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流警官王大利 下面我要介绍的这身个人物,身份有点儿特殊。此人姓王,祖籍山东,不过他 自己是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长大,而且在五十年代还是个相当出色的警官。考虑到 此人现在还没死,我只好笔下留情,把他的名字改一改。由于他到处找便宜、得便 宜,就叫他王大利吧。既然王先生的名字改了,那么与他有关的一系列女士们,也 只好全都给她们改个名字。好在我要讲的是一个发生在那个特殊时代中的真实故事, 并不是存心要出谁的丑,这个风流人物是张三还是李四,倒是无伤大雅的。 王大利是个“风流警官”。他的一生,单是与他有过那种关系的女人,就能编 好几个班。如果详细写出他的罗曼史来,足可以写一部厚厚的传奇小说。这里限于 篇幅,只能挑几个典型的事例加以介绍。但一者他的案例比较典型,二者他的故事 我听得也比较多,知道得比较详细,因此即便只写他情妇中的几个,也还是本书中 字数最多的一个篇章。此外,还有与王班长有些关联的故事,则放在讲王班长的故 事那一章中一起讲,这里就一笔带过了。 (一)自古英雄出少年 解放前,王大利的父亲是个从山东逃荒来北平的农民,靠亲戚朋友的接济,在 广安门外搭了一间仅能容身的木板房子,以拉排子车送货为生,家里很穷,一家三 口,连温饱都难。幸亏他是个独子,他父亲想到自己不识字的痛苦,从牙缝中省下 两个钱来,也要送儿子去上学读书。但是父亲活儿紧的时候,还不得不让儿子停学 去帮爸爸拉小袢儿;不拉袢儿的日子,放学回来,也要到火车站去捡煤核儿──家 里一天三顿饭,全指着他捡煤核儿回来烧。他上学本来就比别人晚,加上他没时间 做功课,又读读停停,到了一九四七年,他都十四岁了,连小学还没读毕业。 由于他读过几年书,年纪也比较大,不但在捡煤核儿的孩子们中间是个头头儿, 就是在广安门外一带,也是个孩子王,所有的穷孩子,全都听他的令儿。 那年初秋的黄昏时分,王大利正带着一帮穷孩子在广安门火车站钻铁丝网扒煤 ──所谓捡煤核儿,其实捡的没有偷的多。这时候,忽然听见远处有人接连高声大 叫:“抓住他,别叫他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帮国民党警察在追赶一个穿白 衬衣的青年。紧接着,另一个方向也有一帮警察吹着警笛追了过来,眼看那个青年 就要被堵住了。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只以为他是一个贼。 因为在他的生活经历中,只知道警察是专门抓小偷儿的。不是么,他们几个穷孩子 钻铁丝网偷点儿煤烧,就常常被铁路警察追得满世界逃,有时候还要挨几警棍。因 此他天生的对警察没有好感,而对窃贼却有同情心。他认为,凡是窃贼,一定都是 穷人。像他家似的,要是堆着成吨的煤,谁上这里来钻铁丝网?他出于这样的“阶 级同情心”,就与小伴儿们合着把这个青年藏进了他们平时用来藏煤的秘密贮藏所 里,又让他把白衬衣脱下来自己披上,然后朝北面的一条小胡同飞一般跑去。那两 帮警察看见穿白衬衣的人往北逃跑,就汇合一处,继续追了过去。他却转了个弯儿, 把白衬衣一藏,依旧穿着破衣服却不慌不忙地迎着警察们走了过来。警察们当然不 会注意这样一个穷孩子,那个被追赶的地下党员,终于在他的掩护下躲过了警察的 搜捕。 从此,他跟这个共产党员交上了朋友,也成了他一生事业的转折点。这个地下 党员,是当时北平市委城工部的工作人员。为了叙述的方便,这里也给他编了个姓 名,就叫“张明”吧。他逃脱了这场劫难,十分赏识王大利的机智勇敢,经向组织 上汇报以后,有意启发他的阶级觉悟,引导他走向革命,让他做一些贴标语、散传 单、送情报之类的工作。 王大利本是个机灵人,所有这些任务,都完成得很出色。 一九四九年北平解放后,张明当上了北京市公安局某区的分局长。他觉得王大 利是个干公安的好苗子,何况又是穷苦人家庭出身,再说他都十六岁了,即便让他 去上初中,年龄也太大了点儿,就把他安排在当地派出所协助搞治安。 王大利仗着地面儿熟,又有一帮小哥儿们帮着他,在登记户口和清查美蒋特务 等方面任务居然完成得相当出色。 一九五一年,他十八岁了,张明为了进一步培养他,把他送到公安学校学习了 两年,不但补上了中学的文化,业务学习成绩也很不错。临毕业之前,他运用阶级 分析的观点,写出了一篇题为《清理阶级队伍,巩固首都治安》的论文,不但得到 了上级的表扬、同学的称赞,还得到了苏联专家的赏识,并被译成了俄文,发表在 苏联的报刊上,既轰动了全校,也引起了市局领导的注意。因此毕业以后,先分配 他到派出所当治安员,办了几件案子,入了党,不久就被提升为副所长。一九五五 年的肃反运动中,他在深挖反革命分子方面又做出了巨大的成绩。一九五七年春, 才二十四岁的王大利,就被提升为某区公安分局的治安科副科长。不久,又跟科里 一个既漂亮又能干的治安协理员白芸结了婚。那时候,人人都夸他是个既有能力、 又有胆识并且还有艳福的好公安干部,前途无可限量。 (二)女儿国里的“开戒唐僧” 一九五七年,经过镇反、三反五反、肃反和反右洗礼的北京城,街道居民中出 现了一批有这样那样轻微问题无法安置工作却又并未触犯刑律的妇女,诸如被机关、 工厂、学校开除的小偷儿、破鞋、女流氓之类;还有一些,则是自身并无罪错,家 里却颇有财产,因此根本想不到要去工作的当时被称为“寄生虫”的大小姐、姨太 太们。王大利把他的“清理阶级队伍论”又往前推进了一步,提出用动员和强迫相 结合的手段,把这一类妇女组织起来劳动生产,以便控制在公安局的势力范围之内。 也就是说,把这些游手好闲的女人们集中起来,第一是免得她们穷极无聊,惹事生 非,扰乱首都治安;第二是培养她们的劳动习惯,逐渐过渡到自食其力,用实例阐 明“不劳动者不得食”这一共产主义的最基本原则。至于干活儿多少,赚钱不赚钱, 倒是次要的。 这一建议不但时髦,也完全贴合当时的形势和理论。领导经过讨论,批准了他 的建议和具体的方案,并决定在芦沟桥附近开办一个砂石厂,专门组织这一类妇女 去筛砂子、砸石头,以供应首都建设的需要。为了让王大利通过实践更好地总结、 提高、发挥他的建设性理论,特任命他当这个砂石厂的厂长兼政委。 海南岛上的红色娘子军连,由一名男性干部去当政治指导员,一方面有它的历 史和干部配备等等原因,- 方面也因为有洪常青这样品格高尚完全可以信赖的优秀 干部,更主要的还是因为电影情节的需要,不得不违背历史事实杜撰或曰创造出这 样一个男性政治指导员来,因为实际上娘子军连的指导员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但 是北京市公安局成立全由妇女组成的芦沟桥砂石厂,竟任命这个才二十五岁的青年 干部去当厂长兼政委,却不能不说是一大失着。至少是对这个人的道德品质估计过 高,而没有把他的老婆一起调去,更是错上加错。于是主观因素加上客观条件,使 他几年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的人生道路从此急转直下,走上了下坡路,也显出了原 形。 芦沟桥沙石厂的干部和工作人员,当然不止王大利一个人,但不是女的,就是 老头儿,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则只有他一个。当时厂里有个统计员叫董新民,日伪 时期在伪军中当军法官,抗战胜利以后伪军接受改编,又当上了国民党部队的军法 官,解放前夕这支国民党部队起义,他又成了“起义军官”,继续留用,因此被戏 称为“三开干部”。只是解放后政府没用他继续当审判官,而是被转业到老家北京 市来,由民政局安置到公安局工作,又由公安局分配到芦沟桥沙石厂当统计员。一 九五七年他既没有在座谈会上发过一句言,也没有写过一张大字报,但是整风办公 室为了完成那百分之五的右派比例,在一九五八年的反右“补课”中,给沙石场分 配了一名右派的名额。网大利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只好搜集他平时的言论据此分析 并联系他的历史渊源,划他为右派,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一九六二年也被集中 到三余庄,而且跟我是一个班。关于王大利在沙石场的那一段“风流艳史”,他即 便不是“知之甚详”,也是“略知一二”的。 王大利在当沙石场厂长之前,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有过“爱情游戏”之类的罗曼 史,但在芦沟桥沙石场,他却变成了女儿国里的唐僧,主动愿意跟他“结善缘”的 女人,还真不是少数。 凭良心说,在王大利的一大堆情妇中,大多数不是破鞋就是女流氓,跟她们瞎 对付,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这些女人,除了懂得上床之外,并不懂得什么叫爱情。 另外少数几个人当中,真正使他动心的只有一个;真正把整个心交给了他的,也只 有一个。 使他动心的姑娘姓白,因为她冷若冰霜,这里就叫她白冰如吧,当时才二十一 岁,原是北京大学新闻系的三年级学生,是“百花学社”的中坚分子之一,也是头 -批戴上右派帽子的大学生之一。她是个资本家的女儿,家里多少还有点儿底子,至 少不会缺她一个人的吃穿,因此校方给以监督劳动的处分后,她不愿接受,主动退 学回家,靠父母扶养。白冰如在学校里按政策准许退学了,在街道上,按公安局的 政策,却正好是“组织劳动”的对象。“组织劳动”不是处分,加上当时全国都在 热火朝天地大跃进,“我们都有两只手,不在家中吃闲饭”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 半动员半强迫的,就把她从衣食不缺的家中“请”出去了。 到了沙石场,白冰如才知道跟她一起劳动的妇女不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暗娼,舞 女、姨太太,就是新中国产生的流氓、盗窃、小破鞋,只有她一个人是政治犯,而 且筛砂子、运石头的活儿相当重,比较起来,真还不如跟右派同学- 起去郊区农场 监督劳动的好。 当时的青年学生,尤其是青年团员们,有了想不通的问题,总是习惯于找组织 领导谈谈。于是,这个被开除了团籍的共青团员,找到了沙石场的最高领导和党的 代表王政委,如实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和想法。 在沙石场的大小娘儿们中间,不论是相貌、风度还是文化水平,白冰如都是佼 佼者,简直就像鹤立鸡群一般。王大利自从总管这个女儿国以来,不费吹灰之力, 就划拉了七八个大姑娘、小媳妇儿。但是“来得容易的不值钱”,没过多久,就对 这些脸皮死厚的风骚娘们儿缺少兴趣了。他盯上了白冰如这个与众不同的佼佼者, 总想占有。但是此人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无法在打情骂俏中撩拨勾引。今天白 冰如自己找上门来,真是天从人愿,于是立刻换了一副庄严的面孔,向她发动进攻。 白冰加虽然是个政治犯,但终究还是个未出校门的学生,在政治上却又十分幼 稚。她犯的虽然是“反党”的错误,对党却又是忠心耿耿。在她的心目中,王政委 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是个解放前就参加地下工作的老革命。作为政治委员,既 是党的代表,也是党的化身。她是个在政治上翻了船的不幸落水者,求生的本能, 使她笃信每一只向她伸过来的援救的手,不敢也无暇去怀疑人家是否居心叵测,会 不会趁人之危捞取点儿什么。于是一个无心,一个有意;一个是忏悔过错的罪人, 一个是普度众生的救世主;一个以赤子之心向慈母般的党组织敞开了自己的胸怀, 一个却借党旗作掩护施展了他的猎艳阴谋诡计;一个经过极痛苦的思想斗争把对方 认作天下第一大好人而献出了贞操,一个则心情愉快地以摘去她的右派帽子为代价 换取了肉体和精神上最大的满足。在王大利的猎艳史上,大概这要算是他最自豪的 一页了。 把自己整个心儿交给王大利的,是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风骚女人,姓李,这里 就给她起名叫李丽吧。 这个女人,本是韩复榘手下一个军长马继武的第十五房姨太太,如今孀居在京, 有一座房契上写着她名字的小洋楼,手头积蓄也颇不少。她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 由于一向养尊处优,保养得好,加上善于修饰,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对 她来说,下半辈子的衣食住行,是不成问题的,有没有工作根本不在话下,反革命 家属的政治身份也无关紧要,当务之急,倒是难耐孤衾独宿的寂寞凄凉。本来,以 她富有资财、姿色未衰加上并无子女这几项优良条件,再婚另嫁或招一个单身男人 进家来都不是难事;只是她自从十七岁当姨太太以来,瞒着丈夫,吃惯了嫩草,对 于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不但不感兴趣,简直看见了都感到恶心。北京解放十年来,她 之所以宁可打野食却不肯结婚嫁人,根本的原因在于她的被窝儿里并不缺少小伙子, 而且经常可以换换口味。倒贴几个钱,对她来说,倒是不在乎的。只是如意算盘不 如意,没想到社会上大跃进,他家里也大跃进,舒适漂亮的小洋楼住不成了,一跃 跃到芦沟桥边儿上来,白天筛砂子、运石头,夜里睡大炕,“人”的概念,只不过 是劳动力而已。从这个概念出发,一个人跟一头牲口也没有多大区别。她一者吃不 了劳动的艰苦,二者耐不住欲火的煎熬,每逢入夜,躺在梆梆硬的土炕上怎么也睡 不着,老是唉声叹气,气恼不已。 对于李丽解放前的冤孽和解放后的风流账,作为政委的王大利当然知道一些。 不过一者李丽比他大十多岁,二者嫌她阅人已多,三者王大利正交桃花运,身边并 不缺少女人,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大有人在,从无空房之忧,因此一时半会儿的, 还注意不到她的头上。 但是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李丽自从来到沙石场这个女儿国,男人只有极少数 几个,年龄在四十岁以上者居多,其中头面整齐点儿的小伙子,仅有王大利一人。 开头的时候,慑于他政委身份的威严,李丽不敢存有非份之想;但是不久之后,关 于王政委是个“博爱主义者”以及夜无虚度的消息悄悄儿地传了开来,李丽才决心 以自己的徐娘之姿,也去参加竞争者的行列,用她与众不同的风韵与手腕,一心要 击败那些山麻雀似的浪小妞儿,花蝴蝶似的俏娘们儿,从而把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 首长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一个完整的捕猎方案,在她头脑中逐渐形成了。 沙石场每两星期休息两天。有一次公休,李丽盛情邀请王政委到她家里去作客, 表示要露一手她的拿手好菜。王大利吃惯了的嘴儿、跑惯了的腿儿,到属员的家里 去“访问”,是名正言顺的份内之事,就慨然答应了。 李家的小洋楼上下两层,干净明亮,掩映在几棵古槐的清影之中,显得幽雅而 舒适。上下五六间房间,只住着李丽和她一个还未结婚的弟弟李明。这天王大利一 进门,小客厅里已经摆下了李丽亲手烹调的美味佳肴。李明还在厨下炒菜做汤,只 有李丽一人作陪,二人对酌。待客的陈年佳酿,还是用老军长当年留下的秘方配制 的药酒,不但香甜醇美,而且具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效用。三杯下肚,李丽面泛桃花, 眉目传情,莺声燕语,半醉半痴,直撩拨得王大利脸热心跳,难耐难禁。好不容易 等到席终,李丽推开杯盘碗盏,恭请政委上楼到她卧房里去小坐待茶。王大利借酒 装醉,两眼发直,脚底下拌蒜,朦胧恍惚,腾云驾雾一般,由李丽半搀半扶地架到 了楼上,在沙发上靠着。李丽给他沏上了茶,又给他削了一个雪花梨,切成七八块, 用一根牙签挑着,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了。李丽先小声地清唱了一段《玉堂春》里 的《三堂会审》,接着打开电唱机,放了几段舞曲。从舞曲扯到跳舞,王大利推说 不会跳,半真半假地一定要李丽教他。李丽是个中老手,慨然应允,当时就拉起王 大利来,合着音乐的节拍,在房间里转起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跳着跳着,两人越搂越紧,终于难解难 分。王大利假装不会跳,一进一退之间,两人撞了个满怀,一个趔趄,正好一起滚 到了床上,就势接茬儿在床上翩翩起舞,尽兴而罢。 尽管李丽要比王大利大十二岁之多,王大利是个捡煤核儿出身的穷小子,从小 在下层社会长大,解放以后才当上了官儿,对于风月场上的那一套,除了跟和他一 样出身的土妞儿们鬼混过一阵子之外,并没有太多的经验;而李丽却是个军长的姨 太太出身,见过大世面,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床上床下的功夫都很深,正所谓 “久经沧桑难为海,除却巫山不是云”,只要她拿出当年迷惑军长大人与其余十几 个姨太太争宠的一半儿手段来,就足以使王大利神魂颠倒难以自制了。 对王大利来说,尽管偷嘴儿吃并不是头一次,而且个打个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大 姑娘、小媳妇儿,可是这些娘们儿比起李丽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道行和本事 都还差着老大一截儿。自从他来到沙石场以后,最初上手的几个,大都属于“土鳖” 一类的角色,除了会脱裤子,根本不懂什么叫“情趣”。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把注 意力转到白冰如身上去。照他想:白冰如是个大学生,一定会有另一种滋味儿。没 想到白冰如之所以肯于就范,只是拿自己的身子去求得摘除右派帽子而已,实质上 不过是一种非等价交换,做的是一笔生意,其间毫无情爱之可言。何况她还是个真 正的大姑娘,就是跟王大利睡到了一个被窝儿里,也只是闭着眼睛听凭人家随便摆 布而已,因此王大利把白冰如的贞操拿到手以后,对于她的肉体,也就不是那么感 兴趣了。 这一次,尽管李丽的年龄比他要大十好几岁,而且分明是李丽设下的局子,引 诱他就范的,但是一旦领略了这个人间尤物的香艳风骚之后,王大利方才懂得男女 之间的情趣除了上床之外,还有这么多题目;就是上了床,居然竟还有这么多的花 样!经此一役,王大利算是真的拜倒在李丽的石榴裙下,爱上她也服了她了。 从此以后,沙石场王政委的单身宿舍里,白天黑夜总能看见李丽的身影儿进进 出出;星期假日,李丽的小洋楼里也总是不短王大利这个贵客吃吃喝喝。李丽擅长 品箫,还炒得一手好菜,嗓子也甜,唱戏唱歌都十分迷人,跳起舞来更是婀娜多姿。 一进了李丽的家,王大利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一个其实也很漂亮的老 婆了。 由于李丽家里还有个弟弟,两人白天相会,不能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未免意 有不足。一者出于对李丽的深情感恩图报,二者出于把多余的眼晴打发得远远的, 图一个眼前清静可以尽情欢乐无所不至,王大利通过他的好友把李明介绍到公安干 校去上学。那学校在朝阳门外神路街,当然是住校的。学校里功课一忙,训练一紧, 李明连星期假日也不一定回来。从此,“躲进小楼成一统”,李丽的小洋楼,就是 他们俩人的天地了。 但是“好景”不长,有道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更何况王大利在沙石 场独霸女儿国,也过于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了点儿。过了一段时间,风声终于传到 白芸的耳朵里。这个治安协理员破案挺有一套的,事情轮到自己的头上,却不知道 应该先把证据抓在手里,醋劲儿一发作,当时就告到了分局长张明那里。张明派人 到沙石场去调查,厂里仅有的几个工作人员大都已经成了王大利的亲信,女干事们 好处也早得够了;还有几个男同志,老则老矣,情妇之多,只怕并不亚于王政委, 因此人人向着王大利,指天发誓,力白其无。至于女儿国里的国民们,不论是否沾 有雨露之恩,从“姐儿们义气”出发,从王政委的“宽和仁厚”出发,众口一辞, 一曰不承认,二曰不知道。调查者只好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回报。 分局长一者不想把事情闹大,二者想想那样的女儿国派个小青年去当政委,难 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就派了个老头儿去当厂长,再派个老太太去接替政委的职务, 把王大利调回分局里还当他的科长,以缓和两口子的醋海风波。 王大利回到分局之前,没有忘记他许下的诺言,想方设法,为白冰如摘去了右 派帽子,然后由她家里设法安置工作;把李丽安置到一家与公安局有业务联系的照 相馆去当营业员,另外几个曾经侍寝过的姐儿们,也都给她们介绍了正式的工作, 以示公安局堂堂政委,绝非白占便宜的小流氓可比。 这一场戏,虽然以风流云散作为暂时的结束,却也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单 单就瞒住了白芸一个人。 (三)“和尚庙”里的风流案 王大利回到治安科以后,跟白芸的紧张关系一时无法缓和,两口子经常拌嘴反 目。这时候已经是一九五八年底,出于大跃进的需要,局里又组织了一拨“闲散无 业居民”到东北旺去劳动,叫做“东琉璃屯生产大队”,任务是专门挖土方,为劳 改砖厂备土。王大利白天跟妻子同一间办公室,夜里跟老婆共睡一张床,却又互相 不说话,觉得别扭极了,就主动找分局长张明要求去东北旺。 张明考虑到不妨让他们夫妻冷静一段时间,各自的气儿都消了,自然会和好如 初的,好在东琉璃屯生产大队全部都是男子汉,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和尚庙”,绝 不会再出风流案子,于是就任命王大利当大队长,去了东北旺。 王大利到了东琉璃屯生产大队之后,尽管这里全是男子汉,但并不等于从此断 绝了通向女人之路。 第一,他与李丽的来往并没有断绝。当时李丽已经在城里上班了,王大利除了 隔长不短儿地借故进城到她家里与她幽会之外,每逢生产大队放假,他反正也不回 家,就主动留下来值班,于是多情的李丽,干脆就赶到东北旺来与他秘密地欢度周 末。那时候,中国广阔而肥沃的土地上正遭受着天灾和人祸的狂暴肆虐,老百姓饿 肚子,市面上买不到东西,高价点心则贵得吓人。李丽当姨太太的时候,攒下了一 些私房钱,每次到东北旺来瞧情郎,十八块钱一斤的点心,二十多块钱一听的罐头, 总要提上那么一书包。 第二,这个生产大队的队员们虽然都是男子汉,人们戏称这里是“和尚庙”, 其实谁也不是和尚。他们有的有年轻的妻子,有的有妙龄的女儿。她们关心自己的 丈夫或父亲,不免常要到生产大队来瞧瞧,送点儿吃的穿的用的。于是,王大利这 头偷惯了嘴儿的馋猫,又有了猎取的目标,又有了可用武之地了。 王大利虽然经常借故进城去跟李丽幽会,李丽也经常到东北旺来与王大利一起 秘密欢度周末,但是王大利并不以此为满足,总是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他已 经习惯于喜新厌旧,热衷于“调剂口味”了。 生产队里有个队员,叫做康志平,解放前是个军医,解放后按政策规定军医不 算反革命,只算一般历史问题,所以镇反、肃反都没整到他的头上。他娶的是个年 轻漂亮的女护士,两口子开了一家小小的私人诊所,有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儿,小日 子过得满不错。公私合营的社会主义高潮中,几次动员他参加联合诊所,他算了算, 私人开业每月至少有三百元的进项,参加联合诊所,两口子的工资加在一起,也到 不了一百五十元,因此怎么也不肯参加。他出身旧军队,又是基督徒,要找碴儿治 他,简直太容易了。根据他平时的言论,随便抽出两条来,就够他受用不尽的:一 条是二十八斤口粮定量太低,不够吃;一条是教堂越来越少,没地方做礼拜。用不 着上纲,一条是攻击粮食政策,一条是攻击宗教政策,当然属于“反动言论”范畴, 加上明明不算但又随时可以算的“历史反革命”身份,于是有关部门决定吊销他的 营业执照。这一回,他就是想参加联台诊所,人家也不要他了。不过总算网开一面: 吸收了他的妻子到联合诊所当护士。他呢,只好在家里给老婆孩子做饭洗衣服。 尽管他不再开诊所了,但是谁都知道他是个医生,街坊四邻有了小病懒得上医 院或者有了急病来不及上医院的,就来求他。遇上这种场合,他能推的就推,实在 推不了的,只好勉为其难地帮人家看看,给人家开张方子。居委会把情况反映到派 出所,于是治病救人的好事就变成了“无照行医”的坏事。这次组织社会闲散劳动 力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半动员半强迫地就把他“组织”到生产队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康志平方才懊悔当初不该拒绝参加联合诊所,可是后悔已经晚 了。 来到生产队,像他这种从来没有干过体力活儿的人,突然之间从事挖土方这种 重体力劳动,那个难受劲儿,大大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一个星期干下来,任务没有 完成不要说起,浑身的骨头架子就好像要散了一样。头一个休息日,大伙儿都在星 期六下午就回家去了,独有康志平累得腰酸腿疼,懒得动弹,不想回家。他爱人刘 如水见别人的丈夫都回来了,自己的丈夫只带回一个口信儿来,不知道是真是假, 放心不下。第二天一早,她带上才五六岁的小女儿康国英,提着两兜子好吃的,到 东北旺看丈夫来了。 刘如水来到生产队,正好遇见王大利留守值班。那一年,刘如水已经三十岁了, 比王大利整整大三岁。但由于她保养得好,没经过风吹日晒,皮肤细嫩白净,看上 去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好像比从小就在大毒太阳底下晒得面目黧黑的王大利还 要小几岁似的。加上她的风度优雅,性格静娴,真是楚楚动人又落落大方,谁见了 都会为之耳目一新。王大利一见,立即为之倾倒,赶紧大献殷勤,盛情款待。刘如 水得悉王大队长是这里的最高领导,原先又是分局里管治安的副科长,正管得着康 志平的事儿,就一把眼泪一扫鼻涕地哭诉了丈夫的冤屈。王大利当时就一口答应, 一定要为康志平奔走开脱。康志平夫妇在绝望之中忽然遇到了这么一位仁心义骨、 肝胆相照的好公安干部,不由得感激涕零,简直不知道如何道谢才好。 王得利既然看上了刘如水,当然不会那么傻,真的出死力去为康志平奔走开脱, 而是要利用刘如水单居独处的这一段时间去实施他的锦囊妙计。为了取得刘如水的 信任,他不能不给康志平一些甜头。正好大队里准备成立一个医务室,原计划由一 个因对女病人有流氓行为而被开除的医生去筹办的,刘如水的出现,改变了王大利 的计划,当即把这份美差照顾了康志平。──无照行医的人只要一进了公安局,虽 然依旧“无照”,行医却就此合法了。 几天之后,王大利进城去找刘如水,先告诉她康志平已经脱离了体力劳动,重 新拿起了听诊器,下个休息日,再也不会累得回不了家了。接着告诉她,关于康志 平去参加联合诊所的事儿,他已经跟几位有关领导人打过招呼,今天可以最后拍板, 叫她今天晚上不要外出,听他的好消息。 王大利是个经过专门训练又富有实践经验的“渔翁”。他把刑侦学用于犯罪, 把破案的本领用于“渔色”。刘如水一个善良的妇女,总是用善良的眼光看人,加 上对公安人员的绝对信任,绝不会想到王大利是经过精心策划安排下了牢笼陷阱叫 她去钻去跳,一等等到深夜十一点多,还在傻等。孩子明天一早要上幼儿园,九点 多钟就安然入睡了。刘如水在灯下做着针线,抬头看看钟,打了个哈欠,正在决不 定是等下去还是不再等的节骨眼儿上,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剥啄声。开门一看,正是 王大利。 王大利果然给她带来了好消息:事情已经基本办妥,有关领导口头上已经答应, 只等盖公章了。趁刘如水感激涕零不知加何报答的欢愉时刻,王大利俯身温柔地吻 了她一下,刘如水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拒绝。王大利见时间、地点、条件都已经成 熟,就张开双臂,轻轻地把她搂进了怀抱之中。刘如水既不便于发作,也不敢发作, 只好闭上眼睛,柔情如水,乖乖儿地听任他摆布…… 从此,王大利每隔三天五天就到刘如水这里来住半夜,每次来,事情都有“进 展”:公章盖来了,报告递上去了,局里批下来了,公文转出去了……可就是离正 式上班总还差那么一点点距离。──这一点点距离,可就是- 大截子时间;这一大 截子时间,对王大利来说,是多么宝贵哟! 就在这一段特别宝贵的时间中,王大利频频往返于东北旺与城里,经常彻夜不 归,一个非常偶然的疏忽,无意之中让他妻子把秘密窥破了。 一个人的精力和时间终究是有限的。王大利忙于“夜袭”刘如水,不免就冷落 了李丽。李丽在家里等不着情郎,噘着小嘴巴跑到东北旺,听说是大队长进城去了, 只以为他是到自己家来的,赶紧返回家里准备饭菜坐等,却等到半夜十二点了还不 见影儿,发起急来,忘了两人定下的“不许写信”这一条双边协定,恳恳切切地给 王大利写了一封长信。 这封信寄到生产大队的那一天,正好王大利进城“办事儿”来了。偏巧这时候 王大利在生产大队接待情妇的消息传进了白芸的耳朵里,白芸只好疑疑惑惑地跑到 东北旺来一探究竟。结果是人没看见,倒看见这封字迹娟秀、下署“内详”的信了。 老爷不在,夫人当然可以“代拆代行”。打开一看,信里明明写着:负心郎已经有 多少天没去跟她幽会,是否又有新欢了?今天她带上多少好吃的东西来瞧情郎,赏 给她的,又是一碗闭门羹,回家等到半夜,还是不见踪影儿,想到他准是在别的女 人那里过夜,心里好不凄凉悲伤…… 白芸看到了这封信,醋性大发,当即返回分局,告了王大利一状:蜕化变质、 丧失立场、知法犯法、屡教不改。有了铁证,分局长也不好说什么,考虑到他还年 轻,一方面从教育挽救出发,一方面也希望他们夫妻能重归于好,只给了行政上降 两级、党内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把他调到永定门外一个只有二三十人专做脚镣、 手铐的小五金厂当厂长去。 对于王大利的所作所为,分局长能够宽容地姑息,他老婆却不能大度地宽容, 不但坚决要求与丈夫离婚,而且还把情况反映到市局。这一来,王大利失去了靠山, 最终是把他开除出党,送到设在天津市宁河县茶淀车站的地方国营北京市清河农场 劳动教养。 (四)警官犯罪牢房宽 茶淀车站,在京山铁路线上只不过是一个四等小站,快车根本不停,慢车也只 停一分钟。但它却是个举世闻名的地方。 它的闻名于世,并不在于它的战略地位,也不因为这里有什么奇风异景、名胜 古迹,而仅仅因为这里有一个规模相当巨大的劳改农场。 早在明清时代,这里以七里海为中心方圆一百多里的大苇塘中,很少有村落人 烟,是个盗匪出没盘踞的地方,也是出产芦苇的基地。日寇占领时期,一者粮食奇 缺,想把这片盐碱滩变成粮仓;二者这片苇塘离天津太近,一旦被反抗力量占领, 势将很难扑灭,因此抓来一批劳工,在这里开办了一个“国营农场”。 解放之后,这里成为北京市公安局关押犯人的地方,当时称为“清河四大队”。 傅作义部队起义以后,许多高级将领都关押在这里。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又 向西荒地进军。开发了五八幺、五八二、五八三、五八四、五八五共五个分场,是 北京市劳动教养的主要场所;而东区的四个分场和许多工厂则主要关押犯人。对外 的牌子,是“北京市地方国营清河农场”,下面还有许多附属工厂和就业职工,因 此也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社会。这里明明是天津市宁河县的地盘,却属于北京市管 辖,设有公安分局,使用北京市粮票布票,由北京市供应副食、百货,就连语言, 也是标准的北京话,绝不带一点儿天津味儿的。 王大利来到清河农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六○年的冬天。这时候,五八年那阵 热火朝天的大战七里海、大战西荒地的生产高潮已经过去,风雨不调造成颗粒无收 的天灾,加上不懂科学却又好大喜功瞎指挥造成的人祸,使得全农场的人都在饿着 肚子“劳逸结合”,也就是说,在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干活儿多少并不计较,只 要能够活下来就算不错了。虽是这样,犯人和教养的还是一个接一个躺到,各分场 每天都有一辆大车拉着死人到农场尽西头的西荒地去埋葬。那坟头之多,不亚于一 个分场的编制,因此,那坟地就被戏称为“五八六分场”,也就是死鬼们的分场。 教养队集中在西区。王大利被分到五八五分场。这个分场是五八年最后建成的, 距离总场部最远,条件也最次。这里一共设有两个中队:一个休养队,一个生产队。 休养队单有一个篱笆圈儿隔开,有专人看守,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休 养队里面住的都是病号,光是疯子就有四五十个,此外肺病的、肝炎的、架双拐的, 什么样的病人都有,而最多的还是浮肿病,小腿肿得亮晶晶的,比大腿还粗,而大 腿却一天比一天细──实际上这是营养不良所引起,也就是饿肚子饿的。 在这里,死人是常事,几乎每天都有专人把死尸拉到“五八六分场”去埋葬。 所谓生产队,名义上是到苇塘里去打苇子,其实并不生产什么,每天出工,只是到 地里去走走:早上八点集合,队长点名,出发,用逛马路的速度走到地里,已经九 点多钟。拿把镰刀随便割点儿苇子、蒿子之类,就地码成垛儿,只要每天打的苇子 够伙房一天烧的就行了。身体弱的,连苇子也砍不动的,就用镰刀挖野菜,运回去 交伙房给大家蒸菜团子吃。十点半,队长吹哨子集合队伍,再慢慢儿往回走,只要 十二点以前归队不误开饭就可以了。──也难怪他们干活儿不买劲儿,他们的粮食 定量,从以前的不定量到今年四月初的每人六十斤,又从六十斤减为三十斤;如今 名义上三十斤口粮不变,实际上,从宁河县领来的白薯干一斤顶一斤,早上起来每 人三两蒸白薯干,除去霉的烂的,不过三四片,还不够塞牙缝儿的,还怎么干活儿? 中午回来,倒是有四个拳头大小的菜团子在等着,只是里面全是野菜,外面包一层 纸也似薄的棒子面,当时似乎吃饱了,但转眼就饿,拉出来的屎,依旧是野菜,根 本消化不了! 有人说,治色鬼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字:饿。王大利来到五八五分场没过两个 月,就饿得两眼冒金花儿,走道儿打晃。这时候,就是有天仙般的美女站在他面前, 也不会动心,不会起性了。 教养分子中,家里有亲属的,或送炒面儿来,或寄邮包来,饿急了,吃那么一 两口,好歹也压压饥火;家里没亲属的,只好变卖随身带来的那点儿财产:什么料 子裤子呢大衣,钢笔手表打火机,都可以拿去跟老乡换吃的──当时附近的村子专 有那么一批“吃教养的”社员,烙几张一半糠一半面的饼子,煮几个比麻雀蛋大不 了多少的鸡子儿,躲过队长的眼睛,把教养分子的“好东西”就这么换走了。那年 月,保命要紧,只要能活过今天去,明天活不活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王大利的父母都已经故去,白芸呢,一边到分局长那儿告状,一边就向法院提 出离婚,还没有送他来教养,老婆就已经没有了。他那时候,主要毛病是“寡人有 疾,寡人好色”,注意力全集中在女人身上,却还不是个贪官,没有把手伸到经济 领域去大捞一把。他是个花天酒地惯了的男子,每月那几十元钱工资,还不够他花 的,根本就没有存款,平时穿的都是公家发的衣服,连- 件好点几的料子服都没有。 如今身陷饿鬼道,求生不能,求死倒容易,可他又不想就这么葬身五八六,连口棺 材都没有。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殷殷切切地给李丽写了封信,悄悄儿地 求老乡给寄走。 “情书事件”发生以后,李丽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工作的那家照相馆,本是公 安局系统的,白芸告了王大利,也等于告了她。王大利被送去劳动教养,她也被开 除回了家。幸亏这时候李明已经在派出所工作,有他在“地面儿上”,总算没把她 姐姐再一次“组织”到天堂河农场去劳动。好在她私蓄颇丰,工作干不干倒是无所 谓的。她接到王大利发自茶淀的求救信,想起此人虽然负心,但这一次的“情书事 件”却是因她而起,一者于心不忍,二者终究旧情还在,就准备了许多吃的穿的, 约上弟弟,两人一起来茶淀看望王大利。 李丽姐弟这一次来茶淀,解决了王大利三个大问题。 第一,王大利有了李丽的接济,饿肚子的威胁适当减轻了。第二,王大利在劳 改中得到李丽的关怀,有动于衷,深悔自己的荒唐,在李丽面前表示衷心感谢之余, 强烈要求跟李丽结为正式夫妻,从此以后,两人相依为命,永不分离。李丽对王大 利旧情未断,既然是自己害得他官儿也丢了,老婆也离了,还要在这里受牢狱之苦, 细想想自己应该负一定责任。如今自己已经整四十岁,王大利才二十八;从年龄看, 两个人做做露水夫妻固然未始不可,要成为正式夫妻,怎么也不般配。不过人家正 在教养期间,主动提出此事,也不能过份叫人家失望,就答应了。第三,五八五现 在不是一个分场的建制,只有两个中队,附属于五八三分场,由分场派- 名干事在 这里主管。这个干事姓金,原是公安干校的区队长,这次见到了李明,才知道王大 利是他姐夫。李明趁机为姐夫求了个情,请金干事在方便的范围内多多关照。有他 这么一句话,金干事对王大利果然另眼相看。好在他并没有开除公职,好歹也还是 同一个大门里的人,不久就把他调到大车班去专管埋死人。--别看这是个肮脏的工 作,那时候的教养队,就数理死人的最肥了:每死一人,棺材当然是没有的,只能 用死者的被子裹上,死者的衣服杂物,名义上是统统入葬,实际上都是几个埋死人 的分了。死人多的日子,就让好几个死人合裹一条被子,把干净点儿的被褥抽出来, 连同衣物- 起卖给“吃教养的”。那时候教养队里天天死人,积少成多,数目居然 也相当可观。再说,埋死人要挖坑,不管怎么浅,总也得费一定的力气,为确保死 人埋进地里,不致于暴尸荒郊,首先要让这几个挖坑的人吃饱肚子。赶上埋传染病 死的,分场部还特地给一瓶二锅头白酒,名义上是作为消毒用全身喷洒,实际上全 都灌进哥儿几个的肚子里去了。有这样的肥差当着,李丽就是什么都不给他送,也 饿不着他啦! 六一年以前,劳动教养不定期,号称谁改造好了谁走人。但是“改造好了”这 样的结论却是很难下的。事实上从五七年底头一批教养的送来清河农场到今天,四 年多过去了,根据罪行依法判刑的话,也许早就刑满了;如今名义上是“宽大处理”, 只教养不判刑,不但教养了三四年还出不去,还要再改造几年谁也不知道。只有这 个王大利,刚刚满一年,就因为埋了几百个死人而获得“表现良好”的鉴定,不但 解除了教养,还被送回到公局去另行安置了。 (五)狗行千里总吃屎 公安干部犯错误,回来以后,另行安排工作,照例干警的身份也就没有了。王 大利回来以后,按原定处理方案被分配到永定门外公安局办的专做脚镣手铐之类的 小五金厂,不过不是当厂长,而是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他的身份既不是干部,也 不是职工,从道理上说,应该是“就业人员”,也就是“二劳改”,但是小五金厂 连厂长在内一共只有二三十个人,其中并没有就业人员。再说,如果他不被送去教 养,他是被张明内定为这个厂的厂长的。因此,他在这里成了比较特殊的人物,在 小五金厂,几乎没什么人能够管得到他。 一九六二年春,天灾人祸的为害稍许减轻点儿了,王大利跟李丽正式登记结了 婚,搬进了李丽的小洋楼里。王大利从一个治安科副科长变成了保管员,干部变成 了职工,自己也觉得脸上无光,再说,婚后李丽看得他挺紧的,一时间也无法再利 用职权去偷鸡摸狗,两口子在一起过日子,短时期内倒也相安无事。 转眼到了一九六六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李丽就因为反动 军长姨太太的身份被红卫兵拉去批斗,被关在学校的楼上勒令她交出黄金珠宝。王 大利沾了出身好的光,也沾了《公安六条》中关于对就业职工采取回避政策的光, 尽管红卫兵四出荡涤污泥浊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王大利却居然没有受到任何冲 击,依旧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这期间,他闲得没事儿,四处游荡,一个偶然的机会,碰见了在团河农场二大 队二中队就业的王班长,不但奸污了王班长的妻子,挑拨他们两口子离婚,还鼓动 我老婆与我离婚。关于这一段插曲,将在下一节讲述王班长恩爱夫妻的故事以及下 一篇讲述我自己娶了老婆又离婚的故事中,再详细叙述。 一九六九年的秋天,一天下午,王大利有事到分局去,在分局大门口意外地遇 见了刘如水,还带着已经十六岁的女儿康国英。询问之下,才知道康志平自从参加 了联合诊所以后,工作倒是一切顺利。后来联合诊所改为街道医院,康志平还被选 为副院长。只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康志平又成了历史反革命,还被打成了 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先被揪斗,后被抄家,最终全家被押送 回祖籍邯郸去。康志平交“群专” (“革命群众专政”的简称)小组监督改造, 没有了行动自由。刘如水走投无路中,想起了王大利,以为他还在公安局当干部, 也相信他还会念及昔日的恩情,会帮她走走门道,就到北京来找王大利来了。 王大利果然没有忘记旧情,一口允诺,康志平的问题,由他加以解决。不过他 并没有将自己的处境如实告诉刘如水,而是把她们母女俩一起带回了自己的家── 也就是李丽的那座小楼。当时李丽第二次被红卫兵扣押交待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 不在家中。 到了家里,王大利尽自己所能,先是好吃好喝地招待,入夜之后,把她们母女 二人一个安排在小舅子的单人床上睡,一个安排在小客厅的长沙发上睡。刘如水心 里明白:王大利这样安排,是为了半夜里便于跟她重叙旧情,不然的话,满可以把 他自己的双人床让给她们母女二人,他自己去睡单人床。想想自己有求于人,而且 又是多年前的老相好,今天进了他的门,总不能不给他一点儿甜头,因此并没有表 示反对。谁知道王大利这一次感到兴趣的不是徐娘半老的母亲,而是年方二八的闺 女。正当刘如水半夜里久等老情人不来快要朦胧入睡的时候,忽听得小客厅里传来 一阵被人捂住了嘴的挣扎声。出于女性的敏感,刘如水立刻意识到女儿那边出了什 么问题,赶紧掀开被子,冲出房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小客厅,昏暗中似乎看见地 毯上有两个人在翻滚。就手打开吊灯,只见女儿已经被王大利压在身子底下,一件 小汗背心也已经被撕成两截儿了…… 作为一个母亲,她可以为儿女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贞操甚至生命;但却绝不 许别人污辱自己的女儿。面对着这样的场景,刘如水突然之间勇气百倍,也不知打 哪儿来的力气,一个箭步冲过去,左手抓住王大利的头发,扬起右手,狠狠地打了 他一个耳刮子,居然把他打得一个屁股墩儿跌坐在地毯上。王大利见事情弄僵,急 忙跪了起来打算分说几句,不提防十六岁的姑娘见到了母亲,胆量和力气陡然增加, 那捏紧了的小小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肩上…… 当天夜里,刘如水就带着女儿到分局把王大利给告下来了。那时候,公检法系 统已经处于砸烂状态,内部忙于夺权斗争,谁都无心办案;再说,像这么清楚明白 的案子,也没有移交法院的必要,反正分局里有的是空白的劳动教养通知书,连市 政府的大印都盖好了的,只要填上姓名和教养期限,往收容所里一送,这件案子, 就算了结了。 就这样,这个记吃不记打的色鬼,第二次进了劳改农场。 (六)狼行千里吃肉 李丽自从到了沙石场以后,也不知是年纪逐渐大了有所收心呢,还是王大利有 什么高明的神通手段把她给迷住了,总之是她一改从前那种朝秦暮楚、情人随时更 新的习性,竟死死地爱定了王大利一个人,不论出什么样的变故、遭什么样的灾祸, 都不管不顾了。特别是第一次劳动教养,她认定那是她给他造成的苦难,是她给他 带来的不幸,所以在他教养期间,不怕路途遥远,不怕抛头露面,一次次给他送吃 的,送穿的。等他解除教养,又把他接进家里来,做了他的妻子。按说,王大利应 该心满意足,别再闹事儿了。可是这时候的王大利刚三十多岁,正在年轻力壮的时 候,站在李丽面前,越来越像个小弟弟,也越来越感到两人的婚姻不相配了。正在 这时候,刘如水带着女儿出现在他的面前。于是,他心底的邪恶又一次露头,终于 演出了刘如水绝不肯答应的那一幕。 对于姐夫的这种作为,李明当然是极不赞成的。要是别人,也许早就不理他了。 但是李明却有点儿与众不同。第一,他从小生长在马继武家中,对于男人玩儿女人 的不择手段看得多也听得多了,因此颇有点儿见怪不怪;第二,自己的姐姐早先也 是个博爱主义者,可以说与王大利是半斤八两,彼此彼此;第三,李明多亏借重王 大利的关系和能力,方才得以进入公安局这道大门,饮水思源,不能不念叨王大利 的好处。因此,虽然姐夫出的是强奸少女的丑事,他还是不能不管。 这时候,李丽还在红卫兵的控制之下,不能自由行动。李明仗着一身警服,总 算跟姐姐会了面。李丽一听王大利又出事儿了,虽然也很痛恨,但究竟比一般的女 人要想得开些,不说别的废话,只叫弟弟想一切办法打通关节,争取从宽外理。李 明到分局去一问,才知道办案神速的革命派早已经把案子结了,人也已经送走。再 一打听,是刚送往劳动教养收容所,急忙赶了去。 原来,李明在公安学校毕业以后,曾留校任教三年。在他教过的学生中,有一 个叫郝得志的,原先分配在派出所,最近父亲在市局夺了权,成了局级领导,子以 父贵,郝得志也被调到了劳动教养收容所当管教干事。他们俩原是师生,后来成了 朋友,关系还算不错。如今姐夫出事儿,送到了他的手下,这样的关系,正用得着。 劳动教养收容所,五十年代设在德胜门外土城脚下的一座废砖窑里。解放初期, 这里是监狱办的新生砖厂,后来成了劳动教养收容所,对外有两块牌子,一块叫北 苑农场,一块叫北苑化工厂。六十年代中,这个地方建起了一座公安干校,劳动教 养收容所,已经搬到良乡去了。 李明赶到良乡,见到了郝得志。有这样一层关系,王大利在收容所里受到了郝 得志的特别关照。按照郝得志的特别规定,凡是“二进宫”的劳教分子,进门第一 课,都要接受他的“特别教育”,也就是臭骂一顿之后,再吃他一顿鞭子。凡是打 了十鞭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算是硬汉子,郝干事只打这十鞭,以后还会另眼相看; 如果一鞭子下去就叫天喊地、呼爹唤娘,就被认为是屎包一个,患有虐待狂的郝干 事就非把他打得满地上爬不可。尽管王大利也是“二进宫”,因为有了李明的关照, 不但什么苦头也没吃到,当天就被宣布为值班员,成为收容所中除队长干事之外的 实权人物,参加管理,并享有一定的自由了。 王大利在收容所呆了两个多月,一批批的人送到外地去,郝得志都以王大利表 现良好作为骨干力量留了下来。一天,清河农场来接人的干部中有个叫郭全斗的, 是郝得志在公安干校的同班同学,当然也是李明的学生。郝得志觉得这是一个十分 难得的机会,就把王大利的名字补进名单中去,再跟郭全斗交待了一番,就打发王 大利上路了。 郭全斗是清河农场茶淀分场西村教养队的副中队长,他接受郝得志的嘱托,对 王大利当然另眼相看,下车伊始,就宣布让王大利当值班员,在大门口值班,不用 下地参加劳动。 (七)女学生为求出路找对象 清河农场有一所场办中学,一千多学生中,倒有一多半儿是女的。复课闹革命 以来,当初上街破四旧、荡涤污泥浊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中学生,尽管并没有 上过几天课读过几页书,却年年升级,初中的升到了高中,高中的拿到了文凭,算 是毕业了。 这所场办中学,“文化大革命”以前师资就十分缺乏,有几年整个学期连物理、 英语这祥的主课都开不齐,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把初中老师提起来教高中,却把 成绩较好的高中毕业生留校教初中。因此历届高中毕业生中能考上大学的可以说是 凤毛麟角。自从“文化大革命”把老师当成革命对象批判揪斗以后,能教课的老师 少了,认真读书的学生也更少了。闲来无事,除了打打闹闹之外,十四五岁情窦初 开的男女学生们就开始谈恋爱搞对象。还有一样特别:不读书,却爱抄书。抄什么 书?《曼娜回忆录》、《蓝桃外传》、《七十二个女朋友》……一句话,都是赤裸 裸地描写性生活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抄满了一本又一本练习簿,抄到深夜十一二 点,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还在挣扎着抄抄抄。抄完了,一遍又一遍地看,跟同学 们交换着看,看到深夜十一二点,还不肯撒手。做父母的不察,只当孩子在发奋用 功,却想不到这些早熟的孩子们,在钻研的竟是这么一门学问!而且急用先学,学 以致用,活学活用,立竿见影!那时候,清河中学就发生过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闯 进葡萄园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值班的给强奸了的案子,也发生过四五个男生把四五 个女生同时拉进林带里同时强奸的案子。 “文化大革命”以来,这里的高中毕业生,不外乎这么三条出路:一是到农村 去插队落户,二是留在农场当职工;三是找婆家嫁人。 去插队的,每个知青点男女各半,其中有上学的时候就“对上了象”的,有下 乡之后才情投意合的,转年之后就抱着孩子回来看外公外姿了。本来,中学生们谈 恋爱,只是闹着玩儿,没有几对儿能成为夫妻的,由于有这种外力的推动,倒促使 他们真正地提前结合了。 在西村烧锅炉的就业职工老谢,就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的儿子初中毕业下乡去插队,当时还不满十六周岁。两年中没回来过一次, 信也很少写。第三年春节,忽然有个姑娘提着点心匣子来看他,见面就叫“大爷”, 说是:“我跟您儿子在一起插队,我回家来探亲,他叫我顺便来看看您。”老谢连 忙让座儿,张罗茶水。那姑娘刚坐下,又说了:“大爷,我们那个知青点,就数您 儿子年纪最小,我们大伙儿都挺照顾他的,拿他当小弟弟看待。”老谢赶忙致谢。 那姑娘接着说:“我们家里常给我们寄邮包,就您不给您儿子寄。我们大伙儿见他 怪可怜的,都把吃的用的分给他。”老谢面有愧色。他一个月挣三十二块钱,又爱 喝两口酒,要不是经济困难,怎么也不会把未满十六岁的儿子送到农村去混饭吃。 那姑娘接着说:“他没有袜子,我把我的袜子给他。他的裤衩破了,我就把我的裤 衩给他……”老谢脸上的愧色变成了惊讶。“他没有蚊帐,我们俩只好合用一顶蚊 帐……”老谢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那姑娘略显羞涩地往下说:“大爷,我们都有 了一个孩子了!”…… 能留在农场当职工的,父母亲还得有点儿身份或面子。身份有高低,本事有大 小。因此有的人去坐办公室,有的人去开拖拉机,有的人到机械厂去学车钳刨铣, 有的人去种葡萄、蔬菜。 高中毕业刚十八岁就急于找婆家的姑娘,当然是既不愿去农村插队、也不愿留 在劳改农场“误我一生”的自命不凡者。有道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向 往美好生活,是人的本能,也无可厚非。劳改农场的姑娘,不管她父母是干部也好, 是就业的也罢,归根结底她们都是人,都愿意生活过得更美好更舒坦,特别不愿意 在劳改农场这条浑水河里度过自己的一生。但是,要想躲开插队而把户口迁到北京 城里去,真正谈何容易!父亲没路子,自己没本事,唯一的可能性,那就是用自己 的身子做本钱,找个在北京工作的对象,只要户口一迁走,工作嘛,早晚总是会解 决的。话虽然这么说,这里的人也确实是北京的户口,但是离北京城二百多里地, 没有人牵线,怎么能找到北京城里的对象?即便有人介绍,北京城里的姑娘有得是, 要不是农场的姑娘特别漂亮、特别贤惠、特别能干,人家为什非要舍近而求远,多 此一啰唆,到农场来攀亲家? 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是人去想出来的,道路是人去走出来的。 这条通向北京城里的理想之路,终于让一些明眼的姑娘发现了:这就是在教养 人员中找对象! 当时的劳教人员中,高干子弟还不太多,因为凡是级别比较高的干部,不是被 打倒了,就是靠边站了。他们的子女,不能去犯罪,更不敢去犯罪。倒是在“文化 大革命”中涌现出来的大批新贵的“衙内”们,不知轻重,肆无忌惮,捅下了漏子, 父母亲在革命的形势下,也只能大事化小而不能小事化了,最终不得不送两年劳动 教养以遮人耳目堵人口实,同时也杀一杀“小爷”的性子。这一批“大无畏”的 “小将”们,有的成帮结伙寻衅打架动刀子,有的单枪匹马光天化日之下侮辱小姑 娘,但是一旦进了教养队,他们却又都自称是最最忠于毛主席的革命派,只是暂时 受到冤枉而已。他们的花言巧语,确实也能使一些还未涉世的小姑娘信以为真,从 而把自己的“终身”交给他们。其中一些人解除教养以后,带上一个姑娘回到了父 母身边,做父母的正盼着有个儿媳妇来管着小爷,好让他从此收心,少惹是非,因 此对这个在患难之中跟儿子结成终身伴侣的儿媳妇不但不嫌弃,反而很器重,很喜 欢,赶紧运用手中的权力,帮她把户口迁来,再给她安置了工作,还补办了一场体 体面面的婚礼,布置了一间漂漂亮亮的新房…… 这样美满的婚姻,如此灿烂的前景,怎不让那些去插队的、留在农场修地球的 羡慕得要死而自愧勿如呢? 已经毕业走了的,感叹两声,也就完了,还没有毕业的,来者犹可追,赶紧群 起仿效。于是年轻、漂亮、父母亲手中有权的教养人员顷刻之间身价百倍,成了姑 娘们追逐的目标。不仅就业的女儿这样干,连干部的女儿也这样干,做父亲的,还 千方百计了解男方的家庭底细以及所犯错误大小、什么性质,以便跟女儿密切配合 …… 大多数姑娘们,特别是干部的女儿,尽管为了达到“去北京”这样一个诱人的 目的而自我菲薄,决心降格以求,拿定主意要在教养分子中间猎取对象,但目标还 是比较高的,必须是个有权干部的少爷公子。而对于一些自身条件不太好的姑娘们 来说,则条件要低得多:只要对方是个工人,家中有房子可住,三年五年之内哪怕 没有工作也有饭吃,就可以了。 (八)教养队里的风流事儿 茶淀分场西村,本来有许多“二劳改”是有老婆孩子的。这里的家属区,有许 多排房子。自从一九六九年林彪发布了第一号战备疏散令,大批属于“敌我矛盾” 的老就们被送到了山西,却把他们的老婆孩子留在清河农场。因此相当大的一个家 属区,变成了“活寡妇村”。这些家里没了“大老爷们”的中青年妇女,这些父亲 在家尚且管不住的男女小闯将们,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不论是出于难耐空房寂寞 还是出于好奇去初试云雨,经常发生一些风流案子,可就是很难免的事情了。 丈夫去了山西的家属中,有一个叫小裘的,是个颇为出名的风流女人。她本籍 玉田县,十五岁那年随父亲和哥哥到官厅水库出民工,分配在大伙房打杂切菜,让 一个有老婆的炊事员把肚子搞大了,当时打胎还是犯法的事情,不得已只好冒充十 八岁嫁给了另一个比她大许多的姓皮的民工。一九五二年年初生下了一个女儿,取 名皮玉英,当年年底又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皮玉如。姐妹两个同年,却是两个父亲 所生,并不同一血统。一九五八年姓皮的因为反动言论被劳动教养,解教后留场就 业,干脆就把老婆孩子都接来,在清河农场“以场为家”了。 小裘一米四五的矮个子,却长得胖墩墩的,正好她男人又姓皮,所以外号人称 “小皮球”。两口子刚从玉田县搬来那会儿,一家四口,除了两床被子、两条褥子 之外,全部财产,只有两个包袱,在农场安了家,真正应了“家徒四壁”这句古话 了。好在小裘当时只有二十多岁,而且性格开朗,跟谁都合得来,星期假日,家里 挤满了单身汉,这个买肉,那个打酒,生活倒也过得下去。过年过节,这个给孩子 买件衣裳,那个给孩子买条裤子,姐儿两个,倒也没穿过破衣烂衫。只是这些单身 客人们过于贪心,在小裘身上找些便宜还不满足,就在小姐儿两个还只有十二三岁 的时候,就先后让那缺德的给破了身了。这一来,在生理方面促使姐妹两个都成了 性早熟者,比同龄的女同学要早成熟两三年;在学习方面却都成了班上的落后分子, 上课偷看爱情小说,下课谈论男女之间的事情,一连两年都留了级。到如今,姐妹 两个都十七岁了,还上初中三年级。 清河中学的女学生热衷于跟教养分子搞对象,以图嫁到北京去,玉英和玉如姐 妹两个当然也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她们倒是颇有些自知之明,懂得自己的底牌不行, 不敢去高攀那些“衙内”和“阔少”们。她们只想嫁个工人或小干部,而引诱这个 意中人的钓饵,则是她们的桃花人面和丰腴的肌肤。她们懂得:搞对象的文明词儿 叫做“谈恋爱”,而谈恋爱的先决条件必须是能够与男方谈得上话。于是姐儿俩经 过几次策划、密商,一个能够跟教养分子说上话儿的计谋产生了。 当时的教养人员,伙食费是固定的,粮食也以玉米面为主。这些被送来教养的 衙内、阔少们,在家里是连白面馒头都难以下咽的主儿,一旦改吃窝窝头,那就更 加吃不下去了。好在他们都有职高位显的父兄们做坚强的后盾,要钱给钱,要物给 物。茶淀农场附近的老乡,也有不少人专做教养分子的生意,只要有钱,烙饼、鸡 蛋、点心、香肠、烧鸡、白酒……要什么有什么。因此,这些少爷们只要有了好吃 的,从伙房领来的窝头就会随手丢弃,院子里旮旯犄角哪儿哪儿都是扔掉的剩窝头。 这些剩窝头,就被家属们捡了去喂鸡。 小裘家里也喂着一群鸡,她也曾经叫姐妹俩放学之后先进教养大院儿去捡窝头, 俩丫头早先嫌寒碜,一次也没去过。后来听说有人就是通过捡剩窝头跟教养人员勾 搭上的,得到了启发,也打算照方抓药,来一个怨男旷女邂逅相遇。所以,有一天 下午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姐儿俩提上一个柳条篮子,赶紧进教养大院儿去捡剩窝 头。 教养大院儿的大门关着,门口有个值班员在值班。她们说明来意,那值班员倒 是很客气,放她们从门上另开的一扇小门进去。只是她们来得早了点儿,教养的还 在地里干活儿,没有收工回来,姐儿俩转了一圈儿,没捡到几个剩窝头,也没碰见 有什么人,姐儿俩只好走了出来。在大门口,跟那值班员又搭上话儿了。 “嗨,今儿个剩窝头怎么那么少哇?” “姐儿俩来得不巧,今儿中午吃肉包子,没人扔。” “那吃晚饭的时候该有人扔了吧?” “吃晚饭的时候,没准儿会有,不过你们来不得,让你们家大人来捡吧。” “哟,有什么了不得呀,还怕他们会吃人怎么着?” “吃人倒是不会,只怕要羞人!他们干一天活儿,收工回来,谁不洗洗?院子 里都是大老爷们,脱光了洗是常事。你们来了,满院子都是光屁股的,你们不怕? 要不,还是明儿一早来吧。” “明儿一早我们要上学,来不了。能不能劳您驾帮我们捡几个?我们明天这时 候来取。” “帮你们捡窝头可以,放在我这里过夜却不行。这样吧:今儿晚上七点半,我 送到你们家里去。你们是……?” 就这样,一桩买卖拍板成交了。 姐儿俩从教养大院儿出来,迎面碰见一个教养伙房的炊事员推着空的泔水桶从 猪圈那边走了过来,见她们提着的篮子里只有两三个剩窝头,主动与她们搭讪说: “来得太早了,没捡到几个剩窝头,是吧?要捡剩窝头,你得等他们吃过饭了来。” 玉英噘了噘嘴:“早上我们要上学,中午我们不回家吃饭,晚上嘛,他们都脱 光了在院子里洗澡,我们怎么进去?” 玉如胆子比她姐姐大,说话有些不管不顾,张嘴就说:“嗨,你能不能帮我们 捡几个呀?” 那人笑了笑说:“我当炊事员的,剩窝头有的是,根本不用捡。你们要,我给 你们留几个就是。明天还是这时候,你们到猪圈那里等我。” 就这样,又一桩买卖成交了。 当天晚上七点半钟,那值班员果然给姐儿俩送来一兜子剩窝头,足有二三十个 之多。姐儿俩让他进了篱笆圈儿,没让他进房门。那值班的也不计较,临走还说: 明天依旧是这个时候,他再给送一兜儿来。 第二天放学以后,姐儿俩提着篮子直接去了教养伙房后面的猪圈,只见那炊事 员已经在那里喂猪了。见两姐妹准时来到,先从泔水车上摸出一个报纸包儿来放在 篮底,这才在上面放了十五六个其实还挺鲜的剩窝头,悄悄儿地说:“明天这时候, 还在这里等你们。” 俩丫头回家打开纸包一看,是一大块猪肉,还挺瘦的,足有两三斤。姐妹俩不 敢跟妈说实话,等小皮球回来了,告诉她这是她们放学回来在路上捡的。小皮球见 闺女们窝头捡回来不老少,还捡回一大块猪肉来,不吃白不吃,洗了洗当时就炖上 了,娘儿仨美美地吃了一顿。 第三天下午放学回来,姐妹俩又提着篮子上教养队猪圈,那炊事员见猪肉平安 收走,胆子大了些,又拿出一个纸包来放在篮子底下,盖上剩窝头以后,又悄悄地 说:“这里面是一块猪板油,当心别让人家看见。今儿晚上七点半,你们到路南尽 西头头一排房子的第三间空房屋里等我,我给你们送东西去。”说着,也不等她们 回答,推起泔水车来赶紧走了。 姐妹俩回到家里,这才感到犯难了:晚上七点半,一个值班员要来送东西,一 个炊事员要她们去取东西,怎么办呢?商量的结果,是两头不耽误:姐姐胆儿小, 在家里接待值班员,妹妹胆子大,到空房去见炊事员。 茶淀分场西村,原来是一个以就业人员为主的村子;林彪第一号通令发布之后, 几天之内,把大部分就业的都送到山西去,腾出了大量的空房来,这才圈起六排房 子来成立一个教养中队,其余的空房子,就给家属们堆放干柴火,也给教养的提供 了与姑娘们幽会的好场所。 当天晚上七点半,姐姐在家里接待了值班员。农场的家属宿舍,是一排一排的, 每排十个门,每个门里是一内一外两间屋。她们家占了两个门,紧挨着,却在两个 门外圈起一个柳条篱笆来,做成一个小院子。两套房间,原本姐妹俩住一套,父母 亲住一套,自从老皮头疏散到山西去以后,小皮球出于她的特殊需要,没有搬到女 儿的房中来一起住。这时候,又到家属队“抓革命”去了,光剩下两个女儿在家里 为所欲为。 值班员来了,这一次玉英把他让进屋里坐着聊了一会儿。他自我介绍说,他叫 王大利,今年二十八岁,未婚,原本是北京市公安局某区分局的治安科副科长,因 为无意中泄露秘密造成罪犯逃跑,所以被劳动教养了。不过并没有开除公职,回去 以后,还可以当他的副科长。只是公安局里的事儿很不好办,平时没日没夜的,不 得安生,一旦出了问题,处分起来还挺严的。因此,他打算解教以后不干治安这一 行了,去当个公安系统小工厂的厂长,还是没有问题的。玉英赶紧说:她和她妹妹 初中毕业以后都不想读书了,如果他能够当上厂长,她们愿意在他的厂子里当一名 工人,学什么都可以。王大利满口答应:这么点儿小事,不在话下,他就是不当厂 长,有他一句话,事情照样儿能办成。玉英没想到出路问题这么简单就解决了,感 激不尽,连连道谢。王大利趁机张开胳臂就把玉英搂进怀里。玉英见他虽然比自己 大十岁还多,可是第一长得不难看,第二是个科长级干部,也心满意足了,就不再 拒绝,任他亲了个够又浑身上下摸了个够,自己还觉得美滋滋的,充满了甜蜜,充 满了幸福。 这一回王大利除了又拿来一兜子剩窝头之外,还有一罐子芝麻酱,大约有二三 斤。这东西,在那年头可是按人头份儿配给的,每人每月一两,再想多,有钱也买 不着。 妹妹在空房子里,跟炊事员见了面。据他自己介绍,他叫刘国玺,今年二十三 岁,还没有结婚,商业学校烹饪班毕业以后,分配在京西大饭店中餐部当厨师,评 定为二级。只为有个哥儿们结婚,是他自告奋勇去给朋友掌勺,愣是整治出好几桌 菜来,多少也用了点儿餐厅的东西。想不到餐厅主任有心跟他找别扭,打了他一个 抄肥加偷窃,送了他两年劳动教养,不过好歹没有开除公职。只是遇上这样的餐厅 主任,解教以后叫他回京西他都不去了。仗着二级厨师的手艺,别看“文革”期间 饭店里没好菜吃,如今哪家大机关、大工厂的革命派都在高薪聘请名厨师,随便到 哪里去给革命造反派的头头儿做菜,都比给餐厅做菜强。小玉如说出了想去北京的 希望,刘国玺拍着胸脯说没有问题,一切都包在他的身上。他说:大工厂、大机关 的头头儿找他去掌勺,他就提出条件,谁给他安置女朋友,他就上谁那里去,准能 给她找一个既不出汗工资又高的好差使。小玉加听了,真是又高兴又激动,一把抓 住他的双手,主动地给了他一个甜甜的长吻。刘国玺也老实不客气,就手把玉如搂 进怀里,顺势滚倒在厚厚的又干又软的苇子垛上。这个站娘,就算是属于他的了。 刘国玺说的好东西,是一小筐鸡蛋。这是他事先就藏在柴火垛里的。 姐妹俩双双找到了对象,又满载而归,高兴得互相搂着抱着狂热地亲吻,吻够 了又在地上转着圈儿地又蹦又跳。疯够了,跳累了,姐儿俩又犯愁了。昨天一块肉, 可以说是路上捡来的;今天的猪油、鸡蛋、芝麻酱呢?难道还说是捡来的不成? 小姐妹编了半天瞎话,怎么也编不圆,最后决定干脆跟母亲说一半儿实话一半 儿瞎话。 当时农场的姑娘跟教养的搞对象成风,小皮球不是不知道,想想自己的两个闺 女十二三岁就破了身,又不是块读书的材料,即便日后能在本场找到对象和工作, 也绝摊不上好主儿,趁此时机能抓住两个北京人,借此跳出农场,飞到北京去,倒 也是一条十分理想的出路。主意定了,就问女儿这两个教养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年 纪,犯什么错误,是否保留公职。两个女儿按人家说的复述了一遍,小皮球听了, 觉得跟自己的女儿倒也还般配,就叮嘱女儿:先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继续了解他 们的人品、性格,东西叫他们少往家拿,以免被人家发现了说不清楚,特别要注意 的是:千万不能单独与他们见面…… 但是两个女儿说小不小说大又不大,对男人的“爱”固然已经很懂了,而对男 人的“恶”,虽然也吃过亏上过当,体验却还不深,也理解不了母亲的腹内文章。 她们不但没把当夜就已经跟人家单独见了面的事儿告诉母亲,反而认为这件事情是 在母亲那里挂了号的,已经过了明路,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开头还只限于搂搂抱抱, 亲亲吻吻,抠抠摸摸,很快地就发展到了无所不至的地步,真是干柴烈火,越烧越 旺。两个男的,都是色中饿鬼,一个是值班员,一个是炊事员,都有单独进出教养 大院儿的自由:刘国玺做完夜班饭,借口给马号的饲养员送饭,每夜一点钟去,三 点钟回来,至少可以在小玉如的被窝儿里亲热一个多小时;王大利值夜班,借口上 厕所,也可以到玉英的炕上温存半个多钟头。反正值班的跟炊事员全都勾着,值班 的与值班的更是伙穿一条裤子,只要躲得过查夜队长的眼睛,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就是两个人赶到一起去了,反正一对儿在炕东头,一对儿在炕西头,各人搂着各人 的姑娘,又是黑灯瞎火的,谁也不碍谁的事儿。 两个姑娘呢,吃馋了的嘴儿,越吃越馋,入了迷着了魔的一般,胆子越来越大, 脸皮也越来越厚,不管不顾的,只要情郎夜夜能来,什么都不在乎。反正是要跟人 家走的,早一天晚一天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没过多久,玉英原先挺准的月经忽然不来了,各种迹象都表明这是怀了孕。 她还傻乎乎地觉得不要紧,反正早晚要生孩子,晚生早生都一样,抱着孩子去登记 结婚的人有的是,没什么好说的。 王大利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件玩笑事儿,一旦暴露,少说也得延长两年教养期。 怎么办呢?琢磨来琢磨去,正想不出办法来,恰好郝得志的父亲在夺权之后又被对 立面打了下去,郝得志自己也因为在劳动教养收容所鞭打劳教人员、与女流氓奸宿 等过错,搭上劳动教养的末班车赶到了清河农场,而且也被另眼相看,分到大门口 来值班了。 头两天王大利跟郝得志一起值夜班,知道他父亲虽然失去了权力,但是活动能 量依旧不小,目前正在为他四处活动,估计用不了两三个月就可以一身干净地回去 上班,眼下他栽了那么一个跟斗,心里窝着一股子邪火儿,情绪非常不好,于是就 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第三四天,王大利找来一大摞在教养中队广泛流传的手抄本小说叫郝得志看, 用那种赤裸裸的性生活描写,煽起他对异性的渴需。这几天来,王大利自己没去跟 玉英幽会,却夜夜一点钟放刘国玺去钻玉如的热被窝儿。到了第五个晚上,他就把 刘国玺跟皮玉如的“窝头奇缘”演说了一番,最后又说如果他郝得志心里烦得慌, 不妨拿皮玉英解解闷儿。郝得志窝心又窝火,只知道借助于醇酒妇人来消愁解闷儿。 王大利洞悉流氓的特性,因此才能一算一个准儿,郝得志果然点头答应了。 王大利把皮玉英约到外面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自己确实是真心爱她的, 愿意跟她白头偕老,只是自己还要一年之后才能解除教养,而孩子最多还有八个月 就要出世,等是等不及的。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赶紧给孩子找一个合法的爸爸。 正好值班室新来一个郝得志,是个被冤枉的公安干部,不但年轻漂亮,父亲还是市 局的领导班子成员,过不了两三个月准能翻案回去官复原职。趁他落难的时期赶紧 抓住他,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能错过。要是错过了,不但他王大利要延 长教养期,就是她皮玉英也要身败名裂,永远抬不起头来。 皮玉英在男女私情上虽然资格颇老,但处理善后事宜终究还是个雏儿,碰上这 种问题,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好难分难舍地互相搂着大哭了一场之后,一切听从 王大利的安排。 第二周,王大利和郝得志倒白班,晚上七点半,他们一同来到堆放柴火的空房 子里,皮玉英已经在那里等他们。王大利只给他们介绍一下,就回避出来了。屋里 的两个人,一个是急于给肚子里的小宝宝找爸爸,唯恐迟则生变,一个是吃惯了这 种“白食”,向来都是刚见面就玩儿真的,根本顾不上软语温存、卿卿我我。于是 王大利前脚刚走,房门刚掩上,郝得志拉了皮玉英一把,两人就同时躺倒在松软的 干苇子上了…… 从此,皮玉英就算正式移交给了郝得志。他们两人,也从柴房野合提升为登堂 入室,正式取王大利而代之了。 王大利挖空心思,出谋划策,金蝉脱壳,李代桃僵,自以为得计,却没有想到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把他的如意算盘打乱了。 事情出在刘国玺身上。有道是“贼不打三年自招”,刘国玺的“窝头奇缘”还 不满三个月,他自己就憋不住了,把详细经过情形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与他关系最密 切的另一个炊事员冯建章。 冯建章是个标准的小流氓,在外面跟哥儿们玩儿惯了“推磨”和“涮锅子”, 竟当面向刘国玺提出来要“抽头”。他的理由很充份:既然咱们俩是有福同享有难 同当的铁哥儿们,而你又根本就没有娶她做媳妇儿的意思,那么你的小蜜儿也就是 我的小蜜儿,你上夜班你去,我上夜班我去,根本就不会撞车,何况这是黑夜里悄 悄儿钻被窝儿,并不亮相,女方根本分不清来的是刘郎还是冯郎。而刘国玺呢,虽 然也有过流氓盗窃行为,却并不是流氓团伙中的成员,要他把自己的情人公诸同好, 还办不到,不但坚决不答应,还“噘”了冯建章一顿。为此,冯建章嫉恨在心。这 些小流氓,大都有“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吃独食”的心理状态,就把事情向队部汇 报了。队长悄悄儿布置下埋伏,原来只打算逮刘国玺一个人的,没想到一箭双雕, 一抓抓住了两对儿野鸳鸯,四个人都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在学习班中,顺藤摸瓜,一追两追,最后问题都集中到王大利身上。他就是再 聪明过人,也逃脱不了要偿还这一风流孽债了。 分场长做小结报告的那一天,除了宣布屡教不改的流氓分子王大利逮捕法办之 外,其余的人先后都从学习班里放了出来。不久,郝得志就被他爸爸用小汽车接回 了北京。苦就苦了玉英、玉如姐妹俩,不但嫁到北京去的梦幻从此破灭,短期之内, 只怕连嫁出去都难了也。 (九)又是一条好汉 三十年过去,王大利如今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据说他经过两次教养一 次劳改以后,如今不但依然故我,反而抖了起来,大有东山再起的指望。李丽在 “文化大革命”中既失去了她的财产和小楼,也失去了她的风采和情郎。王大利劳 改释放以后,当上了“二劳改”,但对这个已经既无钱财又无姿色的“就奶奶”不 再感到兴趣,终于像扔掉一只破鞋似的把她给扔掉了。 后来公安局根据宽松政策大量放人,王大利也被放了出来,正式离开了公安局。 但是他依旧到处打游飞,不管大姑娘小媳妇儿全都划拉,换了一个又一个的。真是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改不掉的性子。 最近我在隆福大厦门口见到他,西服笔挺的,头发镜光的,相当神气,还不显 老。 按理说,像他这样儿的,是个不应该富起来甚至不应该活下来的人,但是递过 名片来,不管真的假的,印的居然还是什么开发公司的经理呢。特别显眼的,是他 胳膊上还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时髦姑娘,描着弯弯的眉儿,染的黑眼圈儿,涂着红 嘴唇儿,穿着哆哩哆嗦、银光闪亮、又薄又透的连衣裙,两个水钻耳垂儿随着婀娜 的步履前后晃动,看年龄,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要是别人看见,准会以为那是他 的孙女儿。当然啰,他的老底儿瞒不过我去,这个姑娘是个什么人,尽管他没有向 我介绍,也是不言而喻的。 如果我有兴趣,满可以寻踪觅迹地采访一下,再写一篇本文的续篇。只是眼下 这种有钱就有情的姑娘也太多了,她们的罗曼史,除了零售兼批发这个共同的特点 之外,多半儿是没有什么看头的,何况王大利已经不是“二劳改”,他的小夫人, 也不属于“舅奶奶”的范围之内。因此,我也就兴趣索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