第五章 人憎我不憎 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我这次闯进了“天堂”,确确实实没有想在天堂里找对 象的意思。尽管慧芳连连向我靠近,桂芳频频向我暗送秋波,但我回到二中队,躺 到了自己的铺位上,却暗暗打定了主意:天堂之行,可一而不可再。慧芳吗,听她 自己所说,这里那里的人都认识她,肯定也是个“玩儿闹”的“圈子”无疑。如果 我带她出去,万一碰上个膀大腰圆的氓爷上来要“截圈子”,我可没那能耐跟他们 耍胳膊根儿。何况她还没有那么多的动人之处,值得我去为她做出这样的牺牲。因 此下个星期天的约会,我是决心不去的了。至于桂芳嘛,尽管她早熟,也有些楚楚 可怜之处,看上去比慧芳还可爱些,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这样小的姑娘,即便是 逢场作戏,尽管她是自愿的,似乎也不应该、不忍心。 相比之下,我倒觉得李全真和那个俄专的学生还有可取之处。李全真虽然在技 术员的引诱之下失了身怀了孕,但应该考虑到任何人都有意志薄弱的时候,何况是 在那样的环境和条件之下,对一个无助的弱女子绝不应该有太高的苛求。俄专的学 生则根本就没有罪,既然“无产阶级无祖国”,相爱的男女为什么要分国界呢?糟 的是那个阿尔巴尼亚留学生已经被遣送回国,她就是有通天的本事,这一辈子也别 想再见到她的如意郎君了。 不过这也是我“比较而言之”的念头。真要我去跟她们求爱,似乎还不到时候。 转眼又过了一个星期。到了星期六下午,这一回“古兰达姆”不知道使出了什 么高招,居然没被氓爷半道儿上截走,而是早早儿地就来到了小崔的身边。第二次 见面,“古兰达姆”跟我也算熟识了,吃饭的时候,因为我的铺位紧挨着小崔,所 以她也笑着向我点点头,算是跟我打招呼。 他们两个一边吃饭一边嘻嘻哈哈地聊着各自的所见所闻。聊着聊着,终于聊到 了“天堂”中最近一周来所发生的最新新闻。“古兰达姆”说:就在今天下午四点 钟她们提前收工之后,分场部召集了全场职工开了个简短的会,由分场长宣布了姓 王的那个俄专学生劳动教养的决定,原因就在于她对自己的错误缺乏认识,四处告 状,这一回,算是她把自己告下来了。最后分场长还捎带着点了李全真一板:如果 再不认识自己的错误,不主动检讨,下次休息,就别想回家了。等等。接着她就评 论起这两个“大傻帽”的死心眼儿来,我却被她说得陷进了沉思之中,再也听不见 她说的是什么了。 我居然也为这两个傻姑娘的死心眼子发起愁来。“理”这个东西,是只能够跟 “懂理”或“讲理”的人去理论的。劳改队里的队长,有几个是真正懂得“理”的? 古话说:“秀才碰见兵,有理讲不清”,就因为那时候当兵的既不懂理也不讲理。 一个精通俄语的大学生已经被毁灭被糟蹋了,另一个无辜的姑娘难道也要这样自己 葬送自己么? 我一边吃饭一边沉思,眼前闪现的是那张被雨水淋湿了的苍白的脸,居然不知 道吃的是什么东西、味道是咸是淡。我总觉得:这个无辜的姑娘,根本就不值得为 那个完全出于逢场作戏而又不负责任的男人去作出这样重大的牺牲。是她的本性善 良?还是受人蒙蔽?她的周围怎么就没个明白人给她点拨点拨呢?大家不喜欢她, 叫她“李全憎”,我却觉得她并不那么可憎。根本原因,在于她和“小圈子”们不 是一个体系,既不能相容相处,也不可同日而语。 我立刻作出了决定:明天我必须进城去,去与慧芳见面,目的是通过她,交给 李全真一封信。我打算用我的生花妙笔剀剀切切地开导她一番。尽管我与她只有一 面之交,但我相信她一定会听我的话。 难办的是明天我们不休息。公安局为了减少是非,有意不让团河和天堂河的怨 男旷女们有会面的机会。当然,“二劳改”们出工没有武警押着,农场四周也没有 高墙或铁丝网,年轻的小哥儿们要去与小蜜儿幽会,办法多得很:或直接从工地上 溜号(园林工每人管理一个葡萄床,一进了葡萄园,谁也看不见谁),或者先泡病 号,等别人都出工了,再悄悄儿溜出去。但是我刚到园林队没几天儿,还不到独自 管理一个葡萄床的水平,目前还只能给班长打打下手,根本离不开班长的眼皮子底 下。更主要的是时间来不及:不论我是从工地溜号还是假借上医务所看病再溜号, 九点钟是无论如何赶不到北京图书馆的。我得想一个主意,正大光明、合理合法地 一早就进城去。 管理我这个小队的小队长叫王承宗,小个儿,三十多岁年纪,就已经头发稀疏, 几乎秃头了。仅仅因为中队长也姓王,年纪比他大,所以大家都叫他为“小王队长”。 他解放前在北京有名的“馄饨侯”那里当学徒,据说还是个地下党员或参加过党的 外围组织,解放后不知道怎么的进了公安局第五处,当过食堂管理员。他有一手极 快的包饺子本事:三个人擀皮子,不够他一个人包的,他一手抓起一摞饺子皮来, 只看见一个个饺子从他手里往外飞;反过来,如果他擀皮子,只看见饺子皮一张张 往外飞,却三个人包也来不及。他本来文化不高,通过坚强的毅力自学,不久就提 高到中学水平。“文革”前第一次号召学“毛著”,他学得很认真,心得体会写得 相当好。根据他的表现,也许是他自己的要求,调到团河农场园林队来当小队长。 他对园林业务并不熟悉,生产上的事情他也不怎么管,主要依靠技术员,但是对老 就们的政治学习和思想教育却抓得特别紧,天天晚上组织全小队读报,还要讨论, 由他自己坐镇,比别的小队严多了。他有一个特点:对小流氓特别凶,从来不给一 个笑脸,对老反革命次之,独有对右派却特别客气。我来二中队的时间虽然不长, 但是我读报主动,发言踊跃,劳动积极,还主动在全中队教唱歌,生活上更是规规 矩矩,所以他对我的印象相当好,见了面总是笑嘻嘻的。农场的规定:请一天假, 小队长有权批准,两天以上,就得中队批。我利用了这么个关系,打算去找小王队 长请假。 要想请假进城,得有“急事儿”。我有什么急茬儿,非得明天进城不可呢?眉 头一皱,计上心来:我的眼镜儿, 一九六一年在监狱剧团的时候打碎了,当时就 曾经请假出去到精益眼睛公司重配了一副,那副碎的,并没有扔掉,原本不过想万 一再坏了可以用来拆零件,如今就拿它来做个借口吧。 我把戴着的眼镜摘下来藏进口袋,却把破眼镜找出来,拿到小王队长面前,要 求明天请假一天,进城配眼镜去。 小王队长先是要求我克服几天,等到公休了再配。但是我却声称我没有眼镜什 么也看不见,如今正在采摘二茬果,根本没法儿干活,接着就要剪枝,剪错了枝条 还是小事,要是把自己的手指头剪下来,可就是大事儿了。小王队长听我说得邪虎, 沉吟了一下,只说了一句:“你没了眼镜,进城可得小心,快去快回。”一天事假, 就这样诳下来了。 我回到宿舍,“古兰达姆”还在和小崔又喊又叫又打又闹地起腻,一会儿滚在 一起,一会儿搂在一起,简直是旁若无人。反正星期六晚上是法定的“自由活动” 时间,不读报也不讨论,我就盘腿坐在铺上,恳恳切切地给李全真写起信来。 信写得很简单。我先告诉她:我就是那天帮她挖苹果坑的人。接着写:我到二 分场以后,听说了她的事情。第一我对她目前的处境深表同情,第二我对她所遇见 的麻烦表示惋惜。然后很坦率地告诉她:第一:对那个玷污了她却不负责任的男人 绝不能姑息,尽管你不想报复,但至少应该杜绝他故伎重演;第二,所怀孽种,绝 不能留恋,一定要根绝,不然的话,将造成终身的拖累和遗憾。如果因为超过五个 月怕手术有危险,我嫂子的嫂子是北大医院妇产科的主任医师,这个后门我出面帮 她走。最后请她慎重考虑后,在下个休息日上午九点到北京图书馆主楼门前等我。 一者那里清静,二者离北大医院近,走几步就到。 写完了信,又反复看了几遍,自己觉得态度是明朗的,言词的恳切的,特别是 我曾经在雨天帮她挖过苹果坑,给她留下过“大侠风度”的印象,这回再次援手, 对她来说,也不会感到突然。我想,只要她还爱自己,她一定会接受我的帮助的。 何况我无求于她,我不离开劳改农场,根本就不考虑婚事。不过我却很希望有一位 过心的异姓朋友,能够推心置腹地畅谈,互相帮助,相濡以沫,以求得心灵的慰藉。 这样的朋友,只有与我肩膀一般齐的女性才有可能,而在天堂诸神女中,又只有她 一个人有可能与我谈得拢。 我说的嫂子的嫂子是北大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并不是瞎话。尽管这门亲戚我 很少走动,求上门去,估计还不会被拒绝。实在不得已,我干脆就承认那孽种是我 的。 总之,那一夜我想得很多很多。我觉得我并不是自作多情,而是在具体环境中 的必然选择。如果我不那样做,我就似乎不是我了。 为了避免车子拥挤会晕车,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绵纺厂”车站等车。这个车 站离我们二中队最近,是黄村始发站的第二站。车子过来,果然车上人不多。到了 终点站永定门,刚八点钟。我不慌不忙地吃了早点,乘105 路电车到了西四,想了 想,又到红楼电影院买了两张电影票,这才安步当车,慢慢儿地往北京图书馆方向 走。 到了北图门口,我四面看了看,并没有慧芳的影子。看看表,差五分九点。想 起我与她约的是第一阅览室前面,就一直往大门里面走。还没到阅览室门口,忽然 有人在我背后轻轻地拍了一下,又“嘻嘻”地一笑。我急忙回头,原来是慧芳。 看得出来,今天她是刻意打扮了一番的,料子裤子烫得笔挺,皮鞋也擦得贼亮, 穿一件紫红色的薄呢短大衣,脸色白中透红,明显涂有脂粉,比上次在黄村车站邂 逅相遇时漂亮了一些,但总不脱俗气,还不如李全真那纯粹的苍白自然动人;特别 是她那带笑的眼神,分明带有三分媚气,也不如李全真那双茫然、怀疑、求助、感 谢的眼睛,平淡而庄重,却有一种瞬息万变的美。 “你刚来么?”我问。 “我八点半就来了。等了你小半个钟头,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呢。”她半侧着 头,学着小姑娘的样子,忸怩地说。 “是差点儿来不了。我不是说过么,过九点要是我还不到,那就是临时有事情, 来不了了。” “不过我还是相信你一定会来的。”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我相信你不是那种蒙人的人,第六感官也告诉我你一定会来。我 知道你一定还有许多话要跟我说。” “要是我正好有事情来不了呢?” “那我也得等到十点钟。” “不用等到十点钟了。刚才我从西四过来,看见红楼电影院上演《雏燕展翅》, 就买了两张票子,十点钟的,是杂技片。我挺爱看杂技的,不知道你爱看不?” “唷,怎么你又去买电影票了?不是给你说过咱们不看电影么?看什么片子不 要紧,问题是……” “你不是说蟾宫和胜利不行么,我买的可是红楼的呀?” “东城和西城的电影院,哪家也不行。他们都认识我。看见我跟你在一起,不 合适。” “这怕什么呢?谁没个朋友哇!有人看见了,你还说我是你舅舅,不就行了?” “你以为他们都像队长那么傻呀?”她说着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舅舅 是什么模样,队长不知道,他们可都明白。这样的瞎话,只能蒙老憨(音g ǎn 敢)!” “公园不能去,电影院也不能去,咱们总不能在这里转悠一上午哇?” “要不这样吧,”她又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才说:“你把票子给我,咱们各走 各的。进了电影院,电影开演之前,你也别跟我说话。行么?” 这一回是我笑起来了:“怎么着?看场电影,还要像地下工作者那样秘密接头 哇?” 她无可奈何地噘了噘嘴,白了我一眼说:“你要是做不到,那就把这两张票子 废了吧。” 我宽容地笑笑:“这有什么做不到的呢?又不要我做出什么牺牲,不就是别说 话不是?行行行,我听你的,还不行么?” 她似乎很满意地笑笑:“这还差不多。你跟我在一起,就得一切都听我的。” 我也笑笑,调皮地说:“不,不是一切都听你的。这样的卖身文契我可不写。 该听你的时候,我听你的;该听我的时候,你就得听我的。咱们两个都有自由独立 的人格,谁也不能强迫谁服从谁。这是咱们两个交朋友的基础。” “我也没说要强迫你呀!”她又一次往右歪了歪脖子,露齿而笑。“一方建议, 一方同意,这是咱们的‘和平共处一项原则’,行了不?” 我点点头又努努嘴,示意她往东走走,别尽堵在阅览室门口说话。主楼阅览室 的东边,是一个小花园,廊道一侧有可坐的绿漆廊凳。我们在廊凳上背对甬道坐下, 两人相距约有半尺光景。她瞟了我一眼,直切主题地问我:“那么你先说说,你认 识我,要求我给你做什么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咱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给你说过了。我是 个作家,我想多观察一下你们那个世界,多认识一下你们中的那些人,然后利用这 些素材创作一部小说,反映一下你们那个世界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特别希望多 了解一些像‘七王妃’、李全真和姓王的那个俄专学生的经历。能把她们介绍给我, 让我直接和她们交朋友,当然更好,如果不能,你给我详细说说她们的事情也可以。 我以后写小说,保证不用她们的真名实姓,也不牵连到你,这个你尽可以放心。现 在我来问你:你跟我交朋友,有什么要求和希望么?” 对于这个问题,她似乎早就有所准备,所以我一提,她立刻不假思索地说: “唷,你把我当成出卖情报的情报贩子呀?你放心,我给你提供写作素材,你的小 说出版了,我既不要求署名,也不要求分稿费,只要你送我一本书,就可以了。” “那你不觉得吃亏么?” “交朋友又不是做生意,怎么能提吃亏不吃亏呢?现在你已经在农场挂了号, 场里都知道你是我舅舅,往后你隔长不短儿地到我那里走走,你想见什么人,我想 个办法把她们给你找来,不显山不露水地让你当面跟她们谈,还不行么?哦,对了, 那个姓王的俄专大学生,你想见也见不到了。她已经在昨天下午升了一级,送到教 养所去了。她也真是的,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愣说自己是正经八 百的大学生,没犯什么错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能跟外国留学生在一起睡觉么? 我就不待敬这一路人!直到昨天上了小吉普,还喊着‘我不服,我没犯错误,我要 申诉’,像她这样的,只怕到了教养所还要升级判刑呢!” “那么那个李全真呢?她说出孩子是谁的了么?” “没有。看样子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也真傻。在我们那里,没老公的姑 娘怀孕是常有的事儿,找场部干事认个错儿,随便说个外面的男人的名字,这种两 头乐意的花儿案子,谁还真去调查核实呀,只要把孩子拿掉,也就没事儿了。怪的 是她没老公却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既然她这样做,我想一定有她这样做的道理。可惜她没法儿把自己的道理说 出来,也没个知己的朋友能够好好儿地劝劝她。” “我看你倒是能够说服她。你帮她挖过苹果坑,你在她心目中是个大大的好人。 你的话,她一定听得进去。” 我赶紧顺着她的话茬儿往上爬:“那么,你能够把她带出来跟我见见面么?” 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可没那本事。这个假正经,在她的眼睛里,我们都 不是好东西。明明是为了她好,她还以为我们在算计她呢!” “这好办。我写张字条,请你带给她。是我请她出来,总不至于说我也想算计 她吧?” “这个也很难说。她这个人,跟人不一样。不过我可以试试看。” 我见她已经点头,见好就收,就不再提起这件事儿,而是说:“时候不早了, 咱们先去看电影。看完电影我请你吃饭。”说着站起身来。 她也站起身来,看了一下手表,却把手一伸:“现在刚九点半。你把票子给我。 你先走。我随后就到。记住,电影开演之前,别跟我说话。” 这是我们谈妥了的协议,我只好听她的。我把票子给了她,先走出北京图书馆 大门。 从北图到红楼,大约一站路,但却是两个半站,没法儿坐车。不过城里的站短, 走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我站在电影院门口等她,想看看她都认识哪些人, 却一直等到九点五十五分,还不见她来,只好自己先进去了。找到了座位刚坐下不 久,开演的第一遍铃声就响起。我回头看看,还是不见她来。直到第二遍铃声响过, 灯光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她才悄悄儿挤了过来,一声不响地坐在我的旁边,黑暗中 捏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但这只手却再也没有松开。 电影演的是杂技团学员成长的故事,无非是把许多新节目用一个生编硬造的故 事串联起来。好在看杂技是主要的,情节并不重要。开演之后,她用另一只手拽住 我的胳膊,渐渐地把脑袋靠到了我的肩膀上来,捏住我的手,也捏得更紧了。四周 都是人,我不想惹人讨厌,所以就默默地“领情”了,只是一句话也没说。 电影演到一半,她似乎憋不住了,捏了捏我的手,在我的耳朵旁边轻轻地问我: “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让我离开农场啊?” 我心里明白,她认识我,对我无所要求是假的,不便于马上提出倒是真的。尽 管我知道自己根本没那能量把她从天堂河农场“挖”出来,但我不能使她太失望, 所以只是模棱两可地轻声问她:“怎样才能离开你们农场呢?” “我们是公安局办的农场,没有辞职这一说。不过只要有单位肯正式用我,开 出证明来,就可以办离场手续。” “那么,你有什么专长呢?”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没学过什么专业。” “怎么不继续考呢?你说你爸爸是个科长,总不至于不让你再考一次吧?” “我是想复习一年第二年再考的。开头天天在家里复习,做习题做得脑子都木 了,就有上班了的同学约我晚上出去玩玩儿放松放松。开头不过看看电影跳跳舞, 后来不知道怎么跳舞跳入了迷,一吃过晚饭就惦着往舞场跑。您可能也知道,单位 办的舞会,只有周末才有。不过工厂的周末不一定是星期日,所以只要有门路,几 乎天天晚上都能上舞场。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找舞票的门路也越来越广。一跳两 跳的,就没那心思读书了。第二年考大学,自然就没考上。我干脆不再复习了,天 天只想跳舞。那会儿只要一提‘西四皇后’,常进舞场的人没个不知道的。后来… …后来,爸爸一生气,就把我送到农场去了。” 我心里明白,人们大都对自己的过五关斩六将津津乐道,而对自己的败走麦城 讳莫如深。她能够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自己高考期间跳舞跳入了迷,就已经很不 容易。至于那“后来……后来”的后面,当然还有许多故事,她不便于多说也不想 再说罢了。我猜测,她说的“爸爸一生气”倒是真的,但不大可能是她爸爸亲手把 她送进了公安局办的农场。这从她说的“爸爸的官儿太小,要不也不至于到这里来” 这句话就可以得到解释。我并不想审她的案子,没必要跟她较真儿,就也借坡下驴, 半带安慰半给希望地说:“你没有一技之长,要我给你介绍工作是难点儿。我是文 化界人,介绍的工作也只能是跟文化有关的。哪怕你会打字呢,我也有个说辞儿不 是?这样吧,你抓紧时间练字,把字写得漂漂亮亮的,最好学会刻蜡版、学会打字, 找工作的事儿就方便多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不无惆怅地说:“在学校里,全班同学就数我的字写得最糟 糕,如今两三年不写字,许多字都写不整个儿了呢!”沉默了一阵子,这才又说: “好吧,为了找工作,我听你的,明天就开始练字。”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呢?今天就开始不行么?” “今天我要陪你玩儿呀!”说着“吃吃”地笑了起来,身子靠得我更紧了。 我推了她一把,示意别让坐在后面的人讨厌,她这才不说话了。 快散场的时候,她说她不能与我一起出去,要先走一步,问我在哪里见面。我 告诉她:我在西四南边的同和居饭庄等她,要她十二点一刻准时到那里找我。她点 点头,又紧紧地捏了我一把,这才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走了。 电影散场以后,我到西四新华书店给她买了一本钢笔字帖,又买了一本横格稿 纸,这才进了同和居饭庄,点了四个菜一个汤──当然都是比较便宜的,一共不到 十块钱。我的积蓄已经花完,刚发的三十二元工资,我还要维持一个月的生活。 将近十二点半,她才姗姗而来,进门先警惕地四周看了一眼,见没有熟识的人, 这才快步走了过来,在一个背对着大街面朝墙的位置上坐下。我笑了笑,低声说: “你又不是逃犯,这样小心翼翼干什么?难道有人抓你不成?” 她却没笑,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你不知道,我认识 的那些人,说话都比较粗鲁。看见我跟你在一起,要是过来说两句不中听的话,我 怕你受不了。你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有些话,只怕你从来没听见过呢。” 她说的不错。隔行如隔山,一行有一行的同业语,外人是无法理解的。我学的 是语文,但在进公安局之前,连北京下层社会最常用的“丫汀的”都没听见过,也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悟”出:“丫汀的”是“丫头生的”的合音,先合为 “丫腾的”,后来又发生音转,变为“丫汀的”;北京下层社会有一句歇后语: “捂着腮帮子进医院──装牙疼”,可以反证)。她哪儿知道,自从我进了劳改队, 每天与小流氓老流氓为伍,所搜集的北京流氓黑话,已经记满了一个小本子,足够 编一部《北京黑话小词典》的了。既然我装的是“上流社会”的人,只能继续装下 去,给她来一个笑而不答。正好这时候我要的菜送来了,我给她斟满了一杯啤酒, 她也不推辞,看样子,她的酒量还不小,至少在我之上。 不过她并没有放量喝,而是时不时地把眼光投向四座。两个人只喝了一瓶啤酒, 她就不肯再喝了,匆匆吃了一小碗饭,坐在一旁看我吃。要按我的饭量,能吃三碗, 但在这样的场合,我只能装得文雅些,吃了两碗饭,似乎还不饱,只好又喝了半碗 汤。 我不等她问我到哪里去,忙从提包里取出字帖、稿纸和写给李全真的信来,对 她说:“我下午还有别的事情,不能陪你玩儿了。你下午要是没别的事情,回家去 开始练字,好不好?这封信,是我刚才写的,你带给李全真。她要是听我的话,肯 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我还会帮助她的。” 她似乎对李全真的孩子不感兴趣,而是盯住了我问:“那么咱们俩下次哪里见 呢?你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好吗?” 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很从容地回答说:“我的电话倒是不保 密,不过告诉你也没有用:你星期六到家已经是下午六点,我早下班了。我宿舍没 电话。星期日我不上班。星期一我要上班,出不来。这样吧,你家附近有传呼电话 没有?要是有,还是我给你打电话比较方便。” 她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我家对面,就是传呼电话,不过管电话的是居委 会的人,特讨厌。再说,我爸也最烦我的电话多。所以不是十分着急的事情,你尽 量少给我打电话。有事情写信到农场也不要紧。我的信,场部还从来没扣过。不过 也要尽量写得简短些,以防万一。”说着,她接过我的笔去,在稿纸上写下了她家 的传呼电话号码,撕下来给我。然后要求我再坐一会儿,让她走了以后再走。 等她走远了,我到眼镜铺子里花一块多钱换了一副镜框,以便回去以后好给小 王队长有个交代。 我撒出了钓丝,且看李全真是不是肯上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