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囊无分文讨饭吃 我一个人在马路上慢慢儿地走着,漫无目的,像幽灵似的。 我是从杨家的后窗户中逃出来的。并不是工厂里的造反派来抄家,我才想到要 逃跑,而是抄家的人一出现,促使我不得不提前实现计划罢了。 我本是个铁了心要去死的人。求真把我从死神那里抢了回来,又在他家里度过 了难以忘怀的三天两夜,我不想去死了,真的不想死了。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 去做完我认为应该做的事。那时候,如果我还活着,就把求真“再造”的灵魂和身 子,在适当的时候,全都奉献给他。 尽管求真诚心留我,妈妈也真心待我,但是我比谁都明白,我是绝对不可能继 续呆在他们家里的。其实,即便妈妈不太明白,求真的心里,又何尝不是明镜似的? 只是考虑到我家破人亡的处境,他既然诚心救我又真心爱我,当然要负责到底,不 便也不能说出来要我离开他家这样的话。所以我必须有自知之明,要不然,不但会 毁了我自己,也会毁了他。 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决心去死的那天,没有想到钱对我来说还会有用处, 所以只换上了一套游泳衣,写了一首绝命诗,书包里揣上几块砖头,只带上几毛钱 车钱,就去寻找我的“最后归宿”了,根本就没有带钱包。如今不打算去死了,钱 对我来说又有用处了,可是我仓皇出走,能到哪儿去弄钱呢? 早上我和求真正在床上打闹,让妈妈给看见了,臊得我无地自容,只好假装睡 着了赖在被窝里不起来。紧接着听到姜师母来给求真通风报信儿,说明他们厂里的 那把火快要烧到了求真的头上,同时也说明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形势的发展, 要求我当机立断,我当即就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这样的决定,当然不能去跟求真商量。不然,我就跑不了了。等到妈妈锁上大 门出去买菜,我赶紧起床,把客堂间的单人床拆掉,消灭了有人在这里住过的痕迹, 看好了跳后窗户的出路,又到厨房去把妈妈座在锅里的早饭全都打扫干净。这时候, 忽听得门外人声嘈杂,还听见有人在咣咣地砸锁,好像大棒子们马上就要闯进来了。 形势紧迫,我只来得及把我的换洗衣裳装进书包里带出来。其实,当时如果到妈妈 的抽屉里去拿几块钱,妈妈知道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还是能够理解我、原谅我, 不会说我是个小偷儿的。可惜,时间不允许了。 从朝阳门外,我慢慢儿地走到了朝阳门内。我在考虑,能不能回一趟我的家。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父母亲含冤而死,哥哥成了家庭的叛徒,当然不会再承认 这是他的家。爸爸作为市委领导人之一,家里的生活水平并不低,虽然经过抄家, 剩余的财产总还有一些,至少够我短期生活的。但是我在考虑:按照当时对待“黑 帮”的“习惯法”处理,抄家之后,住房立即收回,供得力的造反派头头儿居住; 妻儿老小,大都立即送回老家去交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因此,即便我能回去短期居 住,也不过是三两天的事儿,等待着我的,大概是立即遣返。尽管爸爸解放前长期 居住上海,老家已经没有直系亲属了,不过造反派可不管这些。只要你上三代的祖 宗原本是居住在乡村或者小城镇里的,就按外省市人口处理,一律遣返还乡。我要 是回家去,虽然可以暂时解决一下衣食住用等等眼前的困难,但是很可能从此就被 控制起来,无法脱身了。我不能自投罗网。我还要为爸爸妈妈报仇,还要去跟哥哥 这样的披着人皮的豺狼搏斗,就必须隐蔽起来,才能出其不意地给他们以狠狠的一 击。 考虑再三,我决定不回家去居住,但是却幻想着溜回去取一些钱和必要的东西, 以便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来。 我家住在景山附近。我计划等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再行动,省得让街坊们发觉。 但是我没有地方可以打发这几乎一整天时间。那年月,北海公园不开放,我连 个坐着等天黑的地方都没有。火车站倒是个不显眼的地方,而且有无轨电车可以直 达。遗憾的是我连这一毛钱的车票也打不起。尽管那时候坐蹭车不打票的人有得是, 不过我却不愿意去冒这个险。万一被抓住了,不但丢人显眼,追究起来,还有暴露 “黑帮子女”身份的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还是谨慎一点儿好。 我在隆福寺东四人民市场里的柜台前东瞧瞧西看看,打发了几个小时。背着一 个书包,在商场里转的时间太长了,又什么也不买,生怕商场的保卫人员会拿我当 小偷儿看待,只好又转了出来。这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中午。看起来,我的中午饭 是没有地方吃了。 我顺脚往西走去,到了沙滩红楼前面,我站住了。这里是北京大学的老校址, 四十多年前毛主席就曾经在这里工作过,至今还辟有一间陈列室,我上小学的时候 老师就带我来参观过的。这座红楼,据说现在属于中共中央宣传部了。我在大门外 探头往里一看,只见空旷的院子里,四周转圈儿立着许多柱子,钉着苇席,苇席的 两面贴满了大字报还不够,连墙上也贴满了。──也许正是因为墙上地方不够,才 搭起这种大字报棚来的。墙脚和苇席的下面,东一摊儿西一堆儿地堆积着许多被撕 扯下来的过期大字报。在新贴上去的大字报前面,有许多人伸长了脖子在站着看, 什么姿态都有,样子非常滑稽。我想到自己老在大街上这么走着总不是个事儿,因 为我不但中午饭还没有着落,在回家拿出钱财衣物来之前,就是晚饭,也还没地方 吃。如果再这么游魂似的走下去,体力只有消耗的,没有补充的,过不多久就要走 不动了。于是我就试着往大门里面走,想装作看大字报的样子,来打发整个下午的 时间。──不管怎么说,站着总比走着省力气些。 看大门的倒是没有阻拦我。那年月,看大字报是“官”的,特别是像我这样年 龄的“小将”们最爱看,钻头觅缝地到处抄,到处传,简直像疯了一样。 其实我对大字报的内容并不感兴趣。我只是为了耗这几个钟头时间。枯燥乏味 地看着看着,一种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在渐渐地噬啮着我那空空如也的胃壁。我没有 想到,才一顿饭没吃,就会饿得这么难受:开头是饥肠辘辘,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 接着是头重脚轻,眼前金星乱迸,最后是口干舌燥,四肢无力,浑身软绵绵的,好 像连站都站不住,一迈步就要跌倒似的。我只好尽量减少走动,以节省体力的消耗。 看看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我饿得实在顶不住了,忽然想起在哪本书里看到过的, 说是饿极了的人,只要喝足了水,把肚子鼓起来,就可以减轻饥饿的痛苦,而且还 能够通过水解的作用,把体内储存的脂肪、蛋白质转化为热量。我想,我皮下脂肪 丰富,热能储藏量大,只要有水喝,饿上一顿两顿的,大概不会有问题,还可以借 此机会减减肥呢。于是,我进楼去找到了盥洗室,足足地喝了一顿自来水,把肚子 鼓了起来,果然饥饿的痛苦立刻减轻了不少。 我从大楼里走了出来,见有四五个女人推着一辆很旧的竹制儿童车,在墙脚、 地下拣拾那些撕扯下来的旧大字报,装进车上的两条大麻袋里。这是捡烂纸的。那 年月,捡烂纸的买卖相当不错。大字报几乎天天更新,撕下来的废纸扔得满地都是, 连打扫院子的清洁工都头疼,有人来帮他清理走,正求之不得。这种烂纸,因为刷 过糨糊,份量还特别重,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七分钱一公斤。找对了门路,一个 人一天捡个二三十公斤是十分平常的事情。六十年代, 大多数人还都是低薪制, 一个普通工人或小干部,每月收入不过六七十块钱。一个捡烂纸的收入不但不比他 们少,赶上“货源”足,一个月“捡”一百多块钱是常事儿。只是名声难听,面子 上难看,一般人大都放不下这个架子来。因此,干这一行的,一种是鳏寡孤独的穷 老头儿、穷老太太,体弱多病,别的事情干不了,反正早就穷出了名,也不怕坍台 丢面子;另一种就是犯过错误,经过劳改,成了社会上所说的“二等公民”,反正 面子早就丢了,别的工作又找不到,只好将就着干这个。不过这一般只限于女性, 大小伙子,即便到了走投无路的日子,绝大多数人仍然不会去干这个的。 这几个捡烂纸的妇女中,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一个脸泛红色、艳若桃花的妙龄 少女。看年纪,大约比我只大几岁,但是脸色的红润,绝不亚于我,而且身材比我 苗条得多,穿一身领口开得很低的粉红色大花儿连衣裙,偏还要解开最上面的两个 扣子,故意要显露出她那挺拔坚实如秀峰突起的圆锥形胸肌,只要一哈腰,就能看 见大半个如羊脂白玉般的乳房。加上她还系着一条透明的塑料腰带,勒得那纤细的 蜂腰顶多只有一尺半腰围。这种招人注目的打扮,在以前也许不足为奇,但在当时 大多数姑娘都以身穿旧军衣、腰扎宽皮带为荣的“革命小将时代”,是很少见的, 何况她并不是穿了这一身衣裙去逛公园、赴约会,而是在从事这又脏又臭的捡破烂 儿作业。光是穿得特殊还不算,尤其显眼的,还是她那双过于活泼、过于水灵的美 丽的大眼睛,走一步,捡不了三张烂纸,就要抬起头来,忽闪着水莹莹的眼睛满院 子里滴溜乱转,好像她不是来捡烂纸,倒是来找人似的。 我不禁纳闷儿:这样漂亮的一个美人胎子,看穿着打扮家里不会太穷,怎么拉 得下脸皮来捡破烂儿?难道她也是个走投无路的“二等公民”?再看看另几位,有 两位也是二十多岁的姑娘,长得挺秀气的,一位还戴着副眼镜儿,看上去都有点儿 文化。她们俩形影不离,不论走到哪里都鳔得紧紧的,一边低头捡纸,一边在激烈 地议论着,争执着,各不相让;由于距离我比较远,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另两 位,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穿一身颇为宽大的中式灰布大褂、黑布裤子,裹着宽肩、 肥臀、大肚、丰乳和粗胳膊、壮腿,不但身子已经发福,连脸上的肉也是横长着、 嘟噜着的,眼睛还挺大,白眼珠子往外努着,扁平的鼻子鼻孔朝天,看上去显得既 粗鲁又凶狠,但是干起活儿来却特别泼辣,既不怕脏,也不怕累,低着头一句话也 不说,捡起一团团废纸来,先用衣襟兜着,左手抱着,直到拢不过来了,才拿去塞 进麻袋里,塞一次比人家塞三次还多。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跟这个大娘正好 相反,干起活儿来虽然也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是两眼发直,行动迟缓,捡的纸还 没有那个漂亮妞儿多。照我看,这个人即便不是痴呆,也是个智力不健全的人,北 京人说话,就叫“缺心眼儿”。 这五个各有千秋、不伦不类的女性,显然是以捡烂纸为业的,而且已经走上了 “合作化”的道路,不是单干户。因为我分明看见她们把拣到的烂纸全都塞进那两 个大麻袋里,不分你的我的。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从年龄和外表看,分明不 是一家人。因为在一个家庭里是不大可能同时存在这样五位女性的。我被这几个异 常的形象所吸引,好奇心骤起,很想跟她们聊聊,于是暂时忘记了饥饿,提起一口 底气来,强打精神,直向她们走去。 我选择了那个漂亮妞儿作为突破口。我知道,这时候我如果以记者采访的形式 向她发问一连串问题,肯定会引起她的反感,并遭到拒绝的。反正捡烂纸这个活儿 除了脏点儿之外,劳动量并不大,就决定主动投入她们的劳动中去,以便搭茬儿说 话。 我接近那个漂亮姑娘,刚弯下腰来捡起第一把烂纸,耳旁忽然响起一个粗嘎的 声音: “嗨,姐们儿,干什么哪?瞎啦?……喂,那个穿花衬衣的,说你哪!” 奇怪,挺漂亮挺有风度的一个姑娘,上帝不安好心,却给她配备了一条破锣似 的嗓子,说出话儿来,不但粗鲁,而且又沙又哑。开头我还以为她说的是她们自己 人呢,后来点了“穿花衬衣的”,赶紧抬头一看,只见她那双挺好看的大眼睛睁得 更大了,几乎要冒出火星星似地盯着我,继续向我吆喝: “长着眼睛没有?没看见这一片姑奶奶在捡吗?” 尽管来势不善,总算搭上话儿了。我以为她是嫌我挨得她太近了,赶紧回答说: “那好办,你捡这一片,我离你远一些,捡那一片,怎么样?” 不料这句话把她给惹翻儿了,虎着个脸向我迈近一步,声势汹汹地说: “你是哪儿冒出来的狗尿苔①,挺大的一个人,懂点儿规矩不懂?这是我们的 场子,你要捡,自己找个坟地去,别在这里起哄架秧子行不行?” -------- ① 狗尿苔──野蘑菇的一种,柄细长,伞小,有毒。民间传说是狗尿尿在烂 稻草上长出来的。北京下层社会用来骂人,比喻“贱货”。 我知道她错领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来跟她争地盘抢生意的,赶紧分辩说: “我是来帮你的忙,纯属义务劳动,拣多拣少全归你。怎么样,还不行吗?” 那姑娘听我这么说,用犹疑的眼光打量了我好一阵子,嘴角渐渐地挂上了一丝 儿笑意,终于眼波一转,微微露出她那两排崭齐、洁白、细小的糯米牙来粲然一笑, 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跟我打着哈哈说: “义务劳动啊?小姐儿们真够意思,知道帮姐姐干活儿来了。不怕把你的漂亮 衣服弄脏了呀?干这个活儿,累倒是不累,就是脏点儿。” 我也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茬儿说: “你不是穿得比我更漂亮么?你都不怕脏,为什么我就怕脏?” 那姑娘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颇不顺心地感叹说: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们是靠这个吃饭的,没办法,不干就得把牙支起来。你 呢?又不是小伙子,在我身上根本就占不到便宜,为什么也要来帮我干活儿?” 听她那话,她们果然是以此为生的,而且还有小伙子为了占她的便宜来帮过她 的忙。我见她跟我说上话儿了,一边手下麻利地搜捡着地上的烂纸,一边微笑着继 续跟她聊: “人与人之间,难道就没有友爱、没有真诚的帮助吗?这些大字报,我都看过 了,闲着也是闲着,帮你捡几张烂纸,让你们早捡完了早回去休息,不也是一件好 事吗?正如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的那样:‘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 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你们回收废纸,一方面为城市清除垃圾,一方 面为造纸厂提供原料,生产出更多的纸来,好印刷更多的《毛泽东选集》和红宝书, 这也是革命的需要嘛。咱们大家既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来捡烂纸,都是 全心全意地在为人民服务,为什么非得要占你的便宜呢?难道说,以前来帮你们干 活儿的人,都是为了占你的便宜才来的么?” 这是当时人说话的“模式”,三句话中必须夹一段毛主席语录,才算是革命的, 不然,不但会说你不革命,甚至于还会寸步难行。但是我这一套对面前这个真正的 “垃圾千金”来说,却有点儿格格不入,明显地表示并不怎么欣赏。只见她抬起头 来,停止了捡废纸,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接着颇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讥讽 地说: “哟,你可真是毛主席的好红卫兵,革命道理一大套,有那么多的说辞儿。我 捡烂纸,可是只知道为了它能卖钱。要是一分钱也不给,你也许还会这么积极地为 革命捡烂纸;说实话,我才不干呢。” 我没有停下搜捡废纸,故意拿话一步步引她说: “首先声明,我可不是红卫兵。到时候你可别扣我一个冒充红卫兵的罪名啊!” 她听说我不是红卫兵,马上又抬起头来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显得比开头 更亲热一些地说: “原来你也不是红卫兵啊?这年头,像你这么大的,有几个不是红卫兵?看你 的样儿,不像是栽①进去过的人,我猜,多半儿你是黑五类②子女,想当也当不上 吧?” -------- ① 栽──“栽跟斗”的简称。“栽进去”,北京流氓界专指进公安局。 ② 黑五类──指地富反坏右。 “我可不是黑五类子女。我父母亲都是老革命,老干部呢。” “哈哈,老革命,如今可是老革命的最不值钱。你没听说‘老革命不如新革命’ 这样的话么?也可能你的父母亲是‘老革命碰上了新问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 的当权派,靠边站啦!你说说,是不是这样?”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小声儿地说: “即便不是那样,也差不多。” 我说了实话,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反而有点儿不敢相信似地说: “真是这样啊?那么说,你和我也差不了多少,咱们俩的肩膀头是一般齐的啰?” 我看话儿越说越近乎,干脆也反问她一句说: “那么说,你也是出身不好啰?怪不得我看你挺漂亮的一个大姑娘,为什么放 着干净轻松的活儿不干,倒要来干这个呢!” 她听了我的话,先是“唉”地叹了一口长气,正要说出她的苦衷来,发现身前 身后有人在注意听她,忙又低下头去干起活儿来,闷头不响了。过了好一阵子,这 才憋不住了似地向我靠拢了点儿,放低了声音,挺难受似地向我倾吐她的苦恼说: “刚才我说咱俩肩膀头齐,那是沾你的光了,其实我比你还差着挺老远的呢。 你只是出身不好,我呢,还栽进去过,是双料,出身和成分都有问题。像我这样的, 要找工作,轻松干净的活儿哪儿轮得到我?像我们这道号儿的,就只能凑和着干干 这没人愿意干的活儿了。要说挣钱,只要豁得开去,倒是不怕挣不到大钱的。就凭 我这盘儿和份儿①,至少也能混个吃香的,喝辣的,夏天穿丝的,冬天穿毛的。你 信不?” -------- ① 盘儿、份儿──北京流氓黑话:盘儿指脸蛋儿;份儿指姿态、仪表、风度 等,其中也包括脸部的美,但更多的是指身材的美。 她说的“豁得开去”,其实我能体会到是什么意思,但是为了让她自己说出来, 我故意装作不懂似地问她: “既然能够挣大钱,你为什么不去呀?你连捡破烂儿都豁得出去了,还有什么 豁不出去的呢?” 听我这么问,她嘴唇哆嗦着,好像有句话很难说出口来似的,吭哧了半天,这 才说: “这个你就甭问了。你年纪还小,再说你们当小姐的,从来也没有跟我们这样 的人交过朋友,就是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凡是挣大钱的,大 都不是好来的。现在我已经觉悟了,不愿意继续过那种不劳而获的寄生虫生活。哪 怕苦点儿累点儿脏点儿臭点儿,也要吃自己用劳动换来的饭。我这可绝不是唱高调, 你能信得过我么?” 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姑娘虽然长得挺漂亮,脑子却很简单,大概没读过几 年书,而且出身和家庭环境等等都不太好,因此内外两方面的发展极不平衡,有点 儿像是刘基说的“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的那种人。所谓“栽进去”过,大概指的 是她进过公安局;根据她刚才说的“挣大钱的都不是好来的”和“豁得开去”这两 句话,可以猜知她大概参加过流氓盗窃活动。早些日子,北京街头就有很多这样的 团伙:男的去偷钱包,跟女流氓一起挥霍。这一类人,“文化大革命”的铁扫帚也 曾经狠狠地扫荡过他们。所以她后来要说那么冠冕堂皇的几句话,用来表示她已经 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改恶从善,从新做人了。就是这几句漂亮话儿,很可能还是 红卫兵走上街头荡涤污泥浊水的时候用挥舞的皮带把她教训出来的呢。这几个月, “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很紧,她们这些在街道上早就挂了号的“名牌货”,不能不 略有收敛;往后一旦抓得松了,估计她是还会故态复萌的。这只要看如今人人都尽 量地打扮得朴素、都在谨慎地过日子,她却还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还习惯于用 那种直钩钩、火燎燎的眼光投向身边走过的陌生男人,就可以猜到一二分。这个姑 娘心直口快,不会耍心眼儿,没等我再三问她,跟我也还没有混熟,就通通通地把 自己的来历说了出来。这是她的可爱之处,也是她的不足之处。她的身份弄清楚了, 那么另几位呢,是不是也跟她一样?出于好奇,我试探地继续跟她聊: “我当然相信你。要不,像你这么漂亮的姑娘,能拉下脸皮来靠捡烂纸过日子 吗?其实,一个人的能力尽管有大小,对国家对社会的贡献也有所不同,不过为人 民服务的本质总是一样的嘛。” “对,对。”她连忙接了下茬儿。“当国家主席是为人民服务,掏茅房也是为 人民服务,捡烂纸当然也是为人民服务,两者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再说,一个人的 出身是不能选择的,犯错误也是难免的,关键在于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你说,是不 是这样?” “你能够想得通,你就算自我解放了。”顺着她的话,我干脆表扬了她一番。 “你的这些认识,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家里穷,也没有好好儿上过几年学,从小就爱跟着街坊的男孩子们在外边 跑。有时候被雷子①盯上了,逮进去,那些穿官衣②的也只会板起脸来训人,根本 就不讲理,也许他们自己根本就不懂什么叫道理。你是不知道,他们当中,有许多 人自己尽干坏事,还怎么教育别人哪!我还是进了教养大院儿以后,认识了一个真 正的老革命,这才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明白过来的。要不然,直到今天,只怕还是 一脑袋糨糊,活着也是稀里糊涂呢。” -------- ① 雷子──北京流氓黑话,指便衣儿、暗探。也泛指警察。 ② 官衣──指警察制服。 我不由得暗暗发笑。明白过来了,还是这个样子,要是不明白呢?该是怎么个 糊涂法?我忍住了笑,认真地问她: “你不是说现在的老革命最不值钱,不如新革命吗?” 她停下了捡烂纸,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说: “可不?老革命要是值钱,能进教养大院儿么?” “怎么?他不是干部?” “什么干部哇,跟我们一样,也是教养分子!她参加革命的时候,教养所的那 些干部队长们过门槛儿还蹭小鸡儿呢!我们大伙儿都服她,队长说话我们不听,她 说话没人不听的。后来,连队长、所长都服她了。不过这没用。直到今天,她的冤 案还是没有翻过来,当的还是‘二等公民’ , 连个领工资的地方都没有,比你 那靠边站的走资派父母亲还惨呢!” “怎么?她是个女的?” “当然是女的,要不,能跟我们在一起么?” “她叫什么名字?现在也在这儿吗?”我用怀疑的目光回过头去看看另外那四 个捡烂纸的妇女,有点儿不敢相信。 “她叫苏德赛,我们都叫她苏老师。不是她们。”她用眼睛斜了她的同伴一眼。 “她们跟我一样,都是最佩服苏老师的。我说的‘一起’,说的是当年我们一起在 教养队里。现在苏老师没有工作,生活上有困难,不得不也靠捡烂纸过日子。我们 没权没势,又穷又悚(音s óng),帮不上大忙,只能帮点儿小忙;今天大伙儿商 量好了,一起来帮她捡烂纸。她现在回家做晚饭去了,回头我们大伙儿都到她家里 去吃。” 我立刻就被这个奇怪的“老革命”所吸引,很想见见她,于是装作半打哈哈似 地说: “是不是今天帮她干活儿的人她都管饭?我也帮她干了不少活儿了,也能在她 家里吃晚饭吗?实话告诉你,我今天从家里出来,把钱包弄丢了,连中午饭都还没 吃过呢。” 听我这么一说,她拿不定主意了,翻了半天儿白眼儿,这才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五个,除了亚男──喏,就是那个戴眼镜儿的──要赶回天堂河农场去 之外,剩下的四个,说好了都是在苏老师家里吃晚饭的。你是不是也能去,我可作 不了主。这样吧,你等着,我去跟施姐说说看。” 说着,她急忙把手里捡的烂纸塞进麻袋里,就向那个胖大的妇女跑去。 我看见她拉着那个胖大娘的手在跟她说着我的要求。胖大娘转过脸来盯着我看 了好一阵子,沉着个脸,摇了摇头,分明是故意要我听见,提高了嗓门儿大声地说: “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现在是什么时候?没听苏老师总叮嘱咱们少惹是非 吗?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们街道上的小脚侦缉队对她挺注意的,连咱们这些老号儿 常去走动还说闲话呢,你再带个生人去,不是给苏老师惹事儿添乱吗?再说,……” 说到这儿,又压低了嗓音,用下巴颏儿指指我,说了一些不想叫我听见的话。 从那举动形态看,大概在说我跟她们不是一条道儿上跑的车,不能瞎掺和。那漂亮 妞儿似乎挺同情我的,还在指手画脚地分辩着,解释着,企图说服那胖大姐,为我 争得这一餐晚饭。我见那胖女人一边用极不信任的眼光在继续打量我,一边绷着个 脸直摇头,真想跑过去告诉她:我只是对这个“苏老师”感兴趣,并不是为了想吃 这一顿饭! 就在这个时候,从大门外面进来一个妇女,见漂亮妞儿和胖大娘在争执一件什 么事情,就直向她们走去。我看见她们三个小声地嘀咕了一阵子,就一起向我走过 来了。 这时候,我才看清了这个新来的女人。只见她圆圆的脸白皙而细嫩,个子不高 但也不算太矮,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华达呢双排扣列宁装,前襟和膝盖上还打着补 丁,分明是十几年前的旧物了。看上去,她大约有五十上下的年纪,但是步履矫健, 精神饱满,身体很好。 没等她走近我,漂亮妞儿就紧赶几步,先跑到我的面前,对我说: “这就是苏老师。她请你到她家里去吃晚饭。” 苏老师微笑着向我走来,很客气地说: “听说你丢了钱包,连中午饭都没吃,还在帮我干活儿,真是太对不起你啦。 现在时候不早了,快跟我回家吃饭去吧。只是我们捡破烂儿的人家,住房又窄又脏, 条件很差,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只能凑凑和和地让你把肚子填满了就算了。请 不要见笑才好!” 其实,我已经饿得两手发抖,浑身冒虚汗,快要倒下来了,但是为了表示自己 的坚强,还在打肿了脸充胖子: “谢谢苏老师!素不相识,就提这样的无理要求,真不好意思。我早上吃得多, 现在还不算太饿,地上还有那么多烂纸,咱们把它捡尽了再走也来得及的。” 苏老师又一次莞尔而笑,我发现她的笑脸不但好看,而且亲切,真像一个和善 的老师。她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解释说: “这里的烂纸,是永远也捡不完的。只要有大字报,就会不断地产生烂纸。我 来叫你们回去吃饭,不是照顾你肚子饿了,而是照顾亚男吃过晚饭还要回农场,路 挺远的,天黑了不安全。尽管咱们以前不相识,今天见了面,以后不就认识了么? 我叫苏德赛,她们告诉你了没有?你呢?叫什么名字?你们互相之间都介绍过没有?” 我说出了我的姓名,又把刚才跟漂亮姐说过的那篇瞎话从新再说了一遍,这才 红着脸说:刚才只顾干活儿了,还没有互相介绍过。 苏老师把那几个人也叫到跟前来,一一给我作了介绍。我这才知道:这个漂亮 姐叫李淑英,胖大娘叫施景芝;紧紧鳔在一起的那两个,戴眼镜圆乎脸儿的叫张亚 男,不戴眼镜长乎脸儿的叫杜金铃;那个行动迟缓、有点儿傻样儿的,却有一个颇 为聪明的名字,叫王惠仙。 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一步,我只有一切顺其自 然,听任发展,走到哪儿算哪儿了。更何况我确实已经饿得非常厉害,除了老着脸 皮到苏老师家里去把肚子治饱之外,暂时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于是就帮着把捡来 的两大麻包废纸抬上儿童车去放好捆牢,由施景芝和王惠仙俩人推着,一行六人, 这才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往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