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姑娘的谜真难解 我家确实就住在湖边儿不远的一个小院子里,一明两暗的三间平房,还有一间 小小的厢房用来做饭和堆放杂物。房子虽然不太好,却是独门儿独院儿,清幽而安 静。早年,这个小院子门口曾经挂过我父亲的医寓牌子,屋子里也收拾得比较整齐 干净,颇像一个诊疗所的模样。自从父亲故去以后,母亲一人独力挑起了家庭重担, 医寓的牌子换成了“拆洗缝补”的牌子,屋里屋外堆满了衣服,干净利落的院子就 脏起来了。这种景况,直到我医科大学毕了业,家里有了固定的收入,母亲不再成 天弯着腰搓洗那洗不完的脏衣烂衫以后,院子屋子,才又开始干净利落起来。现在 我住东屋,母亲住西屋,尽管一年到头没个客人来往,中间一间,还是布置成“客 堂间”的样子:中间放着一张方桌,两边墙上挂着我们一家大小的照片,其中当然 也有我父亲和我妹妹的。 我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一路上也没有碰见什么熟人。我急忙忙地一脚 迈进了院门儿,只叫了一声“妈”,回身就用脚把门儿关上了。母亲还在等我回家 吃晚饭,听见关门声,在房里就接口说: “真子,今天星期六,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是不是又到老姜家里去了?” 母亲一边问着,一边掀起竹帘子,迎出屋来。一眼看见我背着个头发湿漉漉的 大姑娘,吓了一跳。我没等她发话,故意逗她: “妈,快打帘子,我把妹妹背回来了。活的!” 九年前一个初秋的黄昏,我确实也是这个样子把湿漉漉的妹妹背回家来的。不 过早已经咽了气儿,不会说话了。一提起妹妹,妈就伤心,我也内疚。因此平常时 候,我们娘儿俩谁也不提起妹妹。今天晚上,娘见我背回来一个活着的姑娘,又口 称是妹妹,知道我是在逗她,就一面打起帘子,一面半嗔着我说: “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似的,拿什么都打哈哈。妈呀,这一辈 子只盼有个儿媳妇儿,就心满意足,再也不想闺女啦!” 我急忙低了低身子,钻进门里去,一面拐进东屋,把那姑娘放在我自己的床上, 一面回过头去,对母亲说: “妈,不骗你,真是你的娇闺女回来了呢!不信,你自己过来看嘛!” 母亲跟脚进了东屋,顺手把灯拉着了,果真半信半疑地眯着眼睛走到床边来看。 这时候,那姑娘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我的床上,身子十分羸弱,只是微微地睁了 一下眼睛,就又闭上了。我放下出诊皮包,就手把床头灯打开。一道明亮的灯光, 斜照在闭着眼睛的那位姑娘的脸上,虽然头发又湿又长,满脸流露出痛苦和疲惫的 神色,但仍不失为一位美人胎子。闭着眼睛的她,跟我妹妹就更其相似了。母亲走 到床边,一看见这张时刻萦怀在心、十分熟悉的脸蛋儿,瞪大了眼睛,竟看呆了。 傻看了好一阵子,忽然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脸对脸地俯在那姑娘的身上,连 连摇晃着她的肩膀,像走火入魔似地喊着说: “知子,知子!真是你回家来了吗?你怎么不叫妈?你真还活着吗?” 那姑娘的眼睛紧闭着,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好像她根本没听见妈妈在叫她 似的。她的脑袋,在母亲的连连晃动下,像拨浪鼓一般在枕头上左右摆动。也许是 不堪其扰吧,在极度虚弱中,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比较仔细地看了看眼前的人和 物,这才猛吸一口气,提起全部底气来,微弱地、呐呐地说出了她苏醒以后的第一 句话: “谢谢你们救了我。可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你们的好心,无非叫我再去经受一 次死亡的痛苦罢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脑袋一歪,又闭上了眼睛。 对于这样的回答,母亲既不明白,也不满意,一面摇晃着她的身子,一面还是 在大声地喊着“知子”。我知道母亲是叫眼前的巧合给弄迷糊了,这场戏如果再演 下去,一个还没有复原,准又会病倒一个。我连忙走过去扶起母亲,把话跟她挑明 了说: “妈,这不是你的小知。这是我刚才从湖里救起来的一个不认识的姑娘。你看, 她跟咱们的求知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跟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一样。连我都不相信 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呢!她现在身子还挺虚弱,你快帮她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 先让她安安静静地歇一会儿吧。有什么话,等她精神好点儿了,再问她。”说着, 我开开衣柜,取出一套干净的衣裤来,管自到隔壁的房间里去换。 经我这么一说,母亲终于明白过来了。十分钟以后,左手捧着大红游泳衣和格 子连衣裙,右手用衣角擦着泪水走了出来。我推门再次走进东屋的时候,那姑娘已 经脱去鞋袜,裹在一条毛巾被里。妹妹死去十来年,留下的衣服早就没有了。我不 知道母亲是拿我的衬衣衬裤给她穿上了呢,还是就让她光着身子躺着。她依旧闭着 眼睛,羊犄角小辫儿已经散开,湿漉漉的头发擦得半干,蓬松地在枕头上披散着。 看上去,倒比梳得溜光水滑更自然,更其美丽了。 我取出梳子,胡乱拢了拢头发,从皮包中找出几片肠胃消炎剂来,又倒了一杯 温开水,走到床边,轻轻地对她说: “醒醒,先把药吃了,再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你就好了。” 刚换了衣服,当然不会马上就睡着。听见我呼唤,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微微地 摇了摇头,说了声:“我不吃。”就又把眼睛闭上了。 当了几年大夫,对于如何伺候病人吃药,当然是内行的。我把茶杯放在床头柜 儿上,一只手拿着药片儿,一只手从她的头颈下面伸了过去,把她半扶起身子来, 让她的脑袋靠在我的臂弯和肩膀上。她马上又睁开了眼睛,而且还张得很大,用一 种不信任、不友善的眼光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凝望着。我们俩的脸挨得如此之近,互 相之间都能清晰地觉察到对方的鼻息了。我见她对我仍有怀疑,就也一言不发,只 用一种友好的、善意的眼光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足有两分钟之久。在我那灼灼逼人的 眼光盯视之下,她那苍白的脸上忽然升起了一朵红云,接着,凝视的目光散乱了, 却又微微蹙起她那两条妩媚的“一字眉”,像是从警惕变成了疑问。我觉察到了她 微秒的心理变化,就趁此时机,用一种坚毅的、不容辩驳的口气单刀直入地对她说: “我是大夫,在这里一切都得听我的。刚才你喝了许多脏水,要不吃点儿肠胃 消炎药,你会拉肚子,还可能发烧。听话,快吃药!” 我把药片儿在她嘴唇上碰了碰,她不单没有张嘴,反而把嘴唇闭得更紧了,同 时还用惊奇的目光瞥了瞥我。我继续逼视她,再次用药片儿碰了碰她的嘴唇,下了 一道简短的命令: “张嘴,吃药!” 这一回,不知道是我坚定的目光使她信服了呢,还是我严厉的命令使她不敢反 抗了,总之是她没有再抗拒,竟乖乖儿地半张开小嘴,微微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 齿来。我把三粒消炎片全塞进她嘴里,回手端过茶杯来伺候她把药片儿一片一片地 全咽了下去,趁着把她的脑袋放回枕头上去的工夫,我微微一笑,忍不住在她的脸 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温情地说: “真乖,这才像是我的好妹妹呢!快躺下睡吧,等你觉着饿了,我再给你吃东 西。” 就在我低头吻她的时候,她的脸颊“刷”地胀得通红,急忙从毛巾被里挣出一 只手来推了我一下,用一种责备的目光很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虽然没有说什么, 但可以看得出来她有些恼怒了。 我颇有些懊悔自己的孟浪。尽管不久前嘴对嘴地替她接过气,无异于已经吻过 她许多次了,但那是出于一个医生的责任感,是救死扶伤;再说,那时候她还处于 昏迷状态,什么都不知道。这一次我吻她,固然出于她十分像我的妹妹,又听我的 劝说终于把药片儿都吞下去了,是为了表扬她的听话,并表示我将像爱我的亲妹妹 那样去爱她,才会有此一举的;在我的眼中,她还是个“小姑娘”。但是我忽略了: 我的这些想法,她一个与我素不相识的陌生姑娘,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姑娘,是根 本无法理解的。 从她的轻轻一推,我看清了她身上穿的是我的长袖子衬衫。这会儿,她脸儿朝 里地躺下了。是生气?是怕灯光刺眼?还是怕我看见她羞红了的脸?挨了她的一瞪, 我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不便于再在这里呆着,就关掉床头灯,又掏出手绢儿围住 吊灯灯伞朝床的一面,不让灯光照射在她的脸上,这才拉开房门,回到客堂间。 母亲正在翻检我换下来的脏衣服的衣兜儿,一件一件地泡进洗衣盆里。每当脏 衣服下水之前,都得翻检一遍衣兜儿,这已经成了她多年来的习惯了。这不单单是 因为我的粗心,换下衣服来,常常把东西忘在衣兜儿里;更主要的还是父亲故去以 后,母亲以拆洗缝补为业,常常有比我更粗心的主顾,把钥匙、手绢儿、小本子甚 至钢笔、怀表、钱包儿之类忘在口袋里。多少个顾客在收到洗烫得干干净净、熨熨 贴贴的衣服同时,从母亲手中取回了四处寻找总也找不到的东西,从而赢得了顾客 们的信任,使得她声誉卓著,长年有活儿可干,也因此才能靠十个手指头把我们兄 妹俩抚养成人。 当我走进客堂间的时候,母亲已经翻完了我的衣兜儿,正在翻检那姑娘的连衣 裙。大多数连衣裙,一般都不带衣兜儿,但也有一种式样,在腰间做一个浅浅的小 兜儿,可以放一条小手绢儿或是几角零钱什么的。这位姑娘所穿的,正是这种“布 拉吉”。母亲在那件半湿的连衣裙的腰部找到了一个小兜儿,伸进两个手指头一掏, 就夹出一张折叠成“马莲垛儿”形的小纸条儿。母亲识字不多,再说,她那个年纪, 不戴上老花眼镜,更是连一个字也不认得了。因此,在她发现衣兜儿里有字条儿以 后,马上就把它递给了我。我很希望能够从这张字条儿上发现那位姑娘之所以要自 杀的原因,急忙接了过来,拿到吊灯底下去看。 纸条儿是从练习本儿上撕下来的一页,两面用圆珠笔写着几行虽然潦草但却相 当娟秀的字迹: 我 的 自 白 我本和新中国同时诞生, 且又在红旗下张大成人; 毛主席共产党教育着我, 为革命为理想奋斗终身。 共产党是我的指路明灯, 我爱她她爱我鱼水难分; 树雄心立壮志建设祖国, 下决心贡献出全部才能。 谁想到平地里刮起妖风, 眼睁睁逼死了我的双亲; 从此后我成了黑帮子女, 被歧视受折磨饮泣吞声。 有冤仇无处申叫天不应, 有苦楚无处诉入地无门; 为什么我爱党党不爱我? 为什么爱国者反成敌人? 我不能去进行合法斗争, 也不会暗地里放火杀人; 我只好走绝路消极抵抗, 发狠心沉湖底了此残生! 一个被贴上了“狗崽子” 标签的中国女青年 1966年8月22日绝笔 从这首未脱学生腔的自白诗中,我大体上明白了这个姑娘之所以要“自绝于人 民”的原因。她的父母亲在某种情况下被杀或者自杀了,她变成了被社会所唾弃、 为同伴所不齿的“狗崽子”,受到与她父母亲同样的打击与压力。于是她对党怀疑 了,对自己绝望了,眼前一团漆黑,找不到出路,最后不得不步她父母亲的后尘, 追随她父母亲于地下! 尽管各人的具体情况不同,但是诸如此类的不幸事件,近一些日子来,单是我 所耳闻的,就已经不止一起了。 不管这个姑娘的父母亲是不是罪大恶极,是不是死有余辜,单凭这个与新中国 同时诞生、在红旗下幸福成长、仅仅只有十七周岁的姑娘来说,我相信她是绝对无 罪的。退一步说,即便她也曾经与红卫兵一起上过街,抄过家,打过人,作为一个 未成年的学生,责任也不在她。可以想象,在这个席卷神州大地的“大革命”发动 之前,她一定也有过远大的理想、不凡的抱负、宏伟的志向。从她的文字来看,就 一个中学生而论,虽不是上乘,但也满够中等水平了。我在想:要不是这场“大革 命”,要不是她父母突然间遭受到意外的打击,她一定会幸福地生活,努力地学习, 并为建设祖国、保卫祖国而贡献出自己的聪明才智的。就是这么一个像白纸一样纯 洁的姑娘,当她在幼儿园里张大着小嘴天真烂漫地歌唱领袖歌颂党的时候,当她戴 着红领巾用她的小手全心全意地学雷锋做好事的时候,当她在课堂里仄着耳朵全神 贯注地听老师讲解文史哲数理化的时候,她怎么可能想到,正当她只有十七岁的青 春时代,她竟会有跳进水里自沉于湖底的一天?悲剧呀,真是人世间少有的也是不 应该有的悲剧呀!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所读过的统计资料中,在全世界,只有社会主义的新中国, 青少年的自杀人数是最少最少的。在美国、日本等一些资本主义国家,由于经济困 难、疾病折磨、吸毒恶习、过早地放纵于性爱等种种原因而发生的青少年自杀案件, 在新中国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统计数字几乎是接近于零的。但就是我们这个政治制 度最最先进的国家,为什么偏偏经常发生在国外极为少见的因为政治压力而引起的 青少年自杀案件呢?这些无辜的青少年,难道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牺牲品、不正 是某些人的牺牲品么?我们难道能够因此得出结论说:这正是中国政治制度最最先 进的体现、也是中国人人人关心政治所引起的无可指责的必然结果么? 一九五七年,我因为对“社会主义原则与政治制度”、“民主与法制”等问题 发过一通高论,并因此受到批判,受到了处分;但是这两个问题本身,多年来却一 直没有从理论上得到解决。今天的所遇所见,又一次使我感到迷惘,感到无法解释 了。 母亲见我看完了字条儿以后静默不语陷入了沉思,凑了过来,关心地问我: “那纸上都写着些什么?有她的姓名地址吗?” 我的思路被打断了,这才从沉思中惊醒,忙把纸条儿叠好了放进衬衣口袋里, 笑着说: “她又不是怕走失了的娃娃,在兜儿里揣上姓名住址干什么?这是一首诗,不 知道是她写的还是谁写的。多半儿是篇作文吧。要想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 里,等她歇过来了,问一问她,就知道了。有了地址,明天早晨叫她家里来人接, 不就行了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跟母亲说实话,只是潜意识地觉得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这 些悲伤惨痛的事情好。母亲的心中,装的悲苦太多了,还是别让她老人家为他人的 悲苦而伤心落泪吧。 母亲瞥了东屋的房门一眼,露出了一丝笑意,感慨地说: “真是个好姑娘!不单长相模样跟小知一模一样,就是那副拗脾气,准也是跟 小知差不多的。要不,怎么会这天儿一个人跑到咱这湖里游泳来了?她这一夜不回 去,她家里丢了这么个好闺女,还不知道会急成个啥样儿呢!要是怕她家里着急, 最好是连夜把她送回去;要是只凭我的心思,真又舍不得就让她走了。看不厌的好 闺女,真是连多看上一眼也解心宽哩!我那知子,死的那咱,不也才这么大点儿么?” 我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跟母亲打开了哈哈: “妈要是喜欢她,就把她留下来做闺女得了。这是我捡回来的,咱把她昧起来, 不还给人家啦!” 母亲听我说开了孩子话,不禁也笑弯了腰: “哟!这话可不像是咱老杨家的孩子说的。你爸爸一辈子不肯要不义之财,最 恨的就是把别人的东西昧起来的人。做妈的要是贪图不义之财,这一辈子不知道该 昧起多少钱财来了呢!再说,一个大活人,藏没处藏,掖没处掖的,能昧得起来呀?” 我强压下心头的不快,一心想逗母亲的高兴: “只有大活人才最好昧呢!咱变个法儿,叫她自觉自愿地留在咱家里给你做闺 女,那时候,就是她家里开着车子来接,也接不走啦!” 母亲很少有说说笑笑的时候,今天可能因为突然间来了一个极像知子的姑娘, 颇有些兴致盎然,竟指着我打趣说: “现在的姑娘,哪是老太婆能留得住的呀?对上眼儿了,只有小伙子才留得住 呢!只可惜她太小了点儿,你又太大了点儿。要不,给我当儿媳妇倒是真不错。不 过我看这姑娘,不像是小户人家的派头,她的父亲,兴许是个高级专家大首长,像 咱们这样儿的,只怕她连看都不想看呢!” 一方面为了把话题从我身上引开,一方面听了母亲的话以后,也确实有所感慨, 就有感而发地说: “这年头,官儿越大越倒楣,学问越大越危险;倒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凭 力气吃饭的人最平安。不见这两天那些戴高帽子游街的,尽是高级干部和大知识分 子吗?这个姑娘的父亲,如果真是大干部,没准儿早就坐了喷气式上了天了呢!” 母亲不悦地瞪了我一眼,嗔着我说: “说话嘴下留点儿德,别有的没的乱嚼舌头。人家父亲要是好好儿地在上班呢, 你这不是存心咒人家么?快别没话找话了,都快九点钟了,为那姑娘忙活了一晚上, 连饭还没吃呢,你不饿吗?那姑娘,给她点儿什么吃合适呢?” 经母亲一提醒,我才想起母亲和那姑娘都还没有吃饭,连忙说: “我已经在姜师傅家里吃过饭了,你快吃吧。那姑娘吃了药,也许睡着了。要 是还没有醒,让她多睡一会儿,先清清肠胃,饿上一两顿,倒是不要紧的。今天晚 上有稀的吗?” “今天晚上我闷的是米饭,菜是香干炒芹菜和肉末雪里蕻,没有稀的。噢,我 还蒸了一碗肉末蛋羹,正好拿去给她吃。” “行,就把这碗蛋羹留给她吧。你快吃饭,我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我轻轻地推开房门儿,蹑手蹑脚地走近床前,弯下了腰去。这时候,睡美人已 经脸儿朝外,闭着眼睛,安祥地躺着。淡淡的灯光,透过薄薄的、浅蓝色的手绢儿, 映照在她那艳红的脸蛋儿上,显得更加娇嫩、更其艳丽了。 都说是“灯下看美人”,确实有几分道理。 有人说:一个姑娘最美的部份,是她的眼睛。这话也许不错。美丽的姑娘们, 不是个个眼睛都会说话吗?但是睡着了的姑娘,最美的部份收藏起来了,美却并没 有因此消失,这又该作何解释呢?在姑娘们面前,特别是在大眼睛滴溜乱转的美丽 的姑娘面前,也许是出于自惭形秽的心理上的原因吧,我总是显得胆小,觉得羞怯, 从来不敢跟她们对面正视,更不敢注视她们的眼睛,好像生怕她们会一眼洞穿我心 中的底蕴似的。作为一个发育正常的健康男子,出于天性,我当然也有爱慕女性的 心理特点,也有追求异性的强烈欲望。但是自从我的第一次恋爱也是最后一次恋爱 失败以后,在姑娘们面前,我觉得自己好像比别人矮一截儿似的,我认定像我这样 的男子不可能给姑娘们带来什么幸福,因此,我是不配去爱任何一个自由清白的女 子的。既然客观现实就是如此冷酷无情,那么,我对任何一个姑娘的眷恋和爱慕, 岂不都是一种罪恶、一种邪念么?尽管我的这种内心的独白从来没有向任何一个姑 娘表露过、倾吐过,但是我却害怕“明眼的”姑娘会从我的眼神中一下子烛照肺腑, 洞察底蕴,并把我的邪恶的念头公诸于众,让人人都来笑骂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 肉”。那么一来,我就彻底地毁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医生,怎能得到病人的信任, 又怎么能在人群中生活下去呢? 但我终究是一个男人。尽管理智告诉我,像我这样的男人,既不配去爱任何姑 娘,也不配被任何姑娘所爱,明确地说,我是根本就不许可享有爱情的;而心底那 个男性的欲念,却偏偏要一次又一次地提出十分强烈的抗议,总是妄图极力摆脱羁 绊冲破防线去寻求自己的阴阳协调和两性的和谐。于是乎,每当我被某种异性美吸 引住的时候,我刚刚远远地偷偷地瞟上她一眼,理智就会出来干预,强令欲念回到 心灵的深处,并牢牢地禁锢起来。 不过,今天的情况却很有些特殊:第一,这个姑娘是我救起来的;第二,她只 有十七岁,还是个半大孩子;第三,她跟我一样,也有一篇痛苦的经历;第四,她 长得很像我死去的妹妹;第五,她现在睡着了,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她身边。正因为 有这么五个特殊的原因,我才敢于大胆地、面对面地、仔细地端详起她来。 她确实是十分美丽的,出色地美丽。从她脸上的肌肤色泽和胸脯的丰满程度来 看,她已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少女,而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了。出于一种贪婪 饱餐秀色的欲念,我直起腰来,轻轻地把遮在灯伞上的手绢儿除去,让较为明亮的 灯光,照着她的整个脸庞。这时候,我忽然发现她那长长的睫毛是湿润的,是好几 根粘在一起的;两滴晶莹的泪珠儿,从紧闭着的眼缝中挤了出来;还有几滴,像蚯 蚓似的挂在她那红润的腮边……。啊?她是醒着伤心呢?还是在梦中哭泣? 这个谜一样的姑娘啊,你的谜为什么这么变幻莫测、这么复杂难猜呢?在你短 短十七年的岁月中,在你涉世不深的平凡经历中,在你刚刚懂得人生懂得社会的简 单头脑中,究竟有多少坎坷的山路、离奇的遭遇和曲折的故事呢?我这个与你无涉 的外人,跟你陌生的男子,使用什么方法,采取什么步骤,讲究什么方式,才能把 你这个比司芬克斯的谜还要难解难猜的奇异姑娘摸清底细呢? 就在我凝神注视着她的脸想入非非的时候,忽然间她睫毛一抖,两眼一睁,看 见我就站在她的床前,而且两张脸的距离又是如此接近,不觉对我微微一笑。不是 愉快的、甜蜜的欢笑,而是哀伤的、痛苦的惨笑。啊,立刻,我感到脸上火辣辣地 发起烧来。我相信那时候我的脸,准也像她那样血红血红的吧? 不知道她是被我吵醒的呢,还是她压根儿就没睡着。我见她睁开了两眼,赶紧 给自己找个台阶儿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没觉着发烧,这才轻声对她说: “醒啦?觉着舒服点儿了吗?肚子饿不饿?坐起来靠一靠, 我喂你吃点儿东 西, 好不好?” 她任性地摇了摇头。那神态,跟我的妹妹别提有多像了。我噘了噘嘴,表示对 她的答复不满,同时就用摸她额角的那只手碰了碰她的左颊,做出一个打嘴巴的姿 势来,吓唬她说: “到了我这里,一切都得听我的,明白吗?在我这里我是绝对权威,什么样的 造反派和小将来了都一样。不听话,就动武,拳头巴掌一起上,那时候,你可别怪 我待人不客气! ” 我那并不高明的表演,换来了她一个调皮的白眼,接着又对我微微一笑。笑意 中,刚才那种凄惨哀伤的成份淡薄了,代之而起的,是几分感谢,几分温存,还加 上几分淘气。尽管她是个早熟的姑娘,但终究还没有脱离孩子的范畴嘛。 我赞许地向她点了点头,离开床前,转身出房去端那碗蛋羹。母亲正好把饭菜 从小厨房端进客堂间的桌子上来。我找了一个瓷调羹,对母亲说了一声:“她醒了, 我去喂她。”就一手端着蛋羹,又进了东屋。 我把碗放在床头柜儿上,拉过一条薄被来,叠小了,这才扶起她来,把枕头垫 高,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床架上,回手又把床头灯开开,端起蛋羹,舀了一勺先试 了试冷热,然后送到她的嘴边,坚定地下了命令: “开口!吃!” 她翻了翻大眼睛, 瞟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却乖乖儿地把嘴张开了。我喂她 吃下了第一口。在我第二次把调羹送到她嘴边,就开始按照我设计的“作战方案” 对她展开了“攻势”: “咱们互相认识一下吧!我叫杨求真,木易杨,追求的‘求’,‘真理’的 ‘真’, 就在纺织三厂医务室当大夫。是我回家路过人工湖的时候,把你救起来 背回家来的。现在你就住在我家里。我家就我和我妈两个,没有外人。你呢?先告 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面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蛋羹,一面静静地听我说话,两只眼睛却无所顾忌地 在我的脸上溜来溜去,时不时还直勾勾地跟我对眼,像是要从我的脸色和眼神中判 断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似的。 她的大胆直视,马上又使我感到无地自容起来。我虽然不是什么标准的小白脸 儿,不过五官还算端正,眼不斜,嘴不歪,脸上也没有麻子坑儿,在男子中间,堪 称中上;但是跟她比较起来,我就不单长得太丑,也显得太老了。尽管我只有二十 八岁,对一个男子说来,正是年轻力壮,仪态万方,风华正茂,大有作为的时候; 可是在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眼中,我大概已经很老了吧?即便她不把我看成是老 头子,至少也是她的大哥哥。于是,对于原定的要用我男性的温存去获得她的好感, 去赢得她的信任,从而诱使她吐露真情的想法和计划,自己又怀疑了,动摇了,觉 得很靠不住,甚至认定完全不可能了。 就在我再一次把调羹送到她嘴边的时候,我见她还不回答我的问题,不觉也暗 暗有些失望和恼怒起来。一句不大客气的、略微带刺儿的话,不禁脱口而出: “你不是哑巴。刚才你还跟我说过两句话。你的听觉没有毛病。你的大脑也很 正常。我的话,你应该听得见,也听得懂。为什么你就不开口说话?” 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我这几句不大客气的刺儿话,并没有激怒了她,而只是嫣 然一笑以后,说了声:“我自己来。”就抬起右手,要把调羹接过去。我把手往回 一缩,把调羹放进碗里,腾出右手来,点着她的鼻子说: “好哇!你给我来个‘王顾左右而言他’,不作正面答复,想支吾过去,是不 是?我是个大夫,我的工作就是救护病人。喂你几口饭,伺候伺候你,都是我份内 的事儿。现在你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手脚发软,要是一不留神打翻了碗,想省 事儿倒费事儿了。交朋友嘛,总得自觉自愿,谁也不能强迫谁。你的事情,要是信 得过我,就跟我说,也许我能帮助你,即便帮不上忙,至少不会有伤害你的心思; 要是信不过我,我绝不会强迫别人去做她所做不到的事情。怎么样?我已经表明自 己的态度了,你能不能也亮一亮你的观点呢?你不妨再考虑考虑。现在,咱俩合作, 先把这个任务完成了,好不好?” 说着,舀起一勺蛋羹来,送到了她的嘴边。 她顺从地把蛋羹吞了下去,却没有多加考虑,转了转闪亮的眼睛,当时就答复 说: “您救了我,又把我背回家来尽心地护理我,您的这一番好意,我打心底里感 谢。不过,各人有各人不同的遭遇;您救得了我的性命,却改变不了我的遭遇。我 的命运决定我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去死,这是合乎自然的;您救了我,要我 活下来,倒是违反自然的,所以说终究也是不可能的。对于您来说,不管是当大夫 也好,不当大夫也好,总不能见死不救;对于我来说,不管是该死也好,不该死也 好,您救了我,我总应该向您表示感谢。至于我今后怎么活下去,能不能活下去, 那就不在您的职责范围之内,也不是您所能解决得了的问题了。不过您可以放心, 我绝不会恩将仇报,也不会在您家里给您招灾惹祸的。 “客观情况既然是这样,您救了我,眼看着我欢蹦乱跳地从您家里走出去,您 奉行了您的天职,也没有违背了您的天良,这件事情,就算结束。在您的一生中, 只要记住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曾经救起过某一个女学生,就满够了。您可以把这件 事情载入您的功劳簿,也可以拿它当作一件光辉的业绩到处去向人宣传。至于这个 女学生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您完全可以像写小说那样,随意胡编,反正不会有 人去内查外调对证核实的。您一定要我自报家门,我告诉您了,您真相信么?反正 都是假的,与其我编,还不如您自己编一个叫着既顺口记起来也省事儿。刚才我听 大妈好像管我叫什么‘知子’来着似的,要是您觉着这个名字还不错,就叫我这个 名字得啦!” 天哪,这个谜一样的难以理解的姑娘,她那闷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哇?她 这一番成本大套的离奇的语言,确实使我感到惊讶,甚至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作 为一个大夫,我能够一眼就看出她生理上的早熟;但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说 出这一番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话来,从而证明她的智慧、她的头脑也是早熟的。 看起来,由于我的“轻敌”,这一场斗智的“进攻战”,将要以我的败北而告终了。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尽量装得毫不介意的样子,以掩饰自己的空虚和迷惘, 并尽量地把她贬得年幼无知,以保持自己今后的主动性。于是,我一面用右手的食 指像逗着孩子玩儿似地抬了抬她的下巴颏儿,一面用很不满意的口吻嗔着她说: “你这个淘气的毛丫头,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再要这么一派胡言,可真要招 打了。我刚才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信得过我,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信不过我, 不想说什么就什么也甭说。我既不逼你,也不勉强你。我是相信你,才把你留在自 己家里的;我要是不相信你,救活你以后,把你往派出所一送,不是就没我什么事 儿了么?” 又是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听到这两句话,绯红的两颊陡地变成煞白,两眼直瞪 瞪地凝视着我,眼神中流露出惊恐、疑惧、愤恨和不可遏止的怒火。啊,真是瞬息 万变捉摸不定的“少女的心思”,真是难描难写变化万千的“姑娘的眼睛”啊!我 不知道是什么犯忌的字眼儿触动了她的心弦,竟使她顷刻之间变得如此激动、如此 暴躁起来。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负气似地咬了咬下嘴唇皮儿,歪了歪脑袋,终于低 下头去,带着哭腔伤心地说: “我是您救起来的人,您爱把我送到哪里去就送到哪里去,反正都一样!”说 着,两行眼泪叭哒叭哒直往下掉。 我生平最怕别人掉眼泪。一看见这个美丽的姑娘忽然间神经质地饮泣起来,慌 得我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只是十分笨拙地舀起一小勺蛋羹来,凑到 了她的嘴唇边,歉意地呐呐劝慰: “别哭,别哭!你的事情,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了。这还不行吗?快, 快把这碗蛋羹吃完了,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好不好?” 看起来,在姑娘面前,我是个笨蛋,一个十足的笨蛋。我的劝慰,不但没有收 到预期的效果,反而使她更加伤心、更其难以抑制地啜泣起来。 就在我急得团团转无计可施的当口,房门“呀”地推开,母亲“救驾”来了。 她一进门儿,看见这副模样,不问情由,就派定了我的不是,就认定是我惹哭了她, 就不由分说地责备起我来: “真儿!你这么大的个子,怎么又把小妹妹招哭了?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你 就不能依着她点儿吗?觍着脸你还做哥哥呐,天底下有你这么不护着妹妹的哥哥吗?” 真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葫芦僧胡判葫芦案”,没有好人走的道儿啦! 她自己为自己的往事伤心,怎么都成了我的过错了?急切中,我不由得叫起撞天屈 来,可又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护,只是没头没脑地乱嚷嚷一气说: “我根本就没招她!我问她叫什么,她不肯告诉我;还说你叫她‘知子’,她 就是‘知子’。真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 是她自己想哭,跟我有什么相干?我 这里劝还劝不过来呢,哪儿招她啦?” 母亲蛮不讲理地从我的手中把碗夺了过去,放在床头柜儿上,一面把我从床边 推开,一面冲我直嚷: “她承认是我的知子,当然就是我的知子,你不愿意怎么着?你不疼你妹妹, 我还疼我闺女呢!去去去!到外间屋子里趴着去!连喂个饭都不会,还亏你是个当 大夫的呢!” 母亲半真半假地冲我发完了火,把我推到了一边,她自己迎了上去,拉住了那 姑娘的手,像哄孩子似的哄着她说: “知子,我的好闺女,别跟你哥哥一般见识。你哥哥不好,妈一会儿狠狠揍他! 听妈的话,快把这碗蛋羹吃了好好儿睡一觉。赶明儿你缓过来了,妈给你包饺子吃。” 是我的男性温存过于拙劣,不能引起少女的心灵共鸣呢?还是伟大的母爱,唤 醒了那姑娘的良知呢?只见她在母亲的抚慰之下,竟然不顾她羸弱的身体,从床上 一跃而起,猛地扑向了母亲,叫了一声:“妈呀!”就趴在母亲的肩头上,像一个 孩子似的呜呜地号啕痛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