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家可归夜投宿 我一个人在故宫博物院后门也就是神武门西边的护城河旁石凳上坐着等天黑。 这个时候,这里是最清静的地方,一般的人,是不会绕到这里来的。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我才离开这里,向我那不明情况的“家”走去。 我家住在景山东大街的一所西式小楼里,不算厨房、卫生间和储藏室,楼上楼 下一共大小六间房间。楼上两大间相通的是父母亲的卧室和书房,另一小间归我使 用。哥哥住在楼下,占一大间,一间小间归保姆住,还有一大间是客厅兼餐厅。要 上楼,非经过客厅不可。在这个院子里,一共有两座这样的小楼,住的都是市委比 较高级的干部。一进大门,首先发觉两座小楼楼上楼下都亮着灯,我心里就琢磨: 是哥哥回来了?还是保姆回来了?我离开家的时候,抱着必死的决心,连钥匙都没 有带出来,现在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敲门,心里念叨着,但愿开门的不是我哥哥。 来开门的果然不是我哥哥,而是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但我并不认识。那人斜 叼着烟卷儿,两手在腰间一叉,挺神气地挡住了去路,一边上下打量我,一边问我 找谁。我灵机一动,说是找吴姗。那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把烟卷儿从嘴上 取下来,只是含混不清地咕哝: “原来姓吴的那家人家搬走了,我们是新搬来的。” “搬到哪儿去了?”我是气糊涂了,其实多此一问。 “这个我不知道。我们搬来的时候,这里是空房子。” “那她们家的保姆呢?”我似乎还存有一丝希望,想在保姆身上找到线索。 “哈哈,你可真聪明!”他鄙视地大笑起来。“有把家搬走了,把保姆留下来 的吗?” 我也知道自己问得唐突。看样子,进门既不可能,也无必要,道了一声“打搅”, 转身就走。刚走到大门边,还不死心,又折回来,走到另一座小楼前,想再问个确 实的消息。 在另一座小楼里住着的,是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林叔叔。同住一个院儿,早晚 相见,两家人彼此都很熟。但是敲门之后,来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我不认识。我 问:“林部长在家吗?”她回答说:“这里住的是王主任,林部长搬走了。” 又是一个“搬走了”。这年月,“搬走了”意味着什么,是不用解释的。 我两腿发软地迈出这个我所熟悉的、曾经进进出出几千上万次的大门,意识到 很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迈出来,以后就再也不能来这里了。我没有想到“革命派” 处理起“走资派”的后事来竟会这么果决神速,跟他们平时办事的拖拉简直是判若 两人。我家抄家以后的“剩余物资”,说不多其实也不少,说不值钱其实还值不少 钱。别的不说,单是爸爸书房里那几大柜子书,谁能算得清价值?这些书,现在当 然不会存在了。“革命派”是向来不读书的,因为“读书越多越反动”嘛。按照当 时的“习惯法”,抄家以后的“无主”家具什物,统统送到信托公司去“按价收购”; 至于书籍嘛,不论好坏,一律按每公斤七分钱的价格,送到造纸厂去,化作纸浆。 ──但不知处理家里财产的时候,哥哥算不算“物主”,在场不在场。 爸爸的书是值钱的。但是更值钱的还是爸爸。人才是国家的无价之宝。现在人 都死了,身外之物,还有什么可惜的? 我原来的想法,是悄悄地回来住上几天,把家里的财物处理处理,然后再考虑 一个稳妥的去处,把自己隐蔽起来,寻机会报复。我首先想到的是到嘉兴去找我的 祖父。按照计算,他的年龄大约在七十岁左右,只要他还活着,我相信自己一定能 够找到他。即便他已经故去,我顺着这条线索追寻,总还能找到几个父系的亲属吧? 如果父系的亲属一个也没有了,还可以去找母系的亲戚。总之,我离开求真家的时 候,并没有仔细考虑,却把问题设想得并不太困难。现在情况突变,无处可去,连 过夜的地方都没有,摸摸兜儿里,只剩下一毛五分钱了。怎么办?怎么办哪?为了 解决今天夜里的住宿问题,是去找同学,还是去找父母亲的朋友? 想起头几天四处碰壁的遭遇,我明白找这些人都没有用。同学们已经把我看成 是敌对分子,至少也是“保爹保妈派”,属于非革命阵营的;父亲的朋友们,大都 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年头,“亲不亲,线上分”,人情味儿已经派不上 用场了。 攥着兜儿里的一毛五分钱,我又想起了苏老师。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这年头, 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能无所畏惧。她不但家里没有财产,好像连丈夫子女都没有, 真正的一身无牵挂。难怪她什么都不怕。 突然一个念头从脑海里冒了出来:投奔苏老师去!至少可以先在她那里过一夜, 其余问题,以后再说。 我几乎没有再加考虑,11路无轨开过来,我立即跳了上去。好像我有充分依据, 苏老师一定会收留我似的。 大杂院儿的大门是通宵不关的,可以随便进出。站在院子里一看,苏老师的房 间里还亮着灯。我走上前去,轻轻地用指甲弹了两下门,又叫了一声“苏老师”, 马上听见房内回答“请进来”。我一推房门,应手而开。只见苏老师戴着眼镜正在 灯下读书。一见是我,摘下眼镜点点头说: “你回来了?你走了以后,我就有一种预感,好像觉得你一定还要回来似的。 快坐下,告诉我,家里怎么样了?” 听她这么说,我鼻子一酸,眼圈儿里噙着一包泪水,好像在亲人面前诉说委屈 似地说: “苏老师,我没有把实话告诉您。我的父母亲都不在了。原来我以为我还可以 回家的,刚才去看过,家里也被人家占了。我实在没有地方可以过夜了,只好又来 求您………” 苏老师“噢”了一声,凝视着我,好半天没有说话。我以为她感到为难了,不 想继续僵持下去, 轻轻地说: “看起来您这里可能不便,我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吧。”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突然背后传来声音不大但是颇为坚定的一声: “不,你先等等,我有话问你。” 我站住了,又转过身来,张大了眼睛看着她,且看她问什么。 “你打算到哪里去?”她急匆匆地问。 “没想好。也许到火车站去。”我想起了兜儿里还有一毛钱,刚好能到火车站。 “在城里,你没有别的亲友了吗?” “如果有,我怎么能来找您哪?可以说,咱们俩还不怎么认识呢。” 她沉默了好久,终于又问: “刚才你进院子的时候,有人看见你吗?” “没有。”我回想了一下,又说:“确实没有。” 苏老师蹙了一下眉头,长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说: “你坐下,听我跟你说。今天白天,淑英可能给你讲起过了:我是从公安局里 放出来的。我现在的身份,虽然不是管制分子,其实早就打入另册了。我的来历特 殊,单身一人住在这里,平常来往的又大多是劳改出来的人,街道上居委会对我特 别注意是意料中的事情。白天来个生人,我还有得可说;如果夜里留个生人在这里 住宿,就说不清楚了。去报户口吧,明摆着不会同意;不去报吧,一旦被他们发现, 又是个事儿。所以说:不是我不通情理,不肯留你在我这里过夜,实在是我这里不 方便,有许多困难。” 我听她这么说,以为她只是叫住我跟我这么解释一番,省得我埋怨她不通清理。 正想道谢一声,站起来告辞,她却又接着说了下去: “其实,你白天到我家来,对你的来历,我就怀疑了。我跟你说过,我当过公 安局长,还当过锄奸队长,别的本事也许不大,看人的眼睛比一般人是要厉害一些 的。你说你父母靠边站了,你自己出门丢了钱包,回不了家,连中午饭都没吃,我 一听就知道说的不是实话。第一,如果真是这样,你一个从小就在北京住的人,不 论东南西北,随便城里城外,近点儿远点儿,总能找到一个熟人,或借两毛车钱, 或蹭一顿饭吃,绝不会瞪着眼睛饿着肚子没有办法吧?第二,即便这儿附近没有熟 人可以借钱、吃饭,也应该多走几步路去积极想办法,甚至发扬艰苦奋斗的精神迈 开两腿走回家去。哪儿有你这样赖在大字报栏面前看起来没个完还闲得无聊去帮人 家捡烂纸的?根据你的情况分析,我估计你身上没有钱可能是真的,回不去家多半 儿就是假的了。一个可能性,是你闯了什么大祸,从家里匆匆忙忙逃出来,忘了带 钱,连亲戚朋友那儿也不能露面;另一个可能性,是你要等待天黑以后去办一件什 么重要的事情,而且离我这儿还不太远。你先说说,我分析的是不是有点儿道理?” 听她分析得这么合情合理,我不能不佩服她的眼睛厉害、头脑管用。我对她的 好感增加了几分。尽管我对她的身世可以说一无所知,但是根据我的观察,我认为 她是个好人。或者说,是个奇怪的好人,有某种问题的好人。不管她怎么怪,也不 管她存在着什么严重的问题,有一条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对我并不存在着任何 危险性,在某种程度上,也许还能给我提供一些庇护或帮助。根据这种认识,我决 定拿自己当赌注,不管是输是赢,来一个孤注一掷,作为我今后冒险生涯的开始: 输了,我自认倒楣,反正我的这条命是捡来的,就是再去死一次,也无所谓;赢了, 只要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那我就要使出浑身解数,跟那些魑魅魍魉们好好儿 斗一斗,其中当然也包括我的哥哥。 主意打定,我在床边沿坐了下来,轻声地、简单扼要地把我家里近来发生的这 一段颇不平常的变故全都跟苏老师说了,包括最近三天来我投水遇救以及怎么从杨 家跳后窗户逃出来的经过也说了──当然,与求真之间的爱恋缱绻,我一个字也没 有提起;那是我们俩人的私事,与我家的遭遇没有直接关系。 苏老师静静地听我把整个故事说完,既没有激动,也没有愤慨,只是频频点头, 语重心长地感叹说: “咱们这个国家,运动好像也太多了点儿。一个刚完,又来一个。每次运动, 要牵连到多少无辜的人哪!不说你父母亲有没有问题,单说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本 来是可以风平浪静地读完大学走上社会的;现在你不但遭受到家破人亡的惨痛,还 要去同室操戈,去跟有来头、有靠山的哥哥搏斗,而且多半是凶多吉少!看起来, 你这个忙谁也没法儿帮。别说是我了,就是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物,也解决不 了你们家的这一场斗争的。”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顿时明白了:她是一个“劳改释放分子”,自己尚且被打 入了另册,一天到晚在“小脚侦缉队”的严密监视下讨生活,为了温饱二字,早出 晚归,干又脏又臭的活儿,还要处处小心谨慎,不能再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 难道说,她能为了帮助我这个不相干的人,重新进劳改队去啃窝窝头吗?这么一想, 我倒又释然了。我站了起来,向她点点头说: “我的故事讲完了。希望您只拿它当一个故事,姑妄听之吧!古话说:‘船到 桥门自会直。’我所面临着的困境,尽管很难解决,不过总会解决的。您能帮助我, 我感谢;您不能帮助我,我也理解。打搅了您好半天,时间已经很晚了,明天您还 要干活儿,不能再耽误您的休息,我这就告辞了。再一次谢谢您今天下午的招待。 再见!” “别忙走。听我说。在你的面前,有一系列困难和问题,需要你一个一个去解 决。眼下你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没有地方去,连过夜的地方都没有。即便你 可以到火车站去睡硬板凳,明天早上呢?到哪里去?吃什么?你都考虑好了没有? 我的能力小,帮不了你的大忙,留你住一夜这个小忙还是可以帮的。刚才你一进门, 提的要求也不过想在我这里住一夜,我问了你那么多,为的是对你更了解一些,好 考虑能不能让你在这里住下。我问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你,也是为了避免啰 嗦和麻烦。如果没人看见,咱们就打一个马虎眼儿,你不声不响地在这里睡一夜就 是了,总不见得会那么凑巧,今天夜里正好碰上查户口;要是有人看见你呢,那就 要编个谎话,说你是我的什么人,到居委会去打个招呼,或者把你送到别人家里去。 总之,眼前这个小忙,我还是可以帮一下的。反正你是个小姑娘,又只住一夜,即 便被人家发现了,也没什么大漏子。至于下一步该怎么办,那可得你自己去想主意 了。我可没辙。” 听她这么说,我的眼睛里立刻闪出了喜悦的光辉。在这个时候,对这个素昧生 平的人,我所能得到的满足,也不过如此了。我既然不愿牵连求真,难道就可以牵 连她吗? 我正要说几句客气的话表示感激,她却把我按坐在床铺上,示意我不要出声, 她拿着脸盆开门出去,借打水看了看外面的动静。回来以后,对我说: “趁院子里没人发现你,咱们早早儿睡觉吧。尽管我现在是二等公民的身份, 不过我住在这里可是老老实实的,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也没有谁在我这里过过 夜,只要不是全市性的大搜捕,可以保证不会有人在半夜里敲门。你尽管放心睡踏 实觉好了。你只要记住关灯以后别跟我说话就可以。这个院子里有个老太太是街道 积极分子,万一让她听见咱们说话,找上门来,发现你不报户口就在这里住着,尽 管漏子不大,解释起来也挺啰嗦的。” 我连连点头,嘴里不再说什么,心里只有感激的份儿。 这一夜,我就跟苏老师在她那张不足四尺宽的床铺上挤着睡。大杂院儿,住户 多,深更半夜里还有人上夜班下夜班的,窗外不时有人走动;院子又靠近马路,每 逢有汽车经过,屋子里好像发生了五级地震,连床板都会动,夜深人静,那引擎声 也有如落地惊雷似的。想着这几天来的巨大变化,想着明天还不知道去向何方,哪 里睡得着?听听苏老师,呼吸均匀,睡得很香。床铺很窄,我睡在里侧,怕把她吵 醒了,两腿伸得笔直,连身都不敢翻。直到下半夜大约三四点钟,方才迷迷糊糊地 朦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