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涯何处是伊家 散会以后,我没有到“牛棚”里去取被子和脸盆,也没有回门诊所去取皮包, 而是在大食堂门口找到了老姜师傅,帮姜师母把轮椅推到他家门口,尽管姜师母一 再邀请我到她家去干一杯以示祝贺,我已经没有那个心思了,匆匆地道了别,就急 急忙忙地往自己家里走。 在路上,我已经跟姜师傅说过几句悄悄儿话,表示对他的感谢。现在我急于要 知道的,是“妹妹”的现况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往自己的家赶的。我急于要去见我的“妹妹”。大棒子上门, 不知道这一天中,又会给她带来什么新的刺激和变化。 时间已经是深夜十点多了,冷清清的马路上,影绰绰的路灯下,只有我一个人 在奔跑着,像逃出了虎穴狼窝似的狂奔着,像追逐失去的幸福那样快跑着。 当我经过人工湖旁边的时候,我是多么害怕在湖面上会突然漂起一个穿大红游 泳衣的姑娘,或是在人行道上忽然有一具胖乎乎的女尸挡住去路哇!在淡淡的月光 下面,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把视线投向湖面,并特意多停留了一会儿,搜索 着我所不愿意出现的目的物。等到我心急火燎地赶到自己的家门口,我的心已经快 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我从来没有那么冒失地拼命敲门过,一点儿没有想到我这样火急火燎的,会不 会给母亲带来惊慌和不安。当门儿“呀”地开开,露出母亲那惶恐的脸的时候,我 才意识到自己太莽撞了。母亲一眼看见自己的儿子回来了,平安地回来了,好像突 然间找到了失落多年的宝贝,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就呜呜咽咽地哭诉起来。我听不 清她说的是什么,也来不及安慰她,关上门,插上闩,就扶着她进了客堂间。 一迈进门槛儿,不由我大吃一惊:前天我搭的小床,不见了;墙上挂的镜框, 被打碎了玻璃,爸爸的一张六寸半身放大照片,已经不翼而飞。我赶紧推开东屋的 门,就手把灯拉开,只见床上空空如也,地上摊满了书报簿籍和衣服杂物,抽屉和 柜子也都半开着,翻了个乱七八糟。用不着说,是大棒子们来过了。我顾不得想别 的,拽住了妈妈的手,一迭连声地问: “妹妹呢?妹妹叫他们给带走了吗?” 母亲神态木然地摇了摇头,呐呐地吐出了三个字: “不知道!” 一个不祥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在我的眼前,好像映出了一具湿漉漉的、 双目紧闭的、再也不会说话的女尸,像是我的亲妹妹,又像是不见了的这个假妹妹。 我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再睁开眼睛,湿漉漉的女尸不见了,却见母亲 老泪纵横神色凄然地站在我的面前,还在呐呐地重复着“不知道”三个含糊不清的 字。我把母亲扶到床上坐下,自己也跟她并排坐着,然后用最大的定力使自己烦乱 的心绪安静下来,慢慢儿地问母亲说: “妈,您别急,我什么事儿也没有。您看我这不是好好儿地回家来了吗?您先 静一静,定一定心,慢慢儿想一想,我走了以后,妹妹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母亲两眼发直,看着我的脸,依旧是神态木然地翕动着双唇呐呐地吐出了三个 字: “不知道。” 我心里急得冒火,可是母亲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神志还不怎么清醒,我急不得 恼不得,只好耐着性子慢慢儿再问她: “妈,您想想,我去上班儿以后,她就一直躺着没起来吗?后来什么时候才起 床的?这会儿到哪里去了?” 母亲慢慢儿地点了点头,比较清醒了点儿似地说: “你去上班儿以后,你妹妹就这么蒙着被子躺着来的。我寻思她许是一连两夜 没好好儿睡了,也就没去惊动她。后来我去菜市场买菜,就把大门锁上,把她锁在 家里了。等我买菜回来,等我买菜回来,……。” 母亲像是想不起来,又像是不愿意往下说,讲到这里,就不讲了。我不敢钉得 她太紧,怕把她逼出病来,过了好一会儿,这才问她: “等您买菜回来,她还没有起床吗?” “等我买菜回来,咱们家门口围了一大帮子人,正用一块大石头砸那把锁门的 大铜锁。我问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说,厂子里把你给扣起来了,他们是来帮你取铺 盖行李的。” “您就开门把被子脸盆儿给了他们了?” “我一听说你叫他们给扣起来了,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咕咚就坐在地上了。 是他们从我身上搜去了钥匙自己开门进去的。 “那么妹妹呢?您没看见她叫他们给带走吗?” “没有。他们一帮子人嗡进门去,翻箱倒柜儿的,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翻了一 个个儿,抱走了被子、脸盆,不知道还有些什么东西,又一嗡走了。” “那么,妹妹就没有露过面儿吗?” “没露。等他们走远了,我才挣扎着爬起来。进屋一看,你妹妹就不见了。” 这个谜一样的姑娘,来得奇怪,去得也突兀。母亲出门去的时候,她还没醒; 母亲回来,她就已经没影儿了。大门锁着,难道她能长翅膀飞出去不成?我忽然想 起那张床来,问母亲: “客堂间我支起来的那张床,是您给拆掉搬走的吗?” 母亲疑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去拆呢,不是你晚上还要睡的吗?我出去的时候,还在客堂间里支 得好好儿的;等我回来,那张床已经拆掉,给搬回西厢房去了。” 又是一桩怪事!大棒子们来抄家,绝没有那份儿闲心帮我把床给拆了的。可见 这张床是“妹妹”拆掉无疑。那么,她为什么要拆床?她又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 况之下离开我家的呢?我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我这间房间的后窗户,是跟一条小胡 同相通的。我急忙爬到床上去看,只见往里开的两扇玻璃窗洞开着,搭着搭钩;往 外开的两扇纱窗虚掩着,没有插插销。由此可见,她分明是从后窗户跳了出去,又 在墙外把纱窗掩上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出路”了。 我恍然若失地依旧在床沿上坐下,心头说不出是一股子什么滋味儿。她走了, 她到底还是走了。但她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又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走的呢?这 就无法揣测了。她的出走,是为了要活命,还是为了去寻死? 我琢磨了很久,觉得无法解释。要说是因为大棒子们来抄家她才从后窗户匆忙 逃走的,她一定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把小床拆掉搬走;要说她是在大棒子们来抄家 之前就走了的,又想不出她之所以要出走的原因。经过昨天一日一夜的温存缱绻, 我们已经陌路成亲人,两情款洽,虽然并没有结婚,实际上跟两口子也差不多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怎么可能掉头而去呢? 突然,我想到了今天清早姜师母来给我送信儿的时候,我们是在客堂间里背着 母亲小声儿嘀咕的,里外间的门虽然关着,但是一板之隔,很可能姜师母说的话她 全都听见或是听到一部分了。这么说起来,她还是考虑到我的处境怕给我增加拖累 才毅然离开的。 真是个特殊的姑娘!她温心柔似水,情意甜如蜜,却又肝肠硬似铁,意志坚如 钢!看起来,她是在母亲出门以后,不慌不忙地看好了出路,归置完了房间,然后 从容离去或是在大棒子们砸门的时候匆忙离开的。 那么,她到哪里去了呢?回她自己的家了?还是又动了寻死的念头,决心再次 自沉?由于得到爱而改变主意暂时活下来的求死者,一旦失掉了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往往是会回头又走上自杀的道路的。我心中如火烧,如刀搅,又好像黄河开了口子, 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一齐奔腾汹涌,倾泻而出,既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也拿 不出主意来该怎么办是好。我就这么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像傻了似的。 母亲自始至终不知道底细,只知道这姑娘是游泳被溺,让我救了回来,两相欢 爱,跑到了一块儿去,最后让她撞破了,才不好意思地不告而别的。她见我不见了 “妹妹”,搔首踟蹰,若有所失,歉意地安慰我说: “姑娘家,别看她疯,有了这种事情,让别人撞见了,脸上总是挂不住的,不 过她心里再也扔不下你。走了也不打紧,只要你自己没事儿,明天抽点儿工夫,到 她家里去找她一趟,好好儿跟她说说,还是让她来咱家住着吧。她爹妈都不在家, 一个人过日子,不单冷清,做饭也麻烦不是?” 我突然想起来:相处一天一宿,不单没有问她家住哪里,连她叫什么名字,都 还不知道呢!我暗暗地自己捶了自己一拳,谴责自己不可原谅的粗心。这样的荒唐 事儿,说给母亲听,她能相信么?再告诉她:我们在一个被窝儿里睡了一宿,却并 没有“苟且之事”;叫了那么多声的“妹妹”,却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能叫 她信服呢?既然她认为她的“儿媳妇”是让她给臊走的,就让她那么相信吧!既然 她认为只要我去接,她的“好闺女”又会回到她身边,那就让她那么期待着吧! 母亲已经步入暮年,一生中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和辛酸,我除了想方设法增加 她一点儿快乐之外,再也不能给她添上一丝一毫的烦恼和忧伤了。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似乎她说的确实是那么一回事儿,而且明天我确实能 把“妹妹”接回来似的。 我站起来,开始收拾地上的书籍,整理被大棒子们翻乱了的桌子和衣柜。突然, 在衣柜的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她的那件杂色格子连衣裙和大红色的弹力尼龙游泳 衣,而且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我的衬衣、衬裤一起。显然,她是有意把这套衣 服留给我,作为纪念的意思;当然,天气越来越凉,这套衣服她也暂时用不着了。 我倏地把这两件衣服抱在胸前,赶紧去找她的黄书包。她的那个草黄色帆布挎包, 母亲替她洗干净晾干以后,就挂在我房间里墙上的挂钩儿上。这时候,挂钩儿上空 空的,除了我的一件风衣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赶紧又挨个儿开开抽屉,寻找母亲给她买的衬衣、乳罩、单褂儿之类,也想 看看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字条儿。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和柜子,凡是母亲给她买的东 西,包括毛巾和牙刷在内,都不见了,但是却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字。是时间来不及, 还是因为怕给我惹事儿?很明显,她的这一次出走,是经过缜密考虑的。她带走了 这些换洗衣服,说明她既不打算回家,也不打算再去跳水。那么说,她难道决心走 上一条她从来没有走过的既艰难曲折而又危机四伏的崎岖山路,去寻找她个人的出 路,去寻找国家民族的出路,去寻找人类的出路么? 母亲见我怀里抱着“妹妹”的衣服又一次发了呆,用她母亲的慈爱,无限亲切、 无限关怀地抚慰我说: “真子,天儿不早了,折腾了一天,你也累了,随便收拾一下,先睡吧!明天 我再来归置。只要你不出事儿,知子会回来的。你看她连衣服都没有带走,不会一 去不回头的。姑娘家,都免不了这样。明天你早点儿去她家里接她一趟,她准会回 来的。” 我一回头,又发现床头柜儿上嵌着我和我妹妹合影照片的那个小镜框也不见了。 我更紧地抱住了她的连衣裙,心不在焉地重复着母亲的话说: “明天,我去接她一趟,她就回来了?” 明天,等待着我和她的,谁知道将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