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利用诗歌和小说求婚 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我感慨万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 首长诗,题目就叫《仙都探亲行》(1985年缙云县文联成立,聘请我为名誉主席; 1986年由缙云县文联编辑出版的内部文学刊物《仙都》第一期上,全文发表了这首 长诗): 回到阔别三十年的故乡, 去探望分别已久的老娘; 故乡的景貌啊依然如旧, 老娘却已经泪眼昏花白发苍苍。 缙云县的水土哺育我逐年成长, 好溪两岸是我放牛割草的地方; 仙都的旖旎奇景曾使我迷恋忘返, 一生中没见过比这里更美的风光。 这里的山水美在天然号称仙乡, 这里的百姓勤劳困苦俭朴善良; 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千古绝唱, 一篇篇都是美妙诗词锦绣文章。 这里没有十里洋场的熙来攘往, 这里没有妖形怪状的粉头暗娼, 这里没有妙手空空的神偷扒手, 这里没有花衣窄裤的阿飞流氓。 孔雀开屏掩不住一个漏洞在中央, 花团锦簇难遮盖斑斑血迹在四方; 恶溪①西去象征着罪恶之水无穷尽, 满山杜鹃正是那英杰鲜血映红光。 -------- ① 恶溪──横贯缙云县城的好溪,因为经常洪水泛滥,原名恶溪;后来兴修 水利,水灾减少,改名“好溪”。 离别故土三十载远走四方, 从军游学去拜谒大河长江; 自古来奇志男儿腰金衣紫归故里, 谁像我半生漂泊却戴一顶"桂冠"回家乡? 我是块顽石无才补天救洪荒, 我是段朽木无法作柱当栋梁; 只不过心有灵犀一点未泯灭, 为天良不避刀锯鼎镬加铁窗。 青年时代带笔从戎扛起抢, 当兵多年却未上阵打过仗; 解甲归来交抢留笔笔难留, 为笔招灾离别书案进牢房。 阴司的地狱有刀山油锅没有电网, 人间的牢狱设有禁闭室不见阳光, 饥饿的熬煎比一切的酷刑都残酷, 在饥火焚烧中念念不忘的是老娘。 老母亲目不识丁是个地道的文盲, 可是却经历过三个朝代两个皇上; 她不问国事只会洗衣做饭与烧菜, 却明白好坏美丑世态冷暖和炎凉。 她熟悉生活了八十年的缙云故乡, 她知道仙都奇景一百零三处风光, 她懂得这里婚丧娶嫁的奇风异俗, 她惊叹这里迎神赛会的如痴如狂。 每当仲夏之夜阖家在门外纳凉, 她轻挥蒲扇在竹榻上半卧半躺; 孩子们爱听她讲述神奇的故事, 都把小板凳儿端来围在她身旁。 一滴水可以测出江河浑浊抑清亮, 一句话可以判断世人凶恶或善良; 缙云县山多地少小得像个手巴掌, 闻所未闻的奇怪事情何止千万桩! 母亲的故事曲折离奇跟旁人不一样, 那里面有狐仙有鬼怪也有王母娘娘; 一件件一桩桩好像是她亲眼目睹过, 讲完了阴司地狱接着讲人间和天上。 我爱听人间真事不想听天上的仙女海里的龙王, 我爱听乡邻的喜怒哀乐不愿听政界的飞短流长, 世人的悲欢离合就在我的村内、村前和村后, 更容易引起我的兴趣触及我的愁绪和欢肠。 缙云县地处浙南是个偏僻的山乡, 地方虽小却出过不少文臣和武将; 大老爷荣归故里声势显赫人人都侧目, 身死之后还要用金童玉女双双来陪葬。 卢尚书的十八圹疑冢东一圹西一圹, 每一圹花坟中都埋有童男童女一双; 牧童詹忠拾得纹银百两还本主, 鳌头独占放牛岭上建起状元坊。 死人娶活妻事情已经够荒唐, 更稀奇新娘送进庙里去拜堂①; 官绅耆宿正为神婚忙贺喜, 小伙子爬上神案痛打夺妻的老城隍。 -------- ① 抗战期间,缙云县演出过城隍娶活人为妻的闹剧。 讲过了地狱讲天堂, 说过了外处说本乡; 一提起吴家祖先怎么来缙云落脚, 却原来还有一本斑斑血泪账…… 我父亲追求自由平等具有民主的思想, 参加过辛亥革命北伐时代打过孙传芳, 退伍归来当律师只谋一家大小温和饱, 抗战中为御敌寇又一次穿上了绿军装。 解放后任人民律师当的是民事组长, 年迈退休在家里一心一意只写文章, 要写出一生经历六十年的风云变幻, 用事实告诉后人救中国全靠共产党。 六六年文化革命风暴一场, 我父亲受到冲击含冤悬梁! 一生经历十年心血四十万字回忆录, 半夜之间荡然无存全部散失光。 我父亲饮恨含冤进入了永恒的地方, 是忠是奸是好是坏自有历史去评讲; 只有他尚未完成的遗志著书传后代, 却落到了我这个最没用的幼子身上。 我不是阻挡历史车轮前进的小螳螂, 我不是兴风作浪推波助澜的海龙王; 尽管我满腔热血一片忠心要把衷情诉, 只可惜文章写得再漂亮也没有发表的地方。 看四周浑沌荒凉, 看前途迷雾茫茫, 犯愁犯难难入梦, 寒冬寒夜夜更长。 “地狱不净永不成佛”的是地藏王, “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是佛祖心肠, 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专门救苦救难, 为什么“中央首长”一心只想当"红都女皇"? 革命先烈不怕屠刀对准胸膛, 鲁迅先生惯以秃笔当作投枪, 失去了刀剑的战士牙齿也是武器, 怎见得文弱书生就不能奋战魑魅魍魉? 我已经妻离子散家破人又亡, 我已经横遭缧绁锒铛入牢房; 一切的身外之物全非我所有, 只剩下脑袋一颗加热血一腔。 我已经失去一切不惜热血洒光, 我已经流干眼泪不再苦恼彷徨, 人世间只有受不完的罪没有享不完的福, 又何必在个人得失之间苦苦多思量? 年过“不惑”应该懂得世态炎凉, 已近“知命”偏要与命运争短长, 缺德无才不争虚名不夺利, 争的只是千金难买好时光。 我自愧幼年失学写不出半篇好文章, 我自恨改造不力满脑子全是旧思想, 大半生颠沛流离起落浮沉人海上, 行路多读书少浑浑噩噩游四方。 天生我叛逆性格比那蛮牛还要犟, 明知道有理无权难讲公道和天良, 从不信乌云遮天永无晴朗的日子, 难的是不知何日再见温暖的阳光。 人生如寄正是过眼烟云四处飘荡, 白驹过隙如箭如梭更比流星匆忙, 骚人墨客秉烛夜游只恨光阴太短暂, 傻瓜才会夜以继日争分夺秒抢时光。 我是个杨修式的聪明人反为聪明遭祸殃, 痛定思痛才明白甘当傻瓜的有福享, 如今我自认笨伯专拣笨事儿干, 为只为继承父志哪怕死后志成也该当。 不登泰山不知道东海中怎样跳出太阳, 不回故里哪知道家乡的人丁如此兴旺? 三十年的变迁今日重返恍然有如隔世, 亲友稀父老死面目生疏简直难辨梓桑。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是头替罪的无辜羔羊, 为了他人的幸福我把躯壳供奉在祭坛上; 剩下这游魂幽灵在黑暗的旷野上到处飘泊, 相伴的只有嘴角滴血的山妖鬼怪虎豹豺狼。 阴暗的春天像严冬一样寒冷像沙漠一样荒凉, 凄风苦雨中我默默无言地挣扎着奔向远方; 过路的人们都在笑我痴颠愚鲁骂我背时晦气, 有谁会向一个恶魔似的鬼魂投来同情的目光? 我浑身的污秽泥泞掩盖着内心的善良, 我狰狞的面具下隐藏着的是笑脸一张, 我穿着妖魔鬼怪的外衣回到生我养我的故土, 孩子们看见我吓得往母亲的怀抱里直躲直藏。 故乡的亲人们有谁记得我童年时候的模样? 见过我蹒跚学步的老人们大都已相继死亡, 三十年来在故乡出生长大的青年一代, 对我的陌生并不亚于一个游方的和尚。 我从来没有落叶归根故土难离的思想, 好心的亲友们却劝我回到出生的地方: "天涯飘零孤鸣独宿终究不是了局, 何不回归故土及早成家以免客死在他乡?" 我惯在人海中随波逐流四处飘荡, 我惯在荒山里攀藤附葛宿露餐霜; 孤栖独止有如闲云野鹤一身无牵挂。 怎能够贪图安逸鼻子眼儿里穿牛缰? 山里的姑娘秉性善良都有一副好心肠, 可有谁愿意光着脚板跟我四处去流浪? 尽管是跟我命运相同都是扁舟一叶苦海上, 可谁又会相信彼此能同舟共济安全返迷航? 只有在母亲的心目中独具一种神秘的目光, 在儿子的眼睛中她看到了两股无邪的光芒, 昏花的泪眼见到游子归来突然放射出异彩, 透过血污的皮肉一直看透我那鲜红的心脏。 慈母的心像早春的东风严冬的阳光, 她吹散了满天阴云溶化了积雪冰霜, 她舔净了游子身上的斑斑血迹, 也抚平了逆子心上的累累创伤。 在慈母的眼睛里多大的儿女也和娃娃一样, 在慈母的孵翼下多冷的寒冬心花也会开放, 有多少如泉热泪曾为思念游子滔滔而涌, 有多少别恨离愁要在母亲膝下详说细讲? 我要在母亲的责备下痛哭一场, 我要在母亲的爱抚下治好创伤, 我要从母亲的诉说中寻找旧梦, 我要从母亲的心田中挖掘宝藏…… 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美景不长, 江南的新春幻梦有如一枕黄粱, 二十天团聚悲欢难辨恨光阴短促, 怕离别又别离何年何月再见娘? 老母亲独自一个躲进了昏暗的厨房, 分明是强忍着生离死别的过份悲伤, 哆嗦着两手摸索着点上了炉火, 煮上了老腌鸡子儿整整十双。 炒米粉麦芽糖都有吃完的时光, 老布鞋暖肚兜更不是铁底铜帮, 只有这慈母爱子之心疼儿之情, 永远不会变更,永世不能相忘。 老母亲年已耄耋有如风中残烛在摇晃, 亲儿女颠沛流离相隔在天南地北各一方, 今日一别也许我从此不能再见娘的面, 要相会再相见除非是南柯梦中黄泉路上。 我是个无情汉长一副铁石心肠, 既懵懂又昏聩从小还缺乏教养, 打不哭逗不乐好像是木头一块, 为什么今天也心凄楚热泪盈眶? 我是个化外人到处流浪, 不敬神不念经更不烧香, 既无亲又无友六根清净, 为什么今天也悲戚惆怅? 人生一世好比是春梦一场, 镜中花水中月幻想百世流芳; 三十年权势显赫槐安招驸马, 黄粱熟时依然一身破衣裳。 人生一世短得有如朝露见太阳, 你挤我轧总想钻进宦海名利场, 奔波劳顿拼命争抢高官和厚禄, 到头来只落得披枷带锁罪衣长。 金鸡高唱分明东方欲晓天将亮, 为什么春眠难醒依旧酣睡恋梦乡? 到底是我变蝴蝶还是蝴蝶变成我? 希里糊涂浑浑噩噩谁也不能讲周详。 奔驰的列车远离难忘的家乡, 我两眼凝神向窗外痴痴张望, 葱绿的大地在眼前迅速旋转, 我的心哪,也在奔腾跳跃倒海翻江! 1975年3月17日写于46次列车上 我回到农场,立刻给娟写了一封长信,首先亮明自己的身份,然后简单介绍自 己的历史,并对她的处境表示同情。结尾是相信人类必然走向进步,一切落后的、 封建的、迷信的东西都将被历史所淘汰,对于我们个人来说,只能在历史面前做出 牺牲了。信中附了我所写的这首长诗,同时嘱咐她看过以后,必须立刻烧掉。── 我这是“投石问路”,如果她看了信和诗对我表示同情,这个朋友就有可能继续交 下去;如果没有共同语言,那么这第一封信,也就是最后一封信了。 不久她的回信到来,第一句话就说:根据那天晚上我所说的话,她就已经意识 到我是个犯了思想性错误下放到农场去的人,估计我不是右派分子就是右倾机会主 义分子,却没想到我居然严重到进了劳改队。不过她立刻表示并不因为我身在劳改 队而对我有所歧视。根据她自己的亲身体会,她十分明白:进监狱的人不一定都是 坏人,而盘踞在领导岗位上的人则不一定都是好人。她既然已经被下放到社会的最 底层,早已经一无所有,所以她也不怕再丢失什么,更不怕有我这样一个身在劳改 队的朋友。她还说:也曾经有许多人给她介绍对象,第一次见面或者第一次通信, 这些人总是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还没有一个人肯于把自己的不良处境和盘托出的。 因此,她觉得我这个人有点儿与众不同。特别是看了我写的那首诗,她很受感动, 也从诗中了解到我的心态和志向,如果不是我再三嘱咐看后必须烧掉,她真想把它 保存起来。诗虽然烧掉了,但她对我的认识更加明确了。她说:只可惜她的水平太 低,不然,她一定要帮助我完成我的事业。 从来信中可以看出,她对我的第一印象还是好的。既然她明确表示对我同情, 话也说清楚了,以后的通信那就方便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双方都没有任何顾忌。 从她的来信中得知:她有一个哥哥、四个妹妹,哥哥是个复员军人,现在合肥锻压 机床厂当党委办公室主任;两个妹夫,一个是大队长,一个是大队支书。加上她父 亲是生产队会计,看起来她家在当地的势力还是不小的。如果我真的回到缙云去务 农,有这样一家人家作保护伞,跟她一家人把关系搞好了,不说有什么大的作为吧, 至少可以像金喇叭似的不受苦或少受些苦的。 那时候,我的《括苍山恩仇记》已经写完了前两卷。在我们通了若干封信以后, 我觉得火候已经到了,就把稿子抄了一份寄给她,告诉她这就是我下半辈子的事业。 不管受到任何挫折,我一定要把这部稿子写完。第一,请她看看,这样的稿子,是 否值得继续写下去;第二,如果她愿意,请她代我保管好稿子,一旦条件成熟,就 可以拿出去出版;如果条件不成熟,只好继续等待,哪怕像《红楼梦》那样,即便 作者死后三十年再出版,也在所不计。 当然,这也是再一次“投石问路”。如果她答应代我保管稿子,那我们就成了 “合伙人”的关系,下面的话,说不说都很清楚了。 不久之后,她回信来说:她用最快的速度夜以继日地看完了我写的稿子,认定 稿子写得很好,值得继续写下去。她还把稿子拿给几个信得过的老先生看过,他们 异口同声都说写得不错,有人甚至说这样水平的人,在缙云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所 以她答应一定尽她所能地替我把这些稿子保管好。不过她也很明确地告诉我:“文 化大革命”不结束,她是绝不结婚的,所以她只能以好朋友的身份替我保管,然后 共同等待时机的成熟。 话说到了这一步,还需要再说什么呢?毛主席说:“利用小说反党,乃是一大 发明。”他老人家万万没有想到:利用诗歌和小说求婚,却是我的一大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