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且将晚餐当晚会 从姜师傅家里回来的路上,我一面走,一面低头沉思,琢磨着用什么方法或手 腕才能诱使这个各方面都过于早熟的、既固执又任性、还带点儿玩世不恭的奇怪的 姑娘吐露真情。在文史哲数理化等功课和本行业务医学方面,我的脑子并不算太笨, 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都比较强;惟独在姑娘们面前,特别是跟姑娘们耍心眼儿动心 计,不知是先天的智力缺陷呢,还是后天的缺少磨练,总之是处处显得低能和笨拙, 面对着一个才十七岁的既欢蹦乱跳又冷静沉着的半大姑娘,我竟然会束手无策,无 计可施,快要到家门口了,还没有想出一条可行的对策来。 走过副食品商店的门口,一个熟识的老街坊提溜着两瓶色酒出来,跟我打了个 招呼。这是个老工人,以前拉过排子车,也蹬过平板三轮儿,如今退休在家,儿子 儿媳妇都有工作,过着顿顿饭离不开酒的富裕生活。他举了举手中的青梅,低声感 叹着买不到二锅头的苦恼。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哪儿也 买不到白酒了。对于喝惯了白酒的人,要他改喝色酒,当然是不过瘾的。看他迈着 蹒跚的步履远去,我忽然灵机一动,想起那年跟小许在陶然亭酒后的情景来,立刻 转身进了副食店,买了一瓶青梅酒、一瓶葡萄酒。我把酒塞在裤兜儿里,一面往外 走,一面琢磨着今天晚上怎么想个法儿把她灌醉了,好让她“酒后吐露真情。 回到家里,“妹妹”已经起来。尽管中午的天气并不太热,但是她却把她那件 杂色格子的连衣裙换上了。丰满的姑娘,穿上合身的衣服,立刻就增加了她的美丽。 想起上午有关服装的那一番话,我会心地笑了。我隐隐地感觉到她是在迎合我的审 美观点,意识到我已经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并预感到在今晚的交锋中,我一定会赢 得辉煌的战果。 她跟母亲俩一人一张小板凳儿面对面地坐在厨房门口摘芹菜叶子。看上去,她 心情开朗而恬静,而且已经以家庭一员的姿态出现,插手干起家务活儿来了。看见 我进门儿,她并没有动窝儿,只是翻了翻眼皮儿,先对我微微一笑,接着半带揶揄 半带玩笑地对母亲说: “妈妈,您看哥哥有多偏心眼儿吧,哄得我睡着了,他自己倒溜出去玩儿去了, 存心不带着我!他是嫌我又村又野,带出去碰见了熟人,丢他的面子呢!” 我一跳跳到了她的面前,像变魔术似的从裤兜儿里扽(音d èng去声)出两瓶 酒来,一边一瓶,夹住了她的脸蛋儿,学着舞台上小生的腔调打哈哈说: “老夫人今天晚上设宴为小姐接风,小生奉了夫人之命,上街打酒去了。小姐 错怪小生了也!” 我这种反常的活跃,引起了母亲的惊奇,抬起头来白了我一眼。是的,当年我 妹妹活着的时候,我们兄妹两个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不是打就是闹,别提有多活 跃了。自从妹妹故去以后,家里顿时就冷落下来。尽管我还是个二十刚冒头的小青 年,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学究,回到家里来,除了吃饭的工夫娘儿俩说几句 话儿之外,筷子一扔,就钻进书本里,每天只在故纸堆里讨生活。今天由于“妹妹” 的复活,我也一反常态,突然间变得年轻了。这种明显的变化,“妹妹”不知道, 妈妈却是十分敏感的。“妹妹”听说我买回酒来了,一手一瓶抢了过去,一看是一 红一绿两瓶色酒,假装疯魔地问: “这是给你喝的,还是给我喝的呀?”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是妹妹的接风酒,买是为你买,喝却是咱们娘儿仨一家子一起喝。” 她噗哧一笑,轻视地说狂: “就这两瓶子糖水儿啊?还不够我一个人解渴的呢!” 听她说开了大话,不由我暗暗吃了一惊,却又不信她真有那么大的酒量,故意 将她一军: “不够不要紧,家门口就是副食店,喝多少买多少,一定管够!妹妹的接风酒 嘛,不喝痛快了还行?” 她神秘地笑着,莫测高深地笑着,一语道破地说: “想用这酒灌醉我呀?只怕门儿也没有呢!当心你那一两半的酒量,别自己醉 倒了是正经!” 我知道自己的酒量,不敢说狂,只好傻笑着不回答她。母亲问我几点钟了,我 看看手表,告诉她刚四点。她说该做菜了,早点儿做得了早点儿吃,可以多喝会儿 多聊会儿。她叫我们兄妹俩慢慢儿摘着菜,她先去烧鱼。“妹妹”听见了,忙把两 瓶酒都塞还给我,站起来说: “妈妈买菜,哥哥打酒,该让做女儿的掌勺啦!在家里,我是管家大小姐,经 过名厨师传授,不是吹大牛,请上客的酒宴一次做出三桌来,绝不带重样儿的。不 信,今儿个就露一手给妈妈看看。不过话可得先说清楚了,我做菜,油和糖可是费 点儿:一个月的定量油叫我一次用完了,可别心疼!” 说着,她系上一条围裙,真的当起掌勺师傅来了。新来的人儿不摸门儿,连油 盐酱醋也找不着,还得妈妈替她打下手。结果是她们娘儿俩在厨房里做菜,我一个 人在厨房外面摘芹菜叶子,只听得嘻嘻哈哈,叮叮当当,吱吱啦啦,锅勺瓢盆儿响 成一片。等到我紧赶慢赶把芹菜摘出来洗干净,她那里红烧鱼已经出锅,再晚一点 儿,又要挤得我了。 炒完了菜,又煸(音biān )了饺子, 盛出早就炖得了的清炖鸡块儿,全搬 到客堂间的方桌上。只见桌上有鸡有鱼,有荤有素,有冷有热,有盘有碗,大大小 小,摆了一桌子,连我都觉得奇怪,仓促之间,怎么竟会变出这么多的菜来。 母亲上座,我们兄妹两个打横。又有饺子又有酒,未到年节先过年,一家三口 儿,关上大门儿,吃起团圆饭来了。 我取了三个茶杯,先打开葡萄酒,三一三十一,正好每人满满一杯。我微笑着, 故意装得一本正经地举杯祝酒: “今天妹妹大喜,做哥哥的贺你一杯。祝妹妹吉祥如意,幸福无边!” 母亲被我说蒙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笑模悠悠地问我: “今天是你妹妹生日么?” 我极力忍住笑回答: “今天妹妹出阁,不是大喜是什么?” 妈妈更糊涂了,只当“妹妹”要回家,又转过脸去问她: “这么说,你还是要回家去么?上午我听你哥哥说:你爹妈都出差去了,家里 就你一个人,不是说好了的,你就在这里养病,等你爹妈回来吗?” 我不等“妹妹”说话,就抢着回答: “什么呀,妈妈上午不是给她包了子孙饺子了吗?怎么就忘了?吃过子孙饽饽, 闺女出了阁,大姑娘变成小媳妇儿,不是大喜了么?”说着,我从油煎的饺子中间 翻出那个“子孙饽饽”来,夹到了“妹妹”面前。 妈妈醒过茬儿来,忍不住也笑开了花儿,还差点儿把一口酒喷在地上,一边翻 着白眼儿嗔我,一边拿好话去抟(音tuǎn )她: “你那没正形的哥哥,起小儿就爱跟妹妹逗着玩儿。什么好话到了他嘴里,说 着说着就出了圈儿了。别说闺女还小,就是二十七八了,这么好的姑娘,要出阁, 妈还舍不得呢!” 我这样肆无忌惮地打趣,原以为准会把她逗急了,惹翻了,臊得她无地自容的, 没想到她跟我那亲妹妹一样,也是个不怕羞的疯丫头,什么样的话儿都听得进去, 也说得出来。听我拿话打趣她,不单没有羞红了脸,反倒顺着竿子往上爬,毫不在 乎地说: “做闺女嘛,早晚总是要出阁的。你说我今天出阁,就算我今天出阁。这不是? 前天我住在自己家里,如今住到你家里来了,这不跟出阁也差不多吗?才住了一晚 上,就惦着撵我走哇?别说妈妈舍不得我,我还舍不得妈妈呢!” 我见她不吃这一套,存心往深里逗她: “出阁到我家里,可就成了妈妈的儿媳妇啦?” 好厉害的丫头,嘴下一点儿也不饶人,扬起脸儿来,反将我一军: “什么叫‘妈妈的儿媳妇’哇?说那绕脖子话,不嫌啰嗦吗?妈妈就你这么一 个儿子,干脆你就说你是新郎官儿,比什么不痛快?你要是有此心,有此意,还有 这胆量,咱俩先对干了这一杯,再一人吃一个子孙饺子,让妈妈瞅着也高兴高兴。 怎么样?” 说着,从盘子里搛起一个子孙饺子来,送到了我的面前,用一种挑逗的眼光斜 瞅着我,等着我干杯。 遇上这么一个凤姐儿型的“泼辣货”,我要是不硬硬头皮把酒干了,就算是栽 在她手里了。好在这是葡萄酒,糖水儿似的,大概只有七八度,往多里说也不过十 四五度,一口儿喝干三两三,估计自己的酒量还顶得住。既然已经被挤到这个份儿 上了,哪怕喝醉了当“英雄”呢,也绝不能认输当狗熊不是?我欠了欠身子,举杯 跟她碰了一碰,并没有忘记拿话点她: “只要妹妹愿意,妈妈瞅着高兴,做哥哥的还有什么不敢的?不过你可得记住 了:喝了这杯合欢酒,从今往后,你可就是我们老杨家的人,每行一步,都得听从 妈妈的吩咐,由不得你自己啦!” 她负气似地噘了噘嘴,毫不含糊地回击: “早晚是‘那么’一回事儿了,算哪家的人,反正都一样!妈妈不是老封建, 相信她老人家绝不会像你这样专制独裁的。”说着,举杯对妈妈祝酒:“这一杯, 祝妈妈健康长寿,吉祥如意!咱们一起来干杯!” 我们打的哑谜,彼此心里全都明白;妈妈不知道我们演的是哪一出,只当是说 疯话逗闷子,看见一双儿女又说又笑的,家庭里又恢复了求知在世时那种淘气劲儿 和欢乐劲儿,心里透着十分高兴,也举起杯来。“妹妹”一仰脖子,一口气儿就把 一杯葡萄酒全折了进去,连眉毛也不皱一皱,说了声:“干!”就亮了底儿,颇有 几分小说里描写的巾帼英雄、女大王那种气概。戏演到了这个份儿上,我就是悚 (音s óng)包屎蛋, 也只好豁开一面儿去“舍命陪君子”了。我咽了口唾沫, 壮了壮胆子,一闭眼睛,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分好几口才把一杯葡萄酒硬灌了下去, 还滴滴答答流了一腮帮子,这才皱着眉头亮了底儿,咽得我连“干”字都说不出来 了。 母亲也笑着喝了一大口,还半带疼爱半带责怪地嗔着我们俩: “挺甜的酒,一口一口喝比什么不好?非得这么硬灌,咽得脸红脖子粗的,有 什么意思?空肚子喝猛酒,留神醉倒了,快吃点儿菜压压吧!” 我假装疯魔地夹起那个子孙饽饽来,借着三分酒意,向“妹妹”挑衅: “喝完了合欢酒,该吃子孙饺子了。来,趁热的,快吃,好让妈妈高兴!” 说着,我管自把饺子送进嘴里,一咬就是一大口,一边得意地嚼着,一边举起 那半个饺子来向她“示威”。 她也不示弱,夹起面前的那个大饺子来,眯着眼睛瞟了瞟我,张开小嘴儿,一 点儿一点儿地咬着吃。瞧那神情,完全是一副淘气的孩子在出什么鬼点子跟谁恶作 剧的玍(音g ǎ)相。我想起老年间新媳妇儿新女婿吃子孙饽饽的故事来,存心逗 她: “生不生?” 母亲抿着嘴儿乐,几乎笑出了声儿;她却不懂得,鼓起腮帮子嘟囔着说: “都煎糊了,还生呢!” 母亲的笑声嗄然而止;我却乐弯了腰,几乎把嘴里嚼着的饺子喷了出来。笑声 中,我吃完了那半个大饺子,又吃了几口鱼,一面咂摸着滋味儿,一面满口里夸奖 她的手艺,一面打开了那瓶青梅酒。我替妈妈续满了,替她斟了满满一杯,这才给 自己斟了半杯的样子。“妹妹”看见,不答应了,嚷起来说: “妈妈,您看哥哥,他这不是存心欺负人么?连您的杯子都是满的呢,他就给 自己斟这么小半杯儿,说得过去吗?” 母亲当然知道我不会喝酒,连忙替我说情打圆场: “好闺女,别难为你哥哥了!他向来不喝酒,今天喝这一满杯,还是破天荒头 一遭儿呢!再要喝,可就得醉了。一会儿撒起酒疯来,咱娘儿俩可谁也制不住他, 快饶了他吧!” 母亲的说情,并不能使“妹妹”动心。她摇摇头,表示不依: “就这样甜丝丝儿的糖水儿,还能把人喝醉了呀?妈妈是偏心眼儿,护着哥哥 吧?在家里,女儿可也是从来没有喝过酒的呀!女儿今天大喜,哥哥要是不赏脸喝 痛快了,不是存心要给女儿一个难看吗?妈妈只管让他喝,不要紧的,喝醉了,有 我呢!” 我见她钉住了我不放松,只好自己给自己辩解说: “我可没吹牛皮说大话,把喝酒说成是喝糖水儿!你不是说,就这么两瓶糖水 儿,还不够你解渴的吗?妹妹量大福大,今天大喜,只管放量开怀痛饮,不够了, 再去买;哥哥量小,恕我不能奉陪了!” 我的辩解,并没有使她大发慈悲,就此可怜我,饶了我。趁我不留神儿,她一 把将酒瓶抢了过去,咚咚咚就往我杯子里倒,等到我急忙去拦,那杯子里没满也差 不多了。她一面倒酒,一面还眉飞色舞地踩乎我: “看起来,哥哥是既不痛快,也不知趣。不管怎么说,就这青梅酒,想当年你 们还喝过二两五呢,我可是连二钱五也没喝过呀!今天别说是咱俩的大喜日子了, 就是妹妹出阁,你做哥哥的不喝醉了,能饶得了你吗?咱们可别学那不开眼的,请 酒不喝喝罚酒。当着妈妈的面,要是揪着耳朵硬灌,那多不好意思呀!妈妈偏心眼 儿,又该说新媳妇儿欺负新郎官了呢!来,咱们说是说,笑是笑,别耽误了喝酒是 正经。要知道,一个人一辈子可是醉不了多少回的呀!像今天这样的好日子,要是 不喝醉了,可就连自己都对不起啦!哥哥要是嫌喝闷酒没意思,听妹妹给你唱个歌 儿,好不好?” 说完,既不用请,也不用点,张嘴就唱起香港电影《抢新郎》中的插曲《敬郎 三杯酒》来。每唱完一段,大家举杯,喝一口酒。她的嗓音清亮优美,十分动听, 婉转的歌喉,具有极其强烈的感染力,如果稍加训练,就满够专业演员的水平了。 尽管她这会儿只是轻轻地唱,却把她心中的激情似火、柔情似水全都唱出来了。单 看此情此景,谁会想到她率脸的欢乐,心中所充满的其实全是苦楚? 她一举杯,我发现她喝这青梅酒不像刚才喝葡萄酒那么容易下咽了。从她的喝 酒,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任性:她明明并没有那么大的酒量,喝起三十五度的青梅 来,并不像喝“糖水儿”那么容易进口;但她既然已经吹了大牛,就是打肿了脸, 也要愣充胖子了。说实在的,尽管我很不会喝酒,要只是这么一口一口地喝,我倒 是还能对付,至少还用不着皱起眉头来硬咽吧。 唱完了三段,每人都喝了酒,我忽然发现她的眼角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儿,盈 盈欲滴。呀,这是辛辣的烈酒刺激了她,还是如潮的激情感染了她? 作为一个大夫,对于这位女病人此时此刻的心理状态,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 一个人,如果一旦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其余的一切,也就都豁得出去了。她一个 才十七岁的半大姑娘,之所以敢于不害羞地说疯话,敢于去喝对她来说已经算是很 凶的烈酒,敢于在一家完全陌生的人家里自称是女儿甚至儿媳妇,正是这种无所谓 的变态心理的反映和表现。她已经决心去死,而且事实上已经死过一次了;对她说 来,灵魂早已经离开了躯壳,活着的只是一堆血肉而已。目前她所想到的,只是如 何利用这一堆暂时还活着的血肉来给自己增加一点点走向死亡之前的最后欢乐,同 时也用这种欢乐来跟自己的恩人和朋友均分共享,作为一种报酬或代价清偿她欠下 的人情上的债务。 她很明白:自己仓促离家,本来是打算就此了却残生的,没想到刚到上帝座前 打了个照面儿,又回到了人间,如今除了一套极为单薄的衣裙之外,孑然一身,除 了用情谊偿还情谊之外,别的东西,她一无所有。目前她之所以还不想马上去死, 正因为她觉得她的债务还没有还清。什么时候她觉得她的情谊还够了,她的死亡之 期,也就近了。 这种情景,这种状况,尽管我心里明镜似的,但是我却不能在她和母亲的面前 道破一个字。 正因为她感到自己债务未清,才有这种可能和力量使她暂时地活下去,并确实 给我们一家尤其是给母亲带来了少有的快乐,使我们这个冷落了已经十年之久的小 院子,特别在“红色恐怖万岁”的口号下,到处都是一片喊打声中,却奇迹般地充 满了欢乐。如果我愣要拆穿西洋景,凭我的舌辩雄才向她证明她的报恩和还债既不 必要,也无意义,那无异于凭空抽去了她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她振作起来的激情, 就会像霜打了的秧苗似的颓丧下去;她心中重新点燃起来的生命的火花儿,就会在 一刹那间突然熄灭;她那也许还有救的生命,就会变成不可挽回的灭亡! 她知道自己在演戏;我也知道自己在演戏。但她是主动的,我却是被动的;她 是自愿的,我却是被迫的;她是迷乱的,我却是清醒的;她的戏是演给别人看,我 的戏却好像是演给自己看。只有一条,我们俩似乎也有一点点相同的地方,那就是: 她的欢乐骨子里是痛苦的,我的欢乐内心里是忧伤的。 妙就妙在我们两个心里都明白这是在演戏,而究竟这戏演给谁看,却又不十分 明白。从现象上看起来,既然三个人中间有两个是演员,那么只有妈妈一个人是观 众了;实际上,却并不是这么回事儿。试想:如果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她的戏是 不是还要演,她的债是不是还要还呢?事实上,她要还债的对象是我,她要演戏也 是为我;只有我才应该是真正的观众,妈妈在这个戏园子里只不过是个旁观者而已。 一旦妈妈离开,她的戏也许还会演得更精采些。只是那时候的观众也进入了角色, 登上了舞台,跟她同时演出,身兼演员和观众两重身份,看戏的同时,也就是演戏 罢了。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有人说过这样的话:“聪明人永远在演戏,傻子永远在看 戏,只有天才才一身兼有演员与观众两职。”我在想:我究竟是傻子呢,是聪明人 呢,还是天才呢?还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傻子一生都觉得自己很幸福,聪明 人能够使自己很幸福,只有天才,注定是要倒楣一辈子的。”看起来,我的这个 “妹妹”,既不是傻子,也不是聪明人,倒有点儿近乎是天才。那么,无怪乎她这 么小小的年纪,“倒楣”就已经紧紧地钉着她不肯撒手了。 在我们这出离奇的戏文中,她是导演兼主角,我是观众兼配角,一切悲欢离合 的高潮和低潮,主动权全掌握在她的手中,我似乎只有秉承她的意志去配合她的演 出而已。尽管我是个拙劣的演员,但我却野心勃勃,不甘心久居人下,听任别人摆 布。我无时不在琢磨对策,随机应变,伺机而动,总惦着变被动局面为主动局面, 变演员身份为导演身份。只要一旦这个倔强而任性的演员能够按照我的意志去演戏, 眼前这出假戏就会变成真戏,悲剧马上就会变成喜剧,她怀抱中的死神,也就将变 成爱神了。 我们俩各自在施展自己的本事,同时在导演一出内容完全不相同的不知名的戏 剧。 她唱完了《敬郎三杯酒》,作为“郎”的应和酬答,我唱起了《茶花女》中的 《饮酒之歌》。 这支热烈而豪放的华尔兹,在我初进大学时的晚会上演出过不止一回,颇能赢 得掌声,是我的“拿手好戏”,也是我的“保留节目”之一。但是自从五七年之后, 沉重的帽子压得我喘不过气儿来,哪儿还有引吭高歌的心情和条件?于是,这个节 目一“保留”就是十年,再也没有演出的机会和可能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所有这些著名的歌曲,包括“妹妹”刚才唱的《敬 郎三杯酒》在内,都成了“封资修黑货”,在大门外面,谁还敢唱?没有想到在今 天的家庭晚会中,竟会以“沙龙”的形式为一个不知名的奇怪的听众而演出。尽管 多年不唱,我的嗓子依旧浑厚而奔放,由于年龄的增长,低音区的音色似乎比十年 前更加深沉宽阔、更加悦耳动听了。 我唱得很认真,她听得也很入神。等到我一曲终了,她连连鼓掌,以“知音者” 的姿态,着实夸奖了我一番,同时兴高采烈地举起酒杯来,为我的演出成功表示祝 贺。 三人同时举杯,我注意到:“妹妹”皱着眉头咽下去的这一口酒,比她自己唱 完歌以后喝的那几口要大得多。看起来,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感情已经在不知不觉间 跟我的心声引起了共鸣,并在无意中流露出来了。 我决心让她多喝酒,一面尽我的一切努力去继续拨动她的心弦。我见她那杯青 梅,经她几大口一喝,已经下去了一半儿,就抓过酒瓶来,为她斟满了。这一回, 我对她的酒量大体上有了个底儿,也就不再怕她,把自己的和妈妈的杯子都满上。 晚餐兼晚会的气氛,逐渐由做作趋向自然,由假欢乐变成了真欢乐。母亲那发 自心底的高兴,传染给了“妹妹”,不等邀请,她为我们唱起了歌剧《卡门》中的 《吉普赛咏叹调》。由于作曲家比才赋于这支歌曲以特殊优美的旋律, 加上演员 的天才发挥和动人的演唱,虽然缺少伴奏,却也恰到好处地把吉普赛女郎那种泼辣 大胆的性格完全表现出来了。当她唱到“爱情,爱情,爱情,爱情是个流浪汉,你 不爱我,我偏爱你!你不爱我,我偏爱你!爱上你你可要小心”的时候,她把她那 火辣辣的、燃烧着青春与爱情之火的眼光投向了我,跟我那期待的、亲切的目光碰 个正着。我感觉到她已经把自己的心融进了那个吉普赛女郎的歌声中,仿佛还感觉 到我们两个人的心都激烈地、同步地狂跳起来,同时,两张脸也全都涨得通红。这 时候,假戏开始真做了。 我为她的精湛表演浮一大白。母亲为她的动人歌唱连连叫好,不但多喝了好几 口酒,还特意夹起一只鸡腿来送到了她的面前,以示奖赏。 为了博得她的好感,并尽快地赢得她的欢心,紧接着我十分卖劲儿地唱起了歌 剧《卡门》中的《斗牛士之歌》。既然她会唱《吉普赛咏叹调》,估计她一定知道 这首《斗牛士之歌》的歌词,因此我特意用法语演唱,以求更加传神。 这支歌曲,音域宽,难度大,要求唱得雄壮而粗犷。我以前每次唱这支歌,总 感觉到底气不足,虽然每次演出都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但自己是从不满意的。 我甚至怀疑自己没有这么宽的嗓子去唱好比才的这支名曲。这一次,由于是在我所 爱恋的“妹妹”面前演唱,由于是在我所极力争取的姑娘面前逞能,连我自己都觉 得奇怪,十来年不唱了,猛然一唱,居然会比以往任何一次正式演出都更为成功些。 她又是鼓掌又是敬酒的,表现了一个女孩子所能够表现出来的最大的热情。还 巴巴儿地把母亲赏给她的那只鸡腿送到了我的面前,“借花献佛”,转赠给我。招 得母亲张开了嘴哈哈地笑着,半天合不拢,连忙又把另一只鸡腿捞了出来,送到了 她的面前,以赔偿她的“损失”。 在欢笑声中,她又唱了一支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这是一首描述少女怀春 的情歌。此时此地她选择了这么一支歌曲在我面前唱,我不能不认为这是故意的, 带有暗示性的。为了表示回答,我唱了一支西班牙小夜曲,借此吐露自己心中对她 的爱恋。 歌越唱越欢乐,酒越喝越畅快。最后,“晚会”在我们重唱古巴民歌《鸽子》 的和声中结束。这支男女声二重唱歌曲结尾的和弦如此优美而和谐,象征着一对恋 人心声的共鸣,象征着男女之间始终不渝的爱情,也意味着我们两个通过这一天的 交谈与接触所建立起来的情谊,已经达到并超过一般青年男女在几个月时间内所能 达到甚至所不能达到的深度了。 在欢快中度过的时间,分外迅速而短暂,不知不觉,晚餐兼晚会已经进行了两 个多小时。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热菜也逐渐冷却,好在还是初秋气候,倒还不用 回锅重温。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脸儿红通通的,热劲儿从心里头直往外散发。我们 只顾唱歌说笑,谁也没去注意菜凉菜热。“妹妹”身上还穿着她那件短袖子的连衣 裙,不单不觉得凉,脑门儿和鼻子尖儿上,还都沁出了汗珠子呢! 两个酒瓶子都倒空了;三个人的杯子里,剩酒也已经不多。我还是生平头一次 喝这么多的酒,在椅子上靠着,尚且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阵发黑,醉眼朦胧中好像 有星星点点的火花儿在面前盘旋飞舞。再看看“妹妹”,挺大的眼睛,变小了;原 来就绯红的脸颊,快要变成紫色了;连端杯举筷的手,都在瑟瑟地发抖了。用不着 说,她即便没有十分醉,也已经有了九分五,只是好胜心在强自支撑着她而已。 我存心晃了晃空瓶子,假装疯魔地问她:要不要再去卖两瓶“糖水儿”回来接 着喝。凡是酒醉的人,大都不肯承认自己醉酒;像她这样的犟姑娘,当然更其任性 而好强。她一个劲儿地催我快去买,表示还可以跟我对干,再喝上几瓶也无所谓。 母亲喝得最少,可是架不住年纪大,平素又从来不喝酒,今天一高兴,连葡萄 带青梅一共喝了有三四两光景,也早就有些醉醺醺的了。她一边放下筷子,声称自 己已经不胜酒力;一边劝说我们俩也适可而止,不要过量伤胃。妈妈给个台阶儿打 了圆场,我正想就坡儿下驴,“妹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妈妈喝剩下的半杯 “鸡尾酒”平分在我和她自己的杯子里,非要跟我来一个“门前清”不结。我看她 那个疯劲儿,不陪她对干是不行的了,反正三跪九叩都已经拜过,也不在乎这一哆 嗦,好在是最后一杯,副食店也早已经关了门儿,喝完了,再想喝都没地儿买去, 就也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站起身来,跟她碰了碰杯子,拿出我的全部“剩勇” 来,把小半杯青梅一口气儿全倒进肚子里。 这半杯酒下肚,我已经有九分的量了。迷迷糊糊中,只觉得肠胃里像翻江倒海 似的闹腾起来,好像非要把最后这半杯酒如数折出去才踏实才安生那个劲头。我一 看征候不对,赶紧夹起几筷子糖醋拌的黄瓜丝儿来,塞进嘴里,压一压肚子里那些 蠢蠢欲动的葡萄和青梅们。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哇”地一声,“妹妹”肚子里的“叛乱”没有被镇压 下去,终于冲破了防线,闯关而出了。母亲一面疼怜地替她轻拍着后背,一面嘀咕 着责怪她的任性和不自量力。我赶紧站起身,替她拿来了湿毛巾和一杯半温的漱口 水,回身拿了铁簸箕就到厨房去撮炉灰。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迈出了房门儿,奔过了 院子,还没有走进厨房,由于起得太猛、跑得太急,又经凉风一吹,我的胃里再一 次起了“暴动”,并且以无法压制的优势力量奔腾倾泻而出,把刚才吃下去的酒菜 几乎统统地折了出来。这一吐,肚子里反倒觉得舒服多了。 我摸进厨房,拉开了灯,舀一勺凉水漱了口,撮上炉灰,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客 堂间,把她吐的脏东西全盖上扫掉。这时候,“妹妹”已经离席,东屋里射出了亮 光,估计是母亲把她弄进里屋歇着去了。 酒醉的人,都会感觉到口渴。我自己先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凉茶,这才专为 “妹妹”沏了一壶酽茶,连暖瓶一起端进东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