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认清形势反“潮流” 一觉醒来,微微睁眼,感觉到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身上, 本来是俩人合盖着的一条夹被,好像全被我卷过来了似的。早晨气温低,我怕冻着 了苏老师,匀出半条被子来,往苏老师身上盖去,不料扑了一个空。我吃了一惊, 急忙睁大眼睛,虽然是在微曦中,也能看清苏老师既没在床铺上,也没在房间里。 我睡觉一向不算太死,怎么同睡一床的人起身走了都不知道?再说,她这么早起来, 干什么去?做早饭似乎还太早点儿,再说,门口的炉灶上也没有响动;那么,是赶 早儿捡烂纸去了? 发生了这么意外的事情,我再也无法入睡了,干脆坐了起来。想想自己的去向 出路,想想苏老师的奇怪举动,脑子里有如翻江倒海。我在琢磨:苏老师这里反正 不是久留之地,不如趁这时候院子里没人,悄悄儿溜了出去,一者不会给她招来麻 烦,二者也不会使她感到为难。只是人家好意留宿,我却来一个不告而别,在人情 上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不过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我下床来穿好了衣服鞋袜,背上 书包,正要开门出去,想到应该给苏老师留一张字条儿,就又在桌子上找到了纸笔, 摸着黑刚写了“苏老师”三个字,房间里光线实在太暗,开灯吧,又怕会引起街坊 的注意,就把窗帘拉开一条小缝儿,让晨光漏进些许来,正好照亮了桌子的一角。 拉开窗帘,顺便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动静,却不由得愣住了:只见院子里一条矫 健的人影儿,身穿黑色衣裤,正在前后纵跳,绕圈儿游走,两手忽左忽右,出拳坚 强有力,两脚时上时下,踢腿稳健凶猛,时而单拳出击,时而拳脚交加,出招快速 准狠,呼呼生风,有如闪电,收招两拳护腰,骑马蹲裆,纹丝不动,真是腰身灵活, 腿脚利索,武艺高超,身手不凡;最奇怪的是跳跃腾闪,拳脚频频,动作幅度很大, 却又身轻似燕,几乎落地无声。我不懂武术,不知道这是哪一路功夫,也不知道这 是不是轻功,想到这个人能够在一个狭窄的小院子里大显身手却又并不扰人清梦, 这本事也就算练到家了。我呆呆地看了一阵子,正在犹豫院子里有人是不是可以出 去,这时候天色渐渐放亮,原来模糊不清的人影儿,逐渐可以看清楚了。当这个练 武的人再一次收拳收腿敛气凝神的工夫,我突然发觉:这个清晨练功的人不是别个, 正是苏老师! 这一发现,使我吃惊不小,也迫使我立即打消了悄悄儿离开她家的念头。我没 有想到外表如此文静柔弱的苏老师,竟还有这一身好功夫。要是我也有她这样一身 武功,那就好了。事情明摆着,要想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过去,是绝对不可能的。我 只好撕碎字条儿,脱去衣服重新上床装睡,不能让她知道我想不告而别,更不能让 她知道我偷偷儿看过她练功。 没过多久,天色已经完全亮了,院子里也开始有人走动了。苏老师回房来取脸 盆到院子里接了一盆凉水,又进房来,脱光了衣服,用凉水全身上下擦澡。这个时 候,我当然不能起来,只好继续装睡。偶尔微张眼睛瞟她一眼,只见她浑身肌肤丰 腴雪白,经过凉水揉擦的部位,肤色微微泛红。由于经常锻炼,虽然四五十岁的人 了,肌肉却是强健结实的,不像一般中年妇女那样松弛臃肿。可以想见,倒退二十 多年,她一定是个非常健美的女子。 擦完了澡,苏老师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把被汗水渍湿了的衣服泡进盆子里,就 从桌子底下的酱豆腐坛子里擓了一碗棒子面儿,连脸盆一起端出房外去了。听外面 的响动,可以判知她是起床以后先打开蜂窝煤炉子,这时候火已经上来,水也已经 烧开,只要把棒子面儿倒进去,早饭就做好了。 她做好了早饭,座在锅里糗(音qiǔ)着──棒子面儿粥熬好以后,不宜马上 就喝,最好是多糗一会儿,糗的时间越长,粥越稠,也越好吃──她大概到水龙头 底下洗衣服去了。我趁此时机赶紧起来。在房间里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她回来, 又不能开门出去找,掀开窗帘儿一角往院子里张了张,只见她那套练功的衣服已经 晾在铅丝上,水龙头底下却没有人了。这个神出鬼没的人物,到哪里去了? 我正等得心焦,苏老师终于推门进来了,手里托着几根油条──看样子这还是 为我买的,平常时候,估计她还舍不得买。看见我已经坐在床沿上,被子、枕头也 都已经叠起放好,笑了笑说: “起来了?昨儿晚上没睡好吧?正好,快洗脸、刷牙,咱们吃早饭,油条还热 着呢!” 说着,放下油条,端起脸盆,为我去打来洗脸、刷牙水,我取出毛巾、牙刷来 尽快地洗漱过了,就坐下来吃早饭。 我估计她一早就要去捡烂纸,想早点儿吃完饭早点儿离开她家,以免耽误她干 活儿。我正在琢磨怎样说几句感谢的话向她告别,还没有等我开口,她倒先问起我 来了: “你想好了没有,打算到哪里去?” 这几天来,我一心一意只想去死,何尝又想到过活路?如果真有活路,我又何 必去死?离开求真的家,我有过两个想法:第一是要活下来,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情,哪怕失败被杀,也决不自杀;第二是要手刃仇人,也就是我的那个哥哥,以报 杀害养父母的深仇大恨。至于怎么活下来,怎么去报仇,还没有好好儿去想过。或 者说,虽然想了很多,还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初步的打算,是先把仇人杀掉, 然后趁火车南下,到嘉兴去找我的祖父,或者到上海去找我的外祖父。只要能够藏 得下来,以后看机会再回来找求真,要是藏不住,反正大仇已报,就是抓去枪毙, 死也值得,总比大仇未报就自杀强多了。但是在苏老师面前,我不能讲得那么详细, 只是简单地说: “我打算到嘉兴去找我祖父。如果找不到,再到上海去找外祖父。” 她笑了笑,继续问: “这你昨天晚上就说过了。我要问你的是:你怎么去?走路去,还是坐火车去? 你兜儿里就剩下一毛钱了,是够饭钱,还是够车钱?啊?” 我一时无言以对。她接着往下说: “听你昨天晚上的口气,你本来是准备去死的,后来跳水遇救,又不想死了, 却想去报仇。看起来,你本身就是一个危险人物。你想过没有,像你这样的人,是 会牵连到人家的。特别是你的外祖父,他本身就是一个资本家,即便在以前若干次 运动中都逃过来了,这一次‘文化大革命’,恐怕也是在劫难逃的。你到上海去投 奔他,我看也是凶多吉少,多半是连面也见不到。” 经苏老师这么一点破,我更其没有话可以回答了。支吾了半天,只得说了实话: “苏老师,我是一个被国家和社会遗弃了的人。我年纪小,从来没有经历过一 点儿挫折,突然间天大的灾难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承受不住了,所以首先想到的就 是一个‘死’字。后来从死神那里打了个照面儿溜回来,似乎坚强一些了,想到的, 也不过‘要报仇’三个字。其余的,我还来不及仔细想。我所有的亲友都没有了, 也没有人能够帮我出个主意,指点我怎么办才好。我跟您尽管还是刚刚认识,不过 我已经把我遭受的苦难大体上都跟您说了。您年纪比我大许多,又在革命的道路上 经历过风风雨雨,经验一定是很丰富的。您能不能指点我,像我今天这样的处境, 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苏老师眉头一皱,又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 “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苦难深重的中国人民, 自从太平天国金田村起义以来,内忧外患,接连不断,不是封建军阀为了互相争夺 地盘打内战,烽火连天,就是帝国主义侵略军在中国的土地上血腥屠杀,尸横遍野, 老百姓几乎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在抗日战争刚刚结 束就取得这么大的胜利,关键的原因,就是人心思定。那时候我们的宣传口号,就 是打倒蒋介石的专制独裁统治,好让全国人民过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新中国一建 立,大多数人的想法是:战争结束了,祖国解放了,人民翻身了,从今往后,摆在 全国人民面前的任务,就是建设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富强的社会主义新中国。 “学过马列主义常识的人都知道:阶级斗争的最高形式是战争;既然全国性的、 急风暴雨般的战争高潮已经过去,当然意味着阶级斗争已经取得了虽然还是阶段性 的但也是决定性的胜利,全党和全国人民的中心任务,应该也必须转到经济建设这 个中心上来。把经济建设放在第一位,不等于就是不重视阶级斗争,更不是阶级斗 争熄灭论,而只是分一下轻重缓急,把位置怎么摆的问题。这个观点,少奇同志讲 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没有想到的是,解放以后,没有必要的群众运动一个接着一个, 许许多多本来是通过正常法制渠道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特别是人民内部矛盾问题, 都使用搞群众运动的方法去解决。按照我个人的看法,在老解放区,在中国共产党 还没有建立全国性的、统一的政权以前,由于缺乏健全的法制和不可能在全国范围 内进行对证调查,用群众运动的形式来解决一些亟待解决的政治问题,尽管粗疏一 些,也还是必要的,或者说是无可奈何的。解放以后,不去健全法制,却热衷甚至 迷恋于继续搞群众运动,其结果只能是无视法律,极端地扩展了少数当权者个人的 权力,在全国范围内削弱了法制观念,造成了大量的冤假错案,使得相当大一批人 在思想上、精神上受到折磨甚至肉体上被消灭。用辩证的观点来看,这是削弱了自 己的力量,是得不偿失的。 “这种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做法,穷本溯源,根子可能在斯大林那里。斯大林有 一个非常荒唐的理论,认为阶级社会越往前发展,阶级斗争就越激烈、越尖锐。因 为资本主义发展到了帝国主义阶段,经济危机无法克服,对内必然加强剥削和镇压, 对外必然扩大殖民和侵略,按照阶级斗争的学说,不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 抗’,而且‘镇压得越激烈,反抗得也越激烈’。在已经推翻沙皇统治的苏俄,阶 级斗争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如果真正认识到‘镇压得越激烈反抗得也越激烈’ 这个原理,对待国内的敌对阶级,应该采取宽大、分化、改造、利用的政策,争取 其中的大多数,最大限度地孤立打击极少数死硬到底的反革命分子,从而导致敌对 阶级的彻底覆灭;由于当时的革命政权对待敌对阶级采取的是严厉镇压的手段,因 此敌对阶级的反抗也相应地加剧了。敌对阶级走投无路,必然会转入地下,进行疯 狂反扑。这样恶性循环的结果,‘暗藏的反革命比公开的反革命更可怕’,就发展 为‘党内的敌人比党外的敌人更可怕’,从而走上了肃反扩大化的道路。 “斯大林的肃反扩大化,不是扩大一点点的问题,他居然把一届苏共中央委员 会清洗掉一半儿还多,搞得党内党外人人自危,早上去上班,都不知道晚上能不能 回来。从理论上说,堡垒确实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关键问题在于堡垒内部是不 是确实有敌人,即便真有,也只能是极少数。很难想象,一个取得了政权的执政党, 中央领导集团中竟然有一半儿以上会是叛徒!如果情况真是这样,半数以上的叛徒 集结起来,完全可以控制这个领导集团的权力,从而把革命的力量消灭掉,难道还 能等斯大林来一个一个收拾他们吗?现在人们才知道,有许多被镇压对象,其实不 过是本阵营内部的‘持不同政见者’而已,跟敌对阵营根本就没有任何组织联系。 编造一些罪证来强加在他们头上,把他们打成叛徒、特务,无非为了制造一个杀他 们的借口罢了。这种做法,和中国今天的情况有什么两样?一个政党,内部意见不 统一是正常现象,如果任何问题都意见一致,那倒怪了。 “历史上,只有封建帝王当政的时候,才可能出现相对的意见一致,因为皇上 永远是对的,就是错了,也要说成是对的。一个政党,或者一个多少有点儿民主空 气的政府,在处理党政事务中,出现不同政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对待这种内部 的不同意见,首先应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然后经过平等的、充分的讨论,最后 形成决议,大家一致执行,被否定的意见,个人可以保留,但必须执行决议。这才 叫党内民主。斯大林的做法,说穿了,就是‘皇上永远正确’,他是根本不许别人 有不同意见的。 “拿苏联共产党中两个最大、最著名的叛徒托洛茨基和布哈林来说,我看都是 革命阵营中的‘持不同政见者’,而不是什么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按照斯大林的 估计,资本主义发展到了帝国主义阶段,必然内外交困,无法解决,最终只能爆发 革命,进入社会主义,因此帝国主义的寿命不会太长了,世界性的无产阶级大革命 高潮很快就要来到了;而布哈林根据自己的分析认为帝国主义还有存在下去的充分 条件,不会很快灭亡,世界性的无产阶级大革命高潮,短期内还不可能出现。像这 种革命理论上的争执,即便错了,也不应该杀头的,何况历史的发展已经逐渐证明 布哈林的看法很可能还是对的。因为事实上美、英、法、德、意、日等几个主要资 本主义国家,都没有因为经济危机而爆发革命;德、意、日的向外侵略,并不仅仅 因为经济危机,民主德国的建立,也不是国内无产阶级爆发革命的结果,而日本的 无产阶级则根本连武装也没有;美、英、法等老牌帝国主义国家,不但度过了经济 难关,国内还出现了相对繁荣的景象,无产阶级革命至少在近期内还不会发生。所 有这些事实,不都证明了布哈林的论断是正确的吗? “再说,作为一个政党,对待党员的最高处分只能是开除党籍,判处死刑应该 是政权范畴之内的事情。一个政党,如果对自己的成员可以生杀予夺,政党就变成 封建帮会组织了。共产主义学说在马克思时代是理论,在列宁时代是革命,只有到 了斯大林时代才是实践,共产党才成为掌握国家政权的执政党。可惜斯大林这个共 产党领袖不具备共产主义品德,头脑中的封建皇权意识比他的共产主义思想还要多, 结果是苏联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共产党执政的国家,给全世界树立了一块并不光辉的 样板,流毒很广,给共产主义运动带来的只是阻碍和损失。 “当然,苏联的问题,第一那是外国人的事儿,咱们管不着,第二是赫鲁晓夫 上台以后,对斯大林的问题已经作了清算和批判。问题在于中国共产党长期以来受 斯大林的影响很深,一直把斯大林的做法奉为经典,当作正确路线来坚决执行的。 因此,这种阶级斗争扩大化的理论和实践,在中国共产党内早已经是一脉相承的了。 在苏联,对斯大林的个人崇拜已经得到批判;而在中国,对领袖的个人崇拜还在大 树特树。建国以前的历次错误不去说它了,单是建国以后,五五年的肃反运动伤了 许多老知识分子的心;五七年的反右运动镇压了大批的持不同政见者,把人民内部 的矛盾扩大为敌我矛盾;五九年的庐山会议,领袖有错误不许指摘,甚至颠倒黑白, 把错误的也说成是正确的,把反左倾的会议开成了反右倾的会议,肆意践踏了党内 民主,公开把专制独裁制度纳入了党内,那情况,跟‘皇上永远不错’也相差无几 了。这以后,毛主席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于是阶级斗争在明 明已经趋于缓和的局势之下又成了天天讲的中心课题。这一次的‘文化大革命’, 更是人为地把个人迷信和阶级斗争推到了首要的甚至是惟一的地位,以至于造成了 今天一方面全党全国的事务都只能一个人说了算的独裁制度,另一方面又出现了今 天这种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空前绝后的混乱政治局面。我说空前,是因为这次运 动规模之大、范围之广,都是史无前例的;我说绝后,不是说以后没有人会这样搞 了,而是再要这样搞下去,就要亡党、亡国了。 “你年纪还小,我给你讲了这么多历史上和理论上的问题,也不知道你明白不 明白。归根结底一句话,你家庭的不幸,你个人的不幸,并不是你哥哥一个人造成 的。你父母亲的被害,并不是一个单独发生、局部存在的问题,而是这一次政治运 动牺牲者整体中的一部分。这一点,大概你总能够理解吧?如果你只看到问题的现 象,你可以说你的父母是被你的哥哥害死的,你的哥哥就是你的仇人;如果你能够 透过现象看本质,你就应该认识到杀害你父母的不单单是你哥哥,在他后面,还有 许多人,还有一整套错误的理论。换句话说,即便你能够杀了你哥哥,你的仇也只 是报了一部分,对咱们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依旧起不到什么促进的作用。这个道 理,不知道你能弄明白不能。” 我虽然年轻,但也已经是个高中学生,政治常识和历史常识也还是有一点儿的。 她的话,浅显而明白,怎么会听不懂?看起来,苏老师不愧为老革命,这些复杂的 社会问题,在她的头脑中大概是早就想透彻了的。比起求真来,她的水平当然更高 一筹。我怔怔地听着,几乎都入神了。见她停顿下来,问我懂不懂,连忙说: “您的话,即便我并不完全懂得,至少中心思想我是明白的。您的意思,是叫 我眼光放远大些,要以国家民族为重,不要只看到个人的恩怨,是吗?” 苏老师嘴角挂上了一丝满意的笑容,点点头说: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透。关于你的去向,我也认真地考虑过了。 在这个时候,特别是你并不想只求安份守己地活着,那么你千万不要去找你的亲戚。 不然的话,一旦你出了问题,那可就要殃及无辜了。不瞒你说,我在北京,并不是 一个亲戚也没有,我又是单身一人,随便在哪家搭一个铺位,都不是太难的事情。 我之所以要自己一个人住,而且靠捡破烂儿维持生活,惟一的原因,就是不想影响 到别人。我虽然不像你那样想去寻死,而是千方百计地要尽一切可能活下去,可是 活下去活不下去的主动权,并不超在我的手里,甚至连不得好死的可能性都是随时 存在的。我死固然不足惜,牵连到人家就不应该了。你的情况也一样。再者,你一 定要把去杀你哥哥的心思先收起来。不是我小看你,像你这样的身手,能不能把你 的哥哥干掉还两说着。要想杀了人自己又能走脱,你这两下子恐怕还差着点儿。如 果你急于报仇,等于是加速自己的死亡。我相信你是不会怕死的,但是要考虑值得 不值得,要学会付出最小的代价,去取得最大的胜利。一个换一个,对你个人来说, 好像是够本儿了;可是对国家、对民族、对革命来说,那就不是够本儿,而是赔大 本儿的买卖了。因为中国目前像你这样的积极力量还是少数,而像你哥哥那样的反 动力量却是大多数。咱们要以少胜多,就绝不能采取一个拼一个的拙劣战术。所以 说,你应该充分利用你的生命力,去做更多更大的事情。古话说:君子报仇,十年 不晚。在这十年之内,你何愁找不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去跟你哥哥算这一笔私人的 陈年老账呢?也许用不了十年,群众觉悟了,政治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用 不着你自己动手,你哥哥就成了阶下之囚了呢!” 听苏老师的话,似乎有留下我的意思,我抓住了话茬儿,明白地表示自己的态 度说: “我本来是个准备去死的人,活下来,只是为了报仇。早死晚死,对我来说, 是无所谓的。听苏老师刚才的话,似乎您也是个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这么说起来, 咱们俩人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是有共同点的。在我去死以前,我愿意在苏老师的指点 之下为国家、为民族多做一些工作。请您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去找我哥 哥算账,怎样才能生存下去?可以做些什么样的事情呢?” 苏老师沉思了片刻,点点头说: “在咱们中国,可以做和需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单是反封建这个课题, 就够你为之奋斗一辈子的。在今天,面对着这个如火如荼席卷一切的群众运动,去 说明它的没有必要和危害,让广大群众都明白过来,难道不必要?群众运动,就怕 群众真正觉悟。没有群众支持的群众运动,自然也就不成其为群众运动了。你们学 校里,大概也有许多人在向黄帅学习,热衷于什么‘反潮流’吧?要知道,‘尊师 重道’是中国人民的固有道德,关键问题在于尊什么样的师,重什么样的道。对老 师的尊敬,不等于让老师牵着鼻子走,不许独立思考;‘道’可以解释为一种学说 或主义,你信仰一种主义,当然应该尊重这种主义,不过世界上真假善恶的学说和 主义是很多的,一个人的认识和信仰也是可以转变的,认识到以前的信仰错误而改 变信仰,正是人类前进的动力,如果‘天不变道亦不变’,人类社会就永远停滞不 前了。所以说,黄帅提倡反潮流,从逻辑上推理应该说是正确的,关键在于去反什 么样的潮流。如果她反的是正确的潮流,自己‘逆潮流而动’,倒成了反动了。我 希望你也去反潮流,反的当然是‘文化大革命’这股逆流。至于具体做些什么事情 好,现在也不好定,还是以后再说吧。 “如果你确实没有地方可以去,愿意跟着我,我得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来。尽 管咱们两个人有相同的命运,可是又都具有特殊的身份:我是公安局挂了号的,随 时受到监督;你呢,从家里跑出来,连个户口也没有,已经变成一个‘黑人’了。 为了避免引起派出所和街道积极分子的注意,咱们俩目前还不能住在一起。尽管你 不怕死,第一不能叫你作无谓的牺牲,第二也不能叫你牵连无辜的人。这样吧,一 会儿杜金铃和李淑英她们两个要来跟我一起去捡烂纸,大家再商量一下。咱们三个 臭皮匠,凑个诸葛亮,人多主意多,总会有个可行的办法的。” 我反正无处可去,对这位已经流落到捡烂纸地步仍念念不忘革命的老干部既佩 服,又好奇,相信跟着她干绝不会错误,就决定留下来,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