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败兵之将再言勇 “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吗?” 我的故事告一段落,她已经再也忍耐不住,睁大了眼睛,钉问我一句。而且突 然之间把称呼从“您”改为“你”,显示出她和我的友谊又密切了许多,关系又前 进了一步。我从辛酸的往事中苏醒了过来,不好意思地抹去了眼角的泪花儿,苦笑 着回答说: “没有。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纺织研究所,也没有给她写过信。一直 到六四年底,我在东安市场偶然碰见了王广烈,问起小许,才知道她到广东去搞了 一年农村工作,回到北京,就跟那位团支部书记结了婚,不久又双双下放到湖北的 一个染织厂去,调走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据说两口子感情很好,生活似 乎很幸福。” 她调皮地笑了笑,眨了眨眼睛,终于把话题转到了我的身上来。 “幸福不幸福,大概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吧。看起来,她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 才结了婚的。那么你呢?从六二年到今天,整整四年中,你就没有找到一位可心的 对象吗?” 我颇为腼腆地摇了摇头,似乎为自己的过于低能而害羞: “没有。要说我的职务,每天都要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而我的身份,却又 要求我不要跟任何人有所来往,以免拖累别人吃挂落。我就是在这种完全矛盾着的 环境中工作着、生活着的。每天,我头一个跑步去上班,默默无言地扫地,擦桌子, 看病,开处方,多一句话不问,多一件事不管。直到下班铃儿响,这才最后一个离 开医务所,又默默无言地溜达着回到家里。年复一年,月复一月,五个春秋,就是 这么默默无言地溜走的。 “关于小许,尽管我们认识了好几年,但是作为恋人,前后不过才两三个月时 间,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浪花儿,一闪就过去了。可是这个为时不长的小浪花 儿,在我的心中,却是永远永远也无法消除的。她叫我把她忘掉,从印象中把她刮 去,真是谈何容易呀!我是人,我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头脑的人!如果按照小许所总 结的三种结婚类型来衡量我自己,我要找的对象,既不是为满足政治上的需要,也 不是为满足经济上的需要,更不为满足生理上的需要,而能够跟我产生心声共鸣的 姑娘,根本就不存在。即便存在,也不可能跟我结合。那我又何必再一次去自寻烦 恼,去自讨苦吃呢? 她眼珠子一转,又把话题引到了我母亲身上去: “要是照这么下去,你快变成独身主义者了。你妈就你这么一根苗儿,你不着 急,你妈也不着急吗?” “按照《婚姻法》男二十女十八的规定,我好像已经超过结婚年龄八年之多了; 要是按照‘男子三十而娶’的周公古礼,我还要再过两年才能取得结婚的资格呢!” 我故意穿插一句笑话,以缓和一下由我自己造成的沉闷空气。“不过,随着年龄的 增长,母亲的闲话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也是事实。她责怪我在姑娘们面前太没本事 了。她看见像小许那么善良的姑娘,别提有多喜欢;后来我们俩好起来,她别提有 多高兴;最后我们俩吹了,她别提有多难受。她总是说:‘一个当大夫的,每天要 跟那么多人打交道,怎么会笨到四五年中连个对象都找不到?托托谁不行啊?’母 亲是个识字不多的家庭妇女,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样样都好,仅仅不过在做学生的 时候说过两句‘错话’。可她怎么能理解这两句‘错话’是跟‘反革命’联系在一 起,而且是‘一辈子受用不尽’,永远没有翻身之期的呀!” “那么,除了政治的、经济的和生理的需要之外,你认为就没有别的需要去促 使你寻找一个虽然没有爱情但却能够使你生活美满幸福的妻子吗?” “你说的这种妻子,世界上的确有,但对我来说,却是不存在的。作为一个正 常健康的男子,我绝不否认自己有对异性的爱慕与需求;不过这么多年来,我对爱 情的认识,偏又总是顽固地坚持追求内在感情的和谐,而反对只要是‘人、女人、 活女人’就可以满足男性的欲望。我们厂子里,有的是女工,医务所里也不乏护士 和女医生,可惜她们谁也不会跟我有共同语言。即使有,对于我这样的‘名牌货’, 谁也不敢主动向我表示出来。按我的处境和遭遇来说,我比谁都更迫切需要爱情的 温暖,需要异性的安慰,需要精神境界的和谐与共鸣。遗憾的是:自从小许离开我 之后,爱情总像云端里的百灵鸟,只能听见她啁啾地鸣啭,不但离我很远,甚至连 看也看她不见呢!” “照你这么说,还是你自己的基调定得太高了,所以才会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我觉得你应该听听小许的临别赠言,现实一些,降低一下条件,从你自己的生活出 发,为你母亲的期望着想,找一个过得去的妻子,也就算了。小许已经屈服于现实, 跟一个她也许根本就不爱的男人结了婚;难道你就打算顽抗到底,拒不屈服吗?” “照我看,小许嫁的那个男人,质言之,只能称为丈夫,不能叫做爱人。我要 是肯于放弃追求内在的东西而只求娶一个妻子的话,也许我比小许还可以早一些结 婚的。就在我刚摘去帽子的时候,确实有一些人以为我的问题从此解决了,已经回 到人民队伍中来了,于是就有一些热心肠的人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我,一个名牌 医科大学的毕业生,一位二十多岁的主治大夫,每月有六十多元的工资收入,家里 有三间房,还有个不算太老的母亲可以包揽全部家务活儿,模样儿长得尽管不太帅, 也还不至于叫人见了就讨厌,加上我的作风规矩,为人老实,就这么几个条件,除 去‘摘帽右派’这一条之外,说实话,作为一个候选的丈夫,还是满有资格入选的。 对于爱人,我一向主张可遇而不可求;请人介绍,真像演戏一样,难受之极。由于 母亲的殷切求成,无可奈何,我也确实跟几个姑娘见过面。遗憾的是:凡是爱我这 几个条件的女郎,几乎没有一个跟我会有共同语言。见了面,不是审我祖宗三代, 就是问我怎么犯的错误,再不然就是讲价钱,问我能出多少钱购买她的身子。这些 话,听着尚且恶心,还谈什么言语投机呢?话都说不到一起去,又从何而产生微秒 的爱情呢?其结果,当然只能是很客气地见了面,又很客气地道了别,没有留下再 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如此这般的节目上演了几次以后,慢慢地就传出了我这个人 眼界过高、条件太苛、性格孤僻、不知道自己犯过错误等等之类的评语。渐渐地, 热心人不再表示热心,从此也就没有人再来打我的主意了。” “据我看来,你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不过,你要是长期这样压抑下去, 精神没有寄托,生活面越来越窄,性格真有可能越来越孤僻的。你说爱人可遇而不 可求,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可是像你这样每天从家中到厂里,又从厂里回到家中, 生活在狭窄的小天地里,不扩大你的生活面,你又到哪里去遇你理想中的爱人呢?” 我见她在这个问题上步步进逼,紧追不舍,认定她是另有用心的,就莞尔一笑, 决定把自己的观点完全亮给她,以作试探性进攻: “我不能同意你的看法。爱人既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当然只能在偶然的情 况下去遇,而不是制造一些条件去遇。如果为了寻找对象而去扩大生活面,归根结 底岂不依旧是求而不是遇吗?再说,天地是无限的,因此生活面也是无限的。究竟 要把生活面扩大到何种程度,才能找到理想中的爱人,只怕谁也说不上来。比如拿 我认识你来说吧,就完全是一种偶然的因素促成,而绝不是扩大生活面的结果嘛。 “对于生活,我有我自己的安排,并不感到枯燥无聊。我从少年时代开始,就 特别喜爱文学。一直到高中毕业,还在为报考文科大学而准备着。仅仅由于我最亲 爱的妹妹不幸死于意外,我才弃文学医的。老天爷总算没有辜负我的一片苦心,由 于不懂医理而失去了一个妹妹,学了医以后,又从死神的手中抢回你这么一个更好 的妹妹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不过这些年来,课余业余,依旧把文学作为自己的 一种爱好。戴上帽子以后,被迫割断了亲友之间的一切来往,小小的门诊所,也没 有什么科学研究可以进行,业余时间,除了翻阅几本医学杂志之外,大部分时间, 都用在读书和写作上。为了扩大视野,除了英语、俄语之外,我还自修了日语和世 界语,目的无非是为了更早更多地读到一些世界文学名著。 “我读书,并不是为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也不为‘书中自有千锺粟’,更 不为‘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读书,仅仅因为‘书中自有怡然乐’。你说得不错, 我确实不是一个感情贫乏的人。但是环境迫使我把一切喜怒哀乐都藏之于心头,却 又不甘沉默,于是乎我就从书本中去寻求同情和乐趣,运用我的笔去抒发我胸中的 苦闷和激情。我写的东西,反正无处发表,也不打算去迎合什么人的口味儿,因此 不管它是为文艺而文艺也好,为人生而文艺也好;说它是灰色的也罢,黄色的也罢, 完全可以置之不顾。我从来不去研究什么叫现实主义,什么叫自然主义。我写的东 西,至少都是当时当地所发生的真实事件及其在我头脑中的反映。正因为如此,我 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觉得我的作品,比起那些堆砌着华丽的革命辞藻却又言之无 物、言不由衷的所谓文学作品来,要强得多了。” 她妩媚地嫣然一笑,用一种神秘的目光斜睨着我,意味深长地说: “这倒真是一件怪事。你们学医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都对文学感兴 趣。翻开世界文学史,可以找到许多知名作家的本行是医生,如契诃夫,或者像鲁 迅和郭沫若那样,由学医开始,最后改行当了文学家。就连你们的祖师爷世界语的 创始人柴门霍夫博士,也是一位眼科医生。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有内在的原因 呢?照我看,这大概因为医生是给人看病的,文学家是给社会看病的;医生研究人 类疾病的发生、发展和治疗方法,文学家研究社会弊病的发生、发展和克服方法, 两者的着眼点虽然不同,善于观察人生的特点却是同样的。是不是这样?” 我一时不知道她的话里包含着什么用意,又不愿意把刚刚理顺了的话头扯乱了, 就有心把话头引了回来说: “你的这个观点,在下不敢苟同。其实,这不过是‘文艺武器论’或者‘文艺 工具论’的翻版,并不新鲜。照我看,文学就是文学,它的作用是多方面的。你可 以拿它当武器或者工具,也可以拿它去消闲或者解闷儿。就好像一把精致的餐刀, 你可以拿它切菜削苹果,可以拿它杀人,也可以拿它作为一件艺术品珍藏欣赏。作 何用途,完全在于使用者,跟刀子本身是没有什么内在关系的。 “至于文学家中有几个医生,不过是巧合,这里面绝没有什么职业上的共同点。 如果按照你的论点,跟文学家最接近的应该是政治家。我写作品,从来没有想到过 要给社会治病。社会弊病,只有政治家才能治,文学家们是无能为力的。至少在咱 们中国是这样。观察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并不是只有文学家才独具慧眼,相反,我 倒能举出许多文学家受人欺骗、被人愚弄的生活实例来。我虽然爱好文学,可我就 最不会观察人。拿你来说,我就一点儿也琢磨不透。而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经过这半天的接触,恐怕你早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吧?” 她先是微微一笑,瞟了我一眼,接着收敛起笑容,显得挺认真地说: “你这不是转着弯儿要我交代自己的来历,还要我发表对你的观感吗?你想, 我一个没有离开校门的中学生,在复杂的社会面前,能知道什么?要是我有一双能 够洞烛肺腑一眼就认出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也许我还不会落到跳湖自杀的结果呢! “对于你,说句心里话,咱们尽管是偶然相识,对你的了解也仅仅是开始,不 过听了你的叙述以后,如果你说的全是实话,我对你的遭遇可以说是十分同情的, 对你的性格也还喜欢。咱们初次见面,就能够谈得这么投机,你就能够打开心扉, 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就足以证明在咱俩之间,存在着共同语言。不管你对我这 个人有什么奇怪的、猜不透的看法,至少我对你的印象可以说是不错的。作为一个 姑娘,你把我当作妹妹也好,当作朋友也好,你已经毫不掩饰地把你的身世和遭遇 都告诉我了;按理说,我至少应该把自己的来历告诉你才对。可是我在这个世界上 活不了多久了,我的遭遇,即便如实地告诉了你,你也无法帮我解脱这悲惨的命运, 只不过突然给你增加许多不必要的思想负担罢了。 “正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呆不了多久,所以一切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一个马上 要去见上帝的人,无所谓法律和道德的约束,无所谓名誉利欲的需求,也不存在什 么羞耻之心,没有什么话说不出口。正因为我现在处在这么一种特殊的地位和环境 中,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把一般姑娘绝不肯说也不应该说的话统统告诉你。这是我在 要讲下面的一席话以前,必须先跟你说清楚的,省得你听了以后,觉得奇怪。” 我两眼盯视着她,等待她说出惊人的下文来。她见我不表态,就一本正经地接 着往下说: “首先我要告诉你:要不是我有一段不可告人又无法解脱的惨痛遭遇,决心要 离开这个世界;要不是我还没有成年,爱情对我来说不免还为时尚早的话,只要经 常会面,很可能我会爱上你的。尽管我短短的一生至今还没有接触过爱情这个主题, 但不等于说我不懂得男女之爱。对于爱情的看法,我跟一般的姑娘可能很不相同: 我认为爱情的惟一条件是男女两颗心的同鸣共振到和谐的吻合,除此之外,不存在 任何附加条件。什么年龄、门户、财产、地位甚至国籍,都不应该考虑,不然,就 不配称为爱情,至少不能称为真正的爱情。所以说,尽管你比我大十几岁之多,又 是什么‘摘帽右派’,要是命运不注定我非得去死的话,我是有可能爱上你的。 “关于配偶的年龄差问题,你是大夫,应该懂得男女相差十几岁是生育的最佳 状态。因为子女的智力遗传大都来自父亲,父亲年龄大,智力相对成熟,母亲年龄 小,能给胎儿在母体内创造一个良好的发育环境,从而得到一个智力发达、身体健 康的婴儿。要举例说明,俯拾皆是:中国的,孔夫子的父亲比母亲大五十四岁,你 总知道吧?外国的,你爱好文学,一定读过巴尔扎克的传记,总也知道他的母亲比 他父亲要小三十二岁,而他自己的初恋对象,又是一个四十五岁、生过九个孩子、 已经做了祖母的贝尔尼夫人。 “话虽然这么讲,不过此时此地,爱情这个主题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 义了。我才十七周岁,爱情这个主题没有进入过我的生活,还没有列入我的计划日 程,我心中的爱情之窗,也没有向任何一个男性打开来过。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提前 离开这个我所不喜欢的人间,去寻求永恒的安乐和解脱了。作为一个少女,没有尝 到过恋爱是什么滋味,没有兑现令人神往陶醉的爱情之梦就过早地夭折死去,当然 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不过这也无可奈何、无法挽回了。我小小的年纪,感到遗憾的 事情竟然有这么多,已经失去和将要失去的东西竟然有这么多,是连我自己也没有 想到过的。退一步想:我连生命都可以轻易抛弃而不感到可惜,别的,还有什么可 以值得痛惜呢?你出于好心,把我从死亡中拯救了出来,尽管你的拯救只不过给我 增加了又一次死亡的痛苦,不过那不是你的本意,也不是你的责任。对你的好心, 我一定要报答你。尽管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在我死去之前,我一定要还清欠 下你的这笔债务的。 “当然,我不能也不会用爱情来还你。爱情既然不是一种物质,也不是一种商 品,不能买卖和交换,那当然也不能当作礼品来赠与,更不能折价去还债。我喜欢 你,说你好,只是对你的一种评价,并不等于我已经爱上你了。在这个世界上,我 爱过我的父母,爱过我的哥哥,也爱过我的老师和同学。不过那并不是爱情,而且 也都已经不存在了。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爱着我而我也爱着他的人,也许 我就用不着去死,也不会去死的。我的话,你可能会感到惊讶,可能还是弄不明白, 不过那也没有办法了。我没有故弄玄虚,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 也许以后你会弄明白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希望你能够理解我、谅解我。 你是个有头脑的明白人,所以我才把实话告诉你。咱们既然有共同语言,请你尽量 帮助我,跟我合作。所有这些话,在妈妈面前,请你一个字也不要提起,免得她老 人家惊慌着急。” 多么不可思议的姑娘,又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奇谈怪论哪!她神态自若地侃侃而 谈,毫不羞涩地谈论爱情,毫无畏惧地谈论死亡,倒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跟她 风马牛不相干似的。我真有点儿怀疑她是不是精神失常。但是作为一个大夫,根据 她说话中的逻辑严谨和思维完整来判断,可以说根本就没有精神分裂的任何迹象。 她的话,已经超出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所能够理解、所能够表达的范畴之外了。我只 能据此作出判断:她不单在生理上早熟,在智力上也是早熟的。她一定有一个与众 不同的生活环境,并且经历过与众不同的特殊遭遇。因此,在她短短的十七年生命 中,才能够懂得比她同龄人更多的事物。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完全已经是一个小大 人儿了。 她刚才所说的这些话,我完全懂得但并不完全理解;她之所以要这么说的原因、 目的和动机,实在难以明白。一般说来,凡是真想自杀的人,是绝不肯说出他要去 死的话来的;反之,凡是自称要去死的人,大都不是真心想死,而只是一种威胁而 已。可是眼前这个姑娘,尽管她妩媚地微笑着,尽管她说话的口气是这么淡漠,谈 论的却是她的死亡,而且事实上确实已经去死过一次了。看起来,她的话是可信的。 她已经无所希冀于这个世界,无所需求于这个社会,因此,她也就完全失去了对死 亡的恐惧。她目前虽然暂时还活在人间,可是在她的心目中,早已经把自己看成是 另一个极乐世界中的人了。 对于她的这种坦白和直率,毫不掩饰地说出她仍要去死的决心,我简直无法回 答,也不敢正面地回答。一个人的精神境界要是达到了这种程度,说明她已经经过 千百次的反复思考,而绝不是出于一时的感情冲动了。任何一个人,要不是绝望到 了极点,是决不会做出轻生的决定的。可以料想,在她的微笑的后面,隐藏着的一 定是深重的灾难和无法估量的痛苦;在她的微笑后面,掩盖着的一定是波涛汹涌的 奔腾狂澜。她的绝命诗中,自称是一个被贴上了“狗崽子”标签的中国青年;那么, 她的父母是资本家么?是地富反坏右么?是“修正主义黑线人物”么?总之,要想 解开她的谜,要想再一次把她从死神手中救下来抢回来,关键的问题在于弄清她的 身世。我们之间的谈话既然已经深入到了这一步,向她发起全线进攻,应该是时候 了吧? 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我决定试探着搜索前进。我装作不懂得她的话中含 义,哈哈一笑,毫不介意地说: “真对不起,别看我处境恶劣,心情不好,生活中又缺乏爱情的安慰和鼓励, 可是我依旧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去死。所以说,至 少在这个问题上,咱俩之间,不仅没有共同语言,而且还存在着很大的分歧的。 “我不想现在就死的原因,是因为我觉着还没有活够;是因为我觉着自己的任 务还没有完成。 “鲁迅先生当年学医,是想用医术拯救沉沦在弱肉强食中的祖国,拯救被称为” 东亚病夫“的人民。后来他通过一部电影,看到中国人民惨遭帝国主义残杀,认识 到单有强壮的身体而没有分辨是非的头脑,依旧只能被拉去杀头,依旧不能救中国。 为此,他毅然决然地放下了听诊器,拿起了笔,一生从事于‘唤起民众’的文化启 蒙工作。 “我呢,仅仅因为妹妹的惨遭横死而弃文学医,同时又把文学作为自己的业余 爱好。我知道自己到底有多高的文学修养,我不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从来没有过 要去唤醒谁的想法。所以,我的爱好文艺,说穿了,不过是为文艺而文艺,确实不 带有任何政治色彩的。可是近一段时间来,我对自己的看法逐渐逐渐地变了。比如 说,一九五七年我发表过的那些‘谬论’,尽管在压力下我也作过违心的检查和批 判;但是通过近年来观察、实践的再认识,迫使我不得不对自己第一次的否定又做 出了再否定。难的是:这些经过再否定的、我现在认为是正确的东西,却无法用我 自己的语言去加以说明。我在想:我的这种认识,既然没有能力从理论上用逻辑思 惟表达出来,何不把它写成小说,用形象思惟来表达呢? “以前,我也写过一些小说、诗歌和剧本,不过从来没有公诸于众的欲望;现 在,思想认识上经过一次否定之否定以后,我却产生了要给后世留下一部作品的想 法,要把自己的所闻、所见、所想如实地传给后人、告诉后人。 “关于文艺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因为作者头脑中如果先 有了为哪个阶级服务的偏见,不可避免地就会把歌颂对象和鞭挞对象都歪曲了。许 多小说中的人物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公式化、概念化、人没有人味儿,根子就在 这种偏见上:似乎好人脸上连一块疤瘌也不应该有;坏人则必然周身上下从内到外 根本就没有一块好肉。实际上,这样的人物世界上是并不存在的。我相信,古今中 外的文学家们,只要他们是现实主义者,只要他们尊重生活而不是用唯心主义的主 观想象去代替生活、去歪曲生活,他们的作品,就一定会有利于全人类中的大多数, 其中也包括没落阶层中有良知的、已经觉醒了的人们。大家都知道《红楼梦》不但 是中国文学史中的一块里程碑,是我们中国人的骄傲,也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一颗 明珠。照我看,这就是一部不带着阶级偏见去如实地刻划人物性格的最优秀的典范 代表作。 “这些天来,我突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用我的毕生精力,来创作一部反 映我们这个时代真实面貌的长篇小说,留给后人。这样的小说,当然不是三年两年 之内能够写成的;即便一切条件都已经成熟,很快就可以写出来,由于不合乎当代 文学泰斗和理论家们的口味儿,要想在最近几年内出版,大概也是很困难的。但是 我相信正确终究会战胜错误,真理终究会战胜强权,善良终究会战胜邪恶,被蒙蔽 被愚弄的人们,也总有一天会醒悟。只要真能如实地记录下我们这一代人中具有典 型意义的生活和心态,作品就必然有价值。哪怕像《红楼梦》那样,要到作者死后 三十年才能得到出版的机会,也不算虚此一生。 “只可惜,我的本事太小了。我可能眼高手低,也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通过 今天的交谈,我发现你不单有一副极其冷静的脑子,而且还有两只观察力极为敏锐 的眼睛。这两件东西,正是一个作家所不可缺少的基本条件。如果你还有作为一个 ‘人’的责任感,如果你对文学的兴趣能够取代你对这个社会的厌恶,那么咱们俩 就来合作吧! “你比我年轻,你可以比我多活二三十年。如果一旦我因为从事于写‘反党反 社会主义小说’而被捕杀头,你还可以替我保存原稿,直到真理得到胜利的那一天, 再拿出来公诸于众。你虽然不肯告诉我有关你的身世,但是根据你留下的那首绝命 诗,我大体上已经知道,你所遭受到的厄运,是像你那样年龄的姑娘所绝不应该遭 受的苦难;因此,你诅咒这个世界,厌恶这个世界,并且想逃离这个世界。我不明 白像你这样一个有头脑的青年,怎么会去选择一条消极的、弱者的道路。难道除了 去死之外,你就没有一条更积极、更有意义的道路可以走了么? “如果你仅仅因为缺乏同情者或者说相爱者跟你一起去奋斗而采取自我毁灭的 手段的话,那我不能不告诉你,你我虽然刚刚认识,但是在我的心中,已经对你产 生了好感,已经对你萌发了爱情的幼芽了。只要咱们有机会继续在一起,在今后漫 长的岁月中,我相信这个幼芽一定会抽枝拔叶、开花结果的。作为一个并不颠狂的 正常的男子,在一个认识才半天、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姑娘面前吐露自己的‘一见钟 情’,似乎是十分荒唐可笑的。不过这确实是我心中的声音,是从我灵魂深处迸发 出来的声音。要不是你大胆地先吐露了你对我的好感,不是你说出了要离开这个世 界的决心,我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如此孟浪地向你表白我的心迹的。我希望你能够尊 重客观存在的事实,爱护这棵咱们共同培育起来的爱情之树的幼芽儿……。” 还没有等我喋喋不休地把话说完,她已经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 “可爱的求真先生,别言不由衷地演独脚戏啦!你是一个极不高明的演员。你 的戏演得一点儿也不动人。只为我反正不久于人世了,所以才向你说了心里话,告 诉你我同情你的遭遇、喜欢你的性格,还说:如果以后能够经常见面的话,我‘可 能’会爱上你的。而你呢,无非为了好心,想劝阻我不去寻死,居然声称你‘已经’ 爱上我了。请问,爱情的前提既然是互相了解,那么,你对我究竟有几分了解呢? 你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家里都有谁?我的心灵上受过什么创伤?我为 什么会厌恶这个世界?我为什么不喜欢这个社会?你能够回答吗?你要是能够答得 上来,我不妨可以承认你是真心爱我。如果这个世界上确实还有一颗爱着我的心, 我当然可以不去死,也不应该去死。要是你答不上来呢?这不是恰恰证明你所谓的 爱情,只不过是一种廉价的同情而不是心心相印的真正的爱情么? “再说,你不但把我抬得太高了点儿,就是你自己,是不是也飞得太高了?你 有曹雪芹那样的志趣,要做曹雪芹第二,想写出一部震惊文坛、震惊全世界的划时 代的文学作品来,这种决心和愿望,固然是值得鼓掌欢迎的,更是无可厚非的,但 是你真的相信你有这么大的能力和魄力去完成这么一部煌煌巨著吗?曹雪芹的一生, 既具有不平凡的经历,又掌握了极渊博的知识,特别是他有一颗叛逆者的心和一支 生花的妙笔,所以才能写出像《红楼梦》那样一部封建时代的百科全书来。你生活 在咱们中国的社会主义时代,对于这个可以称之为毛泽东时代的社会特点,你都摸 透了吗?对于这个时代中形形式式的正反面人物,你都了如指掌,能够刻划得栩栩 如生,能够呼之欲出了吗?对于这个光辉灿烂的社会中特别是今天那些不许触及的 重重黑幕,你能够层层揭示,使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吗? “我对你还不够了解,不能代替你回答。我父亲常常说:一个社会之所以会产 生黑暗,除了历史的原因也就是封建主义在作怪之外,归根结底是因为政府的腐败、 领袖的无能、社会制度的缺陷;咱们中国是个党政合一的国家,所有宣传机器每天 都在那里说:党是无比英明的,领袖是无比伟大的,社会制度更是无比优越的;你 偏要光辉的中国共产党承认自己腐化,偏要神圣的毛泽东承认自己犯错误,偏要在 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社会主义制度中寻找缺点与不足,用一句今天最流行的话来说, 这不是右派本质不改、坚持反动立场、继续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吗?这不是痴人 说梦、与虎谋皮、自己把自己往坟墓里送吗?你如果还不迷途知返,我看你不久也 要走上死亡和毁灭的道路了。 “至于我,平凡的经历,贫乏的知识,狭窄的天地,拙劣的文字,是绝对担负 不起这个艰巨的任务来的。退一万步说:即便我具备了种种条件,而且被你所说服, 终于成为你的助手了,一旦你被捕被杀,一方面有警察、法庭等等国家机器的镇压, 一方面还有抄家游斗等等群众专政的配合,尽管尤利乌斯·伏契克夫人能够在西方 法西斯的暴力统治下为丈夫保留手稿,在咱们国家几千年封建专制基础上发展起来 的东方法西斯的残酷统治之下,我却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为你保存下一页字纸来。 跟人口比较,咱们的作家简直少得可怜;但就是这少得可怜的作家,也一个个被无 辜扼杀了。剩下仅有的几个,宁可去掏大粪,再也不愿意耍笔杆儿,难道你就有比 他们更大更强的决心和毅力,不避刀斧鼎镬,敢于以身试法,要拿自己的血肉之躯 去孤注一掷,去作无谓的牺牲吗? “我是一个从五彩缤纷的迷梦中惊醒过来的人,请你不要再拿这种彩色的梦来 迷惑我了。你的那些文艺观点,正是目前被批得体无完肤的错误观点。如果你还不 醒悟、不放弃,很有可能这把火马上就要烧到你的头上去了。其实,我也知道你对 我的所谓的爱情和你那不切实际的创作计划,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中楼阁,都是 凭空想象出来的、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你之所以要创作出这一篇并不动人的神 话来,其目的,无非想借此引诱我,要我重新产生活下去的希望和信心而已。对于 你这种美好的、善意的愿望和动机,是无可非议的,也是我应该衷心向你感谢的。 “不过,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了。在生与死这个问题上,我已经经过反复的思考 并且已经作出了慎重的抉择,这当然不是谁的三言两语就改变得了的。你的这种尝 试,一方面显示了你的善良与可爱,另一方面,不正说明你根本就不了解我这个人 的性格么? “话又说回来了,既然你把我从死亡中救了出来,我这第二次生命,虽然不能 永远地属于你,倒是可以为你多活几天的。在这几天当中,如果你愿意,咱们不妨 达成一个协议:在互不干涉对方行动、不强迫对方做他做不到的事儿的前提之下, 咱们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来尽数日之欢。在这几天之内,我的躯体暂时地属于你所有。 只要你高兴,你可以把我当成亲妹妹,也可以把我当成情人甚至妻子。对你来说, 这是享受人间的天伦之乐;而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临死之前再为自己的恩人演出一 场节目,从而报答你的恩情而已。我这个建议如果能够被你所接受,我还是那句话: 在妈妈面前,请你千万不要说穿。等她回来,你就说我的父母亲都到外地出差去了, 家里就我一个人,而我的身体又没有完全复原,需要再将息两三天。作为她复活了 的‘女儿’,我想她一定会欢迎我在这里住下来的。你说是么?” 尽管我的年龄比她要大十几岁之多,文化程度也比她高不少,生活经历似乎也 应该比她丰富一些,但是在这一场短兵相接的生命争夺战中,无可置疑地我已经立 足在必败之地了。我自以为颇为有理有力的论点,已经被她逐个攻破,再也无法自 圆其说;而她所持的论据,则又不是我的能力和水平所能够驳倒的。看起来,我这 个败兵之将,只能向她假投降,暂且同意跟她演出一台好戏,在演戏当中相机行事, 最后来一个假戏真做,从而完全俘虏了她,让她连灵魂带肉体都属于我所有,自然 一切都只能听我的摆布了。对待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特别是一个心灵受到了严 酷创伤的小姑娘,我这样做,简直是趁人之危, 似乎太残酷也太卑鄙了些,但是 她已经把我逼到了绝路上,除此之外,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正想跟她约法三章,讲明条件,从而达成协议的时候,忽听得母亲在厨房里 失惊打怪地叫喊起来: “真子!你掉了魂儿了还是怎么着?一壶凉水放在地上,炉子空烧着,哪辈子 才能烧开呀?” 我吐了吐舌头,示意她赶紧躺回床上,并表示我一切听从她的主意行事,这才 掀起帘子,三步两步奔到厨房,听母亲那善意的数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