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洞房中还有两个妹妹 一觉醒来,见房间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电灯,窗户外面已经漆黑。看看房间,大 约有六七个平方米,正对着房门是一张铺,我就躺在这张铺上,估计一定是琴的; 对面是相连的两张铺,都很狭窄,当然就是五妹和老丫头的了。靠北墙的两张铺之 间,架着一只大樟木箱子当桌子用,箱子上有一面圆镜子和一把木头梳子,除此之 外,就任何家俱都没有了,连一张凳子也没有。张家的贫困,由此可见一斑。 这时候,姊妹三个正并排坐在对面的铺上说话儿,说的当然是有关我的事儿, 特别是我们两个到新疆去凶吉未卜的命运。老丫头说姐姐此举过于冒险也过于仓促, 简直就是稀里糊涂地跟人家走。琴说她也没有办法,不能老住在家里让妹妹们养活, 只能听天由命地走着瞧了。 我抬手看看手表,正好九点。琴见我终于醒来,损了我一句:“不是装酒的材 料,你就别逞能!才三杯糖水儿,就把你醉成了这样,一躺俩钟头,不带动窝儿的。” 老丫头却不满地嘟囔:“我可是困了。人家明天还要早起下地呢。” 我听出这是要把我“驱逐出境”的意思,赶紧坐了起来,道歉说:“这都是我 的不是,我早就应该走的。” 老丫头冲我一纵鼻子,继续损我:“我看你根本就不打算走。再说,我四姐能 放你走吗?还是我去问问爹,看他让你睡哪儿吧。”说着,开门出去了。 照我估计,第一我和琴还没有“圆房”,第二,家里也没有更多的房间,当然 只能让我到老丈人和小舅子的房间去睡。没想到过不多一会儿,老丫头就蹦跳着回 来了,进门就嚷:“我爸说了,让老吴就睡咱们屋。” 自从我进了张家的门,除了小杰子叫过我一声“戏姑夫”之外,从上到下,包 括老丈人在内,一律都叫我“老吴”。因为琴就是这样向大家介绍的,倒不一定就 是嫌我老的意思。 我以为老丈人的意思是叫我一个人睡这屋,她们三姐妹到别人家里睡去。或者 让我和琴都在这屋里睡,反正老丈人已经说过,我们暂不登记,但可以算是夫妻。 没有想到的是,老丫头接着又跟五妹说了一句:“四个人三张床,没办法,我只好 跟你挤啦。” 她们自己把被子都摊开了,我也只好把被子摊开。老丫头把房门的插销插上, 就手又把电灯关上。她们三个在黑暗中摸索着脱衣服上床,我也只好脱衣服钻被窝 儿。我睡前有洗脚刷牙的习惯,到了这里,入境随俗,也只好将就了。 老丫头和五妹睡一床,合盖一床被子。那床板也实在太窄了,睡一个人尚且不 宽空,如今要挤两个人,无法转动的窘迫之状可想而知。两个丫头先还为争被子嘻 嘻地笑闹了一番,不久就鼻息匀称起来,进入了香甜的梦乡。我刚刚睡了一小觉, 这时候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听见琴在邻床频繁翻身,分明也没睡着。我越想越好笑: 这算是哪一出?这究竟算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呢,还是偶然的“醉入花丛”,算是我 人生经历中颇具回味的一夜呢?要是算“洞房花烛”,新娘子没与我同睡在一张床 上,既没有“软玉温香抱满怀”,更不能“汤她一汤消灾瘴”;如今是仲秋季节, 本来就不是“春到人间花弄色”的时候。如果说本来就不是“洞房花烛夜”呢,我 们可又是“明媒正娶”、喝了喜酒、奉了严命住进一房的正式夫妻,尽管还没有登 记,却可以说一切都过了“明路”的,尽可以大大方方地住在一起,用不着遮遮掩 掩的。看起来,关键的一笔,不是两床之间的那条“银河”,而是多了两个妹妹─ ─洞房中的第三者和第四者。 百无聊赖中,我在闭眼琢磨:我对琴的性格脾气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们俩的仓 促结合,对我来说,是只想带一个不用我供养的老婆到新疆去,从而求得以后有一 间十来个平方米的小房间,作为我自由活动的小天地;对琴来说,无非因为在家里 住不下去了,而农村人则不想娶她这个不会干农活儿的老婆,她也不想嫁给挣工分 儿的农业户,于是落到了我这个也算是居民户、也算是挣工资的落魄文人手中。如 果到了新疆能分给她一份儿理想的工作,她是有可能跟我继续混下去的;如果真如 她父亲说的那样,政委的话只是不负责任的空头许诺,到了新疆也要她下地干农活 儿,她必然不会安心,必然要迁怒于我,于是我们这一对儿没经过国家和法律认可 的夫妻,也就要以分道扬镳作为“完满的悲剧”而结束了。 浮想联翩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的。忽然听见外面 “噹噹噹”地响起了一阵敲打铁轨的声音,接着五妹轻声地呼喊老丫头起床。看样 子,这是大队敲的起床钟。我看看窗外,依旧是一片漆黑。既然早上出工的时间是 六点,估计这会儿大概是早上五点半光景。两个妹妹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摸索着穿 衣服,也不敢开灯。再过一会儿,就开门出去了。──我这才想起来,她们是先下 地干活儿,要到八点钟才回来吃早饭的。那么,我至少还可以睡它一个多小时吧? 这时候,我忽然听见琴也在摸索着起床,而且走到了房门那儿去,但分明没听 见她穿衣服。我奇怪地问:“你又不出工,这样早起来干什么?”她轻声地说: “我把房门插上。”我说:“又没人会进来,插它干什么?”她说:“插上心里踏 实。”我忽然意识到:只有两个妹妹都离开了,这间简陋低矮的小房间,才是我们 真正的洞房。我掀开被窝的一角,说了声:“快过来,当心冻着!”立刻就有一个 冰凉的身躯颤抖着扑进了我的怀里来。我抱住了她,把被子给掖严了。我的手指首 先触摸到的,是她那件破了好多个窟窿已经无法再补的汗背心儿。──可怜的穷新 娘,我就算够穷的了,你却比我更穷。今天上午我就带你进城去,无论如何,也要 让你上下内外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