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姐夫劝我落叶归根 我二十六年没见大姐和大姐夫,跟母亲也整整十年没见面,她们都苍老了。特 别是母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一见到游子回到膝下,抱住了我的脑袋放声痛哭, 诉起离情别绪来,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第二天,我就在姐夫的陪同之下到了我的出生地择宕村,也就是我在《括苍山 恩仇记》中描写过的吴石宕村。这里本来是我们吴姓族人聚族而居的地方,解放后 由于房屋出卖、寡妇招婿等原因,如今也有了好几户“外姓人”了。除了“农业是 基础”之外,村民主要从事两种副业:一种是打石头,一种是镶牙齿。 打石头当然是我祖先传下来的看家本事,如今村子里有一半儿人还从事这一副 业。镶牙齿,是我父亲到上海特区法院工作以后,因为参与拍卖上海大世界游乐场, 认识了黄金荣,借此关系把我的一个姑夫介绍到黄金大戏院打杂,戏院管饭,每月 挣三十个银元。我姑夫知道这是吃的“面子饭”,不可能干长,就借机会与戏院对 面一家楼上照相、楼下镶牙的小铺子老板交朋友,混熟了以后,就在这家小铺子里 当免费的帮工。这家小铺子由两口子开张,店里没学徒,有我姑夫这个不花钱的伙 计,也很高兴。我姑夫是个极聪明的人,三年下来,把照相和镶牙的全套技术都学 会了。那时候他手头已经攒了近一千银元,于是提出五百块钱来买了全套的照相和 镶牙设备,主动辞职回家,用另五百块钱在“花棚头”村盖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房子, 也是楼上照相、楼下镶牙。这是缙云县第一家照相馆和镶牙社。我姑夫又把全套手 艺教给我二叔,我二叔在壶镇街面上也开了一家店,依旧是楼下镶牙、楼上照相。 但是我姑夫生性风流,不久就因为在偷情之后淋了雨,害夹阴伤寒死了,从此“西 法镶牙”就成了吴家的传统手艺。解放后包括“文革”期间,吴家都有十几个人长 年在全国各地跑码头摆地摊镶牙齿,其中有人专跑少数民族地区,远到东北、新疆、 云南甚至泰国、缅甸都有他们的踪迹。改革开放以后,吴家子孙有在城镇开业的, 有的人已经攒下了上百万的财产,居然“大康”了。后来我曾经用这个题材写了一 个短篇《上海镶牙师》,发表在《上海小说》杂志上。 当然,在家里干石匠活儿的,大都是有体力但缺文化的一群,而外出镶牙的, 则是比较有文化也比较灵活的一群。 我找我的堂弟帮我打了一块墓碑,然后定了一个日子,与母亲、大姐、姐夫一 起到择宕村东山去营葬。我捧着骨灰盒,我姐夫挑着祭品,我大姐扶着母亲,在村 里亲族们的簇拥下把墓葬完成了,然后请村干部们吃了一顿饭,就撤回姐夫家来了。 ──这是我母亲最后一次到择宕去。从姐夫家到择宕村虽然只有五六里路,但都是 山路,母亲年纪太大,眼睛又不便,这一次是因为给我父亲安葬,她不能不去,基 本上也是我大姐架着她走的。 姐夫所在的那个村是个大村子,名叫雅化路村。但是村里的人,包括姐夫的几 个孩子在内,我都不认识。他们不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只知道我是从北京来的,所 以对我都很客气。那时候我正在写我的长篇历史小说《括苍山恩仇记》,而这部小 说的地理背景,正是以雅化路为中心的方圆十里之内的各个村镇,包括缙云第一大 镇壶镇在内。为此,安葬了父亲的骨灰以后,我除了一早一晚与母亲聚谈之外,其 余时间,都在这些村子之间奔走,同时也搜集一些当地的民间传说,以充实小说的 内容。 姐夫和我大姐一样,师范学校毕业,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老了却生活无着, 要靠自己种田、养猪、养长毛兔过日子,晚景凄凉,对于世事纷争,已经淡漠得很。 关于我的前途,他的看法很简单也很明确:中国人多得很,人才也多得很,共产党 只相信工人和贫下中农,从来不信任知识分子;属于资产阶级范畴的知识分子尚且 不用呢,何况我已经成了右派。因此,不管我怎样努力改造,一切全都是白费。今 后,我只能作为一个劳动力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凡是属于意识形态领域的事情,他 叫我都不要去干,干了也不讨好,甚至还要遭灾惹祸。他以我父亲为例,劝我不要 再写什么文章了。写文章不但写不出美妙的前途来,很有可能会为此毁了我自己。 从我自身的安逸出发,从我下半辈子的生活安定出发,他要我认命,安心地从事体 力劳动。但不是在劳改农场,而是在故乡农村。他的主意是:先在农村找一个合适 的对象结了婚,然后向农场申请回家务农,做一个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农民,了 此一生。 他的看法,与我父亲的看法完全不同。我父亲生前的意见是:打死也不回缙云, 只要活得下去,宁可在北京捡垃圾,也不到缙云来种田。他的理由是:缙云山高, 所以缙云人眼光短浅。如果我从小就生活在缙云,倒也罢了,如果人到中年,又是 一事无成、一败涂地之后回来,不但被人看不起,还会成为众矢之的。就好像一条 一尺长的鱼,在大江大河大海中,这是一条小鱼,显不出来,如果一旦投进小河沟 小池塘里,可就成了大鱼,要被人人所注目了。 但是架不住姐夫天天给我念这本经,就是我心里不愿意,口头上也得说声同意, 以表示尊重他的意见。姐夫见我终于“回心转意”了,就四处托人打听做媒,条件 是:女方有家有业,是寡妇还是离婚都无所谓,年龄大小点儿也无所谓,是地主、 富农、反革命的家庭也无所谓。 四处撒网,还当真有打上鱼来的时候。不久之后,媒人们就一个个地找上门来, 要我去相亲──也就是送上门让人家相了。 既然我点了头的,总不能说不去。我抱着看看也无妨的心态,就跟着姐夫和媒 人一个一个地都去见了面。 第一个是个离婚回来的姑娘,年纪只有二十多点儿,长得细皮嫩肉的,脸蛋儿 还挺白,打扮得也还朴素淡雅,读过两年初中,离婚的原因媒人也不瞒着:是因为 她跟村里的干部有些不清不白,被丈夫知道了,反正还没孩子,就分手了。可那个 村干部是有老婆的,没法儿娶她。此事当地人几乎都知道,因此虽然想嫁人却也不 大好嫁,最好的出路是嫁到外地去。所以听说有个北京回来的缙云人想在本地找对 象,她竟同意先见见。姑娘见了我,倒是很客气,也挺能说,一个劲儿地说自己这 也不好那也不好,还笑嘻嘻地沏了糖茶双手捧过来给我喝,这在缙云可是接待“上 客”的礼节,一般不是正月里拜年,是不会用糖茶待客的。 见面之后,姐夫问我印象如何,我说年纪比我小一半儿,未免太小了点儿,怕 不肯跟我。姐夫请媒人去问女方的态度,媒人回来说:女方倒不嫌男方年纪大,听 说男方有学问,也愿意跟随男方到北京去,但不知道男方一个月挣多少钱,能不能 养活她。媒人说我一个月挣五十多元,女方说太少了,没法儿过日子,说是还要再 考虑考虑。五十块钱还嫌少,要说三十二块呢,还不把她给吓一跳? 第一个是女方对男方不满意,没谈成。何况姐夫是要我在缙云当“上门女婿”, 不是把老婆带到北京去。 第二个是个民办小学教师,三十多岁了,没结过婚,尽管每月工资只有二十四 元,却给自己做了一箱子嫁妆,还买了一辆挺新的男式自行车。看起来是个很会过 日子的姑娘。她家里是富农成份。不过这并不是她嫁不出去的原因,至今未婚的关 键性原因,是她右额角一直到眼睛部位有一块很大又很红的胎记,平时都用头发遮 着,但也遮不全。女方家里有哥哥和弟弟,因此不可能招婿,只能在女方的学校里 安家。 我到她的学校里去看了,不是以搞对象的名义去的,而是以偶然路过进去“随 便看看”的名义去的。一个小小的山村,村外有一座祠堂,这就是学校,全校就她 一个人,既是老师,也是校长,还是工友,全班里共有五十多个学生,从一年级到 四年级的学生都在这里了,当然所有的课程都由她一个人教。应该说,这样的本事, 我还没有。见面的那一天,她听说我从前是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很虚心地 请教我汉语拼音中in和ing ,en和eng 怎么区分,对我的水平还是挺佩服的。 但是我发现她的脸上不仅仅额头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脸上别的地方点点滴滴 地还散布着许多小红点,好像她的脸被砍了一刀,不但伤口上大出血,还溅了一脸 血点点似的,说心里话,我看着都有点儿害怕,只好婉言谢绝了。因此媒人在女方 面前提都没有提起。 这第二个,算是我不敢领教。 第三个是一个烈士的遗孀,家里有三个儿子,最大的十三岁,小的才四岁。她 的丈夫是个工人,还是个共产党员。一次在溪边发现有人溺水,他下水去救,结果 救起了别人,他自己却溺死了。他被认定为烈士,发了抚恤金,三个孩子每人每月 发八元救济金,一直到十八岁为止。如今她自己在壶镇十字街头摆摊儿买甘蔗、荸 荠,家里生活十分困难。媒人带我到壶镇街上她的摊位前直接与她见了面。这是一 个小个子女人,三十五六岁年纪,头发梳得光光的,围着雪白的围裙,一副干净利 落的样子。她见我穿着呢子大衣,皮鞋贼亮,还戴着眼镜儿,不知道我是个多大的 干部,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开口就说:“你在北京当官……”媒人是她那个村的 村干部,立刻纠正她:“不是当官,是当干部。”她接着说:“我们是乡下人,没 读过书。不过我会洗衣服做饭,可以伺候你。”媒人又纠正她:“不是你伺候他, 是互敬互爱,共同帮助。”她接着说:“我一听说上北京,心里是很愿意的。可我 的三个孩子都还太小。能不能再等我两年,只要我的大孩子能自己做饭,能照顾两 个小的,我就跟你走。”说着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面对着这样纯朴的女人,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说:“你的孩子还太小,离不 开母亲,过两年再说吧。”我感到自己像一个骗子在欺骗她,也想到清河农场有许 多家属就是这样以“上北京”为钓饵骗到手的。我真不忍心告诉她我是个“二劳改”, 不是什么官儿。她也不想想,如果我是个官儿,怎么会回缙云来娶她? 出于我的意料之外,她对我的话没什么反应,却蹲下身子去,摸了摸我的皮鞋, 惊讶地问:“这鞋,得一百多块钱一双吧?” 她说的还真靠谱儿。我的这双鞋,是一九五三年在上海买的英国产最高级的宽 边硬底皮鞋,是专为进舞场买的。当时的价格只要五十多块,将近我一个月的工资 了,这还是处理解放前的存货,打了对折的。我穿着这双鞋进的劳动教养收容所, 天冷以后队长发给我一双劳改棉鞋,才把它换了下来,从此一直保存着没穿。这次 回浙江,实在没鞋可穿,这才把它穿出来了。 回到姐夫家里,我告诉媒人说:“如果她没有这三个孩子,这样的女人是最理 想的。但我不能为了自己娶媳妇儿让三个孩子失去母亲,成了孤儿。像她这样的情 况,最好还是带着三个孩子改嫁,或者招一个女婿进来。”媒人说:“农村人讲究 ‘田要亲耕,儿要亲生’,她三个都是儿子,谁愿意娶个带着三个儿子的女人哪! 招婿吧,她现在家里除了三张嘴之外什么也没有,只要是有劳动力的人,谁愿意到 这样的人家来给别人供养儿子?再说,如果是外村人,这户口也还报不进呢!” 媒人走了,我给姐夫说:“有一句话我不好意思说出口:即便我愿意进这家人 家,也愿意给人家供养儿子,只怕儿子长大以后,会说他们的亲爹是烈士,是共产 党员,不肯认我这个右派分子的后爹呢!” 在缙云,像这种给人家供养儿子的“上门女婿”老了之后让儿子给赶出家门来 的故事我听了不知道有多少了。难道我会让自己也走这条路么? 一连见了三个女人,我姐夫也懂得了像我这样的条件在缙云找个老婆有多难, 就不再张罗着给我找媳妇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