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要肉体要心灵 母亲坐在床沿,“妹妹”躺在床上,脑袋后面用枕头和薄被垫得高高的,身上 盖着毛巾被,只露着脑袋,脚后的床档上搭着她的那件格子连衣裙。看见我进屋, 她抱愧似地瞟了我一眼,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把茶壶和暖瓶放在桌上,跟她打 哈哈逗牙签子: “糖水儿又来了,快起来,咱俩再接着对干,怎么样?” 她不服气地噘了噘嘴: “我这是喝猛了,咽的。要论量么,还差远着呢!不信,你再提溜两瓶去,咱 俩一杯对一杯地干!你以为我真的醉了吗?告诉你,我心里明白着呢!” 我笑了起来,继续损她: “你真是一只卤煮寒鸦──肉烂嘴不烂!不是装酒的材料,就别愣充酒葫芦。 才喝这么点儿酒,就吐得希里哗啦的,已经够丢人现眼的了;再要醉得连东南西北 都不知道,搂着酒坛子愣叫亲爱的,那可就是孙悟空回花果山──一个跟斗栽到家 啦!怎么样?是先喝杯热茶定定心呢,还是给你倒杯醋来解解酒?” 她在枕头上拨弄一下脑袋,还不认输: “是妈妈愣要我躺下的,我根本就没醉嘛!不信,你拿象棋来,咱俩杀一盘, 且看谁输了,怎么样?” 我笑了笑,用鼻子哼了一声,没跟她较真儿。我知道,真要下起棋来,就是吃 了她的老帅,她也还是有说辞儿的。母亲见我不说话了,接口说: “这丫头,醉得舌头都短了,还一个劲儿说大话,果真不折不扣是一只卤煮寒 鸦!刚才进屋,迷迷糊糊的连门槛儿都不知道迈了,要不是我搀着她,一个马趴栽 了进来,那才真叫栽到了家呢!真子,你妹妹醉成了这样,你就少歇一会儿,看着 她点儿吧!等会儿要茶要水的没个人接应,真要是一个跟斗从床上栽到了床下,可 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多半儿也喝猛了,脑袋瓜儿嗡嗡的,直晕得慌。我去把剩菜归 置归置,可也要躺下了。” 说着,站起身来,叫“妹妹”好好儿休息,就要往外走。 我听说母亲也醉了,抢着要去收拾碗盏。母亲白了我一眼,又轻轻地推了我一 把,似乎在责怪我的愚鲁。我一迟疑间,她已经走出了房外,还回手把房门也带上 了。回头看看“妹妹”,她安祥地仰脸躺着,闭上了眼睛,好像刚才的一幕,她什 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她明明没有睡着,却故意绷着脸不言不语儿,不动声色。 我早就料到,什么时候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这戏就会越演越精彩。可是眼前 这既不出声儿又不动唤的戏,算是哪一出?是她要观察观察我?是她假装睡着给我 一个便宜行事的机会?还是存心冷落我,要使我难堪,要叫我不知所措? 屋子里出奇地冷静,除了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之外,还可以听到自 己胸口里咚咚的心跳声。我像是一个“新郎官”,心里既忐忑不安,又感到神秘莫 测,眼看着我的“新娘子”,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我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心情逐渐平静了下来,酒后的渴劲儿却上来了,只 好斟了满满一杯酽茶,捧在手上慢慢儿喝着。耳听得母亲在外间收拾完了碗筷,关 上门儿,灭了灯,进了西屋,不多一会儿,连西屋的灯也关了。 我看看表,还不到九点钟。要是在平时,正是我埋头书案用功的时候。今天一 则是酒后,虽然吐了,脑袋也还是嗡嗡的,心里直烦躁;二则守着这个美丽动人的 “醉妹妹”,不由人不把心思用到她身上,哪里还看得进书去?好在漂亮的姑娘总 是百看不厌的,可餐的秀色,不但可以疗饥解渴,还可以醒酒。我无事可干,就往 前挪了挪身子,跟昨夜似的目不转睛地紧盯着这朵棠睡中的“解语花”,欣赏起她 的风采和仪表来。 时间虽然仅仅过去了二十四小时,可是在我的眼睛里,这会儿的她确实要比昨 儿晚上的她美丽得多动人得多了。这可能有三方面的原因:一则是她昨天刚从溺水 中急救复活,脸上还带有病容的苍白,而今晚则是酒后,脸上焕发的是醉态的艳红; 二则昨天我对她还很生疏,脑子里的影像是单个的、淡漠的,通过一天来的交谈和 接近,她那出奇顽皮的疯劲儿,已经在我的头脑中深深地扎了根儿,只要一看见她, 脑子里就会出现一连串活蹦乱跳的生动形象;三则昨天跟她仅仅是医生和病人的关 系,最多不过是她像我的妹妹,感觉到应当对她更加关心一些才对,今天则不单已 经真的成了我的“妹妹”,而且我的心中正在滋长着一种难描难绘连自己也说不出 所以然来的微秒的感情。这种感情目前正在迅速地发展着,同时似乎已经得到了她 的同意和默认,完全有可能借助这种感情的巨大力量,把她牵住,继续在这个混乱 的人间按照自己的方式活下来。有这三种关系在起作用,尤其是有了“情人眼里出 西施”的心理上的变化以后,就难怪我越看越觉得她的美色不比一般了。 事实上,她确实没有我亲妹妹漂亮。比如说:她就没有求知那么高的个儿,那 么大的眼睛,那么长的睫毛,而且又不是双眼皮儿。惟一占优势的地方,就是她不 像求知那么胖。我特别爱我的妹妹,可是妹妹是被排斥在可以爱慕、可以追求、可 以成为伴侣的异性之外的;因此一旦眼前出现了一个极像我妹妹而又没有血缘关系 的姑娘,“先天”地就多带几分吸引力,是不足为奇的。 我脸挨脸地注视着她,细细地审视着她脸庞上每一个最最细小的部份。我发现 她的两条“一字眉”比妹妹的要直些粗些,因此也显得俏皮些;又发现她的鼻子不 单很端正,而且鼻梁高低适度。她艳红嫩白的脸上没有一颗雀斑和瘢痕,只在右下 嘴角有一粒小米儿大小的美人痣,为她风趣的小圆脸儿增加了几分调皮。她的嘴唇 厚薄适中,紧紧地抿着,鲜红欲滴。这时候,我的双唇离她不足三寸,鼻息都已经 喷到了她的脸上,我只要稍低一低头,马上就可以造出一个天然的“吕”字来。 说心里话,此时此刻,我正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与欲望,极想用双手捧住她的脸 蛋儿,让自己的双唇,在她的额头、腮边、嘴上尽情地、如痴如醉地吻一个够。根 据今天一天来的接触,我认定跟她之间的关系已经达到了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吻 她的程度,绝不会翻车。我又想起了要把她灌醉让她酒后吐露真情的计划。如今她 真的醉了,醉到默默无言地躺倒的地步了,我只要敢于吻一吻她,相信她一定会睁 开眼睛跟我说话,从而我就可以运用爱情的魔力慢慢儿地诱使她说出自己的身世来。 尽管我明知道她并没有睡着,但是一想到这是在对方并不知道、并不同意下的“偷 吻”,就会联想到某种无赖行径上去。霎时间,又把这种见不得人的“邪念”完全 打消了。 我痴痴地注视着,贪婪地欣赏着这上帝赋予人类的无可比拟的少女的美丽和娇 艳。在醉眼朦胧中,两眼瞪视的时间长了,不免有些困倦的感觉。先是眼前这张美 丽的脸模糊不清起来,接着眼皮子发涩发粘,脑袋瓜儿好像也更加沉重了似的。我 坐直了身子,揉了揉眼睛,打了一个哈欠。由自己的困倦,推己及人,很自然地想 到了她一定也是酒醉以后觉得疲乏,装睡是假,懒得动弹,不想说话是真。这么一 想,不禁又同情起她来,觉得自己不能再去打搅她、折磨她,应该让她好好儿休息 才对。 我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她两眼,站起身来,把房门打开。这样,我睡在外间,里 间一有动静,可以清楚地听到。看看房里,吊灯的强光,正照射在她的脸上,怕她 猛一醒来刺眼,就把床头灯打开,把灯罩歪向外面,再用手绢儿把半透明的灯罩遮 住。这样,她突然睁眼,也不会刺眼;如果不想用灯,自己一伸手就可以把灯关掉。 再次看看房里,觉得可以放心了,这才最后瞟了她一眼,拉灭了吊灯,打算退出外 屋去。 这时候,她忽然从毛巾被里伸出一只手来,先擦了擦脑门儿上的微汗,接着把 盖在身上的毛巾被全掀到了一边儿,翻了个身,蜷着两腿,侧身向外,又睡着了。 掀开了毛巾被的她,身上只穿着一条浅绿色的三角裤,束着一个雪白的乳罩, 比起昨天那一身大红的游泳衣来,显得更其单薄,裸露的部份,也比昨天更多了。 尽管我自信不是一个色情狂患者,但在这种强烈的诱惑面前,我不能不坦白地承认, 刚刚打消的把她搂进怀里来尽情地吻她的欲望,又一次强烈地向我袭来。仅仅出于 自尊心,我尽量用最庄重的眼光欣赏了一下她那丰满盈腴的人体美,就把她掀开的 毛巾被拉了过来,替她全身上下都盖严了。八月底的天气,晚间已经很凉,即便喝 了酒,什么都不盖,也还是要着凉的。 尽管我的手脚很轻,终究还是把她给吵醒了。多半儿许是根本就没睡着。她睁 开了眼睛,深情地看了我一眼,轻声地、含糊不清地对我说: “哥哥,我渴,给我点儿水喝!” 我见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且不去盘问她是真睡还是假睡,一面取茶杯给她倒了 半杯酽茶,又兑上半杯开水,一面还跟她逗着玩儿: “渴了不要紧,再干它三杯‘糖水儿’,就不渴了!” 她一反刚才的那种倔劲儿,却像朗诵似的吟哦着说: “糖水儿嘛,这一辈子已经喝够了;再要喝呀,下辈子见啦!这辈子呀,凑合 点儿再喝两口苦水儿吧!” 我把温茶端到了床前,笑着对她说: “这会儿,你就是想喝‘糖水儿’,我也没地方给你变去啦!想喝苦水儿么, 倒还能给你办到。来,坐起来,让我伺候你喝苦水儿!” 她伸出手来,拽住了我的胳膊,奋力坐起身来,就势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只好 重新在床沿上坐下,一手拢着她,一手把茶杯送到她的嘴边。她大概确实渴极了, 咕嘟咕嘟一口气儿就我手上把一杯温茶水喝了个干干净净。我问她还喝不喝,她摇 了摇头,没有回答,却像怕我会逃走似的,一只手勾住了我的脖子,脑袋往后一扬, 很大方地就把脸儿贴到了我的腮帮子上,还把眼睛又闭上了。 她这么往我身上一靠,敢情很舒服,可是却苦了我了。我回手把空茶杯放到床 头柜儿上,身子往后挪了挪,半靠在床架上,同时把躺在我怀里撒娇的小妹妹也往 上抱了抱,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在我的肩头。我把毛巾被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她裸露 的肩头,然后像搂着个小娃娃似的搂着她,轻轻地拍着她,让她在我的怀抱中安然 入睡。照我想,只要她真的睡着了,我就可以放下她,撤身回外间自己的床上去睡 觉了。 像这样怀里搂着个半裸的大姑娘,她可能很舒服,真能睡着,而对我来说,感 觉上似乎也是很舒服的,实际上却很不舒服;而且这样半躺半卧的姿势,也很难持 久。没过多大一会儿工夫,我的半拉身子连脖子竟都发了麻了。 在我的轻柔爱抚之下,她的呼吸慢慢匀称起来,我以为她睡着了,就想把她放 到枕头上睡去。刚一抬身子,她就醒了,一面用她搂着我脖子的那只手更紧地搂着 我,一面用一种极为温柔的、几乎是另一个女人的嗓音就在我耳朵旁边像说悄悄儿 话似的轻轻地问我: “哥哥,你说我长得美吗?还不算太丑吧?” 真是古怪的姑娘提出个古怪的问题!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又不是三岁的小 孩子,更不是色癫花痴,有这么扎在男人的怀里睡觉又提出这么不害臊的问题来的 么?我几乎怀疑她是在说梦话,特地低了低头,去瞧瞧她的眼睛,看她究竟是醒着 还是睡着。我看到的,是两只秋水盈盈含情脉脉的眼睛,既无睡意,也无醉态。这 是怎么回事儿?又一个想法蓦地涌上了心头:眼下只剩我和她两个人了,是不是另 一场更加精采的戏,已经开锣了? 意识到事态有了新的发展和变化,我的精神陡地振作了起来,醉得昏昏沉沉的 脑子,突然间也清醒起来了。我决心要在这次短兵相接中发起一场“攻心战”,用 我的全部智慧和本领跟她认真较量一番,不把她的心灵俘获,决不罢休。 主意拿定了,我一只手拢住了她的后腰,用另一只手去抬起她的下巴颏儿来, 深情地,脸对脸地看了她足有两三分钟。我的眼睛紧盯着她,她的眼睛也紧盯着我, 却连一点儿躲避的意思都没有。从她的眼神中,我读到的是温柔,是妩媚,是喷发 着激情的火焰。这火焰,已经把我心头堆积了多年的干柴点着,眼看就要燃起一股 熊熊的烈火来了。 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把她的左手拉过来,摸一摸圆滚滚的胳膊,捏一捏软绵绵 的手背,又把它送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了吻。我像抚弄一头小羊羔似的端详她、 抚摸她、亲吻她,她不但没有躲避拒绝,反而露出她那两排细小光亮的糯米牙来, 妩媚地向我微笑着,无声地向我黠笑着,像是默许,像是鼓励,像是挑逗。面对着 这张美丽而调皮的笑脸,抚摸着她那丰腴而滑腻的肌肤,我的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 段当年我背得滚瓜烂熟的莫泊桑对羊脂球的栩栩如生的描写来: “她浑身都是圆的,肥得要流出油来;十个手指头也都是肉鼓鼓的,每一根手 指头和手背相连的地方,都有一个像酒涡似的凹进去的小坑;她的肉皮绷得紧紧的, 发着光;极丰满的胸脯向前高耸着;她的脸蛋儿好像一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将 放的芍药;脸蛋儿上镶着两只非常美丽明亮的大黑眼睛,四周围着一圈儿又长又浓 的眼睫毛,在眼睛里映着荫影儿;脸蛋儿下面是一张薄薄的、妩媚的小嘴,长着两 排细小光亮的牙齿……。” 啊,我怀抱中这个滚圆的、雪白的、丰腴的、艳丽的、富于弹性和肉感的、大 胆得出奇的姑娘,除了还没有“肥得流油”之外,不正是一个活着的羊脂球么? 古今中外,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区加上各人不同的喜恶,对于 “美”的标准,出入是很大的。除去令人作呕的丑女不算,除去瘦得像根藤、胖得 像头猪的极端不算,只要是在“美女”的范畴之内,有爱亭亭玉立的“苗条淑女”, 有爱小巧玲珑的“掌上飞燕”,有爱十三妹的英姿飒爽,有爱林黛玉的弱不禁风。 用古人的形容,就叫做“环肥燕瘦,各有风韵”;用老北京人的土话来说,就叫做 “爱吃萝卜不吃梨──各有一好”。美,属于心理活动范畴,它是审美者的主观认 识,这种主观认识,往往又是因各人的客观环境影响而各不相同的。我从小就特别 喜欢我的妹妹,包括她的体形和性格。因此,在我的审美观中,就无形中受到了妹 妹的客观影响,对体形丰腴、性格活泼的姑娘有了偏爱。 十年前,在我妹妹还活着的时候,每逢她临睡之前脱去了外衣,半裸着身子, 我就要大声朗诵莫泊桑的这一段绝妙好辞。于是,妹妹就光着脚丫子从她的床上跳 到了我的床上来要拧我的嘴。两个人叫着,跳着,滚成了一堆儿,不等妈妈拿着笤 帚疙瘩来轰我们,谁都不肯撒手。青少年时代兄妹之间无嫌无隙的挚情,令人神往, 令人怀念。但是随着妹妹的死去,这种欢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当今天我的怀抱 中居然又出现一个一模一样的妹妹的时候,我确实为造物主所安排的这种奇异的巧 合和惊人的美艳所迷惑、所陶醉了。我不假思索,就冲口而出地说: “你长得美极了,你简直就像是复活了的羊脂球!” “真的吗?”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你说的是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还是你 们家的羊脂球?” “都一样。”我把她搂得更紧些。“你们是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三个女神,你 们都是美丽的化身,都是美的象征!” 她用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火一样的眼睛凝视着我: “要是你肯说真话,那么,老实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真是个大胆到使人难以置信的姑娘!还没有等我进攻,她就已经主动地、热烈 地、毫不掩饰地把她那颗赤诚的心献到我的面前来了。在她的挑逗与撩拨之下,我 再也按捺不住心头那一再克制的强烈的欲望,伸出了颤抖的双手捧住了她那艳如桃 花的脸蛋儿,激动地回答: “我当然喜欢你。我不单喜欢你, 应该说我早就做了你的俘虏,已经从心底 里爱上你了。” “真的吗?”她翻身扑到了我的怀里,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却把她那火热的、 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胸脯紧紧地贴着我,扬起脸儿来,等待着我的亲吻。 我清晰地感觉到她胸膛里那颗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年轻的心在激烈地咚咚狂跳, 就不再用拙劣而缺乏表达能力的语言去回答她,却立即给了她一个长时间的热烈的 亲吻,作为我最恰当的、最能表示我心迹的回答。直到几分钟之后,她才挣开了我 紧搂着她的双臂,把脸儿靠在我的肩膀上,急促地喘息着,全身都颤抖着。我不知 道她这是由于内心的激动,还是由于长吻把她给憋的,一面用我的双手轻轻地、温 柔地抚弄着她那滚圆的肩头和极富皮下脂肪的后背,一面继续去吻她的前额和双颊。 我们俩互相依偎着、拥抱着,都在激动和满足中陶醉了。 我没有想到她的爱情之窗竟会这么容易地就被我打开。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在 我的脑海中闪现:这个早熟的、只有十七周岁的姑娘,她的这些乖张的甚至可以说 是放浪的行为,究竟说明她在情场上是个初次接触男性的雏儿呢,还是个阅人已多 什么都无所谓的老手呢? 她又闭上了眼睛,在默默无言中柔顺地享受着异性的充满着激情的爱抚,并逐 渐从陶醉中回复到安然入睡的状态;而我的热火却在激动中越烧越旺,尽管已经把 她拥抱在怀里,她也已经把她的整个身子交给了我,可是我却依旧感到不够,感到 还不满足。一种升华了的激情在冲动着我,驱使我越来越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惟恐 她会在这个最最幸福、最最甜蜜的时刻悄悄儿溜走或者突然腾空飞去。意外的艳遇 和突然降临的爱情,使我激动得几乎发了狂,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跟她说 些什么是好了。我无法控制自己,浑身颤抖着,正想用一个更长时间的热吻来向她 诉说我胸中的激情,她却把脖子扭了过去,用一种极为镇静的口气,在我耳畔轻轻 地说: “你安静点儿,有几句话,正想跟你说呢。刚才你唱了《饮酒之歌》,说明你 对《茶花女》这部歌剧是熟悉的;你既然爱好文学,相信你一定也读过《茶花女》 这部小说。你可记得,在小说里,茶花女和阿芒最后一次分别的时候,她说过这样 的话:‘只要我还没有死,我就可以做你快乐的玩物;不论是白天夜晚还是什么时 候,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可以来,我一定是你的。可是,你千万别拿你的将来和 我结合。那样,咱们俩人就都要遭到不幸。现在我还算是个漂亮的姑娘,你就尽量 地玩儿我吧。此外,不准你再向我要求别的事。’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懂得这几句话的人,恐怕是不会太多的。很可能 小许姐姐已经把这几句话琢磨透了,那年你跟她在陶然亭最后分手的时候,她说: 九点钟以前,她的灵魂和肉体都还是属于你的,你愿意怎么摆布都可以。那天你们 是在公园里,你不能责怪她留给你的时间太短了。今天我住在你的家里,当然不会 把时间定得那么短促的。现在我郑重地通知你:在明天天亮以前,我的肉体完全属 于你所有,你愿意怎么摆布都可以。等到明天一早,你把我送出大门,咱们就各自 东西,各奔前程了。怎么样?比起小许姐姐来,我不算太残酷吧?” 我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的心,好像一块烧得通红的钢铁, 突然被淬进了冰冷的雪水里,急剧地收缩着、狂跳着;我的身子,像一只断了线的 风筝,飘飘摇摇地从半天云雾中倒栽葱折了下来,昏昏沉沉的,霎时间连东南西北 都分不出来了。我像失足落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那样,紧紧地抓住了她的两臂, 脸对脸地盯着她凝视了足有三分钟。她依旧是调皮地、风趣地、笑嘻嘻地斜着眼睛 看着我,倒好像她说的只是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或者是与我与她都不相关的街 谈巷议似的。 一时间,我几乎被她弄傻了。 我相信她说的完全是真话。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是什么样千奇百怪的主意都想 得出来、什么出格离谱的事儿都办得出来的。仅仅在几分钟之前,我明明已经把高 飞在云端啁啾鸣啭的爱情之鸟抱到了怀中,转眼之间,这只依人的小鸟儿竟又突然 间振翅飞去,连声儿影儿都无法寻觅了。在交织着惊奇、失望和迷惘的心情下,我 瞪着眼睛,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才好,只是连连摇晃着她的身子问她: “你还是要走么?” 她用两手搂住了我的脖子,歪着脑袋回答: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不走了呀!” 我想起了方才的一幕,希望她能够承认既成的事实,自作多情地将了她一军: “那么说,你又不爱我了?” 她摇了摇头,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也从来没说过我爱你呀!” “那么,刚才你不是……”我没好意思把话说出口来。 “刚才我怎么啦?刚才我也没有说‘我爱你’这样的话吧?”她把勾着我脖子 的右手缩了回去,却用一个手指头点着我的鼻子尖儿。“刚才我只是问你:我美不 美?你喜欢我不?你说我美,又说你不单喜欢我,而且已经爱上我了。我问你是不 是真的,你没有回答我,却把我整个身子全搂过去了。这就是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你根据哪一点,就判断我已经爱上了你呢? “一般说来,像我这么大小的姑娘,不论是恋爱还是结婚,未免还都太早了点 儿。不过我应当是个例外:第一,在这个世界上,我反正已经活不多久了;第二, 我还欠下你一笔账没有还清。因此,既然你喜欢我,爱我,我也不讨厌你,就不妨 把我的躯体和贞操都奉献给你。只要你确实感到满足和愉快,我的债务就算是还清 了。一个姑娘的贞操,对咱们中国人来说,还是很宝贵、很神圣的;但对一个马上 就要去死的姑娘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了。上帝绝不会因为我失去童贞而加倍处罚 我;也不会因为我还是个大姑娘就宽恕了我。我说过,在我去死之前,一定要设法 还清欠下你的这一笔债务。刚才、现在和未来的七八个小时之内,我答应把我的躯 体献给你,目的和动机都只是为了还债,这里面,绝不掺杂一点一滴的爱情关系。 “要是单从年龄着眼,我接触爱情这个课题似乎还太早些;要是从快要死亡这 一点着眼,可又太晚了。命运决定我这一生不许恋爱,但是我却要越过恋爱这个过 程提前在即将死亡的时候结婚。对于我来说,早婚既不存在任何害处,也不受任何 法律的约束;对于你来说,通过这次秘密的结婚,可以得到身心两方面的快慰和满 足,还可以给你留下一件饶有兴味的、可资回味的风流往事。咱们俩,在这宗偶然 事件中,各得其所,各得其乐,不是皆大欢喜吗?” 她像老和尚说因果似的,不慌不忙,一本正经,侃侃而谈,把男女之间的爱欲, 看得如此淡薄,如此透彻,对她这个只有十七周岁的姑娘说来,简直太不相称了。 经她这么一剖析,好像兜头一桶凉水,把我心中刚刚点燃的那堆烈火几乎完全扑灭; 满腔热望,也在顷刻之间几乎化为乌有。不过我并没有因此感到绝望,因为她说这 些话的时候,左手还勾着我的脖子,整个身子还在我的怀抱之中;也就是说,她是 在情意绵绵中说的绝情话。只要她还有情意,我就可以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 她的心思说活,把她的爱火点燃: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你既然知道我确实爱你,而且也已经接受了我的爱,在 你我之间,怎么能说是不掺杂任何爱情的关系呢?我的天爷,男女之间,要是单有 性爱关系而没有发自心灵深处的情爱,那不是把‘人’这个尊严的称号降低到一般 动物差不多了吗?” 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笑着说: “你这话,打击面未免太宽了吧?难道你忘了小许姐姐说的‘婚姻往往不是爱 情的结果,而是政治的、经济的甚至是生理的需要’这句话了吗?像小许那么超凡 入圣的好姐姐,尚且不能把性关系也就是婚姻关系建筑在爱情上,为什么单单对我 这样的‘凡人’要求如此严格呢?” 她熟练地运用了狡辩术,提出的论据虽然是无理的,但却是有力的。我既无法 辩解,也不愿重提小许那档子伤心事儿。我沉吟半晌,忽然从她自己说过的话中找 出一个漏洞来,想用来堵她自己的嘴: “今天上午你说过:‘爱情不是一种物质,也不是一种商品,不能买卖和交换, 当然也就不能当作一种礼品来赠与,更不能折价去还债。’姑且不问你是否欠债吧, 我只问你:既然爱情不是物质,难道贞操就是物质,就可以作为一种商品来折价还 债吗?” 她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 “一个姑娘的身子,看得见,摸得着,怎么不是物质?再说,从古到今,用自 己的身子去交换荣华富贵、去交换一张党票、去交换一份儿美差、去交换城镇居民 的户粮关系,甚至去零零碎碎地出卖自己肉体的女人,有多少哇!不过最最有钱的 富人,尽管可以买到许许多多女人的身子,却买不到一个女人的半点儿爱情。肉体 既然可以标明价格,零整出售,为什么就不可以作为一种礼品馈赠友好、作为一种 财富折价还债呢?你会唱《斗牛士之歌》,你一定看过梅里美写的小说《卡门》, 你可还记得?卡门把掩护过她的火枪手带到老虔婆家里去幽会,为的就是偿还欠他 的那笔人情债?如果你承认我欠下你一笔债务,那我就用我的身子来还债;如果你 不承认我欠你的账,那我自愿把我的贞操作为礼品赠送给你,难道你竟不肯赏脸收 下,或者还怀疑我的童贞么?” 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儿来,我连最后的半点儿希望也完全破灭了。我惊讶一个还 没有成年的半大姑娘,怎么会变得如此玩世不恭。我没好气地推开了她,起身独自 一个坐在床沿上,眼睛盯着地下,沮丧地说: “谢谢你的好意,请你别弄错了。你是不是已经下贱到非要出卖自己的肉体不 可,我不知道;但我自己至少还没有堕落到可以随便接受一个没有爱情、没有灵魂 的躯壳的地步。你的厚赠,不是高抬我、尊敬我,而是贬低我、鄙视我。我要是肯 于收购一个没有爱情的姑娘,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也不会直到今天还打光棍儿了。 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贾宝玉,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倾吐自己心中奥秘的轻薄纨 绔子弟;只是由于今天的特殊环境和你这个特殊的对象,才使我不得不过早地向你 吐露了我心中的爱情。我这样做,并不是轻率地逢场作戏,而是经过慎密考虑以后 的郑重决定。我清楚地记得你这样说过: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爱着你而你也爱 着他的人,你就用不着去死,也不可能去死了。我自信我是从心底里爱你的,所以 我热切地希望你也爱我,希望你因为世界上还有人爱你、你也还有个爱着的人而坚 强地活下去,在今后的生活中同甘共苦,荣辱与共。正因为有这么一条特殊的原因, 我不得不过早地把我心中的秘密告诉你,希望你能够重新考虑你那自沉的决心。尽 管咱们俩从认识到相处的时间拢共不过才二十多个小时,但是由于特殊环境的促成, 我觉得咱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一般的了。如果你肯于说出你的真心话,你敢不敢 坦白地承认,你心中即便不是十分爱我,至少也有几分爱我呢?” 恳切的语言,磊落的心地,只要她还是一个人,哪怕就是铁石心肠,也应该为 之感动了。 一片凄苦的愁云,升上她艳丽的脸颊,罩住了她的调皮和佻挞,使得她忽然之 间长大了好几岁,也庄重了许多。她无言地低下了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沉浸在 痛苦的回忆之中。前前后后的事情,好像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有如翻江倒海一般, 波澜起伏,不能遏止。 我们俩沉默在寂静之中,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足有好几分钟,谁也没有 开口。终于她绷不住了,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来,忽闪忽闪地 紧盯着我,一反她嬉笑喧闹的常态,用一种低沉而缓慢的语调,抱愧地、难于启齿 似地说: “哥哥,在你的诚恳和坦率面前,在你的光明磊落和亲切关注面前,我再也不 能说半句违背天良的假话了。我不能不坦白地承认:我是喜欢你的,也是爱你的。 尽管这种爱还仅仅处于萌芽阶段,但是我无法否定它不是爱情,而是跟友爱有明显 区别的爱情。出于矛盾的心理和不得已的苦衷,迫使我不得不把这种爱苗掩饰起来, 伪装起来,然后否定它,不承认它。我知道,爱情这个课题对于我这个刚满十七周 岁的姑娘来说,还为时过早;何况命运之神又已经完全剥夺了我享受爱情的权利。 可是爱神偏偏在我不应该产生爱情也不需要爱情的时候给我送来了爱情。一个姑娘, 有了爱情,而且还是最最甜蜜的初恋,本来应该是无比幸福的,可是我却因为有了 爱情而陷进了无比痛苦、无比烦恼的深渊之中。 “我是一个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我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用来享受爱情 的幸福了。再说,目前我正处在家破人亡的灾难之中,又怎么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来谈情说爱呢?现实情况是:我既不忍拒绝你的爱,可也不能接受你的爱;于是我 又陷进了矛盾的旋涡,在烦恼之上,又增加了一层烦恼。通过你的叙述,我对你的 遭遇是同情的,对你的心情是理解的。咱们两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 相识’。十年前,革命抛弃了你,把你推到了敌人的一边;今天,祖国又遗弃了我, 迫使我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就在这个时候,上帝还要作弄咱们,鬼使神差,阴差 阳错,把你我这样两个截然不同时代不同类型不同性别的人撮合在一起,还让你我 在心中偷偷儿地滋长着绝不应该发生的爱情,这不明明是有意要跟我为难,存心要 拿我开玩笑么? “今天中午,你打发我上床睡觉,我怀里好像揣着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 心,哪里睡得着?思前想后,为了你,也为了我,只好把我的爱情浓缩了又浓缩, 企图在最最短促的时间之内,把一般人在一生中所经历的爱情生活完全经历一番, 然后再心安理得地结束我这匆促而短暂的一生。为了这么一个目的,我借口报恩还 债,想用一种伪装了的形式把我的爱情包括心灵和肉体在内统统交给你。可是你太 老实了,也太可爱了。你对爱情的认识,你对爱情的忠贞,启发了我也感动了我, 迫使我不得不把自己这一天来的所做所想全都如实地告诉你。我想,通过我这一番 发自内心的自白和忏悔,你总可以了解我、原谅我,并且成全我的这种愿望了吧?” 我用期待的目光凝神注视着她,静静地倾听她的这一段自白。她终于承认了她 有爱我之心,这说明我的攻心战术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战果;但她还没有放弃要离开 这个世界的念头,这说明我的攻心战还没有取得最后的完全胜利。我决定加强火力, 继续猛攻: “我相信你现在说的完全是真心话,不过我却不能同情你、原谅你,更不能支 持你这样胡作非为。昨天,我和你还是大夫与病人的关系,我救活了你,把你背回 家来,伺候你,给你药吃,希望你活下去,只不过出于一个大夫救死扶伤的本职和 一个‘人’所应该有的天良;今天,既然你不否认你也爱我,那么,在咱俩之间, 又增加了一层上帝赋予人类的爱情关系了。尽管你只有十七岁,而且还没有接触过 爱情这个课题,可是根据你的谈吐,根据你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我认为你是完 全懂得什么叫做爱情的。爱情这种抽象的东西既然只存在于男女之间,那当然是包 括男女双方的共同感情和共同关系而言的。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仅仅为了从 异性身上取得自己单方面感官上或者精神上的满足,而不顾对方痛苦与否,这种满 足,只是一种自私的情欲,甚至是卑鄙的兽欲,绝不是什么爱情。我个人的理解, 爱情的前提,必须使对方取得最大限度的幸福愉快,然后才能有自己的幸福和愉快。 也就说,爱对方应当超过爱自己,退一步说,至少也应该跟爱自己一样。一对恋人, 如果双方都爱人胜过爱己,他们的爱情就一定会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巩固,爱情生 活也就一定会越来越幸福。反之,如果一个爱人,一个爱己,这就会演出痴心女子 负心汉或者痴情男子负心女的悲剧;如果男女双方都只爱自己,所谓爱情,只不过 是一场互相猎取异性的骗局而已,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当然并不存在的。 “在我跟小许的那一段恋爱生活中,考虑到她的处境,我是作出了牺牲的。这 种把痛苦留给自己的做法,我自信正是真心爱她的表现。如果你也同意我以上见解 的话,那么,在咱俩今天这一段浓缩了的、神速地发展着的爱情生活中,你要带给 我的,是幸福呢,还是痛苦呢? “你以为今天你把你的贞操献给我了,就是给我以最大的幸福吗?在你的眼中 看来,难道我竟是一个那么自私的肉欲主义者么?你的爱情生活固然是浓缩了,在 二十多个小时中从认识到结合最后又归于寂灭,把一个人一生的爱情生活全都经历 到了,于是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死了。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把这种昙花一现式的 爱情带给我,让我刚刚得到一些幸福和安慰,就又残酷地把情丝斩断,掉头而去, 从此永不再返,你所留给我的,将是一种怎么样的绵绵长恨、将是一种怎么样的哀 哀惨痛啊!难道这就是你所追求的罗曼蒂克,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对我的爱,难道 这就是你所带给我的幸福吗?用一句北京的土话来说,你这是临死了还要拉个垫背 的。你是不是有意要我也追随你去死,跟你一起享受那永恒的静谧和幸福呢?请你 冷静地想一想,你正在办的和将要办的,是一件多么自私而又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你不是在爱我而是在害我;你不是给我带来快乐和幸福而是给我带来痛苦和灭亡。 请你自己仔细想一想吧,你的所作所为,叫我怎么能够同情你,谅解你,并且支持 你呢?” 她用上牙咬住了下唇皮,翻着大眼睛凝神谛听。我一边滔滔不绝地发表长篇演 说,一边斜眼睇视着她。只见两颗像明珠一样的晶莹泪水,先是盈盈欲滴地挂在眼 角,继而眼圈儿一红,终于扑簌簌地滚了下来,在脸颊上形成了两条涓涓细流,叭 哒叭哒地掉在我的前胸上。 最后,当我一步步深入问到她将要带给我什么并打算把我带往何处去的时候, 她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和固执已经给另一个人带来了痛苦,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 只叫了一声“哥哥”,张开两臂,就扑到了我的怀里,把脸蛋儿偎在我的胸口上, 耸动着肩膀,既悔恨交加又羞愧难当地啜泣起来了。 我柔情地抚摸着她那裸露的嫩藕也似的双肩,发觉她身上凉冰冰的,就把身旁 的毛巾被拉了过来,替她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裹紧了,然后轻轻地搂着她,让她在 我的怀里尽情地号啕一哭。我很明白,一个任性的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全 都错了的时候,如果不让她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心里面反而会憋得难受的。我一 言不发,让她在我的怀抱中流泪痛哭。只用轻柔的爱抚,来表示我对她的安慰和原 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发现她的抽泣逐渐平息下去的时候,我把她半抱在身 上,掏出手绢儿,替她轻轻地拭去了啼痕,然后温情脉脉地在她的耳边悄声儿问: “想通了?不惦着去死了?” 她仰起脸来,求助似地用眼睛盯住了我: “不去死,我怎么办呢?” 我吻去了涌现在她眼角的两颗泪珠,鼓励她: “不死,就活下去嘛!坚强地活下去嘛!要知道,你现在不是单身一人了。在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正在爱着你,而你也一样地爱着他。你们俩已经凝结成一 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了。你怎么可以甩下他单独去死呢?这个人爱你,同情你,跟你 生死与共,休戚相关。你失去了亲人,如今又有了;你失去了家庭,如今也有了。 尽管这个家不如你原来的家舒适,不如你原来的家阔绰,但我相信一定比你原来的 家温暖。因为除了父母兄妹的爱之外,在你的心底,如今又燃起了一把爱情的火焰。 想想看,你有这许多活下去的条件,为什么放着活路你不走,却要去钻死胡同呢?” 她眨巴眨巴大眼睛,疑惑不定地问我: “你认为咱们有足够的力量,能够躲过这一场凭空飞来的惨祸,安然无恙地活 下去么?要知道,咱们一是赤手空拳,二是没人支持,而跟咱们作对的,却是一个 拥有几百万军队的政权哪!” 我神秘地笑了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脸颊: “你什么也没有告诉我,我知道你面临着的,是一桩什么样的惨祸呀?不过, 你就是不说,我也是可以猜想而知的。我并没有生活在真空里,社会上的歪批胡斗 乱打一锅粥,你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吗?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但是我冷眼旁观,看到了种 种倒行逆施的所作所为,就起了怀疑。等到这把火烧到了罗瑞卿的头上,就更加证 明我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了。 “你想吧,世界上,除了疯子,谁也不会把自己好端端的左右手砍掉的吧?别 人我也许不清楚,罗瑞卿对毛主席的忠心耿耿,谁不知道?毛主席一出来,他总是 追前追后,三步不离左右,连一杯茶,都要亲口先尝一尝再送上去。这样左膀右臂 式的人物,本来是须臾不可或缺的,如今居然也打倒了,落一个跳楼自杀的下场, 这不是‘清君侧’又是什么?前天,还把彭老总押在卡车上游街,脖子上挂着一块 老大的牌子,凡是腔子里还长着一颗人心的,谁看到了不是眼泪往肚子里流?像彭 总、贺总、陈总这些老帅们,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打下了人民的江山,为党为国 家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就算他们犯了路线错误,归根结底,不过是个认识上的问 题,又不是叛徒、特务、汉奸、卖国贼,总不该人身侮辱,挂牌子游街吧?听说, 真有一帮子丧心病狂的亡命徒,竟想连朱老总都给扌周翻了再踏上一只脚呢!把这 许多迹象联系起来看,我的初步结论,要不是主席本人晚年刚愎自用,脱离了群众, 犯了路线错误,就是有人架空了主席,蒙蔽了主席,上下其手,朋比为奸!再看看 眼下的最高权力机关中央文革小组,实权落在一个无德无才无威无望又没有为党为 人民立过些许功劳的女人手里,蹊跷的根子出在哪里,不是多少有点儿明白了么?” 她睁着困惑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说: “你的这种观点,我隐约好像听见爸爸和妈妈说起过。我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 事儿的时候,他们又说我年纪还太小,对这些渊源很深的党内斗争一时间不可能弄 清楚,只是嘱咐我在学校里说话办事要处处小心,特别不要跟那些好出风头的小将 们去胡打乱砸一气。当时全校上下意气风发,热情高涨,今天斗争,明天抄家,其 实都是事先有人暗地里布置好了的,像我们这种随大流儿跟着跑的人,知道什么呀? 当时我就有一种受人家蒙骗去冲锋陷阵当炮灰的感觉。就是那些打头的学生,说来 说去,其实也就懂得一条‘真理’:紧跟毛主席,绝对不会错。至于什么叫做革命, 有谁是真正明白的?大多数人只知道越左越革命,你左我更左,左来左去,终于左 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头几天爸爸还说:再要这样胡来一气,‘无产阶级大革命’就 要变成‘无政府主义大革命’,历史就要大倒退了。” 我赞许地对她笑笑,进一步启发她说: “自然界的历史,是绝对不会倒退的。但是人类的历史,有时候却会停滞不前, 有时候还会复辟倒退,有时候更会全盘重演。中国历史上的夏桀和殷纣,都宠美女、 杀忠臣,不就是两个重演了的暴君么?中国这个社会,封建了好几千年,人们头脑 里的封建专制主义,不仅仅是还有些残余,而是还非常顽固,很有势力。这是因为 ‘五四’运动的反封建,只限于在知识界空喊了一阵子‘打倒孔家店’,在广大农 村中几乎就没有触动这位封建老太君的一根毫毛。就全人口而论,反封建不是不彻 底的问题,而是基本上还没有触动。抗日战争暴发,许许多多带着封建主义思想的 爱国志士投身革命,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在当时,民族矛盾大于封建主义和民主主 义的矛盾,这些人能参加抗日,就是进步的、革命的。抗日战争一胜利,接着就进 行大规模的解放战争,这些人头脑中的封建主义残余没有得到肃清,就担负起党和 各级政府的领导任务来了。土改中,许多贫雇农出身的积极分子入了党,成了农村 的基层干部。这些人虽然也学了一些革命的词句,但是头脑中的主导思想依旧是封 建主义的。这就是前几年农村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作威作福、目无法纪的土皇上 的根本原因。 “翻开中国共产党党史,可以发现从她成立的那一天起始,就受到了斯大林的 许多坏影响,特别是其中带有极浓的封建主义色彩的专制独裁和独断独行。斯大林 的思想和作风,很长时间来在中共中央领导人的头脑里是作为正确路线执行的。由 于党内各级干部和党员头脑中或多或少还都有封建主义思想,所以这种斯大林式的 领导能够在党内外长期存在并为广大党员及全国人民所接受。解放以后,思想改造 的重点主要放在反对资产阶级思想这个基点上,很少提到反对封建主义思想。实质 上,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在中国还没有形成,除了占人口极少数的知识分子接受 了少量的西方资产阶级思想之外,广大老百姓特别是占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头 脑中的主导思想,依然是封建主义的。从社会发展的眼光看,资产阶级思想比封建 主义思想还是要进步一些的嘛。 “稍有政治经济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要想在封建主义的基础上建成社会主义,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两者之间,不论是过渡还是飞跃,除去经济基础不说,作为 思想基础,必须经过一个民主主义的过程。可惜,这种论点,只被一句‘民主是手 段,不是目的’,就给否定掉了。反封建的主要武器,就是民主;否定了民主的积 极意义,封建主义就很难打倒;如果把封建主义涂上一层红色,再披上一件马列主 义的外衣,在失去民主这个武器的前提下,几乎就不可能打倒了。这种保护封建主 义的错误观点一直发展到了今天,恶果终于爆发了。这一次的所谓‘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实际上是封建专制主义和法西斯暴政在中国这块气候适宜的土壤上借尸 还魂。死灰复燃的结果,树起来的,不过是几个惯于吹牛拍马又善于挥舞大棒子的 谄媚小人和野心家;革掉的,正是中国固有的优良文化和外来的先进文化,从而公 开地在中国造成了一个中世纪式的残暴而又暗无天日的专制独裁统治。 “不过,要是用历史的、发展的眼光来看,任何一种倒退,都是不能持久的, 倒退得越凶,作恶得越狠,覆灭得也就越快。而且每倒退一次,从意识形态到生产 力都要出现一次新的突破,从而造成一种新的跃进的局面。这也可以说是社会发展 史上波浪式前进的另一种规律吧。” 她一面认真地听我演说,一面会意地连连点头,表示理解,表示赞同。等我的 话告一段落,她迫不及待地拽住了我的胳膊问: “你的这些见解,我以前确实从来没有听人家说起过。我不能不承认我年纪小, 对社会上特别是党内的政治斗争知道得很少。不过,你的这些观点,我还是可以接 受的。照你这么分析,这一次的‘文化大革命’,是封建主义在中国没有被彻底铲 除的必然结果,要想避免也是不可能的。反过来说,只有经过这一次总爆发以后, 封建主义才会最终退出历史舞台,中国社会才能够大大地向前迈进一步。这一场灾 难,作为国家和社会,尚且不可避免,作为个人,就更其不可能避免了。是不是这 样?” 我不能不佩服她的聪明,像这样复杂的社会问题,居然能够一点就透。我因势 利导,结合她个人的利害关系继续启发她说: “你说得不错。历史既然不以人们的主观意图为转移发展到了这一阶段上来, 作为这一历史时期中的人,不但日子难过,任务更是十分艰巨。不过有一条信念必 须建立:那就是黑暗不会持久,光明终将到来。如果你是积极的,你就会迎着急风 险浪上,跟黑暗势力斗,去冲锋陷阵,博一个你死我活;如果你是不积极的,你不 妨蜷起身子,缩小体积,减少活动量,以不变应万变,在夹缝中求得生存,在生存 中积蓄力量,以便有朝一日黑暗退去光明到来的时候,可以东山再起,继续运用你 的智慧为人民服务;如果你是消极的,你就会鼠目寸光,看不到力量和前途,从而 忧心忡忡,悲观厌世,最后不得不走上自杀的绝路。想想吧,你是属于哪一种类型 的人? “在这个社会中,我是个被贴上了‘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标签的黑老五, 要是按照我的本意去大声疾呼,去声明我是个热爱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的马克思列 宁主义者,其结果,不是被目为狂人,就会被看作是疯子,最客气的也会说我是缺 乏自知之明,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但是作为一个真正的革命 者,我又不能放弃我应当完成的任务和权利。尽管环境是恶劣的,工作是艰巨的, 我却像一头蜘蛛一样,不管风狂雨疾,依旧在风雨飘摇中织我的网,尽一切努力在 艰难的环境中去完成历史所赋予我的特殊任务。这个任务,就是拿起笔来,忠实地 记录我们这一代人所曾经走过的弯路,所曾经受过的苦难,和所曾经作过的斗争。 现在有一句话,在大批判中非常流行,叫做‘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我给 它来一个反其意而用之:利用小说来拥护党、来保卫社会主义,大概也可以算是一 大发明吧。 “我很明白,我所从事的,是一桩十分危险的游戏。由于我的身份,由于我对 客观真实的忠诚,在这个阴阳颠倒的特殊年代中,不免依旧有人会振振有辞地指责 我这是利用小说在反党,弄得不好,就会连脑袋都保不住。不过我想:历史是最严 肃的审判官,一切是非真假,在历史的面前,早晚都要显露原形的。如果历史要求 我去充当牺牲者的角色,我决不畏惧退缩。我是一个宁可被杀头却绝不去自杀的拗 丧种(音n ìng-sāng-zh ǒng),脑袋掉了,也绝不颠倒黑白,绝不指鹿为马。 当然,我会珍惜我的血肉之躯,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赤膊上阵的。这些话,昨天 下午在一个老工人的家里喝酒的时候,我约略地说了说;作为你的挚友、你的哥哥、 你的爱人,我毫不保留地把我的观点全部都向你说清楚了。那么,反过来,你是不 是也可以把你当初要去寻死的原因告诉我呢?” 她往上坐了坐,把上身靠着我,顾不得夜寒,又伸出一只胳膊来搂住了我的脖 子,把她的脸蛋儿贴着我的脸颊,这才无限感慨无限谢意无限温存地一面摇晃着我 的身子,一面轻轻地说: “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你不但拯救了我的肉体,也拯救了我的灵魂。从 现在起,我的肉体和我的灵魂都属于你所有,永远永远地属于你所有了。有了你的 爱,有了你的同情和支持,我怎么还会去死呢?我要坚强地活下去,不能去死,也 不应该去死。至于你问我为什么会萌发寻死的念头,作为你昨天的妹妹、今天的恋 人、明天的妻子,我当然不会在你的面前保留一丝一毫的秘密的。不过这事儿说起 来话长,为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还不能不从我的祖宗三代上说起。今天已 经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儿,你看我是把话儿留到明天说好呢,还是今天晚上就 跟你说清楚的好?” 我抬起胳膊看了看表,她也探过头来:时针指在10与11之间。我告诉她:对于 我这个经常挑灯夜读的书呆子来说,不超过半夜十二点,时间都算是早的。她笑着 说:只要我明天上班不开错药方,她可以“舍命陪君子”。又说:反正也是那么回 事儿了,舒舒服服地躺着聊,比什么不好?她撩开毛巾被,催我脱去鞋袜和衬衣、 长裤,然后抖开大红的薄被,把她自己连我从脚到肩盖了个严,只留出两个脑袋脸 对脸地平放在枕头上。 我嘻嘻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个惯于演戏的姑娘,一旦返本归真,又 恢复了少女特有的羞怯感,竟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探手就把床头灯给拧灭了。趁 她探身的工夫,我一把将她拉向怀里来,给了她一个更长时间、更其热烈的长吻。 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玻璃泻了进来,洒在床前,房内 并不太黑。在影影绰绰的微光下,她显得更白更美了。在互相爱抚中,她把丰满的 胸脯紧贴着我,脑袋枕着我的肩头,轻声细语地、不慌不忙地、一层一层地,为我 解开她那个难解的、颇费猜测的“司芬克斯之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