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是被弃畸零人 吃过早饭,苏老师刚归置完家伙,李淑英和杜金铃就来了。 她们这个捡破烂儿的劳动组合,只有这三个人才是基本成员,其余三人,都是 临时“客串”的:张亚男在天堂河农场当“女园林工”种葡萄,这我昨天就知道了; 王惠仙嫁了个劳改释放留厂“就业”的外地人,是北京市公安局所属通县小五金厂 的五级钳工,技术不错,身体也好,自己没有家,平时在厂里住集体宿舍,星期假 日才回老丈人家住上一天两夜,一个月挣四十三块钱,自己不抽烟、不喝酒,能交 家里二十块,老丈人家里缺乏劳动力,一应粗活儿重活儿全指着女婿放假回来干, 自己女儿又有点儿缺心眼儿,六二年饿肚子的年月还偷过人家的东西,住过三年教 养所,更好的女婿也难找,只好将就点儿了;倒是施景芝“福气”最好,丈夫和儿 子都是起重工人,还都是撂跤的好手,儿媳妇在副食店当售货员,一家四口,归她 当家。捡烂纸这个行当,还是苏德赛最早干起来的,后来李淑英和杜金铃两人因为 闲着没有事情可干,在苏老师的劝说之下,她们虽然也参加进来了,可是还有为难 之处:第一是家里没有堆放破烂儿的地方,第二是还不想让街坊四邻知道,所以从 一开始她们就跟苏老师合着干。──这些情况,是李、杜两位到来之前苏老师告诉 我的。 李淑英一听说我也要留下来跟她们一起捡破烂儿,急于要找一个住处,高兴得 蹦起来拽住了我的手,热情地邀请我到她家里去住。她说: “我家里就父母哥哥四个人,住着一间北房两间西房,我自己一个人住一小间, 只要再拼一块铺板,就可以睡两个人。在家里我说了算,我带回去的人,谁也不敢 说个‘不’字。只是家里穷,伙食差点儿,经常要吃窝头、贴饼子。不过那也不要 紧的,吃得不好,咱们还少交钱呢!只要手里有了钱,咱们上小馆子吃去!怎么样? 住我家吧!也不知道怎么的,我一看见你,就特别喜欢你,可见咱俩前世就有缘份 呢!” 我不知道李淑英家里的底细,不敢随便答应,眼瞅着苏老师,不置可否。苏老 师明白我的心思,笑着对李淑英说: “看得出来,你是很喜欢小姗姗的。要不然,昨儿晚上你还不会一个劲儿地张 罗着要把她往我家里带呢!你愿意姗姗住在你家里,这我很高兴,不过你们家住的 也是大杂院儿,比我这儿也强不了多少。门对门户对户的,一家来个人,满院子全 知道了。姗姗是从家里跑出来的,没有身份证明,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能去报户口, 住在你家里,人多眼杂,住三两天也许没人注意,住长了,这年月,人人的政治嗅 觉都灵敏得很,什么小事儿都往原则上拉,看见你们家里住着一个眼生的人,难保 没人去反映。这事儿要是叫派出所知道了,能不来找你的麻烦吗?再说,即便你们 院子里的人都不爱管闲事,你的爸爸和哥哥,我还不放心呢!” 听苏老师这么说,李淑英脸儿一红,噘着个小嘴,不说话了。杜金铃沉默了一 会儿,犹犹豫豫地说: “既然小李子家里不方便,那就只好我回家问问看了。我家住的是单元楼房, 左邻右舍都是科学院的干部职工,平时大家都关着门过日子,来往本来就少,家里 来个客人,街坊们从来也不问,只要不惹事儿,姗姗住在我家里,跟我挤一挤,倒 是不会有问题的。不过在家里我可作不了我爸的主,特别是我出了问题以后,他对 我不像以前那样相信了。像这样的事儿,可得他点了头才行。好在我爸平时最信服 的就是您,只要苏老师出面去说,我估计他一定会同意的。我爸胆小怕事,要是告 诉他姗姗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他可能会有顾虑。如果苏老师肯撒个谎,告诉他姗姗 是您的什么亲戚,他就放心了。” 苏老师思索了好一阵子,微笑着点点头说: “我也想过了,现在只有住楼房的人家,耳目最清静。姗姗要是能够住在你的 家里,看来是最保险的。这样好了,反正这会儿你爸也不在家里,咱们照常干活儿 去。等下午你爸回家来,我跟你一起去找他。怎么说,成不成,你就甭管了。” 事情只好暂时这么决定。当天上午我就跟她们三个一起去捡烂纸。我正式成了 她们这个劳动组合成员之一,两个姑娘都对我格外亲热起来。特别是杜金铃,一边 干着活儿,一边详详细细问我家里的事情。我也不瞒她们,把昨天晚上跟苏老师讲 过的那一番话又跟她们重复了一遍。她们都很同情我的遭遇,劝我先安心住下来, 等以后时机成熟了,慢慢儿再想主意去报仇。李淑英还说:要找耍笔杆子的,她可 没有办法;要找耍胳膊根儿的,她有的是哥儿们。到时候要动手,她准能叫上十个 八个拳脚上有工夫的小伙子来,叫我尽管放心。 这一天,我们说说笑笑,干得挺起劲儿的。下午早早儿地就把捡的烂纸都推到 废品收购站去卖掉,回家洗了手,换了件干净衣服,就一起到杜金铃的家里去。─ ─李淑英家住在鼓楼,跟我们不顺路,就自个儿回家去了。 杜金铃的家住在阜成门外,从沙滩儿坐无轨电车去,倒是一会儿工夫就到了。 她家住的是五十年代初期建造的火柴盒儿式六层楼房,她家住在底层,一大一小两 间卧室,拢共不到三十平方米,不过倒是有单用的厨房和厕所。这在十几年前,就 算很不错的了。特别像她们这种从大杂院儿搬来的人家,几乎就是一步登天了。杜 金铃的爸爸是个年近六十的瘦高个儿老头儿,满脸的皱纹,一看就是个在风霜雨露 中挣扎过来的体力劳动者。她妈妈倒是又白又胖的,显得还很年轻,一见苏老师进 门,笑眯眯地赶紧张罗着让座、沏茶。一家人都那么客气和气。苏老师先问杜大爷 最近忙些什么,单位里运动进行得怎么样。杜大爷叹了口气说: “嗨,我们研究所里,批的都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我一个大老粗,什么也不 懂,运动来了,不参加又不行,大字报不会写,还不是跟着瞎喊喊口号?不过那些 知识分子造反派倒是挺看重我这个工人阶级的,一个劲儿地拉我。他们抬出毛主席 的革命路线来,要我站队,我还能说不革命?参加了革命派,我知道干别的都缺德, 就主动要求去看管那些有问题的书记、所长和研究员们。现在所里扫院子、运煤这 些粗活儿,都是他们干,我只要看着他们就可以了。这些年来,所里的头头儿们对 我都挺好的,现在遭难了,我正好报答报答他们。只要造反派头头儿看不见,黑帮 们在我的手下,难道我还会给他们吃苦头吗?” 苏老师笑了笑说: “你这个老工人,倒成了‘黑帮’们的保护神了。这可真是功德无量啊!我这 里还有一个‘小黑帮’,也想求您暂时保护一下呢!杜师傅也肯帮忙吗?” 杜大爷瞟了我一眼,爽朗地大笑起来说: “只要有你苏老师一句话,别说是‘小黑帮’了,就是大黑帮,我姓杜的也敢 护着!怎么回事儿,您说话吧!” “杜师傅真是个痛快人!”苏老师满意地频频点头说。“十分难办的事情,我 也不会来求您。是这样:我有个弟弟在武汉,是在歌舞团里作曲的。干他们这一行, 今天难免不受到批判,不过还够不上黑帮的份儿。问题是这个孩子:”她指了指我。 “今年初中刚毕业,学校里要动员她们这些出身成分不好的去农村落户。我弟媳妇 舍不得,编了个谎,说是孩子有病,要到北京来治,没跟我商量一下,就把孩子给 我送来了。在街道上,我是个什么身份,您老是知道的。就凭我这块牌子,派出所 能让她报户口?要是不报,街道上能让她住?没有办法,只好求您来了。您看,能 不能让孩子在您家暂时住一些日子?到了实在绷不过去的时候,咱们再另外想办法。” 杜大爷听了,瞟了我一眼,不假思索地满口答应说: “我以为是什么大难事儿呢,不就一个孩子暂时住些日子吗?没事儿,又不是 窝藏反革命,有啥了不起的!您只管放心,就让她跟金铃儿一起住好了。一个小孩 子,户口报不报都不要紧的,反正我们这里八辈子也不查一回户口,街坊四邻各管 各,谁也不问谁家里的事儿。孩子交给我,您就放心好了。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 了?” 我正要说话,苏老师怕我把话说漏了,抢在我面前说: “她叫苏姗,今年十六岁。您就叫她姗姗好了。咱们亲兄弟明算账,我先把小 气话说在头里:姗姗在您家里住,在您家里搭伙,一个月我交三十块粮食钱,别的 钱我就不出了。孩子既然跟着我,我也不能叫她吃闲饭,只要我们出去干活儿,让 她也跟着。孩子有不听话的地方,您尽管说话,就譬如您多生一个女儿。她要是不 听话,您就告诉我。” 转眼工夫,我不但改了姓,还小了一岁,而且还凭空钻出来一个挺严厉的姑姑, 心里觉得苏老师编瞎话还挺内行的。杜大爷听苏老师这么说,反倒挺为难地摇摇头 说: “苏老师说这样的话,就太见外了。孩子住我们家,我们添饭不添菜,其实花 不了几个钱。您现在这样的处境,我们总不能赚你苏老师的钱吧?不过你苏老师是 什么样的脾气,我们也都清楚,不收您的钱,这交易也做不成。这样吧,咱们公平 交易,姗姗在我家搭伙,算六毛钱一天,一个月,您交十八块钱好了。再要争,我 可不干啦!” 苏老师苦笑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 “杜师傅的犟脾气,我也拿你没有办法。咱们大家都痛快点儿,一个月我交你 二十块,不够我可不管啦。” 杜大爷听苏老师这样说,这才不争了。正要叫金铃带我去她的房间看看,大妈 插进嘴来说: “这年月,鬼迷心窍,什么样的人都有。人心隔肚皮,表面上全都嘻嘻哈哈的, 谁知道谁的肚子里做什么文章?就拿咱们楼上的小张来说吧,跟大老李住街坊,平 常时候两家人亲兄弟呀似的,什么话不说?只不过为了打百分儿斗气拌了几句嘴, 就去贴大老李的大字报,揭发他的反动言论,害得大老李挨了好几次批斗,到今天 还没有检查过关呢!所以说,我看姗姗住在咱家里,去报个户口总比不报强。正好 青岛我有个侄女儿,头年就说暑假要到北京来玩儿,后来因为闹起红卫兵来了,就 没来。咱们就说姗姗是我的侄女儿,到北京来是为了治病。等金生回家来,让他到 派出所去说一声,反正这个表妹他也没有见过,我看就连他也不必细说了,省得他 又有顾虑,生出些枝枝节节来。” 苏老师也说:金生如果肯帮忙,派出所的人他大都认识,报个户口不会是难事 儿,那么,就照大妈说的去报一下户口也好。 我忙问这个金生是谁。金铃说:金生是她的哥哥,公安干校毕业以后,分配在 公安二处工作。只是她出事儿以后,哥哥嫌她丢了他的面子,跟她的关系并不怎么 好。不过她的户口关系还是多亏他去活动才从农场要回来的,可见兄妹之情也不是 一点儿没有。现在已经娶了嫂子分出去住了,每个月回来一两次看看父母妹妹,多 少也拿几个钱回来补贴家用。倒还不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孬种。大妈告诉我,她 的侄女儿姓贾,名字叫爱芳,今年十八岁,高中刚毕业,没有上大学。关于贾家的 人口情况,她回头再详细告诉我。 转眼工夫,我又从姓苏改为姓贾,从姗姗变成了芳芳,年龄也突然间长大一岁 了。 苏老师跟杜家虽然很熟,不过没有要紧的事情也很少来走动。今天为了送我来, 不得不登门。事情刚一说妥,她就要走,大爷哪里肯放?大妈和金铃都死死拽住, 一定要她吃了便饭再走。苏老师推托不了,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这一顿饭,虽 然没有特意再出去买菜,大妈也已经把她们家里能搬出来的好东西全搬出来了。 吃过晚饭,苏老师就告辞回家。我的全部财产,反正都在一个书包里,已经随 身带来了,就不再回苏老师家。金铃把我带到她的房间里,两个人坐在床沿上亲亲 热热说悄悄儿话。 我称赞金铃的父母亲,待人诚恳,又深明大义,特别是女儿犯了错误以后,一 方面能够谅解宽恕,一方面又对女儿抓得很紧,鼓励她上进。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 苏老师说对李淑英的父亲和哥哥不放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问金铃。金铃说: “小李子家里的事儿,反正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并不保密,告诉你也不要紧。 小李子从小就长得天真活泼,特别招人喜欢,发育得也早,刚十三岁,就长得跟大 姑娘似的,漂亮极了。就在这一年,先是她父亲糟蹋了她,后来哥哥也插了一腿儿。 直到第二年小李子怀了孕,她妈才发现。问女儿怀的是谁的孩子,小李子自己也说 不清是父亲的还是哥哥的。她妈气得跟她父亲和哥哥动菜刀玩儿命,自己又寻死觅 活的,这一闹,闹得满院子里的街坊都知道了。好不容易托人情找医生把胎儿刮掉, 两个不是人的东西也发誓赌咒以后再不敢了,可是小李子从此也读不成书了。” “就为这个送她劳动教养吗?她的亲爸爸、亲哥哥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我感觉到不公平,插嘴问了一句。 “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本身是受害者,怎么会送她劳动教养?她的父亲和哥 哥,都不是亲的。她母亲原来是个国民党的军官太太,丈夫死在战场上,她带着才 两三岁的女儿流落到北京,才嫁了现在这个男人。这种事情,虽然不是逆伦,可也 是奸污幼女,按理说应该判她父亲和哥哥的刑。可是她妈又不肯去告,说是家里的 两个男人都进了监狱,两个女人就都活不下去了。于是一件奸污幼女的案子,就这 样作为家庭矛盾在家庭内部消化了。小李子才上初中二年级,就做人工流产,又闹 得街坊四邻都知道,还怎么上学呢?开头还到学校去过几天,后来被同学们背后指 点,当面讥笑,抬不起头来,每天背着书包离开家门,不敢上学校去,就在大街上 瞎逛。一来二去的,就跟街上的小流氓勾搭上了。她被劳动教养那年才十六岁,抽 烟、喝酒、打架、偷窃什么都会,据说她的嗓子以前清脆嘹亮,唱起歌来好听极了, 都是在变音期抽烟、喝酒搞坏了的。进了教养所还什么都不在乎,不但跟大家伙儿 耍蛮横,跟队长都敢梗脖子犟嘴。在她的眼睛里,警察都是坏人。因为确实有这样 的警察,把她和男流氓一起抓住了,把男流氓带走,却留下她讨便宜。要不是苏老 师像亲娘一样感化她、教育她,只怕她直到今天还恶习难改呢!就是现在,她认识 的小流氓也还不少,不过已经不再跟他们干坏事了。苏老师不放心你住在她家里, 就为这个缘故。” 我从小住在高干住宅区,长期生活在文明人的圈子里,哪儿知道下层社会中还 有这么一些卑鄙龌龊的勾当?又哪儿想得到脑袋上顶着国徽的“人民警察”中也有 这样的败类?看起来,今后我生活在这个我所不熟悉的阶层中,可以在这所“社会 大学”里学到许许多多书本中根本学不到的东西,只是这所大学的学费可实在太贵 了点儿。想想小李子走过来的这条难以理解的人生之路,颇为同情也颇为感慨地说: “淑英姐姐不但人长得漂亮,心眼儿也不坏。可惜她的环境太恶劣了,还没有 成年,就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她现在也就刚二十岁吧,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呀?往后 该怎么办呢?” 金铃长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 “走错了路,再要走回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古话说:‘一失足成千古 恨,再回头已百年身’,就是这个意思。像我们这样的,尽管才二十多岁,实际上, 政治生命早已经死亡,就是肉体,也已经有一大半儿进了坟墓了呢!比较起来,小 李子的问题恐怕还是最好解决的。她长得漂亮,有人喜欢;思想简单,没有追求; 家务活儿样样能干,是个好主妇;只要有个会挣钱又不计较她过去的男人看中了她, 两口子准能过得有滋有味儿的。难的是像我和亚男这样儿的。上过大学,有过理想 和追求,如今除了自我奋斗之外,国家和社会是不会培养我们这样的人了。婚姻问 题更不好解决。亚男今年都二十六岁了,还在公安局办的农场里跟小偷儿、流氓裹 在一起,你叫她怎么找对象?她是为了追求真正的爱情才折了跟斗的,你叫她随便 找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头脑却有金钱、有地位的男人就结婚,她肯干吗?反过来说, 一个有文化、有地位的男人,除非是偏执狂,谁会到天堂河农场去找对象?即便世 界上有这样的人,也没有相遇的机会呀!至于我自己,那就比亚男更困难了。亚男 嘛,不过是……可是我……我……” 金铃勾起了自己的心事,伤心得哭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我自己的遭遇虽 然比她更悲惨,可是在这个场合,还不能不硬充好汉去劝慰她。啊,我们两个,都 是被祖国、被社会遗弃的“畸零儿”,各人的经历虽然不同,走投无路的命运却是 一样的。今天,也只有命运相同的人,才能够互相理解,互相谅解,才能够有共同 语言。倒退半年,我相信自己是绝不会去同情一个小偷儿的。古人所说的“同是天 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时候我才算真正体会到了。只是伤心人劝伤心人, 我明明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可是又不能不劝,那个滋味儿,也实在难受。本来我还 有许多话要问她的,她一流眼泪,我只好把一切疑问暂时全收起来,且等以后有机 会再慢慢儿打听了。 从那以后,我就跟金铃住在一起,参加苏老师她们这个“劳动组合”,每天到 附近各机关单位的大字报栏前面去收集更替下来的废纸。别小看这些区区烂纸,也 别小看几分钱一公斤的低价,积少成多,居然也相当可观:我们四个人,平均每天 都能保持三块多钱的收入,这在当时来说,抵得上一个科长的工资了。 世界上的事情,确实是奇妙而又无法解释的。“文化大革命”毁了我的家,夺 去了我父母亲的性命,使我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无法生存下去;没有想到,我现在竟 完全依靠“文化大革命”活了下来。──要是北京城里没有这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我上哪儿一天白捡这三块多钱去? 有了收入,我除了每月交给金铃妈二十块钱之外,还有余钱给自己添置一些服 装鞋袜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了。从求真的家里出来,我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真正 的“无产者”,天气一天天凉起来,我不能不为自己如何过冬有所考虑。当然,我 不是“独善其身”的“君子”,只要手里有余钱,是不会忘记给大爷打瓶酒再买点 儿好菜回来大家一起改善生活的。寄人篱下,就得仰人鼻息,至少应该讨人喜欢。 这是生活教给我的第一课。尽管大爷、大妈都拿我当客人,可是我自己必须尽快争 取跟他们成为“一家人”,所以家里的事情,只要能够插得上手,我也尽量争取多 做一些。这样,我住在杜家,虽然确实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大爷和大妈至少并不讨 厌我。至于金铃,我们很快就结成了知心朋友,她还生怕我会突然离开她,让她那 颗孤独寂寞的心失去慰藉呢。 金铃的哥哥金生,是我到了杜家以后的第三天,大爷打电话把他叫回家来的。 他虽然是个吃公安饭的人,对自己父母却一向深信不疑;对我这个从来没有见过面 的“表妹”,也没有想到要盘根问底,只是皱了皱眉头,说我不应该在这个动荡不 安的日子口儿到北京来。大妈抢白他一句:“你表妹是到北京来治病的,又不是来 游山玩水的,更不是来打砸抢的,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难道谁家孩子生病还要选 个黄道吉日不成?” 金生哥不能跟妈顶嘴,迟疑了一会儿,又说看我脸蛋儿红扑扑的,健康得很, 问我害的是什么病。大妈更是没好气地嗔他说:“姑娘家的病,都能告诉你么?她 这脸蛋儿红,就是不正常,你看见谁家的姑娘脸蛋儿这么红了?别问这问那的了, 当了三年警察,看见什么人都想审一审,什么毛病!赶紧给你表妹去把户口报了是 正经!” 一席话,把金生的嘴给堵住了。吃过饭,就到派出所去给我报临时户口。有他 的同学在那里,这么点儿小事情,人家连问都没问,就把我的──正确地说,是把 贾爱芳的临时户口给报上了。 跟大家在一起捡烂纸,工作虽然似乎“下等”一些,精神上倒是挺痛快的。只 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难免就会想起占领着我心灵的那些人们来。我想那抚育我长 大成人的养父母;想那拯救我肉体与灵魂但却祸福不明的亲爱的哥哥──求真。有 人说:一个姑娘,如果把心给了人家,就成了一个无法主宰自己的躯壳了。我自信 自己是个坚强的女性,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时时有一种失落了心灵的空虚感,总想到 那个占有着我的心的人。 我知道淑英的交际广阔,认识的人多,过了一段时间,就托她设法到针织三厂 医务所去打听杨求真杨大夫的近况。不久,她向我报告说:她辗转相托,果然找到 了一个针织三厂的哥儿们,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说是杨大夫前不久曾经进过“毛 泽东思想学习班”,还受到了批判和批斗,不过才半天工夫就被群众证实那是坏人 诬告,当天就放出来了。我暗暗庆幸求真“吉人自有天相”,没有在第二个政治旋 涡中卷得更深。当然,夜长梦多,斗争并没有结束,坏人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很 难说他从今往后就平安无事了。现在就去找他,投向他的怀抱,更不是时候。考虑 再三,我只是写了一封极简单的信,告诉他我生活得很好,正在努力学习,随时准 备着为祖国贡献自己的力量。等我取得了成就,再去看望他。我相信他收到这封信, 会放下心来,也会原谅我的。 有时候,我也想到那个亲手杀死养父母并把我推进苦难深渊的禽兽,很想马上 就去找他并跟他同归于尽。但是冷静考虑苏老师的忠告,我终于没有轻举妄动。我 学会了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底,让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去取得丰收。在求 真和苏老师的启发教育下,我长大了,成熟了,再也不是那个在危难面前只知道用 自戕来求得解脱的懦弱的姗姗啦。 经过与苏老师一个多月的相处,我对她的了解逐渐加深了。平时跟姐姐们聊天, 她们常常会或有意或无意地提起了苏老师的过去;特别是夜深人静,跟金铃姐姐合 睡在一个被窝儿里,关了灯唧唧哝哝地无所不谈的时候,我就会要求她比较详细地 介绍苏老师的历史。通过这些零零星星的介绍,我对苏老师的过去也逐渐有所了解 了。如果把这些零碎的素材综合起来,用不着敷衍演绎,就可以写成一部惊险离奇、 曲折生动的传奇故事。只可惜我缺少一支生花妙笔,不能把她描绘得有声有色,下 面,我只能用中学生做作文那种平铺直叙的腔调,把我所知道的苏老师作一轮廓性 的简单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