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宏文共赞英豪胆 我们从苏老师处拿回来的,是湖北省政协文史资料编辑委员会编辑出版的一本 《文史资料汇编》,里面有程润铭先生的一篇文章和松尾森夫先生的一篇文章,都 是专写苏老师的英勇业绩的。松尾的文章原文是日文,发表在日本出版的进步杂志 上,经过翻译,收进了汇编。 尽管我们回到家里已经快到午夜十二点,可是苏老师的事迹激励了我们,材料 拿到手,不看完怎么睡得着?。好在文章并不长,我们就把床头灯打开,两个人并 排躺在被窝儿里,一起往下看。 程润铭先生的文章,题目叫做《江陵巾帼苏德赛》,全文如下: 我本来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本份读书人。会计学校毕业以后,由于没 有门路,断断续续在商行、银行做过几年事。敌伪占领云梦以后,又赋闲在家。我 家共有老母、贤妻及一子一女,五口之家,日食度用,全靠我一人供养。有事可做 之时,尚且生活拮据,一旦赋闲,只靠借当度日,难免捉襟见肘,寅吃卯粮,日子 极为艰难。 云梦县伪县政府成立之后,招聘财会人员。我走投无路,只好前去姑妄一试, 竟获录取,即在财政科任会计。财政科油水丰足,但我既非县长亲信,又无来头靠 山,只能巴结做事,但求保住饭碗,维持温饱而已。一年之后,适逢科长贪污,背 着县长中饱私囊,伪县长吴有良一怒之下,撤了他的职,并让我主持清理账目。由 于我办事认真,账目清理得既快且好,得到吴有良的赏识,不久即被提拔为科长, 从此倒成为他的亲信了。 我被提拔为科长以后,为了县长咨询方便,吴有良为我在县政府大院里面,安 排了一套三间的住房。后来宪兵中队驻进县政府大院,把刑讯室就做在我家的房后, 一墙之隔,日夜能够听到鞭打、训斥、嚎叫的声音,鬼哭狼嗥的,使得我一家老小 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特别是静寂的深夜,声音更是凄厉而真切,令人无法入睡。 一九四一年的五月下旬,刑讯室里传出了不同往常的声音:鞭打者理屈词穷的 狂怒嗥叫,被打者义正辞严的呵斥反驳,几乎把审问者和被审问者的地位颠倒了。 当时我虽然天天在为敌伪政府做事,但是旧知识分子的“假清高”,总是标榜自己 只凭打算盘赚饭吃,一切政治、军事上的争端,概不过问。 倒是我的妻子,每天上街买菜,听到了一些街谈巷议。当时整个云梦县城,不 论是茶楼酒肆还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 “老哥,听说了吧?鬼子从安陆县抓来一个女共产党,打了几个通宵,身上都 没有一块好肉了,不但一字不吐,还口口声声大骂鬼子哩!” “那一定是金刚不坏的罗汉之身啰?” “老四(指新四军)里头就是出人才。你看人家一个女的,都这么精忠报国!” 也有的老人说: “听说了吗?鬼子把那个姑娘全身的衣服都剥光了打,真是罪孽呀!按照咱们 中国古礼,刑及女子,尚且有不可露身的规定,鬼子所为,真正禽兽不如!” “哼,他们打的不是一个人,他们打的是咱全云梦的人、咱全中国的人哪!” …… 我妻子回家来叙说,首先引起我母亲的注意。她要我顺便去打听一下天天被折 磨的究竟是个什么人。我本想不过问,但是旧礼教家庭中,“母命难违”,只好答 应。好在那时候宪兵队自己没有牢房,一切囚犯,都羁押在县看守所里,而看守所 的人员,我又大都认识。 当天下午,我碰见看守所所长,借闲聊问起此事。他也不隐瞒,告诉我此人系 新四军敌工人员,姓苏名德赛,从安陆县押来。被捕之时,即已遭受毒刑,押送途 中,虽全身被绑,仍有过跳河之举,企图逃遁。押来云梦,当天即施刑讯,系河野 亲自动手,鞭打之狠,为收审女犯以来所未见。以后每日刑讯,皆施毒刑,所有刑 具,几乎用遍,然自始至终,除怒斥谩骂之外,未曾吐露有关新四军一字。现全身 已几无完肉,且拒绝饮食,数日间点水不进,奄奄一息,不但无法再审,且将不久 于人世了。河野亦已黔驴技穷,据说曾有取保之议,只是牵扯到共产党的案子,人 人惧怕引火烧身,即便云梦有她亲友,只怕也躲之惟恐不及,无人敢于出头。 当晚我下班回家,跟老母提及此事,老母深为苏先生之忠义所动,命我次日务 必亲自前去探听虚实,如果确系忠义之士,理当设法救护。 第二天上班,即听见县政府内议论纷纷:县长吴有良果然贴出布告,声称有新 四军女兵苏德赛者一名,因交游不慎,误入歧途,被捕之后,现已醒悟,追悔莫及, 只因身患沉疴,乏人照料,现皇军与政府本人道之精神及归顺者既往不咎一视同仁 之宗旨,凡苏德赛之亲友在云梦城乡有固定住所及产业者,准许具结保释就医云云。 当时大家都已经知道苏先生惨遭毒打之后一字未吐,醒悟、追悔也者,显系虚妄之 辞;保释就医也者,纯为诱兵之计。有识之士,皆以为新四军决不会轻易上当。我 当即前往看守所找所长,以老母本系江陵人氏,或许与苏先生有瓜葛之亲亦未可知, 要求与苏先生见面一谈。所长见我出面,不便拦阻,引我到牢房内与苏先生隔栅一 见。我在木栅之外,见苏先生侧卧草堆之中,鼻青脸肿,浑身血污,衣裤破碎处, 露出累累伤痕,红肿青紫,皮开肉绽,加上多日饮食未进,体力不支,确已奄奄一 息。我频频呼唤苏先生,先自报家门,声称家母亦系江陵人氏,随即告以县长告示 之大意,请其相告父母姓氏,以便为其寻找亲友取保就医。无奈苏先生认定我为敌 方诱供人员,虽经我再三说明,百般相劝,苏先生只睁眼看了我一下,即闭目不予 理睬,以后任我呼唤,连眼睛也不再睁一下了。当时有所长在旁,我不便多说,只 好怏怏而退。 回家以后,向家人道及苏先生在狱中状况及县长准许保释等情,我老母、妻子 对苏先生深表钦敬与同情。我母出身书礼世家,虽仅粗通文墨,然深明大义,当即 表明理当全力救援之,嘱我先行买通看守所所长,由我母亲亲自前往探监,相机与 苏先生串通,共谋取保及脱身之计。并严厉叮嘱:“如不尽心尽力办理,我即不认 你为我儿。” 次日,我果然打通关节,引老母去牢房与苏先生相见。所长借引我参观牢房设 施为名,留下老母与苏先生单独对话。我母匆匆道明相救之意,言真意切,当即得 到苏先生之信任,双方商定关系,我母为苏母远房表亲,第一步先求取保,到我家 以后,再另谋脱身之计。 当晚我即为苏先生送去鸡蛋粥、云南白药及我妻子的内外旧衣裤各一套。次日 一早,我手持取保申请书,直闯吴有良办公室,以远房表兄的名义,要求出面保释。 吴有良开头大吃一惊,再三诘问表亲是否真实,是否为新四军或共党地下人员所买 嘱,且告以此事关系重大,非比一般,切莫贪图小利,一旦机关败露,全家生命不 保。我告以此亲虽远,来往也疏,但表兄妹的关系并非假造,更无外人参与,当即 把苏先生在江陵老家的父母亲属一一列举。又告以我母不但与共党并无瓜葛,住在 县府之内多年,也从不与外人来往,为全县父老所共知。保出苏德赛之后,只负救 治之责,如有共党人员前来联络,我保证及时向县府报告,请示行止,县府或皇军 亦可暗中派员监视。县长沉思良久,仍恺切劝我:如果并非近亲,此种是非之事, 以不插手为上,并实告此事名义上虽为县政府出面,实则一切都由河野操纵,万一 生出意外,不惟引火烧身,我有身家性命之虞,他身为县长,也有责任。我再三恳 求,并告以家母慈命甚严,我若推托不办,母亲见责,吃罪不起。我母为人,忠厚 正直,一县之内,颇有贤名,而我在县府之内,亦素有“孝子”之称,我之所以得 到县长的信任,此情亦为原因之一。吴有良见我情意非假,作保之意亦颇坚决,犹 豫再三,嘱我稍待,他亲自去向河野报告。及过一时之久,吴有良方从宪兵中队返 回,拿来河野签署的保释令,可见此事亦大大出于河野的意料之外,令其颇为踌躇 难决。吴有良明确告我,关于我之为人,他个人作了担保;河野仍不信任,决定放 长线钓大鱼,将派员严格监视我家住房及来往人等,我家妻儿老小,都在监视之例, 望我切莫轻举妄动,惹出事来,不但我命休矣,他亦难脱干系。如果有人前来联络, 切记必须举报,万万不可隐匿。听我认真答应之后,吴有良方才为我办好取保手续, 让我到看守所领人。 我请人用藤椅将苏先生抬回家中,延医诊治。所幸苏先生所受者皆为外伤,经 用药调理,外敷内服,渐渐复原。在养伤期间,全县百姓景仰爱戴苏先生之为人, 前来送鸡鸭鱼肉、补品药物的父老百姓,络绎不绝。因县长布告中有苏德赛已经 “痛悔”并“归顺”等言词,百姓以欢迎“投诚来归”为由,连宪兵队也无可奈何, 只好派人在县府传达室将物品反复检验之后,方准拿来我家。送物之人,则一概不 许与之会面。 自从苏先生来我家养伤以后,宪兵队所豢养的密探即遍布我家门前,凡是来我 家的人,不论因公因私,一律监视;凡是我家外出的人,不论是大是小,一律跟踪, 连我本人亦不例外。所幸我家门之内,除了有个叫松尾森夫的军曹曾奉河野之命前 来探望过几次外,尚无敌探进驻,因此在家里说话,只要小声一些,还有一定自由。 在此期间,苏先生对我母亲如骨肉,对我妻情同手足,对我子女犹如己出,亲密无 间,宛如一家。与我逐渐熟识以后,言谈话语之中,经常对我试探争取,晓以大义, 使我有如醍醐灌顶,混沌顿开,终于迷途知返,举足爱国阵营,为新四军略尽棉力, 庶几得以永远脱离民族罪人之火坑。 此时我虽亟盼有新四军或共党地下工作者前来与我联系,然耳目众多,监视极 严,投鼠忌器,无由得空。苏先生顾忌到将会连累我一家老小,从不与我商谈如何 逃脱之事,惟再三嘱托他日取得胜利之后,如有人向我问及其被捕以后之表现,望 我能如实转告党组织,为其清白作证。其忠贞不渝之心,洁身自好之志,每每令我 为之动容。 小女程琳,时方九岁,正上小学三年级,功课尚可,在班中尤以算术见长。一 日,老师忽出一题,命其带回家中演算,并悄悄嘱咐,如果不懂,可以请教苏先生, 但此事不得与外人道及。小女回家展题,果然深奥,非三年级小学生所能解。因述 老师所嘱,全家为之惊异。苏先生闻之,索题纸一看,顿时有所醒悟,即取碘酒于 题纸空白处涂抹之,字迹赫然显现,盖乃地下党组织经过长期考察,对我一家已赋 于信任,方才主动前来联系。自此通过小女的“课外作业”互通信息,得知组织已 经在设法营救,嘱咐苏先生安心等待,与敌酋亦宜尽量减少正面冲突,切忌轻举妄 动,以免打乱统一部署。 地下党组织考虑到如果在我家将苏先生救出,不但将危及我全家,且将失去我 所能起到的内线作用。故于苏先生外伤基本平复之后,河野队长放长线钓鱼久久不 得,亦已失去钓得大鱼之望,再三通知我保释期满,欲将苏先生提走。我等按地下 党指示,统一部署,将苏先生送回宪兵队。总计苏先生在我家养伤之时日,大约一 月有奇。 为避免嫌疑,自此之后,我家即与苏先生不再联系。我母虽有数度假装前往探 望,河野亦不允许。如此则他日苏先生之脱险,即可与我家无涉。河野此举,正中 下怀,求之不得。 苏先生被接走以后,据说河野一变初衷,不再施以暴力,而采取怀柔感化政策, 形同软禁。珍珠港事件之后,河野及其中队奉命调走,地下党终于在苏先生押解孝 感转送武汉途中,用计将其救出。具体过程,当时传说纷纭,莫衷一是,因无根据, 不便记载。 苏先生之脱险,实非我之力量,只是牵线搭桥而已;苏先生脱险之后,通过地 下党组织,我曾多方设法,为新四军搜求、转运食盐及药品,算是略有寸功,因为 当时食盐及药品均极匮乏,严禁外运,如果供应新四军,更有杀头之罪。我之所以 胆敢“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铤而走险,皆出于苏先生之开导,唤醒了我的民族自 尊心。设若无此寸功相抵,则仅凭我在云梦伪政府供职一事,即为“民族罪人”, 铁案如山,早已死无葬身之地矣。 解放以后,政府对我既往不咎,安排我出任湖北省工商联秘书长,并在省文史 资料研究委员会兼职。 松尾森夫的文章,题目叫做《羞耻与良心在云梦复得》,注明是“节译”。文 章如下: 我是江田岛军事学校战前的最后一期毕业生。我祖上是幕府时代的下级武士, 又是第一次缫丝业兴起时的小业主。虽然已经家道中落,可是受到家族的传统教育, 我的性格中既具有武士道精神的一面,也有勇于接受新鲜事物的开明的一面。这种 性格,集中表现在我既投身于军校,又发奋读书,特别喜爱汉学著作,在课外专门 投师学习汉文汉语,并终于小有成就,在同学中间获得了“支那通”的过誉之称。 一九三七年底,我穿着一身笔挺的黄呢军装,精神抖擞地和我的同伴们浩浩荡 荡地踏上了中国这块我神往已久的美丽富庶的土地。 我满怀着无比的忠诚与自豪,要为实现天皇陛下“大东亚共荣”的美梦而参加 “圣战”,要让我们优秀高贵的大和民族来征服朝鲜、中国、越南……等等东亚贫 穷落后的国家和劣等的民族,让我们大和民族主宰东亚甚至全世界。 自从我到达中国之后,我所看见的,大都是些肉麻的阿谀讨好之徒,无耻的谄 媚求荣之辈,为了些须的奖赏,可以出卖自己的父兄,把他们送上刑场;为了低微 的职位,可以献出自己的姐妹,让她们论为娼妓。就连中国的“大人物”们,也是 在皇军面前唯唯诺诺,奴颜婢膝,在国人面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而且大都声色 犬马,爱财如命,这样的国民素质,与我大和民族相比,简直是一堆垃圾,确实只 配给我们优秀民族做奴隶。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在中国的所见所闻越来越多,对于大和民族无比优越 的自诩逐渐怀疑了,逐渐动摇了。 我清楚地记得,出征之前,家里为我设宴壮行,老祖父一手捋着花白的胡子, 一手高举起斟满了酒的杯子,自夸地说:“咱们松尾家族的男子,自古以来,既是 军人,也是义士。”我相信祖父的话,不但以军人和义士这两个标准要求我自己, 也同样以此要求我的同伴们。虽然他们每天都与我一同高唱:“踏平支那,东亚共 荣;抖我神威,东瀛盛强;名花永存,武运久长;驰骋沙场,效命天皇……”颇有 一些武士和义士的气概,但是我一次次看见我的同伴们狂笑着用刺刀挑开战俘们的 肚皮,一次次听见中国姑娘被我的同伴们压在身下发出的悲愤的哀叫,我的头脑几 乎就要炸裂,我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几乎崩塌。大和民族的优秀,难道就表现在这 里吗?这是为“东亚共荣”而征战的军人吗?这是为“名花永存”而驰骋沙场的义 士吗?我赞成弱智民族必须由优秀民族统治管理的主张,但我也懂得这样虐杀无辜 的结果,必然导致民族间的冤仇和无尽无休的反抗。为什么要这样?我想不通。 一九三九年,因为我粗通汉语,奉命调我到宪兵中队任感化战俘的“宣抚班长”, 任务是用说服的办法,让战俘心悦诚服地为皇军服务。这个工作本来就很难做,加 上中队长河野最相信的就是他的拳头和皮鞭,不把战俘打得奄奄一息了,不会叫我 出马;而被打得奄奄一息还不肯投诚的战俘,大概都是铁了心的坚定抗日分子,因 此两年多来,收效甚微。尽管我的成绩不大,河野还是经常把这样的战俘交给我。 因为一旦交给了我,战俘拒不投诚的原因就成了我的工作不力,而屈服于他的刑具 之下或鞭子尚未举起即已屈服投诚的战俘们,当然就成了他的“训导有方”了。我 明白,这就是河野至今没有把我撵走的根本原因。 一九四一年,我们的宪兵队驻扎在云梦县,大约在五月中旬,从安陆押来一个 才二十多岁的新四军女干部,河野欺负她是个女流之辈,相信自己的拳头和刑具能 够迫使她驯服,就带了个翻译官,亲自审讯。没有想到这个“女流之辈”还特别强 硬,从第一天起就受刑,一连拷打了三四天,身上已经没有可以施刑的完整好肉了, 依旧强硬到底,不肯驯服。 那天,我都已经睡下好久了,半夜里,河野忽然闯进我的房间里来,瞪着血红 的眼睛,气咻咻地向我咆哮说: “起来,快起来,该你出马了。那个女人不经打,怕是几天之内无法用刑了。 全看你的感化啦!松尾君,你的工作成效,可是不怎么好哇!这一回,不做点儿成 绩出来,你自己也不大好交代吧?” 我对河野的一切都不喜欢,都看不惯。遗憾的是,他的每一句话我不但都得听, 而且还都得服从,都得照办。“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是个大佐,跟我这个下 级军曹相差不知有多远。这个人,正经的本事一点儿也没有,作为军人,他不会打 仗,作为浪人,他不讲义气,但是他嗜好喝酒,嗜好打人,两者结合起来,特别喜 欢酒后打人。每次打了人以后,他才感到痛快淋漓,心满意足,完全是一个虐待狂 患者不正常心理的宣泄。正因为如此,他的打人有时候是不可理喻的。从他刚才血 红的眼睛和满口的酒气,我知道他又喝醉了,又不可理喻了。尽管他还没有对我发 过脾气,可是如果惹得他发起火来,甚至打我一个耳光,我也无可奈何。在军队里, 上级永远是正确的;作为下级,永远只有服从的“天职”。 河野走了以后,我懒洋洋地穿衣起床,拿着手电筒,迈着怠倦的步子,来到了 刑讯室。 刑讯室的门口,已经换成了两个伪军在站岗看守。看见我来到,先立正敬礼, 赶紧又讨好地帮我把门打开。我又看见了我所最讨厌的那种摇尾乞怜的谄媚相,完 全像狗,令人恶心。 由于电力不足,刑讯室里的灯光,并不比过道上的路灯亮多少。等到我的眼睛 完全适应了暗淡的光线以后,我开始搜索我的工作对象。只见在靠窗的墙脚,蜷缩 着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这哪里还能够叫做人呢?全身赤裸,两手被绑在背后,脸 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生命已经离开了她这个破碎的躯壳。我不知道她是 不是已经死了,蹲下身去,一手托起她的脸来,一手用电筒晃着,轻轻呼唤: “姑娘,你醒醒!你醒醒!” 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姑娘的脸色虽然十分苍白,而且还有道道伤痕,却长 得很美丽,非常美丽。尽管她已经体无完肤,我心里还是暗暗地为她庆幸:幸亏河 野只是一个虐待狂,而不同时也是个色情狂,不然,这个姑娘所遭到的荼毒,就不 仅仅是肌肤外表了。我见她并不回答我,用手试试她的鼻息,感觉到还有微弱的呼 吸。我心里又暗暗咒骂河野:你把人打成了这样,却叫我来“感化”,我就是巧舌 如簧,又怎么能够把你的暴虐说成是仁德呢? 我总不能就这样对一个气息奄奄而且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姑娘大讲天皇的宏伟理 想、大讲皇军的恩德如山吧?我用手电搜索了一下地上,找到了她原来穿的那一身 村姑衣裤。但是这套衣裤也和她的肌肤一样,完全破碎不堪,即便还能穿上去,也 已经是衣不蔽体,穿和不穿并不相差多少了。我犹豫了一下,一者怜惜她是个姑娘, 二者也钦敬她的骨气,终于决定返回寝室去取回一套我自己穿过的睡衣睡裤来。 我给她解开手上的绳索。也许是强烈的疼痛唤醒了她,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 突然向我吐了一口血沫,含混不清地骂: “强盗!你打吧!中国人是杀不绝的!最后胜利必定属于我们!” 我见她终于开口说话了,解开了绳扣,一面给她松绑,一面平静地对她说: “姑娘,我不是来打你的,我是来帮助你的。你看,我给你拿来了干净衣服。” 她一眼瞥见了我手里拿着的衣服,却更为愤怒地叫喊起来: “把你的脏衣服拿走!你们的衣服,最干净的也是脏的;我自己的衣服,再脏 的也是干净的。你们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你们全身都是血腥气,你们永远 也不可能干净了。” 我不顾她的抗议,轻轻扶起她的上身来,要把我的衣服往她身上套。她极力挣 扎,一边挣扎还一边怒骂,拼着仅有的一点点余力和我抗争,终于因为受伤过重, 加上几天没有吃饭,稍一用力,又晕厥过去了。 我知道,对于这种性格坚强的女性,一切强迫或者勉强都是徒劳的。即便我趁 她晕厥的时候给她把干净衣服穿上,等她醒来,免不了还是要撕掉。对她来说,也 许宁可赤身露体,都不肯穿敌人赏赐的干净衣服的。我不再为难她,帮她把那套破 碎不堪的村姑衣服穿上,就叫门口站岗的那两个伪军进来,把她送回看守所去。 两个伪军进来一看,见地上这一堆血肉模糊失去知觉的躯体,吓得面无人色, 又听见我命令他们把她送回牢房去,明摆着不是抬就得背了,登时露出为难的神色。 对待这种狗一样的东西,我可从来不怜悯,我虎起脸皮训斥他们: “怎么?怕脏?我看你们的心地谁也不如她干净!”我指指瘦点儿的那个: “你把她抱起来!”又指着壮点儿的那个:“你来背!” 两个伪军嘴里连连说:“不怕,不怕脏!”俯首帖耳地把她背到看守所里去了。 第二天,我找到河野,告诉他这个姑娘受伤过重,又加上绝食好几天,已经快 要死了,连话都不会说的人,叫我怎么感化她?我给他提出两个方案:要么,就让 她这么死了算了;要么,暂时取保,等她的伤治好了以后,能说话了,再慢慢儿做 感化工作。再说,只要有人肯来保释,抓住保人这条线,明查暗访,还可以追查出 一些蛛丝马迹来,然后再来一个顺藤摸瓜,就不难把潜藏在云梦境内的共产党组织 全部破获了。 河野本来是个没有头脑的草包,听我这么一说,连连夸奖我的主意不错。当时 就把县长叫来,要他去出布告。县长感到挺为难的,说是强盗、土匪、窃贼、走私 这些罪犯都有人敢保,独有这个共产党,谁也不敢保的。我又说:只要宣布这个人 是个新四军的女兵,而且已经投诚,那就不算共产党了,就有人敢来取保了。河野 连连点头,县长这才去照办。 没有想到,布告贴出的当天,就有个苏德赛的表兄出面来保了。我们原来的估 计,苏德赛在云梦无亲无友,只要有人来保,准是共产党指派无疑。偏偏来保的这 个人,是县政府的财政科长,而且早就经过调查,此人是个书呆子,不但跟共产党 绝无来往,就是一般的朋友,交往也少。河野又一次感到为难了。我说:县政府里 的人保走更好,一者就在本院子里,只是换个房间而已,不论犯人还是保人,都跑 不掉,绝对安全;二者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便于监视,有谁来过,到哪儿去过, 清清楚楚。河野这才同意了,当即签署了保释证书。 这个保人姓程,不但为人极其古板,而且是个孝子,平时只知道侍奉母亲,既 无不良嗜好,也无政治头脑,深得县长的信任、同僚的好评。我也曾以探望苏德赛 健康为名,亲自到他家里去过两三次,确证此人属于古旧派,出面作保,纯粹只为 照顾亲属,并无其他政治目的和背景。派人跟踪他全家,检查他全部来往信件,也 没发现有任何可疑之处。一个夏天快要过完了,我们的钓竿上连一条小鱼也没有上 钩,苏德赛倒养得白白胖胖的,完全恢复健康了。河野看看这样办没有丝毫用处, 又决定把苏德赛收回来,依旧交给我去感化。 再次见到苏小姐的时候,按照我的建议,她已经被“优待”在一间有门窗床铺 的单身牢房里。通过在刑讯室为她穿过一次衣服和在程科长家里的几次会面,我们 已经算是熟人。见到我,她也不像开头那样忿恨、谩骂了。我拿出我从来没有过的 耐心和希望,面对面地跟她展开了攻心战:借聊天为名,向她介绍我们日本的人文 地理和历史。我从大和民族的无比优越讲到富士山的神奇美丽;从元代忽必烈派十 数万兵将渡海攻倭遭到全军覆没的惨败,讲到今天日本国在东亚已经取得的领袖地 位。用种种实例,来说明以日本为首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为 任何力量所不能抗拒、不能改变的,有识之士,只有臣服于大日本帝国,为这一圣 战作前驱,建立功勋,方才能够有个人的出路与前途。一句话,当时我确实被她这 种勇敢、坚毅的精神所感动、所折服,希望她能够活下来;而要活下来,惟一的出 路就是跟皇军合作,像她的许多同类男女一样,做大日本帝国驯服的工具。以她的 美丽和才能,我坚信:只要她肯点头,她是一定可以成为川岛芳子第二,为圣战建 立无上功勋的。 一连几个日日夜夜,我滔滔不绝地讲着,像一个演说家,也许更像一个失去了 自我控制的疯子。直讲得我口干舌燥,连自己都感到讲得十分精辟、十分透彻,已 经把我在军校感化课里学过的讲义全都背诵了一遍,再要讲下去可就没有东西可讲 了。但是每一次我进牢房来,苏小姐只是出于礼貌地跟我点一点头,然后就默默无 言地静听我的滔滔宣讲,除了偶尔抬起头来睨视我一眼之外,就是眼观鼻,鼻观心, 像一个最规矩的小学生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毫无反应,既不点头表示赞成, 也不摇头表示反对,完全是一种无动于衷的神态。我多么希望她哪怕就是打断我的 说话,只说一声“对”或者“不对”,也是好的呀。但是就连这样简单的对话都没 有。每次我讲得精疲力竭以后告辞回去,她依旧只是出于礼貌地向我点一点头,对 我的话不置可否。面对着这么一位身陷囹圄的弱女子,我这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 汉,竟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无力和卑下了。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沉默的力量竟然会 有这么巨大,而要做到这一点又需要有多么深厚的内涵。她这种漠然的沉默,使我 时时想起好像不是我在感化一个俘虏,而是我自己在接受一种无声的审判。她的这 种态度,要是按照我以前的性格,早就不愿意再给她多费口舌了。我只要跟河野说 一声我已经无能为力,河野就会用他自己的方式叫她开口说话。但是一想到那个血 肉模糊的形象,一看到眼前这个美丽圣洁的形象,我就强迫自己加一分耐心再加一 分耐心。说实在的,自从我参加对华“圣战”以来,像苏小姐这样具有坚毅性格的 女性,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果我们连这么一个柔弱的女子尚且说服不了、征服不 下,何况对一个古老的民族、一个地大物博的国家呢?我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地退一 步想:她既然一直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在她的内心中,已 经开始考虑,已经有所醒悟,仅仅没有最后下定决心呢? 一方面由于我把《感化讲义》背完了,确实没有什么议论可以发表的了,一方 面由于天天接触,尽管她对我始终是冷冰冰的,但是我对苏小姐的好感却在逐渐加 深。讲着讲着,我不由自主地离开了国家、民族、战争,却把话题转到了我自己的 家族、家庭、学校甚至自己的初恋和自己幼年时代的梦。自从转变了话题以后,苏 小姐的脸上开始有反应了,开始有笑意了,偶尔也打断我的叙述,问一两个她所没 有明白或者她所愿意知道的问题。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呀!从此,总算结 束了我一个人面对着活观音刺刺不休地呢喃梵呗的尴尬局面。要知道,达到这一步, 竟整整花费了我两个星期的时间和精力呀! 感情开始有了交流以后,苏小姐的话逐渐逐渐地多了起来,不再是我一个人在 “演说”了。这使我非常高兴。不是因为我的感化有了成效,而是她说的话太令人 入迷了。她开始先给我介绍她的家乡那一片荆楚大地的乡土风俗;介绍她那个已经 家道中落的贵族大户家庭。她简单讲了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生活以后,主要讲她的 父亲怎么参加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谋求在古老的中华大地上建成一个崭新的独立、 自主、自由、平等的国家。但是他们那一辈人的理想破灭了。封建帝制虽然推翻了, 但是政府首脑们的封建主义思想并没有得到清理,多少优秀的中华儿女流血牺牲所 换来的,只是制造了一批新贵族。如果中国能够自强起来,没有这批出卖祖国的新 权贵,也不可能让日本军国主义者的铁蹄践踏中华神圣的国土。正是出于对祖国的 热爱,她才背着父母家庭参加了新四军,参加了这一场捍卫祖国、反抗侵略的正义 的战争。──总之,我讲了十几天的话她无动于衷,她的一席话却把我给感动了。 或者说,把我这个专做感化工作的日本皇军给感化了。她不愧为一个真正的“感化 专家”。 其实,我对自己的祖国又何尝不热爱呢?我明明知道,由于日本政府发动了这 场侵略战争,已经把全国人民拖进了濒临死亡的边缘,我难道愿意眼看着自己的祖 国在战争的泥淖中越陷越深,最后惨遭灭顶之灾么? 从那以后,我每次到牢房中去,不是去跟她讲日本应该打中国的道理,而是去 听她讲日本怎么不应该打中国而中国有权反抗的道理。我本来就对这场侵略战争抱 有怀疑态度,但那只是感性的认识,经过苏小姐的开导,我“豁然开朗”,从理性 上得到认识了。我以前认为中国人的素质极差,是一个弱智民族,只配当奴隶的信 念从此彻底崩溃。我真正认识到中华民族是一个优秀的民族,就是从苏小姐这个中 华精英这里开始的。 在河野的面前,我编造了诸如“苏小姐已经开始转变态度,正在接受感化,是 个有用之才,很有可能为皇军效劳”之类的谎言。河野虽然嫌我的进度太慢,频频 催促,但是他自己连这样的慢进度也无从取得,只好听从我的主意,稳重办事。这 样一拖,竟拖了好几个月。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我空军偷袭珍珠港,炸毁美军舰艇十八艘,飞机二百 多架。第二天,美国对我国宣战,太平洋战争从此开始。我军为了占领马来亚、新 加坡、缅甸、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等等东南亚国家和大量的太平洋岛屿,兵力 严重不足,只好从中国战场上抽调大批兵员。我所在的宪兵中队,不久就接到了集 结待命的通知。 我来中国四年,羞耻之心和天良几乎已经完全泯灭;感谢苏小姐的开导,使我 拨开云雾,重见青天,羞耻和良心,又在云梦这个泽国失而复得了。我得到集结的 通知以后,不便再到牢房里去和苏小姐见面,只好匆匆写了一张纸条让看守所的所 长交给苏小姐,上面写着四句话:“奉命集结,不日开拔,请赐签名,永留纪念。” 也许是苏小姐不愿牵连我这个刚刚醒悟过来的日本青年,也许是她还怀疑我拿 了她的签名以后有什么别的作用,总之是签名没给,原条退了回来。转眼出发命令 来到,我又另写了一张条子,坦诚恳切地说:“苏君:我奉调离华,明日一早开拔。 此次一别,即成永诀矣。日中虽为敌国,但决不有碍我对君之钦敬。请务必赐一墨 宝,以作永久留念。附告:我等撤离之后,君亦将转解武汉宪兵司令部。望善自珍 重。”我又塞给看守所所长一点儿钱,请他给苏小姐准备笔墨宣纸。 当天晚上,县政府为我们准备的饯行宴会正在进行中,看守所所长借敬酒话别 之机,悄悄儿塞给我一个信封。我心里明白:这是苏小姐的墨宝。尽管宴会还没有 结束,但是我为了早点儿看见苏小姐的临别赠词,再者酒宴一散,宿舍里人多眼杂, 我就无法仔细阅读了。因此不等宴会结束,我就以不胜酒力为辞,踉踉跄跄地回到 了自己的房间,急忙打开苏小姐的墨宝一看,只见一张对开的宣纸上,写的是一首 唐人的“凉州辞”: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战争的环境,敌对的双方,悬殊的地位,当然不可能有上下款。我痴痴地看着 这四行二十八个拳头大小的字,娟秀中透出强劲有力,充分体现出是女中豪杰所书。 这首“凉州辞”,前两行似乎是写我当时的“即景”,后两行当然是她对自己“前 景”的预见。透过纸面,我似乎清楚地看见她那美丽的脸庞,深沉的眼睛,挂着微 笑的嘴角,在招手向我送行。是送我走向死亡?还是送我去制造死亡?我无法再去 问她,只能默默地问我自己。 趁同伴们还没有回来,我把苏小姐的珍贵墨宝用牛皮纸层层包裹,藏进文件夹 里,然后猛地抽出战刀,向自己的左手砍去…… 文章是节录的,后文可能与苏老师没有关系了,所以到此嘎然而止。苏老师的 命运,有程先生的文章印证补充,不难猜到是松尾透露了押送的地点和方向,地下 党趁军队调动频繁的忙乱之中做了手脚,在押送途中,用“奇计”截取了。这个 “奇计”,从事后当地百姓的“传说纷纭”,就可以猜知一定是充满惊险和传奇色 彩的。好在苏老师本人尚健在,这个故事,不难请她自己来说完。难猜的是松尾的 命运。他给了自己一刀,砍的是左手,不是剖腹,绝不至于死,要不然,这篇文章 也就不会有了。但是他受了重伤,第二天部队开拔,他怎么办?在日本军队中,对 于“自伤”的处分是很重的。他得到的是什么处分?也许正因为受到了严厉处分, 没有开赴太平洋,从而得到活命,才能够在战后写出这本回忆录来吧。 第二天依旧下雨,我们无法出去干活儿。我就利用这一天时间,把苏老师的这 份“孤本”抄录下来。好在两篇文章一共只有一万多字,用我“下笔如飞”的速度, 一天时间正好抄完。──要不然,轮到我来写这一段“回忆录”,再要到湖北去寻 找这份资料,恐怕就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