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鸳鸯”外传 在于家岭西村,一提起“老鸳鸯”,不论老少,几乎没人不知道的。 所谓“老鸳鸯”,不是水禽,而是指一对儿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因为这对儿夫 妻不论何时何地,不管是出工干活儿还是小组学习,女的总是跟着男的,坐在一边 看着男的干活儿,听着男的开会发言,永不分离,风雨无阻,形同鸳鸯一般。更巧 的是男的姓袁,女的姓杨,合在一起,正好是“袁杨氏”,与“鸳鸯”也谐音。 据知道他们底细的人说:这个老袁,原来是个国民党职业特务,不过并不是军 统局息烽训练班培养出来的嫡系分子,而是从华北杂牌军那里被蒋介石收罗过去的。 五十年代,他从台湾被空投到广东,一落地,他自知在群众的天罗地网下根本无法 潜伏,更无法进行活动,于是就向广州市公安局投案自首了。公安局给了他一个科 长级的虚衔儿,把他养了起来,专做与台湾来的特务秘密接头的工作,然后又故意 给他一些假情报或过期的真情报,让他潜回台湾,到蒋介石那里去请功。这样来回 走了好几次,有一次还是台湾的飞机用“空取器”──是一种飞机不着陆而是用钩 子把地面上的人钩上飞机去的装置,据说这样“空取”危险性很大,只有一半儿成 功率,弄不好就会粉身碎骨──把他“取”回去的。最后一次从台湾回来,他说是 有可能暴露了双重间谍的身份,再也不肯回去了,于是广东方面把他送到北京来。 北京方面给了他一个副科长的虚衔儿,依旧拿他当活的联络图使用。 若干年过去,他所能够起的作用越来越小了,狡兔死,走狗烹,最后北京市公 安局把他送到清河农场来,副科长的待遇也取消了,尽管他并没有劳改过,却也享 受了“二劳改”的政治经济待遇,被编进就业职工中队当了一名杂工,喂马、轧草、 值班、种菜,什么活儿都干,按二级工的标准给他开工资,每月三十六块五角。 这个杨氏,据知道她底细的人说,解放前原来是门头沟煤矿的一名暗娼,当时 当地有名风流的“小白鞋”,还是矿上某个地头蛇的情妇。解放后地头蛇被枪毙, 她先后跟过好几个主儿。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认识老袁的,总之是我到清河农场 的时候,据说他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了。杨氏没经过劳改,不在农场职工编 制之内,只是个“职工家属”的身份。 这两个人的来历都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怪就怪在像老袁这样的老牌特务,按 说应该是个十分能干的“全才”才是,即便不像小说、电影中所描绘的那样精通几 国语言,善于应对突发的情况,长于化装,飞机、汽车都会开,枪法特别准,发报、 滑雪、溜冰、游泳样样会,能够在各种各样意外情况下保护自己、完成任务并安全 脱逃吧,至少应该聪明机灵,善于随机应变才是;身体也应该很棒才是。可是实际 上老袁的知识范围很窄,生活能力极差,体力也极弱,干什么都不行,走路慢吞吞, 连说话也是瘖哑的,是个窝窝囊囊的干瘪老头儿,只能干点儿不动脑筋不花力气的 杂活儿。在马号值班,电灯灭了,连换根保险丝都不会,宁可摸着黑走半里路找电 工来接上。在小组会上发言,不知道以色列是什么国家,也还情有可原,有一次说 起“帝国主义”,他的解释居然是:“帝国主义可分两类,一类是真正的帝国主义, 像英国和日本,因为他们国家有女皇和天皇;另一类是名义上的帝国主义,像美国 和德国,因为他们国家没有皇帝。”又有一次说起“水平线”,他说水平线是绝对 水平的,不论太平洋还是大西洋,都是展平的镜面。因此,地球并不是正圆形,而 是像一个苹果两面各切去一小块。说得大家哈哈大笑,他却一本正经,说他的话绝 对正确。 有人怀疑他这是假装的,但我冷眼旁观,认为他并不是装的,也不是那种“大 智若愚”式的人物。因为他的身份已经很明确,没有必要再为自己的身份掩护了。 以上种种,都还不奇怪,真正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像他这样一个“干过大事” 的人,却被一个老妓给治得服服帖帖,老妓叫他怎么就怎么,让他往东不敢向西, 让他下面条不敢蒸馒头,呼过来喝过去的,老袁竟不敢驳回一个字。 星期天两口子包饺子吃,包完了以后,必须让老妓吃饱了,然后老袁再吃。不 但饺子要老袁煮,还要让他一锅只煮十个,一锅一锅接着煮,多煮一个不许,少煮 一个也不行。 他出工,在菜园干活儿,那老妓先是跟到菜园,然后在地头一坐,看着他干。 收工了,跟着他一起回来,再一起到食堂买饭。不论刮风下雪,风雪无阻,天天如 此。别人问她为什么要这样跟,她十分有理振振有词地说:“我得监视着他,我一 离开他,他就往台湾发报!” 他铡草喂马,老妓给他打下手,往铡刀里喂草。中队考虑到这是两个人干的活 儿,也给老妓开一份儿临时工的工资。 他在马号值夜班,老妓也在旁边陪着。这可是一个人干的活儿,中队不但不给 老妓开工资,连夜班饭也没她的。她就与老袁分着吃那一份儿夜班饭:一共二两五 面条,一人吃一两二钱五。 老袁的年纪其实还不到六十,但是满脸皱纹,牙也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比六 十多岁的人还老。他既没钱也没劲儿还不风趣,照我看,任何一个年轻女人都不会 看上他,但是那老妓的醋性却特别重,只要老袁跟女人说一句话,当场就翻秧子, 说他“有外心”了。菜园工不是女的就是老的,老袁在菜园干活儿,总免不了要跟 女工说句话,但却每每为此闹得天翻地覆,沸沸扬扬。有些女工为了逗她生气,故 意没话也要跟老袁说上几句,目的是要老妓出来一场大闹,逗大家一场大笑。 正因为如此,他在菜园干不了多久,队长就把他给调出来干杂活儿了。 老妓不但醋性重,色劲儿还挺足。一般的人这样的年纪,所谓夫妻,不过是个 “老伴儿”的意思,可老妓却非得来真的不可,而且有定额,每月多少次,少一次 不行。她不识字,却会剪纸花儿,每月剪若干只纸蝴蝶贴在床头,像日历一样一张 一张往下撕,还差多少没完成任务,一目了然。有一次到了月底,老袁没完成任务, 老妓强迫老袁“加班儿”,老袁力不从心,无能为力,老妓发了大火,把老袁的阴 囊给扯开了一个大口子,第二天送到医院去缝了好几针,全场传为笑谈。 老妓的醋性重到什么程度,可以用这样的实例来说明:每晚睡前,老妓要把房 门用锁在里面锁上(她家的房门内外都安有镣吊儿),把锁房门的钥匙锁进桌子上 的一个木头匣子里,再把锁匣子的钥匙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还不算,等老袁上床 以后,她还要在床前撒上一层炉灰,第二天早上先看看炉灰上有没有脚印。据说这 都是为防老袁半夜里溜出去跟“浪娘们儿”偷情云云。 她这样作为,老袁都能够忍受,就已经够可笑的了。更可笑的是,一九九六年 七月唐山大地震,于家岭西村距离丰南震中只有五十公里,房屋几乎全部倒塌。那 天夜晚,老妓按例把房门加了两重锁,当大地开始摇晃的时候,老妓来不及先开木 箱取出钥匙来再开门,手足无措了。幸亏老袁是受过特务训练的,急切间还懂得应 急的办法,一脚把窗户踹开,先把老妓推出窗外,然后自己爬了出来,只差几秒钟, 就砸死在房间里了。大地停止颤抖以后,从屋里逃出来的人纷纷聚在一起讲述自己 是如何逃离房间捡得一条性命的经过,老妓也在有声有色地叙述自己如何锁的房门, 如何来不及开锁以及老袁如何踹开房门抱她出来的故事。就在她讲得眉飞色舞唾沫 星儿四溅的时候,有人发现他们两口子全都赤裸着身体一丝不挂,喊了一声:“老 袁,你没穿衣服!”老妓这才醒悟过来,转身跑了。──她的房间只塌了前脸儿, 正好爬进去取她的衣服。幸亏这时候没发生余震,要不,捡回来的一条性命,又要 让她送走了。 一九七九年底,被错划的右派首先落实政策,回到了北京。这以后,公安局也 醒悟到“只进不出”政策使得公安局的包袱越背越重,不得不开始“卸包袱”,能 够放的尽量放,连老袁这样的老牌特务,由于失去了作用,更不怕他逃跑,终于也 被放了出来。据有人看见,他们两口子在丰台开了一家小饭店,生意也还可以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