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巾帼早有凌云志 苏老师本来并不姓苏,而是姓朱。 她是湖北省江陵县人。说起江陵,中国人几乎是老幼皆知的一个地方。李白著 名的诗篇:“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 山。”今天连小学生都会背诵;而三国时代刘备借荆州和关公大意失荆州的故事, 更是家喻户晓。这个荆州古城,就在江陵境内,至今城墙还完整无损。江陵不但地 形险要,为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秀丽的山水,更赢得了“中南小花城”的美称。正 是这种历史的和地理的原因,才能塑造出苏老师这种江陵人独有的典型气质:豪爽 而兼具柔情,剽悍而不失儒雅,忠勇兼备,信义卓著。 苏老师的父亲朱剑梧,青年时代进过保定军官学校,跟蒋介石同期毕业。后来 加入孙中山先生组织的“兴中会”,参加过推翻满清政府的武昌起义,当上了川军 的师参谋长。 一九一七年九月,“辛亥功臣”朱剑梧先生的夫人生下一个女儿,小名“珠儿”。 这就是后来的苏德赛。 朱珠儿四五岁的时候,在母亲的课读下,就认识许多字了。按照当时开明革命 党人的主张,女儿应当和儿子有同样的受教育权利;朱剑梧既然是辛亥党人,当然 也是很开明、很革命的。所以珠儿在她六岁那年,也被送进了私塾去启蒙。不过只 读了一年,她就死活不肯再读了。当时她父亲远在四川,母亲也奈何她不得,只好 在家里继续自己课读。 听到金铃跟我讲起这一段往事,苏老师自己特地补充说: “我最讨厌私塾了。不但课本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老师的那张脸,简直就像阎 罗殿上的阎罗王。学生们读书,更像猫叫狗咬,吵得我脑袋生疼的。我读了一年书, 就死活不肯去读了。母亲也拿我没有办法。从此,我就在父亲的书箱里翻出自己所 喜欢的书来看。不管读懂读不懂,一知半解地愣是硬着头皮往下读。两三年工夫, 居然把《杨家将》、《西游记》、《封神榜》、《镜花缘》、《隋唐演义》、《说 岳全传》、《聊斋志异》、《绣像石头记》这些大本头的说部都看完了。根据上下 文,连蒙带猜的,居然无师自通地还认识了许多字。看了这些书,我才知道世界上 除了有名门闺秀、小家碧玉之外,还有秣马厉兵,还有率领女兵攻城斩将、上阵厮 杀的巾帼英雄。不过,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中,也有许许多多想不通的问题。比如 说:为什么孙悟空上打灵霄宝殿,下闯水晶龙宫,却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儿?为 什么手握重兵的岳武穆不率领军队直捣黄龙却甘心在风波亭受奸臣杀戮?可以这样 说:大量阅读传统的通俗小说,正是我幼年时代道德文章的启蒙教育。” 一个人幼年时代读过什么书,本来是小事一桩。但是小事往往是大事的先声。 在苏老师当年那幼小的脑袋中曾经翻滚过的这许多疑问,不正是萌发并养成她一生 叛逆性格的思想基础并从此造成一生受用不尽的悲剧吗?所以,这件事情虽然小而 又小,苏老师却时常提起,我这里也不惜篇幅,大书了一笔。 一九二五年,孙中山先生病逝于北京,朱剑梧眼看着军阀政客,争权夺利,互 相倾轧,民不聊生,国将不国,自己手中无权,回天乏术,感叹自己武不足以安邦, 文不足以治国,又不愿与蝇营狗苟者辈同流合污,只好来一个未老先告老,不久即 弃官返乡,闭门谢客,每日里琴剑书画,课读子女,打算就此终老林泉了。珠儿这 时候已经上了小学,在这样一个父亲的教育与熏陶之下,学识与日俱进,眼界日逐 开阔,性格也更其桀骜不驯,当然是意料中的事情。 一九二八年,十一岁的珠儿,不想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却一心想做仗 义疏财的豪士、除暴安良的英雄。一天,她自作主张,把三个逃荒要饭、流落他乡、 无家可归的小姐姐接回家来,要求父亲扶养。好在朱剑梧先生是个乐善好施的著名 士绅,在当地也是个小小的财主,家中虽然没有食客三千,添三个小姑娘,倒还供 养得起,总算没有让她这个想当孟尝君的女儿坍台丢面子。 一九二九年,珠儿十二岁,她在书中看到巾帼英雄们个个武术高强,马上马下, 刀枪剑戟,样样来得,就缠着父亲,非要练武不可。难得朱老先生居然依着女儿, 果真给她聘了一位著名的武师,每日在家里翻滚纵跳,舞剑弄枪。有道是“初学三 年,天下去得”,少年气盛的珠儿学武还不满一年,刚刚入门,就向当地著名武术 教师的女儿下了“战表”,要约期比试拳脚,以武会友。好在双方父亲都是知交, 那位教师爷的女儿年纪也比她大几岁,交起手来,只是点到而已,没有伤了和气, 而且“不打不成相识”,两人从此果然交上了朋友。──要是写小说,单是这一节, 就可以写成一章,而且还有声有色,生动非常。 一九三○年,十三岁的珠儿,小学还没有毕业,就准备去考中学了。当时设在 江陵的省立八中,是一所远近闻名的中学,不但学费便宜,设备和师资也比较好, 附近几个县的学生都要赶来投考,每年应试的人总有好几千。珠儿认定了要考八中, 家里人怕她考不上,反正家里也不在乎省这几个学费,劝她考别的中学算了。可是 珠儿却信心十足,自己改了一个颇有气派的男人的名字:“成龙”,偏要前去一试 命运。结果竟以优异的成绩考了个第二名,连她父亲都大大出于意料之外。 上了省立八中的朱成龙,也不是一个只知道“读书上进”的名门小姐,而是反 封建礼教的积极分子、求科学民主的开路先锋。几年以后,她终于因为带头闹学潮 而开罪了当地士绅,被迫退学。──这一节,要是写小说,恐怕就不是一章两章的 篇幅所能容纳的了。 历史的车轮终于进入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九三七年。 这一年,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侵华战争。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 爆发;七月二十九至三十日,北平、天津相继陷落;八月十三日,淞沪抗战爆发, 三个月后,守军弹尽粮绝,上海终于沦陷;十二月十三日,日军在南京疯狂地大屠 杀,三十万人被难,几万妇女被奸淫…… 这一年,分散在湘、鄂、赣、粤、闽、浙、豫、皖等地坚持游击战的原中国工 农红军零散部队,在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口号下汇集成一支铁流,改编为国民革 命军新编第四军。爱国青年,纷纷参军…… 这一年,朱成龙已经二十周岁了。自小就想当巾帼英雄的朱成龙,在全国热血 儿女奋起抗敌,勇赴国难的激励之下,也萌发了报国的热望。她背着父母亲,徒步 几百里,从江陵县走到鄂豫交界处的黄安县(今红安县)七里坪新四军所在地,参 加了由陶铸、方毅主办的农村工作训练班。她向往苏联,一心追求民主和科学,曾 经用“苏德赛”这个名字在校刊和县报上投过稿;这次参加新四军,就正式改名为 “苏德赛”。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日,苏德赛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九三九年由组织 分配到大洪山山区建立在京山县与安陆县之间崇山峻岭上的游击政府京安县,先后 担任区委委员、区委书记、县委组织部秘书、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代理部长等职务。 一九四一年,改任县委社会部(又名锄奸部)秘书,经常化装成各种职业的人,身 藏短枪、匕首,混进敌占区,处决汉奸叛徒,不但用上了她年轻时候学的武术,也 实现了她出生入死、冒险杀敌的宿愿。但是就在这一年,由于叛徒的出卖,她被日 寇逮捕,遭到十分残酷的非刑折磨。在这个生死关头,她表现出一个共产党员的高 贵品德,宁死不屈,没有吐露一件情报,也没有出卖一个同志。后来经地下党组织 努力营救,终于在一九四二年春天脱离虎口,回到鄂豫边区。边区政府为此特地召 开了干部大会,欢迎英雄脱险归来。新四军豫鄂挺进纵队政委、边区党委书记陈少 敏大姐还在大会上讲了话,号召全体干部向边区英雄苏德赛学习。一九四四年,新 四军控制了江陵县,成立了江陵抗日民主政府,苏德赛出任公安局局长。抗战胜利 后调到东北工作。解放以后,又回到湖北,在中南军政委员会民族事务委员会当一 名副处长。后来调到北京,大约是一九六○年,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苏德赛被开 除了党籍,戴上“坏分子”的帽子,以“无理取闹”的“教养理由”被送到德胜门 外的北苑农场劳动教养。 关于苏老师年轻时候的故事,她自己经常说起,姐姐们大都很熟悉;到北苑农 场以后,就跟李淑英她们生活在一起了,对她这一阶段的故事,姐姐们也很熟悉。 惟独她是怎么到东北去的,又是怎么被扣上“坏分子”帽子被劳动教养的,她自己 从来不说。姐姐们问她,她总是用别的话支吾过去。看起来,并不是苏老师爱讲过 五关斩六将,不愿意讲走麦城,而一定是这里面涉及的方面很多,她不便甚至不能 随便说。我想,等我跟她更熟悉一些以后,我一定要想出办法来让她把这一段经历 告诉我,并且一定要把她的这篇传奇故事写完整。 现在,我只好把这一个多月来从姐姐们嘴里听来的零散故事,加上苏老师偶尔 提起的点滴回忆,先把她们在北苑农场的这一段经历写出来,单独列为一章。其中 有许多关于劳改政策的见解,当然是苏老师的看法。我对劳改一无所知,是完全没 有发言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