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大学问”老有所养 一九七六年三月,我和娟结婚以后,从浙江回到了清河农场于家岭分场西村。 我走之前,由宣传员赵植林张罗着收了哥儿几个一百零五块“份子”钱。这是一件 很不容易的事情,当时大家的工资都很低,每月只有三十多块钱收入,每逢中队里 有人结婚,一般也不过送三块五块钱的贺礼。我的人缘儿好,面子大,朋友们一送 就是五块十块,没有一个送三块钱的。如今我新婚归来,除了房间里放着喜糖和烟 卷儿招待前来拜访的人之外,对于送过贺礼的朋友们,总也得有点儿表示才是吧? 我离开缙云的时候,娟就想到了我回农场以后如何请客答谢的问题。她给我从 食品站买来一个十几斤重的腌猪头,又请老丈人专门为我做了七八斤纯瘦肉的小香 肠,加上腊肉、炸白薯片儿、黄花儿菜等等土产,装了整整一旅行包。回到农场, 我又买了几斤肉、蛋、蔬菜和二锅头之类,请食堂的掌勺师傅给我做了两桌菜,就 在我住的房间里,专门招待送过贺礼的朋友们。 清河农场的就业人员大批疏散到山西去以后,各分场的空房很多。我们原来是 五六个、七八个人住一间房,如今有了那么多空房,就纷纷自动地搬进空房里去住。 房子没人住,反倒坏得快,队长也不制止,只要求一个班不要分得太散,找个人开 个会也方便些。 地震之后,房子倒塌了一多半儿,人人都住临时搭的防震棚,后来才有那胆子 大的陆陆续续搬进房间里去住。与我合住一间窑洞的是天津人刘元凯,外号人称 “大学问”。 “大学问”只是外号,并不是说全中队就数他的学问大。解放前,他在轮船上 学徒,学会了开轮船,解放后,据他自己说是在轮船上当二副,因为脾气不好,打 了人,被送进公安局来的。是不是当过二副,我不知道,脾气不好,却是公认的事 实,因为他动不动就跟人瞪眼睛吵架甚至动手。 我是全中队脾气最好的人,没跟任何人吵过架。中队里脾气最坏的是陈竞斌, 一个国民党投诚起义的团长,解放初期因为大小老婆吵架以重婚罪被抓进来的,却 为此一辈子也出不去,两个老婆连一个也没有了。所以情绪极坏,脾气十分暴躁。 全中队二百人,有一百九十八个人跟他吵过架,就是没跟我吵过。还有一个当然就 是他自己了。我对付他的办法其实也很简单,一个是不惹他,一个是不理他,再加 上一个能够依着他的尽量依着他。所以地震之前,队部安排我和他住一屋,我们果 然好几年来相安无事,不但没有红过脸,他还把扫地、挑水、生炉子这些事情都包 了。地震之后,我被调到居民点外的水泵房去管理大白菜,陈竞斌因为年纪大了, 调到老年休养队休养去了。大白菜收割以后,我回到西村,就被安排与刘元凯合住 一个窑洞,也是避免他与别人合不来老吵架的意思。 窑洞分内外两间,他住外屋,我住里屋。我爱写作,躲在里屋怎么写外屋看不 到;他爱整洁,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们俩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与利益冲突, 所以也从来没吵过架。 他父母双亡,天津老家只有一个妹妹。据说他妹妹有一个儿子,算是过继给他 的,但很可能是由于他的“二劳改”身份,他名义上的儿子对他也不怎么好,所以 也很少见他到妹妹家去。他除了早晨起来举举自己用汽车旧轱辘做的“土杠铃”之 外,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看书报,在中队里也没什么特别好的朋 友,属于那种孤芳自赏、与他人不相往来的性格孤僻的人。但人品绝对正派,只要 不惹他,他也绝对不会主动惹别人。 他最不满意的事情,当然是长期不能离开劳改农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 不过就是打了一场架嘛,到如今老都老了,还不放我,这叫嘛事儿?”他的脾气不 好,跟他的牢骚不满当然有直接关系。 原来他也幻想有朝一日政府会放了他,那时候,再正经找个工作,找个老婆, 安度晚年。可是一等两等,二十几年过去了,从二三十岁等到了四五十岁,离开劳 改农场的事儿还是连影子都没有,情绪的低落,可以想见。 以前,他从来没考虑过要在农村娶个媳妇儿,自从我在缙云娶了个老婆,特别 是请朋友们吃了一顿饭之后,他的思想活动起来了。他悄悄儿地托我:要是有合适 的,是不是可以在缙云帮他物色一个。 我在给娟写信的时候,提起了他的希望,并如实介绍了他的大概情况。不久娟 来信说:她三妹妹的那个村子的小学里,有个彭老师,丈夫死了好几年了,如今还 没有再嫁,只有一个十一岁的儿子。这个彭老师,以对待丈夫好而出名。她丈夫生 病期间,她背着丈夫上医院、上厕所,一直料理到丈夫咽了气儿。她三妹妹跑去问 彭老师是不是还想再结婚,如果还有这个意思,可以给她介绍一个外地人,彭老师 答应可以考虑。如今拿来了地址,请老刘先给女方写封信,下面的事情,让他们自 己去商量。 我把联系结果告诉了老刘,让他自己写信。老刘虽然只有初中毕业的程度,但 是一笔字写得很漂亮。他们先是通信,接着交换了照片,双方都没有意见之后,亲 事很快就定了下来。于是,他也打报告请婚假到浙江结婚去也。 半个多月之后,老刘回来了。他平时很注意锻炼,以身体强壮出名,但是这次 回来,却显得精神萎靡,气色不佳。我想他出门在外,旅途劳顿,又没钱坐卧铺, 在中途上火车的人,连个座位都没有,一路辛苦,可以想见,消瘦一些,是必然的 事情。 后来谈起办喜事的情况,他这才说:到达彭老师的学校,才知道所谓的“村小”, 原来是一座破祠堂,全校只有三个老师。她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当 天夜里,他和彭老师就同床了。同床睡的,还有那个十一岁的儿子。没有空房,反 正就要结婚的,提前同床,倒也无所谓,别扭的是床里面还有个那么大的儿子,可 真不习惯。好在他一进门,就给儿子买了钢笔、球拍之类的礼品,儿子倒不拒绝接 受他,而且一上床之后,不久就呼呼睡着了。这些都还在其次,最令他尴尬的是: 女方性欲要求极高,第一夜考虑到新婚又加久旷,热烈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接 下来不但是夜无虚度,而且一夜数度,还意犹未尽。特别是临离别的前一天夜里, 彭老师居然提出“今天夜里咱们不睡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招架不住,说了一句 “我还想再活几年呢”,招得彭老师很不高兴。就为这个,他很怀疑彭老师以前的 丈夫,是生生地让她折腾死的。 我说:“据我三妹从侧面了解,彭老师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并没有什么风流案 件传出来过,从人品上说,是没有问题的。她丈夫死了多年,如今有了丈夫,而且 又是个一年只能相见十几二十来天的丈夫,从你身上寻找失去了的青春,也是正常 的。问题倒是出在你这方面。你劳改前没有结过婚,劳改了十几二十来年,也从来 没有接触过女人,你们两个,应该是干柴烈火,没有想到她这一股烈火,碰到的竟 是一根湿柴!” 他笑了起来说:“我结婚,是为了寻求晚年的生活幸福,包括性和谐在内。我 可不能图一时的痛快,来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那不是等于自杀么?” 在这以后的半年多时间中,我见他们不断有书信往来。一次偶然问起他们最近 都在谈论些什么主题,他说:“千句话并作两句话,不外乎两件事情:一是催我赶 紧回去探亲,二是催我多多寄钱。钱我每月照寄,多了没有,十块二十块的还行。 要我立刻回去探亲,这个我办不到。即便我想回去,队部也不会批准。再说,我一 个月挣三十六块五,把钱都寄给她了,我拿什么做车费呀?”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终于告诉我,他要到浙江去了。我问他是不是探亲假批下 来了。他说:“请假探亲不批,请假离婚难道也不批么?”我吓了一跳,问他: “你要跟她离婚?”他说:“这可不是我提出来要离婚,是她提出来的。她说: ‘你要是回不来,咱们不如离婚的好。’我看有这样一个媳妇儿是累赘,长痛不如 短痛,离了倒比不离更好。” 没过几天,他果然到浙江离婚去了。 据娟来信说:老刘回去以后,与彭老师还是同床住了好几天,后来可能还是谈 不拢,或应付不了,终于离婚了。办完手续以后,老刘就住在我老丈人的家里,要 求另外给他介绍一个“能够在一起过日子”的女人。这事情使娟很为难,又不是买 毛巾、袜子,哪儿能这样方便?劝他先回去,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再通知他,他却非 “坐等”不可。 娟无可奈何,只好托朋友们代为留意。不久就有个朋友来说:镇上有个寡妇, 带着三个女儿,靠她一个人做豆腐设摊叫卖维持生活。家里有两间矮小阴暗的旧房。 那女人的人品是极好的,待丈夫更是出名的好,只是个儿矮些,脸上还有雀斑。让 他们两人见了面,居然双方都满意,一谈就妥。三个孩子见了老刘,都很亲热,一 口一个叫“伯伯”。更有意思的是:把他带去见孩子的爷爷奶奶,老两口儿也很喜 欢他,当场就认他做干儿子。在他们看来,老刘身强力壮,又是挣工资的居民户口, 不但是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而且是进门来帮他们扶养三个孙女儿来了。 老刘在这家人家中受到了上下老少的十二分尊敬。家里有点儿好吃的,总留着 给他吃。不久老刘提前办了退休,把户口迁到了缙云县。那时候劳改队里也进行了 工资改革,他一个月有八九十块钱的退休金,这笔钱,在当时的农村就已经算是相 当多的了。为了增加收入,经人介绍,他先是在镇上的中学刻蜡版管文印,后来校 长见他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就让他专管学生宿舍的房门钥匙,等于是保卫人员的意 思。 一九八二年我回家去探亲,正赶上他家里宰猪,他老婆叫他给我送来一块肉。 我打听他的生活情况,他说两个大点儿的女儿先后出嫁了,小女儿招进一个女婿来, 对他也很尊敬。只是住房狭窄目前还没解决,不过队里已经批下一块地基来,难的 是手头钱还不够,正打算明年与女儿、女婿一起到广东去养鸭子,赚回钱来盖房子。 相比起来,在我所认识的“二劳改”中间,老刘的晚年,算是比较幸福美满的。 他急流勇退,还不太老就做了撤退的准备,不管怎么说如今总算有了一个和谐幸福 的家庭。不像陈竞斌,劝他在农村娶个老婆,死活不干,结果被送到“休养队”休 养,过那十几个人睡一条大炕的集体生活,说得不好听,无非是等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