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从“小麻雀”变成“母老虎” 在劳改农场,我见过的善于“管制”丈夫的“舅奶奶”,除了“母鸳鸯”之外, 还有一个“母老虎”。 “母老虎”是金喇叭的媳妇儿。正确地说,是他捡来的媳妇儿。 金喇叭也是从三余庄右派队出来的“二劳改”,和我编在同一个中队。他姓金, 爱吹点儿小牛(例如他是气象学校的中专生,却自称能够教微积分之类),外号叫 “喇叭”,后来成了官称,连他老婆都这样叫他,所以相应地人们也叫他老婆为 “喇叭媳妇儿”。 金喇叭是浙江黄岩人,解放前父亲在四明山打过游击,解放后成了地方干部。 他和他妹妹本来都是学越剧的。六十年代,他妹妹还在越剧团唱戏,他自己却半路 改行,考进了设在北京紫竹院公园对面的解放军气象学校,有少尉的军衔。金少尉 一九五七年在学校里被错划为右派,开除了军籍,送到公安局来劳动教养。 这是一个“仗义疏财”的人。只要跟他是朋友,他的东西可以拿出来跟你共产, 不但烟酒不分家,星期假日煮上一大盘炖肉、带鱼之类,也是与大家分享。他每回 黄岩老家一次,总要带回来大量年糕、糖果之类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大家“帮”他 吃掉的。 说他的老婆是捡来的,可一点儿也不假。他编到二大队二中队以后,有一次农 场休息,他到黄村看电影,散场以后天已经黑了。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座小桥 (就是马义扬和小王搞对象坐过的那座小桥),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桥栏 杆上哭得很悲伤。他动了恻隐之心,上前问她哭泣的原因。那女人说:她是江西人, 五十年代一直靠跑单帮贩运杂货谋生。她在火车上认识一个北京人,也是跑单帮的。 两人熟识以后,先是合伙儿做生意,后来连生活也合伙儿了。不久以后政府取缔长 途贩运,不许他们再跑单帮,她就跟着这个男人回到他北京的家中,住在黄村,如 今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可是这个男人好吃懒做,又不会别的营生,几年来,主要靠 她蹬缝纫机赚钱养活着全家。这还不算,这个男人还经常打她。今天,那人喝了两 口酒,又动手打她了,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觉得实在过不下去了,想跟 那个男人离婚,可是离婚以后又没地方可去,因此越想越伤心,反正是不想活了云 云。 金喇叭对她表示同情,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告诉她:如果离婚手续办好, 没地方可去,可以到农场来找他。 事情就这样简单。女的办了离婚手续,就找金喇叭来了。当然,离婚之前,他 们还是有所接触的。 金喇叭第一次把这个女人带到中队来,我们见她那瘦弱矮小的个子,低头坐着 不言不语的样子,真还有点儿楚楚可怜。不久之后他们就登记结婚了,暂时住在一 间水泵房里。女方带来一台缝纫机,依旧以做衣裳为职业,赚几个钱贴补家用。大 家虽然都知道那个女人的姓名,但是当面都叫她“喇叭媳妇儿”,背后则叫她“小 麻雀”,因为她的个子实在太瘦弱矮小,大概身高连一米四五都不到,体重连七十 斤也没有。 别看她个子小,管起丈夫来,可真厉害。金喇叭是个好脾气,在老婆面前,永 远是笑嘻嘻的,老婆骂他,也从来不恼,依旧是笑嘻嘻的。她以前的老公据说是个 大个子,发起脾气来,能把她像小鸡子似的一把提起来,扬手就打。所以两口子干 架,总是她吃亏,最后也是以挨一顿打了事。如今的老公从来不打人,骂他两句也 不还口,她的脾气可就一天天膨胀起来,骂骂不解气,居然还动手打起老公来了。 当然,老婆打老公,不会往死里打,只是装模作样,以示自己的威风而已,因此金 喇叭并不与她一般见识,依旧是笑嘻嘻地躲让一番,也就算了。 有人说:世界上的“横(音h èng)人”,都是让“悚人”惯出来的。这话还 真不假。喇叭媳妇儿打骂老公,原先不过在家里“就地管教”而已,后来发展到 “当众管教”,就已经相当出格了,最后来发展到我们全班人正在政治学习讨论, 指导员也在场坐镇的场合,她竟敢从门外冲了进来,一声“喇──叭──”,居然 举起火筷子就打,金喇叭则依旧四处躲避,绝不还手。俗话说:“两口子打架是常 事,旁人相劝是多事”,何况“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家也无法帮他们分析判断谁 有理谁无理,但是仅就大家都在学习,作为家属冲进来搅闹会场,总是不对的。不 过仍不能与她论理,只能把他们双方拉开,劝女方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等男方下了 学习回家去再慢慢儿解。她这一闹,气得连指导员都当场说出“简直像一只母老虎” 这样的话来。从此人们在背后不再喊她“小麻雀”,而是喊她“母老虎”了。 也有人说,这样的女人,前头的丈夫常常打她一点儿也不屈,不打她那才叫怪 事儿呢。可是金喇叭却从来不打她,不是他不会打人,他和中队里的人打起架来也 挺凶的,可就是信奉“好男不与女斗”的哲学,奉行的是“男人的手只能爱抚女人, 不能殴打女人”的行动准则。大家见金喇叭天性如此,谁愿意多一个鼻子眼儿出气 儿,来管这种闲事?难道劝他与这个女人离婚不成? 俗话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儿打架不用愁,白天吃的一锅饭,夜里睡 的一个枕头。”对喇叭两口子来说,打打好好,好好打打,越打越好,越好越打, 几乎变成了我们二中队的一道风景线,大家是见怪不怪,几天没听见他们两口子打 架,倒觉得新鲜了。 一九六八年年底团河农场改办五七干校,人员转场,金喇叭与我同时分到清河 农场于家岭分场。不久之后他老婆也追了来。好在清河农场空房屋多,也不用找谁 申请批准,自己喜欢哪一间就占哪一间。喇叭媳妇儿是个挣钱能力极强的人,指着 一台缝纫机,光明正大地开起了缝纫部,棉的单的夹的,什么衣服都会做,手艺也 不错,价钱比分场部缝纫组还便宜,扎一条制服裤子,只收六毛到八毛工钱,交活 儿比缝纫部还快。估计她一个月挣的钱,比金喇叭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在清河农场的那一段时间,倒不大听见她打老公了。我有时候去串门,只听见 她说想孩子,正在商量着要找个人到黄村去从她前夫那里悄悄儿偷一个或抢一个孩 子来自己养着。金喇叭依旧笑嘻嘻地表示同意,不过这样的行动计划,没有他出面 去请人,所谓计划,也不过只是“说说而已”的谈笑资料罢了。 在一九六九年执行林彪第一号战备令疏散农场人员之前,北京市公安局先执行 了另一条政策:凡是家不在北京、天津、上海三大城市的,尽量遣散返回原籍。金 喇叭老家在浙江黄岩,也在遣散之列。对金喇叭来说,这是巴不得的事情。因为他 父亲是地方干部,在当地有势力,他回老家去,绝对比他在农场就业强。对喇叭媳 妇儿来说,反正她是跑单帮的出身,习惯于全国各地到处跑,谋生能力挺强的,到 哪儿也不害怕。只要允许她开缝纫部,她有绝对把握能挣钱养活自己,绝不用老公 养活她。为了实现她的宏图,她拿出积蓄来,又买了一台全新的上海产的飞人牌缝 纫机。那年月,缝纫机在全国都是“俏货”,是人们娶媳妇儿必备的“三转一响” 四大件之一,没有购买票,不走后门,一般是买不到的。清河农场是天津的地面属 北京管,一切商品都归北京供应,地点特殊,情况也特殊,不但买自行车不要票, 买缝纫机也不要票。因此她不怕夫家远在四千里地之外,也要买上一台带着走。 从那以后,直到一九八三年,我一直没再与喇叭两口子见过面,不过他们的消 息我还是知道的,通过书信往还,知道他们到了黄岩老家以后,在他们掌握村政大 权的族人保护之下,并没有遭受任何歧视和打击。他在柑橘园里干活儿,他老婆依 旧蹬缝纫机,不但完全能够生存下来,生活比在农场还要好些,只是不知道他们两 口子是不是还三天两头打架玩儿。 一九七六年年底,我在老家浙江缙云农村找了个对象。缙云与黄岩算是隔壁县, 坐汽车几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我和他通信说定:腊月中他们两口子到缙云来参加我 的婚礼,正月里我们两口子到他那里去拜年。没想到天不从人愿,那一年浙南大雪, 公路交通被封,他们来不了,我们也去不了。 转眼到了一九七九年年底一九八○年年初,我和喇叭先后落实政策,我分配到 科学普及出版社当科学文艺编辑,他落实到设在黄岩的浙江省柑橘研究所做企业管 理工作。 一九八三年我的长篇历史小说《括苍山恩仇记》前二卷出版,我应杭州师范学 院中文系的邀请,给学生讲讲创作经验。这时候金喇叭已经调到柑橘研究所驻杭州 办事处当主任,挂工程师衔儿,地点设在杭州火车站附近一家宾馆里。我在杭师院 讲完了话,本应该由东道主招待我吃饭的,但是杭师院穷,系里没这笔开支,于是 就由他这个与杭师院毫不相干却有豪爽性格的人出钱请我和杭师院的师生们一行十 几个人逛了西湖,又在湖滨的楼外楼饭馆吃了著名的西湖糖醋大鲤鱼。我当夜就住 在他的办事处内,他还特地为我开了一间豪华套间,我们两个一面吃着黄岩蜜橘, 一面聊着彼此别后的境况。问起“小麻雀”的近况,他一个劲儿地说:“好,好, 很好,没什么不好。”首先是回家伊始,几乎全靠他媳妇儿蹬缝纫机赚钱,不然, 不到年底分红连个零花钱也没有。其次,“小麻雀”怀孕了,考虑到年纪已经不小, 生活也还困难,何况金喇叭在老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就主动地做了人工流产。我 问他还经常打架不,他只是嘻嘻地笑,说了句:“跟她在一起,要想不吵架,那是 不可能的。她那个人,你也知道的,就是爱嚷嚷两句,其实有口无心,说过了也就 完了。”想想她以前一贯的作为,可不是如此吗? 我回北京以后,每逢橘子上市的旺季,金喇叭总不忘整筐整筐地从铁路给我和 张永贤寄橘子来。后来北京的橘子价格也便宜了,这才不再寄。 不久全国推广农业承包制,喇叭两口子先承包了大片橘园,后来又承包了罐头 厂。平心而论,这是他“天时、地利、人和”全占的结果,要论水平和本事,其实 在三余庄的一众英雄好汉中,他是排不上名次的。但是他讲义气,会用人,更不吝 啬。他把张永贤请去,帮他购买、安装机器,开发罐装橘子水和饮料,业务蒸蒸日 上,生意越做越大,产品远销东南亚。“小麻雀”再次发挥她的跑单帮才能,到全 国各地推销产品,几次路过北京,都到我家里来看过我。 这期间我也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传说。著名画家于秋水,当“二劳改”的时候 在团河二大队大队部任宣传员,跟喇叭两口子也都熟识。“小麻雀”到北京来,我 家第一房子狭窄,第二正住着两个清河农场来的小姑娘,无法招待她,所以她总是 到于秋水家住宿。她看见于秋水家的柜子里放着许多画作,也不问问人家,就拿走 了好几张。她不知道如今的于秋水,已经不是当年劳改期间的于秋水了,现在的于 秋水,画作是按寸计算金额的。当然,以他们多年老相识的关系,说明了,于秋水 也会送她一张两张画儿的,但是像这样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拿起来就走,说一句很 客气的话,那是“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于秋水当然很不高兴,很可能还是喇叭 来了才转过这个圜来。朋友们谈起这件事情,我总认为这是她长期跑单帮,接触的 都是下层社会的人,对于知识界特别是文学艺术界人士的交往不理解也不协调的缘 故。 一九八四年我老婆从浙江调来北京之后,有一次“小麻雀”到东北去讨账,路 过北京,到我家来看望我们。这还是她第一次与我老婆会面,但是一聊起天儿来, 她却像与我老婆是老相识似的,没说上三句话,就开始数落老公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说是刚回家的那几年,全靠她蹬缝纫机养活老公;说她怀孕以后,考虑到金喇叭在 老家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她主动做了人工流产,说她自己如何为了照顾金喇叭而委 曲求全,等等,等等。其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们早就知道了。但是她 话锋一转,接着就说金喇叭不但不体谅她的辛苦,不理解她一切为了家庭幸福所做 出的牺牲,还背着她到处拈花惹草,说着说着,居然说出金喇叭跟他亲外甥女儿也 有事儿,让她堵在被窝儿里当场抓住的话儿来。我在旁边听着实在太不像话,就好 言劝她不要疑心生暗鬼,更不要在外面到处宣传自己的老公不好,何况你与我老婆 还是第一次见面,我老婆也根本不认识金喇叭。没想到我这样一说,她倒来劲儿了, 嘴一噘说:“他欺负我,我为什么不能说?你们俩是一路货色,你比金喇叭更坏!” 她这话我能理解,因为她来我家两次,我家正好有两个清河农场老朋友的女儿 住在我家,一个十九岁,一个二十岁。按照她的看法和理解,我这也是拈花惹草, 也是被她当场抓到的。但是这话我老婆怎么也不能理解,所以很严肃地问她:“你 到我家来,到底想干什么?是来看望我们的呢?还是来挑拨我们夫妻关系的?”这 一问,问得她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没在我家吃饭就走了。从此以后, 尽管她仍多次路过北京,但宁可到远在延庆的张永贤家去,也不再到我家来了。 这以后,金喇叭倒是多次来过我家,有时候还包一辆汽车,把我拉到延庆去与 张永贤一家聚会。我跟他说起“小麻雀”到我家来说的那些话,他还是笑嘻嘻地说: “她的那张嘴,什么话不敢说?谁信她呀?别与她一般见识。” 要照我看,像金喇叭这样宽宏大量的人可真少见,对老婆也算很够意思的了。 像这样爱生是非的女人,一般人是很难继续维持下去的,可是金喇叭总看在多年同 甘共苦的情份上,不跟她计较,仍愿意与她白头偕老,从来没有想过要“换个老婆”。 这时候金喇叭已经是个腰缠万贯的大款,花几个钱根本不在乎。在北京开产品 展销会,剩下近百箱的浓缩橘子水,一句话就全让张永贤拉回家去,一个钱不要─ ─当然,张永贤是他的技术顾问,没有张永贤的卖力,他的产品是上不了这样高的 档次的。 九十年代以后,“小麻雀”自己开办了液化石油气转运业务,从宁波整船地把 液化气运到黄岩,然后分装出售,利润颇高。据说单是属于她个人名下的财产,就 有好几十万。因此,她每天几乎什么也不干,只和几个朋友打打麻将,消磨光阴而 已。 至于金喇叭的财产,当然比她更多。钱这个东西,其实够用就得,多了并不一 定是好事。就拿金喇叭两口子来说,当年都吃过苦,如今翻了身,发了财,拥有的 财产,不但够他们晚年花费的,只怕连下辈子都花不完的了。但是他们老了老了, 在两口子之间,还演出了一场谁也不会想到的闹剧。 一九九八年初,张永贤告诉我:金喇叭差点儿让人家给杀了。我大吃一惊,忙 问他是怎么回事儿。他说:“金喇叭有一次独自在路上走,突然路旁闪出五六个手 持尖刀的汉子来拦住了去路。他以为遇到了路劫的强盗,就打算破财消灾。不料那 几个人根本不要钱,而是要他的命。也真亏金喇叭的本事,六十多岁的人了,赤手 空拳,居然让他逃了一条命,不但没受一点儿伤,还让他认出了这几个人。现在已 经抓住了两个,也招认出主使他们杀人的人来了。这个主使人你也认识的,你猜猜, 看是谁?”我当然猜不着。张永贤说:“谁也想不到,就是他自己的老婆!” 这可真是大大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为什么呀?” “还不是为了钱!金喇叭现在至少有一百多万。” “他老婆手头难道还少吗?到东北去要账,一笔就是十几万,还不够她一个老 婆子花的?” “人心总是无底的。特别是金喇叭的儿子现在长大了,而她自己没儿子。” “她现在怎么样了?” “据金喇叭说,已经逃跑了。” “金喇叭打算怎么办?” “据他说还没有打算。他说:她既然已经逃了,就让她逃了算了,反正他也没 受伤。……” 一个像“小麻雀”似的弱小的女人,一个原先常常挨打的可怜的女人,先变成 了打老公的母老虎,最后变成了雇佣杀人的主使者。怎么会是这样呢?照我看,这 都是姑息养奸的结果。从骂到打,从打到杀。没杀死,还继续姑息。她现在逃亡在 外,走投无路,会不会铤而走险,杀一个回马枪,让金喇叭想继续姑息也姑息不成 呢? 啊,金喇叭这个悚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