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玩世不恭非本色 母亲趁买菜之便,替她的新闺女买回来两条三角裤,两个背心式乳罩,两件府 绸衬衫,一件灰咔叽上衣,一条蓝华达呢长裤,一条毛巾,一个牙刷。看起来,她 真有留下她的新闺女在家里长住的意思。已经进入秋季,早晚间天气颇凉,穿布拉 吉已经不是时候了。 我对母亲转播了她编的那套瞎话。母亲信以为真,直说: “家里没人,一 个人做饭吃也怪麻烦的。反正已经来了,学校里又没开学,不如就在这里住着,等 她爹妈回来了再回去,也好让我们娘儿俩多热乎几天。” 幸亏母亲没有进一步盘问她的姓名来历,连住在哪条街、在哪儿上学都没有问 一问。要不然,不善于编瞎话的我,还真要抓瞎了呢! 母亲为她的女儿买来了两条鱼,一只鸡,还买了一斤肉馅儿准备包饺子。我留 在厨房里拾掇鸡和鱼,母亲抱着那一堆儿“见面礼”,进房哄闺女去了。 东屋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爽朗欢乐的笑声,显得愉快而融洽,好像这个世界上根 本就不存在烦恼和悲哀,她们娘儿俩也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伤心事儿似的。 母亲失去女儿已经十年,旧有的陈悲宿愁早已经随着岁月长流而逝去,如今突 然间又捡回一个一样美丽、一样淘气的闺女来,禁不住打心眼儿里往外乐。这是完 全可以理解的。 难于理解的是那姑娘:明明她心中充满了哀伤冤仇,明明她遭到了难以想象的 沉重打击,仅仅在十几个小时之前,她还企图用投水来解脱她难于忍受的痛苦;但 是在母亲面前,为了哄她老人家高兴,她装痴作傻,憨态可掬,好像真在自己的生 身之母面前撒娇,也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悲痛,什么叫做烦恼似的。 我不禁暗暗有点儿纳罕,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同时也欺骗了我。见她这样冷静沉 着,善于应对,我不禁又怀疑起自己的能力来,担心在这场近似于游戏、但却生死 攸关的特殊战斗中,不是她的对手,终究还是要再一次地败在她的手里。 等到我宰完鸡,去完毛,开完膛,剁成块儿,放上佐料炖在火上,再把鱼拾掇 出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来钟头。我赶紧和面剁菜,准备中午的饺子。我拌完馅 儿,把盆儿端到东屋,只见妈妈搂着闺女,闺女依偎着妈妈,娘儿俩坐在床沿上, 正在掏心肺腑地说体己话儿呢。 看见我进屋,我的病人兼妹妹脸儿一红,略一忸怩,就腾地站起身来,指着她 的花衬衣,歪着脖子撒娇似地问我: “哥哥,你看我这件衬衣漂亮吗?合身吗?妈妈刚给我买的。” 一九六六年的八九月间,凡是稍为好看一些的花布花衣服,一概作为资产阶级 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被小将们通令取缔了,市面上什么漂亮衣服也买不到。妈妈买 的,只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小碎花儿府绸长袖衬衣,穿在她身上,根本就不好看。由 于她体态丰腴个子矮,衣服的肥大倒是够了,身长不免就富裕了些。她的话,本来 就是没话找话的话,要是我聪明,懂得顺水推舟,依着他的意思随便夸她几句,也 就完了。偏偏我的数学脑袋又是精确惯了的,一是一,二是二,不懂得顺人情说好 话,更不会人云亦云。这种毛病,往浅里说,是不谙世故;往深里究,可就是“右 派本质”的问题了。当时我认认真真地瞪直了眼睛上下打量了她好半天儿,这才如 实地回答她说: “俗话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又说:三分人材七分打扮。可见一件漂 亮的衣服,能给一个姑娘增加不少美丽。你本来是个漂亮姑娘,穿上了这件龙袍似 的衣裳,把你身上美的部分全遮住了,线条一点儿也没有了,反倒把你的美丽给减 去了不少。要我说,姑娘们最漂亮的衣服还是连衣裙,它能够把一个丰满的姑娘最 美丽的部分全都恰如其份地显露出来。求知活着的时候,就最爱穿布拉吉了……。”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招来了母亲的白眼,假装生气地嗔着我: “就你讲究多,这么美那么美的,你大妹妹要是不听你的,也不会淹死在湖里! 这么凉的天儿,你还惦着把你二妹妹冻坏怎么着?这一回呀,你妹妹的事情不用你 操心了,好看不好看的,妈瞅着顺眼就行, 你什么也甭管了。懂事儿的,趁早把 案板搬进来擀皮子是正经!”大妹妹、二妹妹的,妈已经给她们排上辈份了。 我憨笑着,不服气地反驳: “人家外国人,大冬天的还穿裙子呢,也不见得都冻坏了!” 说着,就到厨房去把面盆儿和案板都搬到客堂间的桌子上,招呼妈妈和妹妹过 来一起动手。 星期假日,一家人聚在一起包饺子,的确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乐事。尽管十多年 前我家里穷得长年啃窝头,但是逢年过节,母亲总要变着法儿弄回几毛钱肉馅儿来, 一家三口转圈儿坐着包饺子吃。北京有一句老话:叫做“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 饺子”,说明北京人对饺子的喜爱。有钱人家,对饺子馅儿有许许多多的讲究,就 是一顿素馅儿饺子,本钱也不老少,吃起来,味道当然不错;我们家,三个人的饺 子买不了五毛钱的肉,又舍不得多搁香油,所谓饺子,只是白面皮儿包着白菜馅儿, 吃起来,还不如馄饨和炸酱面有滋味儿。不过为了图个热闹,对于这种廉价的家庭 欢聚,我还挺感兴趣,学的技术还不低,一个人擀皮子,满供母亲和妹妹俩人包的。 我有了工作以后,家里的生活比以前安定多了;但是包饺子的日子却比以前少 了。 这一方面是我不觉得饺子有什么好吃,星期假日宁可坐下来看点儿书写点儿东 西,舍不得把大好时光花费在吃上头;而更主要的,还是失去了妹妹以后,每逢包 饺子,缺少了这么一个小淘气儿在旁边又吵又闹又捣乱的,只剩下母子二人默默相 对,不但感不到有什么乐趣,反而兴味索然,有时候勾起对妹妹的思念来,那饺子 就更没有什么滋味了。因此,近几年来,除了大年初一不能不包几个饺子应一应景 儿之外,平常日子,我家跟饺子快要“断绝关系”了。 今天,母亲突然想起来要包饺子,当然是因为重新有了个好闺女来凑热闹的缘 故。这种心情感染了我,勾起了我的兴趣,也就特别起劲儿特别积极起来。我除了 把家里仅有的一小包海米全泡开掺到了馅儿里,还把母亲攒了好几个月的一瓶香油 拌进去小半瓶,尽我的可能把馅儿拌得又鲜又香,来欢迎我这个妹妹的归来。实际 上,却是欢送她再次走向死亡。 按照老规矩,还是我擀皮儿,他们娘儿俩包。家庭里有了个调皮的妹妹,沉闷 了十年的空气,立刻就活跃起来了。她有一手十分熟练的包饺子技术:抄起一张皮 子来,一抹馅儿,两手一挤,就是一个。为了赶得我,她存心暗地里使劲儿;我为 了不让她赶过去,也一个劲儿手底下加快。就这样,我擀多快,她就包多快,没多 大一会儿工夫,就累得我腰酸手疼,满头大汗,而且还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了。她 见我败下阵去,得意地大笑起来。清脆的嗓子,像一串儿银铃儿在山谷中回响。她 笑了一阵子,又损了我一阵子,一口一个哥哥,一声一个妈妈,笑得那么甜,又叫 得那么亲,要不是知道底细的人,怎么会想到这不是一家人家?怎么会想到这是一 个从死神那里开了小差跑回人间不久又要回去报到的来历不明的姑娘? 等到她把我挤得(音j ǐ-dei)出汗了, 她倒又不慌不忙起来了。她细心地 在饺子上捏出各种各样的花纹来,有的像荷叶边儿,有的像小耗子。一面包着,一 面还轻轻地哼起了优美动听的歌曲。我没有想到她还有一条那么甜那么脆的好嗓子, 连妈妈都听得美滋滋乐呵呵的。唱了一会儿,她忽然间又心血来潮,非要妈妈教给 她怎么包子孙饺子不结。妈妈告诉她:子孙饺子是新媳妇儿入洞房才吃的,平常日 子,不能随便包来吃。她就拽着妈妈的袖子扭着脖子撒娇,要妈妈就拿她当作新媳 妇儿,替她包两个吃着玩儿。在这个淘气的闺女面前,母亲可能是缠不过她,也可 能是为了讨一个好兆头,打算把这个娇闺女果真留下当作儿媳妇,居然呵呵地乐着 答应了。母亲叫我擀了十几个铜钱大小的小皮子,包了两个饺子里包着饺子的“子 孙饽饽”。趁妈妈不注意,我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羞她;她调皮地冲我眨眨眼睛噘噘 嘴,却拽住了妈妈的胳膊叫了起来: “妈吔!你看哥哥,她刮鼻子羞我!” 真是个淘气的姑娘,大胆的姑娘,奇怪的姑娘,神秘的姑娘!看她眼前的这种 调皮劲儿欢乐劲儿,谁能相信她是个装了一肚子委屈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可怜的被 害者呢?在她这种“小儿女态”的传染之下,我似乎也回到了欢乐的童年,回到了 跟妹妹朝夕斯闹的学生时代,一手拿着擀面棍儿,一手继续刮着鼻子,嘴里还不服 气地嚷嚷: “你当新媳妇儿,我就当新郎官儿!正求之不得呢!我羞你干什么呀?鼻子痒 痒,难道都不许挠一挠么?” 这一回,她见我把谜底揭破,真的羞红了脸,更不依不饶起来,大声地向妈妈 求救: “妈吔,你看哥哥,他尽讨我便宜!还不使擀面棍儿梆他呀!” 在女儿的唆使下,母亲一面笑着,一面数落我哄她: “哥哥没正形,是该打几下记心!你别急,看妈妈梆他!” 妈妈一把将擀面棍儿夺了过去, 扬手装出一副要打我的架势来。我两手一抱 脑袋, 调皮的“妹妹”抓起一把醭面来替我抹了个白鼻梁,高兴得嘻嘻嘻地大笑 起来: “妈吔!哥哥唱开了小丑了,这一下子他的鼻子再也不会痒痒啦!” “妹妹”笑弯了腰,妈妈也笑得直擦眼泪儿。我一面撩起围裙来擦去了鼻子上 的面粉,一手就去拧她的鼻子。她把脸藏在妈妈的怀里,吃吃地笑着,两个滚圆的 肩膀有节奏地耸动着,起伏着。我刮不到她的鼻子,就伸手到她胳肢窝底下去哈她 的痒痒。没想到她会那么怕痒,刚一碰着,就全身缩成一团儿,哈哈狂笑着,一面 滚在妈妈的怀里直倒气儿,一面举手敬礼直向我央给求饶。有妈妈在面前,我也不 好意思太放肆。忽然想到这正是我们协议中的“节目”,欢乐的后面,掩盖着的却 是无休无止的绵绵哀愁,“做戏”的兴趣,也就索然起来;再一想到她这种反常的 表现,正是一个自戕者临死之前心理变态的自然流露,我作为一个医生,明明知道 她的“快乐”是一种病态,不但不去设法救治,反倒被这种悲惨的欢乐所迷惑,所 陶醉,我这不是自欺欺人,不是违背了天良和一个医务工作者最低的道德标准,岂 不是是一种犯罪行为么?我一阵心悸,演了一半儿的“戏”,怎么也演不下去了。 这一顿饺子,包了有一百多个,到了吃的时候,心里好像堵着块砖头,只是勉 强地咽下二十多个去,挺鲜的馅儿,也没有吃出鲜味儿来。她们娘儿俩,每人吃了 有十五六个。看起来,还是妈妈心里最痛快,吃得也最香。比起她平时的饭量来, 已经是量上加量了。 吃过了饺子,已经是下午一点。妈妈归置家伙,我以大夫的身份,命令我的病 人上床午睡。这一方面固然是从她的身体虚弱出发,另一方面,我也想抽出一点儿 时间来,去找一趟老姜师傅,把昨晚到今天来所发生的这些新闻告诉他,同时征求 一下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处置意见。 姜师傅叼着烟斗,半靠在躺椅上,聚精会神地听我讲完了这一段离奇而又神秘 的故事,沉思良久,没有说话。 姜师母憋不住,先表了态。她的看法,这种“飞来凤”,多半儿是前世注定的 姻缘,只要姑娘确实不错,就一定要想方设法留下她、抓住她;至于她父母亲是怎 么死的,那就管不了这许多了。即便她父母亲真有罪,现在也不是株连九族的时代, 总不会找到女儿女婿的头上来。她叫我到了节骨眼儿上,要“多活动活动心眼儿”, 不要太死心眼子,更不要太书呆子气。她认为:一个女孩子,只要身子有了主儿, 一条心就会挂在男人身上,再也不会想到去寻短见了。 她的话,引起了姜师傅的反对。他认为:我们今天所面临的,并不是一个朗朗 乾坤的升平世界,才子佳人式的“路遇”与“惊艳”,绝不是目前这个腥风血雨杀 声震天人妖颠倒乾坤倒置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所能准许演出的节目。我 虽然已经没有帽子了,但仍然跳不出“五类分子”的行列;只要女方的父母是黑帮, 就必然要祸延九族,那时候,我不但在数难逃,而且必然首当其冲。目前我的处境, 并不是没人想揪我,而只是我们厂子大,按大小个儿排队,一时半会儿的还轮不到 我头上。再者,由于我平时小心谨慎,造反派一时间也还抓不住我的小辫子。如果 一旦授人以柄,给人家抓到了口实,就会大做文章,后果会是个什么样子,就难于 逆料了。因此,他劝我一切要慎重,千万不可草率从事,更不能单从婚姻问题着眼, 急于求成,一门心思想逮这只“飞来凤”。 讨论了一阵子,他最后的意见是:既然我已经把人救起来,背回了家中,又知 道她还没有打消去死的念头,救人救到底,当然不能眼看着人家再去死第二次;可 是考虑到她的身份,又不能把她往派出所一交算完事。眼下,首先要想尽一切办法 把这个姑娘的底细摸清楚,然后再根据具体情况对症下药,解开她思想上的疙瘩, 说服她活下来,还要劝她回家去,能不能进一步交上朋友,那只能骑着毛驴儿看唱 本儿──走着瞧了。从她只有十七岁这一条看,不论是恋爱还是结婚,都还为时尚 早,多半儿是不会有什么希望,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他劝我切莫不问青红皂白 就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长留在家里,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人事关系变化多端, 好人坏人也难分得很,自己的底牌不好,只有把尾巴夹得更紧些,不去招灾惹祸, 先保自己平安为第一。又说:如果姑娘的来历弄清楚了,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的话, 必要的时候,找个茬儿,把姑娘送到他那里去暂住一些日子,倒是比较保险的云云。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去找姜师傅,依旧怀着不安的心情离开了姜师傅的家。正确 地说,这种不安的心情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加了。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隐隐约 约的幻像:好像她在水中挣扎,我在岸边奋力拉她出水,而另有一只神秘的巨手, 却想把我连她一起推进苦海里去。 我本来忧心忡忡地只担心她一个人的安全,由于姜师傅的提醒,如今却不能不 同时考虑到自身的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