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阳消融寒山雪 由我下水去把她捞起来救活,又由我背回家来疗养的那位谜一样的姑娘, 自 从承认她就是“知子”以后,竟然当真成了母亲的娇闺女了。一方面是母亲什么事 情都依着她;另一方面她也真像好闺女似的事事都听妈的话。于是,在我们这个重 新改组过的家庭里,她立刻成了中心人物,而我这个立过汗马功劳的人,反倒成了 多余似的了。 瞧着她们娘儿俩那股子亲热劲儿,我心里直往上翻酸味儿。在那间房间里,我 既插不上手,也搭不上嘴,干脆就听妈的话,老老实实地溜了出来,在客堂间里支 起一张小铁床来,准备睡觉。 妹妹自小就跟我同住一屋, 就连父亲故去以后,直到她死,我们都没有分开 过。我们兄妹二人,各睡一张小床,合用一张书桌。妹妹死去以后,这张小床拆掉 了,一直放在西厢房里。我负气把它搬进客堂间来支上,又从母亲房里取了被褥枕 头,脱了鞋袜,就和衣躺下。 我刚躺下,心里还在生气,母亲就从东屋出来了。她见我已然躺下,走到我的 床前,责怪我说: “你手脚倒是真麻利,转眼工夫,床也支上了,人也躺下了。我的床宽,正想 叫你把她抱到我的床上去睡呢。” 我翻身朝外,用一个胳膊枕着脑袋,醋意未消地对母亲摔开了咧子: “妈又有了闺女了,还要我这个儿子干什么?‘儿子再亲,总也比不上闺女贴 心’嘛!” 这本是妹妹淹死那天, 母亲在极度悲痛中对前来劝慰的街坊们说的一句伤心 话, 这会儿我正在气头上, 故意翻出这笔陈年老账来怄她。不料母亲闻出了里 面的酸味儿,不但没有跟我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用一个指头点着我的脑门儿, 反过来笑话我说: “你呀,你呀!笨得连一个心眼儿也不长,跟你妈都吃起醋来了。怪不得二十 七八岁了连个对象都搞不上! 什么时候, 你才能学机灵点儿?” 母亲安置了她的新闺女以后,也回房睡觉去了。我虽然脱去了衣服熄了灯,但 却在黑暗中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并不是我有“择席”的毛病,睡不了生床, 而是在反复琢磨母亲刚才说的那两句话。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笨伯,即便不是最 聪明,至少并不缺心眼儿。上学的时候,我的功课在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为了从 事医学和文学,我还学过一点儿心理学。对别人的事情,我能分析得头头是道,怎 么轮到自己头上,在一个十七岁的少女面前,我竟然笨得跟一头熊似的,连人家的 姓名都问不出来?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改变策略:先把自己的身世介绍给她,跟 她交朋友,争取她了解我,同情我,然后再慢慢地打听她的情况,切不可草率鲁莽, 轻举妄动,急于求成。 对策思谋成熟,时已夜半,方才沉沉睡去,没想到一觉睡到八点才醒。这种晚 起的情况,对我来说,是很少有的。究其原因,可能跟昨晚在湖中救人又背了回来 用尽了力气过于疲劳有关。我刚穿好衣服,母亲从门外进来了,半噘着嘴故意怄我 说: “缺心眼儿的傻东西,没心没肺的,就知道睡觉,连句温存话儿都不会说,哪 个姑娘会喜欢你?我要买菜去了,家里的事情交代给你:粥座在锅里,炉子上烧着 洗脸水,你伺候你妹妹洗完了脸,添上一块蜂窝煤烧开水,你们就吃早饭,别等我 了。这一回,要是再把你妹妹逗哭了,仔细我的火筷子!” 母亲吩咐完了,开开抽屉拿上钱包,转身掀帘子刚要出去,我一眼看见院子里 晾着那姑娘的大红游泳衣,心中一动,赶紧跑过去趴在她肩头小声儿地说: “妈,你就多走几步,到百货店替她买两件汗衫衬裤吧。总不能老叫她穿着我 的衬衣,也不能等游泳衣干了当衬裤穿哪!” 母亲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满意地说: “这一回,倒是真地长了心眼儿了。妈不糊涂,你不说,我也忘不了。”说完, 嘻嘻地笑着迈出了房门儿,又回过头来找补一句:“碗橱里还有三个鸡蛋,她两个, 你一个,不许打埋伏!”这才从廊柱上摘下一个麦秸手提包,走出了大门儿。 我傻笑着用最快的速度把被子叠好,又到厨房去刷了牙,洗了脸,添了煤,这 才到东屋去看我的“妹妹”醒来也未。 我轻轻地把门儿推开,只见我“妹妹”半靠在床头,胸口以下盖着大红的薄被, 两手捧着一个小镜框,就搁在她那高高隆起的胸脯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那个镜 框里,嵌着一张我和我妹妹合影的半身放大照片,正是我妹妹临死之前不久照的, 原来就放在床头柜儿上床头灯的旁边。一见我推门进来,她赶紧把镜框放回原处。 不知道是由于大红被面的反衬呢,还是她的秘密行动被我撞见而感到不好意思,总 之,我发觉她脸上的血色比昨天晚上好多了,那两块桃花似的红晕,也比昨儿晚上 要艳得多。用不着听诊器,也用不着量体温,只消用肉眼一看,就可以确信经过这 一夜的休息,她的机体功能,基本上已经复元了。 我把脸盆放在一张凳子上,一面拧着毛巾,一面笑着对她说: “醒了?睡得还好吗?身上哪儿还觉得不舒服?妈妈买菜去了,临走的时候, 叫我好好儿伺候你。还说:要是再把你招哭了,要用火筷子打我呢!”说着,手拿 毛巾,对她下了命令:“现在你不许动,我来替你洗脸。” 她显然是被我装出来的那一副轻声细语、诚惶诚恐、小心谨慎和温情脉脉所绝 倒,一面格儿格儿地发出一连串银铃儿似的笑声,把脑袋往一边儿偏过去躲我,一 面伸手把毛巾抢了过去,用善意的目光瞪了我一眼,娇媚地说: “我还小点儿!越活越抽抽了,连脸都不会洗了?再说,我又不是奄奄一息, 动弹不了,哪能老让您伺候我!” 她像是应付差事似的随便擦了一把脸,就把毛巾双手递还给我,同时送过来一 个亲切的、感谢不尽的微笑。我一面在洗脸盆里投着毛巾,一面答着下茬儿跟她说 话: “这可是妈妈吩咐的。在咱们这个家里,妈妈是司令员,她的话,我敢不听吗? 在妈妈的眼睛里,闺女永远是闺女;在哥哥的眼睛里,妹妹也就永远是妹妹。妈妈 那么疼她的娇闺女,做哥哥的,敢不疼他的小妹妹呀?昨儿晚上,就为没有把你伺 候好,你不是眼看着我挨了一通苦抠(音k ēi )吗?” 提起了昨儿晚上的事情,她脸上的红晕一下子延展到了耳根儿,歉意地笑了笑, 分辩说: “昨天晚上,我是想起了自己的事情,觉得委屈伤心,才哭了的。那跟您根本 就扯不着、不相干。” “这会儿你说扯不着,有个什么用?反正我是熊也挨了,抠也挨了,花了力气 不落好儿,你说冤不冤?妈妈什么都好,就是不论什么事儿总向着妹妹、宠着妹妹 这一条不好。我妹妹在的时候,妈妈为了护着妹妹的短儿,三天两头熊我。挨抠挨 多了,脸皮也就炼出来了。挨两下抠,成了家常便饭,不算一回事儿啦!” 我调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又拧了一把毛巾递给她。她推开毛巾,不好意思地 指了指自己蓬乱的头发: “不用了。有梳子,借我使使。” 我刚缩回手,她又扬起脸来问我: “那么说,你还有个妹妹啰?” 我见她开始问到我的家庭情况上来了,正中下怀,急忙因势利导,点了点头说: “那还用说!我不单有个妹妹,长得跟你还像极像极了。要不是有这么一拐子, 我妈能那么疼你么?” 她指了指床头柜儿上的照片: “就是她么?长得跟我倒是真像,可一点儿也不像您。您是长乎脸儿,她是圆 乎脸儿。刚才我看了这张照片,还当是您的什么人呢。她是您的亲妹妹么?” 真是奇怪的问题!我有些好笑地回答: “妹妹嘛,不是抱来的、认来的,当然是亲的。就为她长得比我漂亮,妈妈特 别疼她。我妈屋里还有她一张全身的照片,我去拿来给你看。” 说着,我送走了脸盆,拿了一面方镜和一把梳子回来。那镜子的反面,嵌着一 张我妹妹的六寸全身着色照片,穿着彩色的连衣裙,圆圆的脸蛋儿上一边一个浅浅 的酒窝儿,露着几颗洁白细小的牙齿,微微地笑着,双眼皮儿的大眼睛闪闪发亮, 盈盈欲滴,长得出奇的眼睫毛儿,几乎会使人误以为那是经过艺术加工描上去的。 我把梳子和镜子一起递给她,指着照片对她说: “你看看这张,跟你一样胖,一样圆,一样漂亮。你们俩要是能在大街上一起 走,别人准会说是一对儿双胞胎呢!只可惜这是永远不能实现的事儿,因为她已经 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两张照片,还是在她临死前不久同一天里照的。那是一九五 六年的夏天,她十六岁,刚上高一;我十八岁,已经高中毕业,正准备考大学。我 原计划考文科,就是为了她,我才改变主意,上了医科大学的。” 她接过镜子,先不梳头,却把那张半身照片也拿了过去,一手一个镜框并排地 对照着仔细看。看了好一会儿,还把镜子翻过来照了照她自己,这才抬起头来,脸 带愧色地说: “她跟我倒是有几分相像,不过比我可要漂亮多了。她就是妈妈叫我的那个 ‘知子’吗?” “她的名字叫求知。”我开始向她介绍我妹妹的故事。“打她十三四岁以后, 也不知道妈妈偷着给她吃了什么好东西,就跟气儿吹呀似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胖起 来,脸蛋儿是圆的,眼睛是圆的,胳膊是圆的,手背是圆的,整个身子也是圆的, 就像莫泊桑在他的小说《羊脂球》里描写的那样:‘她浑身都是圆的,肥得好像要 滴出油来!’所以,我就管她叫‘羊脂球’。开初她不知道什么叫‘羊脂球’,只 以为是羊脂的圆球,又是她名字的颠倒,也就默认了。后来她在图书馆里借到了莫 泊桑的小说集,知道‘羊脂球’是一个妓女的外号,跟我这一通翻儿!哪会儿,我 们兄妹俩合住这间房间,她都把我逼到床旮旯儿里了,还不依不饶的,非要拧我的 嘴不可。我急得叫妈,妈来了,她又说不出道不出,只说我变着法儿骂了她了,非 要叫妈帮她拧我不结……。” 我和我妹妹的故事,显然引起了她的兴趣,竟打断了我的叙述,插嘴问: “妈妈真的帮她拧您了吗?” “妈妈当然是向着她的。妈妈扬手假装要打我,我两手一捂脑袋,腮帮子可就 让那丫头片子给拧红了。” 我连说带表演的,把她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她又看了看照片,这才翻过镜子 去,放在床头柜儿上,一面梳着头,一面感慨万千地说: “这么美的姐姐,要是活着,该有多好!从照片上看,她身体挺好的,是什么 急病,年轻轻儿的才十几岁就死了?” 我叹了一口气,无限思念地说: “她什么病也没有,从小就体格强壮,很少生病。只为怕她发胖,我劝她多运 动运动。好在我们家离人工湖不远,就冬天带她去溜冰,夏天带她去游泳,很快地 她就入迷了。那年夏天,我因为准备高考,在家里温习功课,没有工夫天天陪她上 人工湖,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去。有一天,早早儿地吃过晚饭,又一个人去游泳了, 一直到了太阳快落,还不见她回来。妈不放心,叫我到湖边去叫她。我到了湖边, 游泳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只有妹妹装外衣的书包还挂在每天她换衣服的老地方。我 看事情不妙,沿着湖岸一边跑一边喊,一直跑到昨天你入水的深水区,才看见有个 红色的东西在水底一闪。我两眼瞪得滴溜儿圆,心都快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我妹 妹的游泳衣,就是深红色的。我顾不得脱衣服,一头就扎进了水里……” “果然是她么?” “果然是她。我把她拖上岸来,她肚子里灌了许多水,已经停止了呼吸,不过 心脏还微微有些跳动,身子也还没有僵硬,可见溺水的时间还没多久。要是我懂得 一些急救的常识,替她空出水来,赶紧做人工呼吸,就像昨天救你那样,她的这条 命还是有救的。可惜当时我慌了手脚,只知道抱起她来,到路边拦汽车送医院。好 不容易拦了一辆车把人送到医院,已经晚了,大夫们就是有回天的本事,也救她不 活了。” “就为了这个,你才改变主意学医的么?” “我妹妹死了,我恨我自己。我认定妹妹不是死在水里,而是死在我的手里。 要是我懂得一些医学常识,我妹妹是肯定不会死的。就为了这个,我才打消了学文 学的念头,改学医科。话可以这么说:要不是有我妹妹的死,我绝不会去学医;要 不是你跟我的妹妹长得那么像,我也不会停下脚步来看你;那么,你的这条命,昨 天晚上也就交代啦!这不是:鬼使神差的,机缘全都凑到一起来了。十年前我在这 个湖里失去一个妹妹,十年后我又从这个湖里捞回一个妹妹来,而且比我的亲妹妹 更漂亮、更调皮、更可爱。我那妹妹,如果还活着,今年二十六岁,很可能早就结 了婚,都有了小宝宝了呢!” 当我结束这一段故事的时候,特意加了一段小插曲,借以缓和一下由于死亡带 来的悲怆和沉闷,也借此增加一分我与她之间的情谊。她梳完了头,重新在脑后扎 起了两条羊犄角辫儿,放下梳子,瞟了我一眼,指着照片,用一种半真半假的口吻 对我说: “您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子面对面地损人吗?您把我从湖底救了上来,我不但 白拣了一条命,还有了您这么好的一个哥哥,我当然非常感谢您,也非常高兴的。 只是我比起您的亲妹妹来,可就差得太远了。刚才我看这张照片的时候,还以为她 是您的什么人呢!十年前,您才十八岁;看起来,您和您妹妹一样,都是比较早熟 的吧?”说到这里,她似乎想到了自己,脸一红,略一忸怩,又接着说:“算起来, 您今年二十八岁了,难道就因为死了妹妹,连爱人都不要了吗?” 听她这种单刀直入的问话方法,我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坦率和大胆。心里想:她 问来问去问了那么多,忽然话题一转,红着脸问到这个话题上来了。那么,她心里 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从今天一早开始,她就没有再提起还要去死的话头。是暂时把死的念头隐蔽起 来故意不说呢?还是因为母亲和我亲人似的对待她,又唤醒了她生的欲望呢?不管 怎么说,至少今天她能够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跟我说说笑笑,就是一个好苗头、好开 端。即便她还存有去死的想法,也可以因势利导,通过谈话启发她,开导她,一步 一步地把她从死的道路上拉回来,重新走上生的道路。但是,这种生的前提和基础 是什么呢?她之所以要去死,是因为她失去了双亲、失去了家庭,可能周围的环境 也不许她生活下去了;那么,单是母亲和我待她好,就能使她建立起重新生活下去 的信念么? 我设身处地地为她想了一下:她跟我们家非亲非故,仅仅因为我从湖底把她救 了上来,仅仅因为母亲像亲闺女一样对待她,她就能够心安理得地以家庭一员的身 份在我家里长期住下去吗?看起来,这种可能是很小的;换句话说:能够把她拽住、 拴住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思前想后,像她这样一个姑娘,只有一种力量能够拴住她,这就是爱情。 我在问我自己:我爱她么?能够爱她么?主观上我有资格爱她么?客观上允许 我爱她么? 我又去衡量她:她会爱我么?她刚刚遭受失去双亲的惨痛,一心想到的只是死, 不是爱!那么,刚才她问的那句问话,是无意中偶然提起呢?还是经过昨夜一夜的 深思熟虑之后的试探呢?我不是白痴,虽然在心理上有些扭曲,但在这种问题上跟 正常人一样特别敏感。从今天早上开始,她的言语神态,她的表情眼色,跟昨天就 判若两人了。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我的自作多情、想入非非吗?在这样的境遇中, 她还有那种心思去拨动内心深处的爱情之弦么?很可能,她的这根爱情之弦从来就 没有被拨动过,不是强烈的“弦外之音”,大概是很难使她同鸣共振的。 如果我的观察和体会不是“神经衰弱”,客观现实迫使我现在就要作出选择和 决定了。 从她那方面考虑,她失去家庭以后,迫切希望能够重新有一个家庭给她以温暖, 除非她再一次去寻死;从母亲那方面考虑,她失去一个女儿以后,也迫切希望能够 重新有一个女儿,当然,有个儿媳妇也一样;从我这方面考虑,我二十八岁了,早 就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如果不是因为头上顶着一顶无形的帽子,就凭我的外表和 内涵,这个问题不会拖到今天还没解决。如今天造地设,把一个无家可归的黑帮子 女送到我这个右派分子的家里来,应该说是门当户对,机会难得。就条件而言,只 要她自己愿意,合理合法的事情,谁也无权制止;反过来说,如果我不留下她,她 还有可能去死。我当然强烈地希望她能够活下来,但是惟一的一条不利因素,那就 是她太小了。尽管她早熟,可究竟只有十七岁,还是个中学生啊! 我在扪心自问:如果我偷偷儿地从她的心灵之窗中扔进了爱情的火种,把她积 攒在心头的那一堆从未点燃过的干柴变成一股熊熊烈火,我是不是犯了勾引少女的 过错,在道德上、品格上甚至法律上都构成了犯罪,并由此造成主观上的自我谴责 和客观上的不可宽恕呢? 啊,我走到三岔路口上来了。我像一头迷途的羔羊,不知道哪条路能救人于水 火,哪条路将陷人于深渊。举足轻重之间,不单救不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只怕连自 己也会沉入苦海而不可自拔!我一再地警告自己:要慎重,要三思,要妥善安排, 要小心从事! 我翻来复去地考虑再四,认为除了爱情之外,确实没有别的因素可以留下她活 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别的力量能够拴牢她住在我的家庭中。最主要的,还是我发 现自己确实特别喜欢这个姑娘,不愿意她离去,更不愿意她死去。一时间,我自己 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同情还是爱情。我再三地问我自己:我为什么会对这个连姓名都 不知道的陌生姑娘产生这种不可思议的感情呢?这是一种自私的念头么?似乎不, 因为我一心一意只想她好。这是一种卑鄙的念头么?好像也不,因为我心中除了喜 欢她之外确实没有别的邪念。我喜欢她,固然并不排斥她脸型的美丽,体态的丰腴, 性格的坚强,爱憎的分明,但首先却是因为她太像我死去的妹妹了。这其中,与其 说是男女之爱的成分多,不如说是兄妹之爱的成分多更贴切、更实际些。 啊,真是个烦人的问题,真是个难解的题目,简直是个比哥德巴赫猜想还要难 解几分的难题! 时间不容许我过多地考虑,为了拖延一下,以利于组织思路和词句,我只好笑 了笑对她说: “这事儿说起来话长。你要是愿意听,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妈妈已经把 粥熬得了,咱们一边吃,一边说,我说的时候,你别打断我。这样好吗?” 她笑着点了点头,调皮地说: “哥哥的婚姻大事嘛,做妹妹的能不关心吗?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遇上机 会了,就能够助您一臂之力,帮您一个大忙呢!咱们可以一边吃早饭,一边听您慢 慢儿说。反正您说今天是你们的厂休,您不上班。不过您得先给我找条长裤来穿上, 我好下床。我总不能坐在床上吃饭哪!” “病号么,坐在床上吃饭有什么关系?你别动,我去给你盛粥。” “我能下床了,老赖在床上也不是事儿。再说,我还得上厕所呢!” 我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暗暗责备自己的粗心和疏忽。我找出一条男式长裤来, 不好意思地递给她说: “妹妹的衣服,以前都是妈收着;这么多年,恐怕全处理光了。对付着点儿, 先穿上这个吧。你的裙子,妈一早就替你洗干净晾起来了。到不了中午,就可以换 上的。” 我离开了她,到厨房去张罗早饭。我找了两个大碗,在碗柜里取出三个鸡蛋, 按照妈妈的吩咐,在她的碗里磕了俩,在自己的碗里磕了一个,盛上了大米粥,又 找了几样小菜,一起搬到客堂间的方桌上放着。这时候,她穿着我的衬衣和长裤, 挽着袖子和裤腿儿,从厕所出来,又讨水漱了口、洗了手,这才坐下来一起吃饭。 经过这半天工夫,我大体上已经思谋成熟,决定根据她的态度因势利导,随机 应变,第一步,借聊天介绍我自己,让她先了解我;避开感情问题不谈,以能解开 她寻死的疙瘩,平安地留下她为首要目的。我不等她催问,就一边喝粥,一边跟她 慢慢儿地聊我那一段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大愿意回首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