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湖中救起的“妹妹”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二日,星期一。明天是我们的“厂休”,所以今天是我们 厂的“星期六”。 厂休的前一天,照例很少有人到医务所来看病。我耗到下午五点多钟, 问清 楚晚上不开会, 就提前下班了。 说提前,只是作息时间表上的概念。实际上医务所的人早就下班了。倒不是因 为今天恰恰是七夕,牛郎织女们急于要到鹊桥去相会,而是这一个星期来厂里的空 气实在太紧张了,大家都惦着回到自己那个小天地去放松一下。医务所从所长、大 夫到司药、护士们,大都不到下午四点钟,就各自找一个因由,来一个唱戏的扬马 鞭──“走人”了。等到我“提前”下班的时候,倒已经是最后一个。再说,我下 班以后,并不是回家,而是去给厂里一个因患下肢瘫痪而卧床不起的老工人进行例 诊。因此,尽管我“提前”离开了医务所,但却并没有“下班”。我这是出诊嘛。 我要去例诊的这位老工人姓姜, 今年六十多岁了,在我们厂子里已经做了四 十多年的工。早在解放前的二十多年,当我们厂还是资本家经营的破烂摊儿的时候, 他就进厂当了学徒。他不单是我们厂里最老的工人,也是厂里最早发展的第一批党 员,同时还是厂里最受人尊敬的老劳动模范。解放十七年来,尽管厂子起了天翻地 覆的变化,人员、厂房、设备扩大了十好几倍,也依旧只有他对厂里的底细了解得 最清楚。从北洋军阀到日本帝国主义,又从国民党的黑暗统治迎来了翻身解放,有 人说他是“三朝元老”,他哈哈大笑着说:“要是连我出世那时候的前清也算上, 我是五朝元老啦!” 姜师傅的家, 住在我家与厂子的中间。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 跟我家还有 一段生死与共、极不寻常的关系。因此,在他卧床以后,所长就把这个治疗任务交 给我。每隔一定时期,我就借上下班之便,顺路到他家里去弯一弯,替他复诊检查, 留下方子。他的儿子也在厂里上班,自然会把药带回去。 从姜师傅家里出来,已经七点多钟了。慢性病,按期例诊给药,本来并不需要 这么多的时间,只为这位“五朝元老”人虽然病在家中,一颗心却总是挂在厂子里; 尤其是近些日子来,他儿子所在的那个“造反派”揪斗了几位厂领导和工程师以后, 他对厂子里的事情更加放心不下了。赶巧他的病情今天有了明显的转机,由人搀扶 着,已经能够起坐挪动,连着急带高兴,叫老伴儿添了几个菜,非要留下我喝两盅 不可。老熟人,盛情难却,我只好告坐奉陪。他明明知道我不会喝酒,今天却偏要 借酒为题, 把我留下,我也知道他这个“醉翁”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边喝酒,一边他要我谈谈厂子里连日召开批判会的详细情况。尤其是关于他 儿子的所作所为,问得更其详细。他儿子刚刚十八岁,是个还没有出师的艺徒,但 是在这次运动中,凭着他“三代血统工人”的自来红身份,却表现得十分“积极” 和“出色”。对于这些尽人皆知的“情况”,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我就一五一十地 全都说了。果然,姜师傅对我所讲的这些事情全都很清楚,可见他一定已经从别人 那里听到过。从他的言谈话语中,也听得出来他们爷儿俩似乎已经顶过牛。目前, 矛盾着的双方,都惦着把对方“吃掉”呢! 对于我的叙述,老姜师傅先是耐心地听着,继而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最后终于 打断了我的叙述,告诉我说:我讲的这些话,他早已经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不止一回 了。他要求我透过现象看本质,说明一下小姜这些刚懂人事的毛孩子正走在一条什 么样的路子上,是什么鬼引他们走上了这条路,最终又将走到什么地方去。我瞥了 一眼他那充满血丝的瞪大了的眼睛,默默无言地低下了头。说实话,对这些现象, 我是有我自己的看法的。但是五七年的教训,养成了我“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 抛一片心”的处世哲学,支吾了半天,最后吐出来的,竟然是“不知道”三个字。 老姜师傅巴巴儿地等了半天,得到的竟是这么一句答复,火气登时就上来了。 我幼年丧父,十几年来,他看着我长大,像是我的亲叔叔一般关心着我,甚至就在 我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以后,他也没有用重话说过我一回。但是这一次,他却 气得双手发抖,把筷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接着就厉声地呵斥起我来。他很激动, 脖子上凸起一根根青筋,黑脸憋成了紫膛脸,滔滔不绝地说着,甚至还毫无顾忌地 大喊大叫。要不是两腿瘫痪,看他那个劲头,真好像恨不得要扑过来狠狠揍我一顿 才解气。他的老伴儿误以为我们一言不合干起架来了,急忙扔下锅铲过来相劝。从 她的话里,我才知道老头子中午的时候果真跟他儿子干过一仗,并把小姜轰出门去 了,如果不低头认错,再也不许他进门。经他老伴儿一劝,姜师傅哈哈大笑着,又 拣起筷子来劝我喝酒,一面还对他老伴儿解释:我是个有头脑的人,遇事儿懂得慎 重考虑,不肯随便发表意见,不像他儿子那样,脑子里一盆糨糊,一不知天高地厚, 二不知稼穑艰难,最近又叫鬼迷住了心窍,只惦着抄小道儿走捷径, 坐上直升飞 机, 也混个“革命派”头头儿当当,从此平步青云, 出人头地。今天回家,居 然宣称“革命造反派无所畏惧”,要是爷老子胆敢阻挡他闹革命,他这个造反派就 要从家中造起反来。气得老头子抓过拐杖没头没脑一顿敲,打得他双手抱住脑袋, 嘴里还喊着“革命造反派无所畏惧”,像耗子一样溜走了。 我一手提着父亲留给我的已经相当陈旧的出诊皮包,在回家的路上一边低着头 慢慢地走着,一边在默默地沉思,耳畔不时响起姜师傅刚才大发雷霆中说的那几句 话。他说:中国是七亿人民的中国,不是少数几个中国人的中国。中国的兴衰强弱, 直接关系到七亿中国人的生死存亡;中国的前途命运,就分担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双 肩上,谁也无权躲避,谁也无法逃脱。今天的中国人,正面临着一场特殊的考验和 斗争,何去何从,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应该认真考虑,严肃对待,绝不能置身 事外,推卸责任,更不能等着别人来随意摆布,任人宰割……。 是啊,中国当前的情况确实是相当复杂的。在今天这么一种特殊的环境中,我 这个天良未泯却又被打入了另册的中国人,该怎么来对待自己,又该怎么去对待祖 国呢? 在沉思中,我走上了人工湖旁的林荫大道。再走不多远,就是我的家了。每逢 我走到这里来的时候,不论冬夏,都要驻脚观望一番。这里是我青少年时代常来游 泳滑冰嬉戏的地方,也是我父亲和妹妹两代人停止了呼吸和心脏跳动的地方。这里, 对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大孩子来说,确实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和无限的缅怀。 北京的秋天是短暂的,但却是十分美丽的。八月底,末伏刚刚过去,农历还是 七月初,中午时分虽然还相当炎热,终究已经不是一个月以前那种没处躲没处藏的 酷暑炎天了。尤其是在日薄西山的黄昏时刻,凉风习习,拂面轻柔,令人觉得清新, 感到惬意。每当我下班归来,在斜阳余辉掩映下的湖滨柳树下一站,眼望着微风吹 皱的涟漪下面呈现出一行行扭曲了的树影和一块块变幻万千的彩云,真是心旷神怡, 耳目一新,顷刻之间,一天的疲乏劳顿全都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是精神焕发,觉 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尽的智慧和力量。惟其北京的秋天比别处似乎要短暂些,所以它 更其可贵,更其令人留连。 解放前,这里是个臭水坑,我可怜的父亲,就被掩死在这里。解放后,经过疏 浚加深,死水换成了活水, 周围种上了花草树木, 成了一个免费开放的小公园, 也成了附近青少年们不用打票就可以随时来游泳和溜冰的地方。不幸,我可爱的妹 妹又溺死在这里。因此,每逢我到这里来,往往随着自己心情的不同而产生绝不相 同的感受:当我心情愉快的时候,它的旖旎风光和宜人景色会给我增添无穷的快意 与乐趣;而当我心情沉重的时刻,勾起了令人心酸的往事,又会使我感到悲痛和忧 伤。这个小小的人工湖,它像一面镜子,反映出首都城郊往昔的荒漠和现今的繁荣, 也反映出四周居民们现有的幸福和失去的心酸。正确地说,它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历 史见证人。 今天,当我又一次走到这个已经走过数千百次十分熟悉的地方,我的心境却似 乎有些异样了。这是因为近数天来,每天清晨我结合体格锻炼跑步上班经过这里的 时候,几乎天天都能看到溺毙者的尸体,有时还漂浮在水面上,有时则已经捞了上 来,停在岸边,用破席头苫着,一具,两具,三具,多的时候竟有四五具。当然, 这些人都不是失足落水,而是在半夜里偷偷儿投水自杀的。按照一般人的说法,这 些都是最近受到批斗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加上深挖出来的叛徒、特务和死不改悔 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总之,他们都是死有余辜的反革命分子,都是自绝于 人民的黑帮及其家属。因此,对于他们的死,是毫不足惜的,也是绝不能同情和怜 悯的。近一个时期来,除了有人投水自杀之外,服毒的、上吊的、抹脖子的,甚至 全家老少同归于尽的里巷新闻,时有所传。听得多了,见怪不怪,简直都不是什么 新鲜事儿了。单单我们医务所里,就近送来急救的自杀者,一个多星期来就有过好 几起。作为一个大夫,接触死人当然是经常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对于血肉模糊、 七窍流血之类的惨状,我都能够做到冷静沉着,从容对付;惟独对于投水自杀者那 青紫肿胀的尸体,我却一看到就会手冷心悸、浑身哆嗦,自然而然地联想起父亲和 妹妹来,久久不能平静。 这时候,尽管湖面上并没有漂着浮尸,湖岸边也没有摆着死人,树荫下依旧有 儿童在嬉戏,马路上照常有车辆在奔驰,该玩儿的玩儿,该忙碌的忙碌,好像一切 都十分正常,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件似的。但是我驻脚凝望,浮想联 翩,总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我在沉思:湖边来来往往的过客中间,谁知道哪位 一时想不开,终于横下了一条心,半夜里跑到这里来,一跃入水,从此了却残生呢? 正在我止步遐想,幻觉隐现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羊脂球!我的妹妹!” 我几乎脱口而出,叫出声儿来。我揉了揉双眼,定睛细看,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姑 娘,个儿不算太高,胖乎乎的身子,穿一件杂色格子的连衣裙,背一个草黄色帆布 挎包,脑后梳着两支羊犄角辫儿,圆圆的脸蛋儿,两颊泛着桃花一样鲜艳的青春红 晕;桃红的外圈儿,却又是羊脂一般的洁白,像是一块素绫子裹着朱砂,雪白之中 又泛出艳红来;两只大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眼睫毛;而最招人注目的,还是她那圆 鼓鼓的、过于丰满的胸脯,说明她已经是一个完全发育成熟的姑娘了。她两眼凝神, 好像在苦苦思索一个十分难解的题目,款款地正迎着我走了过来。要不是看清了她 确实是单眼皮儿,我几乎真会以为这是我亲爱的胞妹死而复苏,会不顾一切地扑过 去叫她一声“羊脂球”,揉一揉她那可爱的红脸蛋儿,然后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来, 尽情地亲她吻她了。 我木然地站在路旁,两眼发直地紧盯着她从我身旁走过,一直看到她的背影远 去了,这才不禁自己哑然失笑起来。我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从来不信鬼神之说, 既不信幽灵出现的鬼话,也不信死后还魂的神话;为什么忽然之间,竟也会用某种 宗教的说法来解释眼前的巧合和奇遇呢?出于一种对胞妹的怀念,我希望这个陌生 的少女不要马上从我的视界中消失,好让我贪婪地多看几眼依旧活在世上的小妹妹。 说来也真够奇怪的,就是背影儿,竟也是如此地相像啊! 我回过身来,朝那姑娘走去的方向痴痴地凝望着。像是通灵,也像是那姑娘懂 得我的心思,只见她竟在路旁面向湖水的一张绿色长椅前慢慢地停下了步子。我还 清楚地看见她回过头来远远地望了我一眼。这是什么意思?是她发现有人在盯她的 梢么?出于一个未婚男子的自尊心,我立刻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视线转向 了湖面。但是马上我又自己谴责起自己来:这不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么?我既然 对她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邪念和恶意,为什么不敢正大光明地对她直视,何况还 是在背后的直视呢?我能够任什么理由也没有,仅仅因为怕她说我偷看她而让我那 再现的“妹妹”在我眼前消失么?不能,绝不能,连一分一秒也不能的呀!要知道 这种萍水相逢的邂逅巧遇,可一而不可再,谁知道今生今世,还能不能跟这个完全 陌生却又和我妹妹极像极像的姑娘再次相逢呢?我傻笑着往自己脑袋上捶了一拳, 赶紧又掉头往湖畔绿色长椅那边看去。我要把这个姑娘的一举一动全部摄入我的眼 底,印在我的脑中。这是因为不单回家以后我要向母亲详细叙述今天的奇遇巧合, 而且还要作为一件珍贵的、可资回忆的奇妙往事而经常地反复怀念。 这时候,我再现的“妹妹”正在做着一件完全出于我意料之外的事儿。她用飞 快的、十分熟练的动作,把她的格子连衣裙从头顶上脱了下来,露出一身事先穿好 的鲜艳的玫瑰红色游泳衣。啊,这时候的她,雪白的肌肤与艳红的衣裤相映而争辉, 身上袒露的线条与轮廓,更是美极了,美极了。我从小就和我妹妹同住一间房间, 一直到她不幸夭折的时候为止,我几乎每天都可以欣赏到这种不可多见的半裸少女 的人体美。作为一个男人,要是能够除去心中的某种邪恶的欲念,净化到都像哥哥 对待妹妹那样,只把人体也当作一种美的感受来欣赏的话,半裸甚至全裸的健康少 女的人体美,确实称得起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事物之一了。说实话,如果不是出于 色情狂患者的邪念恶欲,而只是作为一种人体造型的艺术美来欣赏的话,我是不反 对印售半裸体甚至全裸体的美女照片的。──当然,我的这种不合时宜的见解,只 能在头脑中想想而已,要是说了出来,在那红卫兵小将们上街荡涤污泥浊水、横扫 牛鬼蛇神的“红色恐怖万岁”年代,无可置疑地会把我当作封资修的典型代表,批 倒批臭之外,还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的。 我正在斜阳夕照下偷偷儿地欣赏和领略我再现的“妹妹”的美丽,她已经坐在 长椅上迅速地脱去了鞋袜,好像还把一件什么东西往腰间一围,就站起身来走到湖 边,用一种十分优美而熟练的动作,一跃入水了。 这个坐落在北京近郊的人工湖,不大不小,不深不浅,在盛夏的下午和黄昏, 每每有许多大人孩子拿它当作一个免费开放的游泳池,连挺远地方的人都要赶到这 里来游泳。但是入秋以后,气候渐凉,除了中午和下午偶然有几个坚持锻炼的青少 年还来扑通一阵子之外,日落前后,早已经无人问津了。尤其是最近数天来,这里 成了“坏人”投水“自绝于人民”的“罪恶渊薮”,即便是大中午,连游泳迷们都 裹足不前了。这个姑娘,她怎么竟会有这么大的兴趣,这么大的胆量,在这个季节, 这个时刻,跑到这个谁都不再来的地方游起泳来呢?难道她从很远的地方来,不知 道这里的“行市”不成? 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踱了几步,想仔细看一看她的游泳技巧如何,姿势是否正确, 是否优美。从她刚才那个入水势来看,动作优美而熟练,水中的功夫,根底已经不 浅了;再从她入水以后好久不见露头这一点来看,潜泳的本事也相当可观。──正 所谓“艺高人胆大”,没有绝对的把握,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游泳呢? 一分钟过去了,还不见她钻出水面,我不禁有些焦急起来。一个游泳好手能在 水下憋多长时间的气,我是十分清楚的。我一面大踏步往她入水那个地方奔去,一 面极目在整个湖面上四处搜索,盼望这个姑娘会奇迹般地从某一个地方突然冒出水 面,然后像鱼儿似的轻快地游回来。 又一分钟过去了。湖面上依旧风平浪静,连一个水花儿也没有溅起。根据经验, 我肯定这个任性的姑娘已经遭到不测。我急忙放下皮包,解开上衣的扣子和裤带, 用最快的速度脱去衬衣、长裤和鞋子,决定下水去救她。但是一迟疑间,我没有立 即跃入水中,望着静静的湖面,我琢磨开了:难道就这样在水下乱摸么?一个人沉 入湖底,难道就一点儿痕迹也没有,连气泡儿也不冒几个么? 我焦急地盯视着湖面,希望能从哪里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赶紧一个猛子扎下 去,一把将她推出水面,然后略为进行抢救,从死神手中把她年轻的生命夺回来。 上苍果然不负有心人:透过澄明的湖水,我发现就在眼前不远的深水中有一个 红色的东西往上一闪,接着又沉入了水底。 找到了,就在这里!我不再犹豫了,上身一弯,双脚一蹬,就一个猛子扎进了 水中,睁开了双眼,在湖底摸索搜寻起来。 落日的余辉映入水中,湖底还不算太暗。这里是我摸熟了的地方,哪儿水深, 哪儿水浅,心里一清二楚。我一口气往前潜泳了二三十米,什么也没有摸着,只好 钻出水面来,换了一口气,看清了自己在湖中的位置,换了个方向,一翻身,又潜 入了水底。 这一回,是认准了方向去的,游不多远,眼前就映出了一片红光。找到了,在 这里!我陌生的“妹妹”呀,你有救啦! 我说不出心中有多么高兴,就用全速向前游去。近了,更近了,模糊的红光, 越来越清晰了。在我的眼前,终于看清了她俯身朝下两手握拳极力挣扎的姿态。我 不假思索,用两手托起她来,脚踏湖底的稀泥,尽全身之力,把她往上一推。── 凡是落水的人,一般都是越挣扎越往下沉,等到失去了知觉,肚子里的水灌够了, 也就漂不起来了。这时候,只要有人轻轻地往上一推,就会很快地漂浮起来。一个 百把斤重的人沉在水底,由于有水的浮力,举起来十分容易,不像在空气中那么沉 重。这个胖乎乎的姑娘,胖则胖矣,但也只是姑娘型的皮下脂肪丰富,而不像少妇 型的发福肥胖,因此份量应该不会太重。可是这个姑娘,我要把她托出水面,怎么 竟会如此困难呢? 我使出全身力气,用劲儿把她往水面上推出,然后自己也钻出水面。等到我抹 去脸上的水珠儿,想把她带回岸边的时候,湖面上竟又不见她的影子了。定睛一看, 这才发现眼前有一个红色的东西正在渐渐地沉入湖底。我感到十分惊讶,一个念头 在脑子里一闪:难道她是存心自杀,在身上坠有重物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翻身 又追了下去,在她周身上下一摸:可不是么?就在她的腰间,围系着一个重甸甸的 帆布挎包,正是这东西,把她已经被我推上来的身子,重又坠入了湖底。挎包带子 是紧紧地围扣在腰上的,要在水中除去,很不容易。好在挎包的扣子并不难解,三 下两下,就解开了。天哪,在挎包里装着的,竟是四块红砖!凭空增加了没有浮力 的二十多斤份量,难怪人体再也漂不起来了。 卸了四块砖,我很快就把她推出水面,带向岸边,抱到绿色长椅上来了。这时 候,姑娘脸上的绯红色桃晕已经变成绛紫,雪白的肌肤隐隐透出了青色;摸摸胸口, 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扒开眼皮儿看看,瞳孔已经散开;摁摁肚子,腹中似乎并没 有灌进多少水去。根据她溺水的时间和我自己的临床经验来判断,虽然死亡已经降 临到这个姑娘的头上,但是幸亏老天爷给她送来了一位大夫,只要抢救及时,生命 的火花儿还是有希望在这个姑娘的心中点燃的。我所不解的是:从她背砖入水这一 迹象来判断,无疑她不是溺水而是投水;这么年轻轻儿的一朵儿还没有开放的鲜花 儿,是什么解不开的忧伤和失望,竟迫使她去走这条不应该走的死路呢? 幸亏我刚巧带有急救药。赶紧打开出诊皮包,取出一支副肾上腺素来,替她作 心肌注射。打这种强心剂,要从乳房下面进针,我不得不替她解开游泳衣的一根背 带,露出她滚圆丰腴的左乳来。好在长靠背椅是面向湖水背向马路的,中间又有一 条林带相隔,因此路上的行人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除了几个嬉戏的孩子 之外,没有太多的人围着看热闹。尽管这是急救,我也不愿意让一个少女在陌生人 面前赤身露体。我用她自己的连衣裙替她遮住了裸露的乳房,打完了针,就把她翻 过身来,采取腹卧胸压式做人工呼吸,又嘴对嘴地替她接了几口气。渐渐地她的心 脏恢复了搏动,脸上的绛紫色也逐渐退去,重又泛上了绯红色,只是比原来要惨淡 一些罢了。 人工呼吸还在继续着,一丝微弱的鼻息,渐渐在她的鼻子底下出现。已经濒于 死亡的生命,重又回到了她那美丽的躯壳。她微微睁开眼睛,无力地看了我一眼。 我停止了人工呼吸,吁出了一口长气。 她复活了。 这时候,在长椅子的周围,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在议论着,猜 测着;后到的人,则在小声地询问着。她身上那件鲜艳的游泳衣,掩住了她投水的 真相,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认定她是自杀的。大家异口同声,都在责怪这个任性的 姑娘过于自信,不该在这个时候独自一人出来游泳。 围成了一大圈儿的人群,把两名值勤的卫戍区巡逻兵给招来了。──那年月, 郊区的治安情况不好,日夜都有带短枪的大兵三三两两在街路上转悠。──他们钻 进圈子里来,问我是怎么回事儿。我想起近来对于投水自杀者的非议,一面穿着自 己的衣服,一面当机立断地回答他们: “这是我的妹妹。淘气,任性,一点儿也不听话。这早晚了,还一个人偷着跑 出来游泳。准是水太凉脚底下抽了筋,上不了岸了。要不是我下班回来看见,差点 儿就没命啦!” 那两位巡逻兵见人已经救活,也松了一口气,问我家住哪里,要不要截一辆过 路的汽车先送医院。我含糊其辞地说: “我家就住在这湖边儿不远,没几步路就到。我自己就是大夫,只要人已经救 活,背回家去将养几天,也就好了。用不着上医院的。” 我扶起我“妹妹”来,替她套上连衣裙,帮她穿上鞋袜。巡逻兵帮我背起了她, 又把出诊皮包递到我手里。我向他们道了谢,就迈开大步,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