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语录歌曲指方向 我第二次被带进造反派的司令部,心中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了。 这所漂亮的房子,白天固然是开会、聊天、喝酒、厮闹的地方,但是一到了晚 上,这里就会变成了一座活地狱,就会变成一间刑讯室,就会变成“牛鬼蛇神”们 遭受折磨的地方。据说,每逢深更半夜,经常可以听到凄厉惨酷的嚎叫声,穿过窗 户,划破夜空,送进人们的耳鼓中来。 这里的灯火向例是通宵达旦的,由于换上了二三百瓦的大泡子,打老远就可以 看见那刺眼的强光,把一楼一底两层房间照耀得比白昼还要明亮。在阴森森的夜色 中,像是矗立着一座阎王殿,给人以毛骨悚然的恐怖感。谁从这里经过,都会不由 自主地加快脚步,远远地绕着走,以免招惹是非。 今天晚上,我终于也被送到这座活地狱中来了,而且还是在“闹事”之后被揪 来的。那么,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新鲜花样呢? 我已经做好了接受酷刑考验的精神准备,但是出于我的意料之外的是:当小白 脸司令听完了姜焕生的汇报,却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把他的牛头马面叫来,而只 是用他那怀疑一切的眼睛,傲慢地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 “给你半天时间,你不好好儿反省,倒又在学习班里带头闹起事儿来,存心破 坏纪律制度,这不是放你一条生路你不走,偏偏要去钻死胡同,打算继续与人民为 敌,妄想顽抗到底么?根据你的表现,今天晚上让你去跟革命群众见见面,让你先 亮亮相,算是在你的背上猛击一掌。你要是能够当机立断,幡然悔悟,老老实实, 接受批判,完全彻底地坦白罪行,人民还是会原谅你,从轻处理,并考虑给你一定 的出路的;你要是坚持反动立场,拒不坦白,不承认错误,要知道,容忍总是有一 定限度的,我们可就不再客气,要逐步升级了。到了那个时候,尽管战争是由你自 己挑起来的,主动权可是掌握在我们的手里,这场仗怎么个打法,可就由不得你啦。 你要是真聪明,该怎么办,就自己琢磨去吧!” 他似乎忙得不可开交,说完了这几句,又吩咐姜焕生看着我,在开会之前,必 须好好儿默诵“老三篇”,他自己就匆匆上楼,去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去了。 我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儿,暂时放松了一些。只要不是留在司令部里私立公堂, 个别审讯,至少挨打受刑的可能是没有了。 所谓“跟群众见面”,换言之,也就是上台挨批斗。这可能是他们早就安排好 了的,并不是因为我“闹事”而对我的惩罚。其实,挨批斗的事儿,只要脸皮厚, 就跟做戏一样,当它全是假的,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自信在群众中留下的印象还不 太坏,估计大伙儿还不至于会对我采取什么过火的行动。即便受到造反派的蛊惑, 群众的情绪激奋起来,不免会让我坐一坐“喷气式”甚至两个膝盖也要着地,但在 这个年代,如此这般的“轻刑”,大家都已经司空见怪。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 什么地方说了一句并不错的错话,就会上台“飞”起来。这种五十年代从来没有见 到过的荒唐事儿,到了六十年代,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遵命坐在一张专为低人一等者而设的小板凳儿上,手捧“老三篇”,一遍接 一遍地默读。受到上一首语录歌曲的启发,这会儿从头至尾重读《愚公移山》,发 现毛主席的话确实句句是真理,确实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除了刘总所特别欣赏的 那一段之外,我还特别欣赏这一段: “我们要使全党和全国人民,建立起一个信心,即革命一定要胜利。必须使全 国广大人民群众觉悟,甘心请愿和我们一起奋斗,去争取胜利。要使全国人民有这 样的信心:中国是中国人民的,不是反动派的!” 我反复诵读这一段,越读感受越深,一串串音符,不由自主地从脑海里蹦跳而 出。不过片刻之间,又一首语录歌谱成了。 姜焕生奉主子之命看管我,不能走开,只好坐在我的对面,高高地架着二郎腿, 一支接一支地抽那不花钱的“革命造反烟”。到了下午七点多钟,天色虽然还没有 黑,造反总部的楼上楼下,却已经灯火通明了。这时候,造反派的大小头目们,三 三两两地从楼上下来,打着饱嗝儿,叼着烟卷儿,说着闲话儿,纷纷走出门去。最 后,小白脸司令员也下楼来了。他走到我们跟前,冲姜焕生一摆脑袋,就头也不回 地走出门去。姜焕生恶狠狠地冲我嚷了一声:“走!上食堂!”我就遵命站了起来, 朝食堂也就是批斗场地走去。 我们厂的职工食堂很大,平时放着桌子,遇上要开会的时候,就把桌子往旁边 一叠。一头有一个小小的舞台,演戏翻跟斗也许嫌小些,开个会演个小节目什么的, 满够大了。 我被押进食堂的时候,场上已经挤满了人,台上也已经布置就绪,铺着线毯的 桌子上放着话筒,红布横幅上黄纸黑字写的是“批判斗争大会”。主席团就座以后, 小白脸司令宣布开会。一声:“把批斗对象押上台来!”我就被推到了台上,在台 右一角低头而立。 这时候,我才知道跟我同时被斗的一共有六个人之多。也就是说,今天的批斗 大会,并不是专为我一个人开的。此外,凡是被关进“牛棚”里的“牛鬼蛇神”们, 作为“陪斗”对象,也都被轰到台左的一角席地而坐,接受教育。 接着,小白脸一段一段地朗读毛主席语录武装头脑,结结巴巴地读了二十分钟 之久,几乎把与阶级斗争有关的语录全读完了,这才开始批判发言。 今天被批斗的六个人,全是“恶毒攻击型”的所谓“反革命言论犯”,而且大 都是历史上有问题或犯过错误的“黑五类分子”。批判我的,正是那个姜焕生。他 的发言稿,可能就是贴在大批判专栏里的那份批判稿,写得倒是真不短,洋洋洒洒, 足有七八千字。根据他读起来诘屈聱牙十分吃力的结巴劲儿以及把“不可挽救”读 成“不可勉救”、把“负隅顽抗”读成“负偶顽抗”等等迹象来判断,这篇文章的 真正作者,还是那几个一天到晚躲在总部楼上轻易不见人面的带眼镜儿的“秀才” 们。 姜焕生的批判文章,先列举了我的言论,然后归纳为三大罪状:一、恶毒攻击 “文化大革命”是大倒退,是革文化的命,是法西斯专政;二、恶毒污蔑伟大领袖 犯路线错误;三、利令智昏,妄想复辟变天,恢复失去的天堂,继续骑在人民头上 作威作福,让劳动人民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在分析批判中,指出我的这些言论都是 出于阶级本能,是反革命父亲的阴魂不散,是右派本质的彻底暴露,是剥削阶级不 愿退出历史舞台的疯狂反扑,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阶级斗争的必然结果和新 的动向;并且指出:我的这些谬论,正是“保皇派”组织红色工人战斗队的全部理 论基础,因此肯定我就是红色工人战斗队的黑后台;“庆父不死,国无宁日”,不 揪出我这个黑后台,“保皇派”就要猖獗一时,本厂的大革命大批判就无法进行, 如此云云。最后,姜焕生放下手中的发言稿,专就我今天的恶劣态度进行口头批判。 他说我今天下午在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反省期间,拒不考虑自己的问题,反而带头高 唱反动歌曲,决心要与人民为敌到底,等等。 他的发言,在高喊革命口号声中结束。与会群众听了这一篇揭发批判,立即骚 动起来,造反派布置在台下的“钉子”们带头高呼口号,还有人狂叫:“掐死他!” “砸烂他的狗头!”要不是有红色工人战斗队的纠察队员在台前阻挡,让这些负有 专门任务的打手们冲上台来,即便不被砸成肉泥烂酱,至少也得致伤致残。 好不容易会场安定了下来;好不容易一篇篇洋洋数千言的大块文章全都结结巴 巴地读完,接下来是批斗对象表示态度,低头认罪。一时间,那几个人争相发言, 有捶胸顿足的,有痛哭流涕的,有揭发同伙儿的,有批判自己的,真是千姿百态, 应有尽有,表演得淋漓尽致,堪称观止。冷眼看看台底下的反应,有点头的,也有 摇头的;有在心里笑的,也有在肚子里骂的。他们的表演结束,该我表态了。我已 经横下了一条心,打算来一个孤注一掷,拼一个鱼死网破,明知道姜师傅不会站在 他儿子那一头,且又是空口说白话,并没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大可不必惊慌,就 神态自若地走到话筒跟前,理直气壮地反驳说: “同志们!不要听姜焕生的无耻谰言!他的话,完全是无中生有,造谣诬陷! 就为今年春天他三天两头旷工瞎逛,要我给他开病假条,我没有开给他,他怀恨在 心,所以才捏造事实,蓄意报复的。他刚才揭发的那些言论,我不单没有给任何人 讲过,也从来没有听任何人说起过。他要是尊重事实,不是瞎扣帽子,那就请他说 出时间地点,拿出人证物证来。要是说不清楚,我请求大会对他这种无耻的诬陷行 为立即采取措施,严肃处理。 “至于他说的今天下午我带头高唱反动歌曲,这更是绝不能宽恕和容忍的污蔑。 同志们!我唱的不是什么反动歌曲,而是毛主席的语录歌!时间也不是下午,而是 晚饭以后的自由活动时间。所有在学习班的人都可以作证的。他这样颠倒是非黑白, 目的非常可耻,用心也十分恶毒!同志们一定要擦亮眼睛,谨防政治扒手在当前轰 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捞取稻草,进行破坏!”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台底下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造反派的“钉子”们高喊: “这小子不认罪,还倒打一耙,砸烂他的狗头!”红色工人战斗队的人也高呼: “是真是假,叫姜焕生跟他当面对质!” 这个时候,小白脸司令员脸色铁青,恶狠狠地向旁边递了个眼色,猛然冲上来 四个膀大腰圆的打手,就要把我拖下台去。我紧紧抓住话筒,喊了一句:“真理越 辩越明,讲道理的,要以理服人,不要以力服人!” 我的话音儿刚落,在台下维持秩序实际上是保护我的红色工人战斗队纠察员也 跳上台来四五个,一面拦住打手们不许他们把我劫走,一面对小白脸说: “有错误,允许批判;批判错了,也应该允许对批判者进行反批判。谁对谁错, 一辩论自然就清楚了。要不然,岂不成了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你们心中没有鬼, 为什么不许杨求真发言?你们既然掌握材料,为什么不叫姜焕生当众答复?他刚才 说杨求真是我们红色工人战斗队的后台,我们还要让他拿出证据来呢!” 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比在司令部里,可以非刑吊打,可以为所欲为。当着全厂 工人的面,白脸司令也不好做手脚,只好叫姜焕生上台来跟我对质。这小子刚才还 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的,一看场上出了拐,那么多人口口声声都在叫他的名字,先就 胆怯起来,硬着头皮走到话筒跟前,支吾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他揭发的这些材 料,都是他爹告诉他的。 轰地一声,台下登时又炸了窝儿了。在我们厂子里,老姜师傅的人品和威望, 那是没得说的。什么话,只要是老姜师傅说出来的,简直比铁板上钉钉子还要把牢。 但是与此相反,这个小姜,虽然是老姜的儿子,说话却是一向没谱儿。从他的嘴里 说出来的老姜师傅的话,究竟可靠还是不可靠呢?可惜老姜师傅病在家中,没来开 会,无法对证。看起来,这件事情,只好暂且挂起来,等明天再说了。 就在大家念头一闪的工夫,只听得会场一角一个苍老的但却十分洪亮的嗓音响 了起来: “胡说!你小子听了谁的指使,打着我的旗号,在外头招摇撞骗、胡说八道?” 全场的眼睛,都向那边看去:只见老姜师傅安安稳稳地坐在轮椅上,两眼圆睁, 一脸怒容地在呵斥他的儿子。 姜焕生没有想到会有这一拐子,愣在台上,傻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白脸司令一看路子不对,急忙给他暗示: “姜焕生,这些话是不是你爸爸告诉你的,你说呀!” 姜焕生正在不知所措中,听到司令给他打气,翻了翻白眼珠子,嗫嚅地说: “是我爸,是我爸昨天晚上跟我说的嘛。他说:这是杨求真到家里给他看病的 时候跟他说的。我爸跟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妈也听见了的。” “不要诬赖好人!”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响起。大家回头一看,见是 姜焕生的母亲站了起来,一手指着她儿子,正在怒不可遏地大声指责:“杨大夫到 我家来给老头子看病,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昨天晚上我这个背时的儿子回家来, 倒是说了许多造反派怎么只会抡大棒子,怎么不得人心,又怎么争权夺利的话,让 他爹一顿骂给轰回厂子里去了,根本就没提到杨大夫一个字儿。哪儿来的这一篇瞎 话? “树要根,人要心;杨大夫爷儿俩对咱家恩重如山,你小子良心叫狗吃了,也 不能这样给人家瞎栽呀!说起来,都是我这个儿子不成器,上学逃学,上班旷工, 三天两头问杨大夫要病假条。人家杨大夫行得正做得对,不单不给他开假条,还好 话劝了他一大车,见了我们老头子也提起过好几回。我们老头子气得好几次要使拐 杖揍那兔崽子,没成想这小子不识好歹,也不知听了谁的挑拨,恩将仇报, 给人 家瞎栽这些连影子都没有的冤枉事儿!这小子是个出名的瞎话篓子,大伙儿可别听 他的呀!” 姜师傅两口子的证词十分有理有力,不单台下的群众哗然起来,连台上的造反 派头头儿们也好像屁股上长了蒺藜,坐不住了。 白脸司令一看风头不对,站起来训斥了姜焕生一顿,打算稀里糊涂地把他轰下 台去就算完了。台上的红色工人战斗队哪儿肯答应?团团转围住了他,口口声声只 问他这个黑后台是怎么来的。姜焕生被问急了,不得不说出实话来,手指着白脸司 令,说全是司令的主意。台底下的群众怒吼起来,有吹口哨的,有叫“滚下去”的, 也有叫“砸乱黑司令的狗头”的,场上乱成了一片。白脸司令见弄巧成拙,再赖在 台上也没有脸面了,就甩下姜焕生,跟几个头头儿灰溜溜地从后台溜走了。 群众欢腾起来,我又恢复自由了。我抓过话筒来,大声地说: “同志们!刚才我们唱语录歌,姜焕生污蔑我们是唱反动歌曲。现在,我就把 这支语录歌给大家唱一遍!” 说完,我就放开嗓子,用激越昂扬的歌喉唱起《现在的世界潮流》来。陪斗席 中的“牛鬼蛇神”们,造反派也来不及带走,这时候全站了起来,由刘总带头,放 声应和合唱。台下的群众不会唱,就按节拍同声击掌。我唱完了,台上台下一齐鼓 起掌来。掌声经久不息。 我感到了一种斗争胜利的愉快,拿起话筒,又唱了一遍,群众的掌声,又变成 了击节声,而且已经有人随着小声地唱起来了。在本厂工人俱乐部组织的业余文娱 活动中,我本来就分工管教唱歌,这首歌既然已经被群众所接受,我干脆就在台上 教唱起来。教了几遍,大多数人都会唱了,我又接着教大家唱刚才在造反总部谱写 的第二支语录歌曲:
两支歌曲,很快地大家都会唱了。这会儿台上台下群情激昂,反反复复,一遍 又一遍大声地唱着这两支歌曲。谁也没有想到,这两支歌曲,结合形势居然会有如 此之紧,所起的作用,竟然又是如此之大。通过这一次活生生的事实,充份证明了 毛泽东思想确实是一种战无不胜的锐利武器,关键问题是掌握在谁的手里,掌握在 什么样的人手里! 这次批斗大会,在嘹亮的歌声中以出于造反派意料之外的结果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