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二十八份大字报 当天晚上,我抄完了这两篇文章,雨也停了。我想到苏老师家里去璧还孤本, 顺便问一问明天干活儿不干活儿。正好金铃接到一批需要打字的外文资料,任务还 很急,要在家里干好几天,明天不能去参加捡烂纸了,她要我去通知一下苏老师。 于是吃过晚饭,帮助大妈洗完了碗筷收拾了餐桌,就一个人到苏老师家里去。 这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初。由于西伯利亚寒流的突然袭击,虽然热火朝天的 “文化大革命”正在不断升温,但是带给首都的,仍不是温暖而是严寒。这一年的 冬季,因此也来得特别早。一连三天的连阴雨,把首都的气温降到了接近零度。晚 间外出,飕飕的西北风往脖子里直钻。再要冷下来,雨就要变成雪了。好在我靠捡 烂纸挣来的钱,已经武装了自己,过冬的小棉袄、毛线裤和围巾、手套、棉鞋之类, 都买齐了。打扮起来,活像个东北农村来的“小老乡”。 苏老师已经吃过晚饭,正在家里看报纸。有暖气设备的机关单位,已经提前供 暖了;没有暖气设备的人家,也大都安上了取暖专用的带烟筒的煤炉。苏老师家里, 窗户虽然已经糊上,但是那呼呼的寒风从歪斜的门框中钻进来,像小刀子似的,分 外尖削。屋子里的温度,并不比室外高多少。我从外面来,身子本来就凉,进了门, 刚摘下围巾、手套,没说上几句话,就觉得房间里阴凉阴凉的,冷得直搓手。看看 苏老师,我发现她衣服穿得比我单薄得多,脸色似乎也显得比头两天苍白、憔悴。 我明知道她没有带烟筒的取暖炉子,就问她这么冷的天气,为什么不把蜂窝煤炉子 搬进屋子里来。 苏老师笑着对我说:在她的老家江陵,尽管夏天可以热到摄氏四十来度,可冬 天经常是零下,白天的气温,室内明显比室外还要低。虽然如此,老百姓们不但从 来没有生火取暖的习惯,大部分人家还连窗户都不糊,西北风可以从屋子里穿堂而 过。最冷的日子,也不过多提一个炭火手炉,或者干脆坐到门口的太阳地儿里去干 手工活儿。她在那种环境里长大,习惯了,或者说锻炼出来了,反而比我这种从小 就住惯了温暖房子的北京人禁冻得多。她认为,房间里凉,不但可以保持头脑冷静, 也可以增加人体的抵抗力。不过既然我怕冷,她可以照顾一下。一边说着,一边把 门口那只没有烟筒的蜂窝煤炉子烧得旺旺的,搬进来放在床铺与饭桌之间的空地上, 驱赶一下房间里的寒气。 我把“孤本”还给了她,说了我们两个看过文章以后的激动与崇敬,很希望能 够听到下文,又告诉她金铃手里有了打字的活儿,明后天都不能跟我们一起去捡烂 纸了,问她明天如果天气好,是不是要出去干活儿。她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才摇摇 头说: “寒流一到,加上下雨,天气突然冷了下来,在风口里干这个营生,是苦了点 儿。这不是,淑英也托人带口信儿来,说是感冒了,明天不能出门儿。我看这样吧, 一方面是这两天下雨,撕下来的大字报大都是泡了汤的,废品站不收;一方面我也 想暂停一下‘野外作业’,干两天‘室内作业’,等这股子寒流过去了再说。你坐 下来,我正有话要对你说呢!” 我以为苏老师要把她自己的故事跟我讲完,高兴地蹦起来说: “是讲您云梦脱险的经过吗?听了您上次说的,加上看了这两篇文章,对您的 那一段英雄事迹,我们大体上都明白了,就差您是怎么获救这关键的一章啦!今夜 晚我顶着西北风上您家里来,就是想听您这一段故事呢!” 苏老师摇摇头,淡淡地说: “那种故事,没什么好讲的。你看了那两篇材料,脑子活点儿的,猜也猜到了, 难道非要我自己来点破不成?难得今夜是你一个人在我这里,有一些话,我不想让 金铃和淑英她们知道,只想跟你一个人谈谈。” 开头我听苏老师卖关子不肯说,心里还有点儿不乐意;等听说有话要跟我一个 人谈,可见我这个“关山门徒弟”深得老师的垂爱,又高兴起来了,忙笑着打趣说: “苏老师有什么绝活儿高招儿要秘传心授吗?学生洗耳恭听!” 苏老师让我逗乐了。不过我发现那明明是一种苦笑: “别高兴得太早了。我是个不走运的人,我能传给你的不是升官发财的高招儿 妙法,而是怎么为真理献身。也许我的做法过于残忍了一些,不过我确实是仔细想 了好久的。我是个好几次要死而没有死的人,你呢,可以说是死而复生,咱们俩在 这方面有共同特点。其次,我已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你呢,比我更彻底。这又 是一个共同点。第三,你年纪不大,不过头脑还清楚,胆量也不小。而最主要的, 还在于咱们俩都有共同的苦难这一条。有这四个因素,咱们俩搞联合,或者说我临 死之前拉你做垫背的,满可以了。金铃她们,都没有你这么多的有利条件。怎么样, 听我这么一说,害怕了吧?” 听苏老师云里来雾里去的,说得我不是害怕了,而是迷糊了。我站了起来,认 真地说: “苏老师,一个人无私才能无畏,我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有什么私心,有什么 顾虑吗?您要是信得过我,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的,您就直说吧!” 苏老师满意地点点头,也正色地说: “事情当然不至于真会那么严重。不过我不能不先把困难和危险说在前头。万 一真需要咱们牺牲,当然也是我走在前头,不会把你推到第一线去,自己倒退居第 二线的道理。如果你真不怕跟着我倒楣,我这里有两篇日记,你先拿去看看。”说 着,把桌上的一本硬皮本子翻开,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顺着她翻开的那一页看去,原来是她记的日记: 十月二十五日(夏历丙午年九月十二) 星期二 看到一条消息:崇文区有八个红卫兵、一个少先队员被害。真使我震怒悲愤! 为什么要在红色首都搞这种‘自发运动’?为什么要靠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来进行 斗争?中国共产党有丰富的斗争经验,有系统完整的理论基础,在胜利后的第十七 年,为什么竟然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让学生(而且许多是初中生)来独立作战, 大闹首都?一个执政党居然允许这种怪现象,真正岂有此理!有经验的走开,没经 验的勇闯,要老革命们干什么?这不是敌人有什么本领,而是党中央的资产阶级无 政府主义给敌人钻了空子。 十月二十六日(夏历丙午年九月十三) 星期三 今天外出,下午十七时许归来。经过煤炭工业部,见一群人正静坐示威,要打 倒张霖之。我试图说服,看来无用。一路上只见近日连续贴出的要罢何长工的大字 报,不禁心头郁郁。在街上还看到‘要求王光美回清华作检查’的长篇大论。我觉 得少奇同志写《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对党是有贡献的。 …… 我刚刚看到这里,苏老师也许是嫌我看得太慢,也许是觉得日记里写的太简单, 不足以说明问题,把本子“啪”地合上,显得特别认真地对我说: “别看了。那本来是写给我自己看的,前后思路矛盾,字写得也乱,还不如推 心置腹,各抒己见来得干脆痛快。咱们先来谈谈对当前运动的看法好不好?直到今 天为止,大概你还只认为你的父母亲是被你的哥哥害死的吧?有没有更深入一步地 想过呢?” 我不假思索,立即应声说: “这个问题,我前前后后不知想过多少回了。如果我的父母只是被我的哥哥害 死,问题不就很简单,我也不至于会走到投水自尽这条路上去了么?尽管在政治上 我还很幼稚,不过我明白我哥哥只是一个被人家利用的工具而已。我哥哥的所作所 为当然是不能原谅的,但是更其不能原谅的还是‘文化大革命’这场运动。具体地 说吧,就是发动这场运动的那个神。正因为对立面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巨大神圣,根 本无法动摇,我父母的千古奇冤很可能永远也没有平反昭雪的一天了,我才会感到 悲观,才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中,只有结束自己的生命,逃避这个不可 逆转的现实,才能够得到解脱。如果仅仅是我哥哥一个人,杀了他,我的仇就报了, 岂不简单?尽管这也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我相信自己还做得到。简单地说吧,今年 六月份以前,我确实是个毛泽东思想的坚信者;六月份以后,出现了红卫兵,我自 己也成了红卫兵,而且大家一致主张把毛泽东思想改称毛泽东主义,我也就成了这 个主义的狂信者;八月份以后,突如其来的冲击波摧毁了我美好的家庭,残酷的现 实迫使我冷静地反思,这才发现自己以前的所谓信仰,只不过是感性的认识,甚至 是人云亦云的呼应。如果历史的发展没有冲击到我的家庭,我的思想认识也许就会 沿着这条道路发展下去。家庭的毁灭,等于是一次当头棒喝,使得我突然清醒过来, 或者说是从此产生了怀疑,得出了否定的结论。我无法解释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这 一次‘文化大革命’。如果说这是他年老昏聩的盲动,党中央有那么多的元老,怎 么可能被他所左右,都来听从他的错误决策呢?如果说这次运动是正确的,是必须 发动的,那么为什么又会出现大批老革命被打倒、坏人上了台好人遭了殃的反常现 象,使革命遭受到如此巨大的损失呢?” 苏德赛摇摇头,打断我的话说: “你们年轻人考虑问题,往往容易走极端,有时候还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 极端。你从毛泽东的狂信者变为怀疑者、否定者,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我并不否认 毛主席发动这次‘文化大革命’可能有失误,不过失误在什么地方可能跟你的看法 不一致。你大概总也知道创业容易守业难这个道理吧?中国共产党取得武装革命胜 利以后,最怕的就是流血牺牲换取的政权,会在灯红酒绿中失去。杜勒斯就曾经把 中国的和平演变寄托在咱们的第二代或者第三代人身上。毛主席怕的,就是这个。 “因此,这几年来他到处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到处讲防修反修。年老的 人,有其经验丰富的一面,难免也有其刚愎自用的一面。毛泽东的为人,生性好斗, 常常说‘与天斗争,其乐无穷;与地斗争,其乐无穷;与人斗争,其乐无穷’,却 从来不大讲究方法和分寸。历次运动,出发点大都不错,结果大都出现过偏差:镇 反,杀人似乎过多了些,把许多起义将领也杀了;肃反,明显扩大化了,伤及了许 多好人,特别是一大批从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反右,树立了断章取义的典范,开 启了无限上纲的先河,从此闭塞了言路。这一次运动,出发点大概是想把政权牢牢 地掌握在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手里,动机当然是好的。但是这里面有两个问题毛主席 可能没有想到:第一,谁是无产阶级?第二,用什么样的形式来进行斗争。 “在中国,由于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还没有形成,因此,判断一个人是不是 资产阶级分子,好像从来不是根据他占有多少生产资料,而是按照思想体系来划分 的。所以大多数出卖脑力劳动以获取生活资料的这一部分‘白领’无产阶级分子, 大都被划到资产阶级阵营里去了。同样道理,纯产业工人的头脑里也不见得没有资 产阶级思想,而不同程度的封建主义思想则更是大多数人所都有的。如果也按照思 想体系来划分阶级,岂不是工人队伍中也有了资产阶级分子?按逻辑来推理,无产 阶级先锋队的政党──共产党里面发生、发展从而出现一个资产阶级,那当然是不 可能的;执政的共产党内居然会出现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那就更荒谬了。按常情 分析,党员甚至党的领导干部头脑中具有封建主义思想、资产阶级思想,这倒是不 足为奇的事情。因为党员的来源很复杂,除了出身于大买办、大资本家的人可能没 有或不多之外,共产党内各个阶层的人都有。例如毛泽东本人就出身于富农家庭, 其余领袖中出身于地主、富农、资本家的也不少。如果按照生产资料的占有来划分 阶级,党内有许多党员就不能算是无产阶级。例如我就不是。共产党既然是无产阶 级的先锋队,党员当然都是无产者。这个矛盾的存在,迫使共产党不得不用思想体 系来划分阶级。一个人占有多少生产资料,是具体的,有账可查;一个人思想是不 是无产阶级化,是抽象的,只能看表现,而表现是能够作假的。在党内,特别是领 导干部,谁都认为自己是无产阶级的先进分子、代表人物。这就出现了一个真无产 者、假无产者的区分问题。万一如果政权掌握在混进党内的资产阶级分子手里,那 就要篡改马列主义,就要出现修正主义。毛主席的担心,决不是多余的。 “问题恰恰出在如何甄别上。按理说,这是一个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大问题, 必须认真、细致地去做。即便真有人在推行资产阶级的路线,也要区别是反革命组 织问题、立场问题还是认识问题。我们生活在封建主义统治了两千多年的中国这块 土地上,尽管直到解放前资产阶级作为一个阶级还没有形成,但是我们处在资本主 义国家的包围之中,要说资产阶级思想对我们一点儿影响也没有,那就太天真了。 思想认识问题、立场问题,通过辩论,分清是非,改正就是。这是内部问题,即便 提到斗争的高度来认识,也只能是说理斗争。只有对敌人,才能使用残酷斗争的方 法。毛主席的错误,我看主要错在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上。尽管毛主席早在 一九五七年专门就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做过专题报告,但是偏偏在这个问题上 他自己就没有想通。不能想象:一个执政的共产党,领导干部中竟有半数以上是叛 徒、特务、走资派!斯大林犯过的肃反扩大化错误,难道我们还要故意地再去重复 一次吗? “其次,是斗争形式的错误。毛主席一生特别迷信搞群众运动,从延安整风运 动开始,一直到解放以后,党内党外,大大小小,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就没有 停过。这一方面造就培养了一批专门吃运动饭的也就是不会生产却专门会整人的干 部和群众;另一方面,凡是搞群众运动,大都比较粗,又不按照司法程序办事,搞 过了头是必然的,用主席的话来说,就叫做‘矫枉必须过正’,这也是造成大批冤 假错案的直接原因。” “那么,按照您的看法,您认为主席犯的只是方法的错误,出发点肯定是好的 啰?” “除了方法的错误之外,最危险也是我最担心的,还是依靠什么人来反什么人 的问题。毛主席担心党内出现坏人,要搞一个运动来揭发坏人。但如果坏人利用了 主席的这种良好愿望,趁此机会制造假相蒙蔽主席、架空主席,来一个人妖颠倒, 把好人都整了下去,从此无产阶级专政变成了坏人专政。你说这个前景可怕不可怕?” 我心里一震,这个问题确实是我所没有想到过的。我惊讶地问: “有这个可能吗?进入老年期的毛主席,偏听偏信的可能是会有的;宠信江青 的可能也会有的;几乎都已经变成了神的毛主席,集党政军三权于一身,能让人家 把自己架空吗?” 苏老师微微一笑: “凡是蒙蔽人的人,当然是最会伪装积极又最善于取信于人的人。危险之处, 也就在此。在我自己的经历中,就有过极深刻的教训,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可能比 一般人要敏感得多。 “一九四四年,我在江陵县抗日民主政府当公安局局长,逮住了企图在鄂中地 区搞暴动的‘国民党沦陷区特务工作团’团长高绍文。我立即提审。我的亲信、手 枪队队员郑少汉把高绍文押了进来,就持枪站在我的身后。说来也巧,这个高绍文, 是我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这个人一向胆子小,当年我们闹学潮,他就是个怕死鬼, 表现最为恶劣。这一次被捕受审,居然跟我梗着脖子强词夺理起来,态度非常蛮横。 我只以为他仗着跟我是同学,不怕我。没有想到审讯的中途,正在关键时刻,忽然 听到脑后‘嘎巴’一声响。我扭头一看,一个黑森森的枪口,正对着我的脑袋── 原来是郑少汉居然在我背后打黑枪!幸亏子弹卡壳儿,没有让他得逞。郑少汉见一 枪没打响,抡起手枪来就往我头顶上砸。我好歹也学过两天武功,一脚把他踢倒。 门外的警卫听见响动,冲了进来,把他捆住了。再一审,原来郑少汉早就被高绍文 所收买。要不是赶巧碰上一颗瞎子儿,我早就成了烈士啦!要是光看外表,郑少汉 庄稼人出身,平时老实巴交的,干什么事都抢在头里,对我更是毕恭毕敬,叫他去 做什么事,从来没有讲过价钱,谁会想到他是个特务?从那次以后,我就多长了一 个心眼儿,多长了一双眼睛,也学会了看人看问题不只看表面现象了。” “那么,您是不是认为在主席的身边,也有郑少汉这样的人物呢?” “我认为是这样。要不今天我也不跟你谈这个问题了。” “您怀疑的是谁?能说出具体的人来么?” “当然可以。你还记得林彪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的报告吗?他说:‘我们这一 次搞运动,就是要坚决地罢一批、保一批、升一批……。’他要罢的是谁?是刘少 奇、邓小平、陈毅、薄一波、罗瑞卿、陆定一、周扬……这些久经考验的老革命; 保的是宋庆龄、郭沫若、荣毅仁等等社会名流,其中当然也有无耻的马屁精;升的 是江青、王海容之类的皇亲国戚,王洪文、姚文元之类的无耻之徒和康生、王力、 关锋、戚本禹之类专门整人的特务头子和高级打手。只要看一看罢的、保的、升的 都是些什么人,问题难道还不清楚吗?” “林彪不已经是副统帅了么?除了主席就是他了,而且还是主席的接班人,他 还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去冒这个险干什么?万一不成功,这可是要身败名裂的呀!” “对,你说的不错。林彪现在成了毛主席最亲密的战友,除了最高统帅之外的 惟一副统帅,真正是一人之下七亿人之上的元帅之首了。中国共产党成立已经四十 五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也将近四十年了,毛主席的亲密战友该有多少?怎么就 剩下他一个,其余的老总、老帅们都成了叛徒、特务、走资派和三反分子了?物极 必反,他做得太过火了,倒显出他的真面目来了。照我看,他是个阴险恶毒的政治 阴谋分子。他依仗军功,利用手中的权力,拼命制造个人崇拜、个人迷信,借以骗 取毛主席的信任,第一步是陷害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和骨干,再进一步就要打倒 毛主席,最终实现他篡党、篡军、篡政的阴谋目的。他不是有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 叫做‘在用字上狠下功夫’吗?他自己就是在 ‘用’字上狠下功夫的典范。他花 费了很大的力气,拼命制造各种政治术语,玩弄文字游戏,断章取义地编印了一本 《毛主席语录》,把革命理论片面化、简单化、教条化,其结果只能造成政治思想 上的混乱,为他自己的政治阴谋服务。毛主席就说过:‘片面地引用马克思、恩格 斯、列宁、斯大林的个别词句,而不会运用他们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是非常 有害的。’林彪既然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还有,林彪提出的‘四个第一’和‘四个念念不忘’,也是不符合实际的。 每个人都有一个脑袋,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思想,既想到革命和工作,也必然想到家 庭问题、个人问题和其他一些杂念。要求一个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场合都突出毛泽 东思想、都念念不忘阶级斗争,要用毛泽东思想统治全过程七亿人的每一秒钟,这 样的口号,看起来很左,实际上是空的,不可能做到的,因此也是华而不实的。 “毛泽东思想是我们革命工作的指导方针,林彪却把毛主席的话说成是‘最高 指示’,不但一句顶一万句,还放之四海而皆准。这一方面把个人意见与党的决策 和行政命令混淆在一起,一方面过份强调了‘绝对正确、永远正确’,从逻辑上也 说不通,违反了辩证法的最基本准则。看起来这是在抬高毛泽东思想,实际上是在 贬低,把毛泽东思想庸俗化了。” 听苏老师这么一说,我好像豁然开朗,一切想不通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了似的。 我还有点儿犹豫地问: “那么说,林彪的野心,居然连‘一人之下’都不满足,难道非要爬到‘中国 第一人’的位置才满意吗?” “我看正是这样。在咱们中国,由于国家制度规定集党、政、军三权于一人, 而且又是终身制,这就使得一些有野心的人,不篡权便罢,一旦要篡权,目标都对 准这个‘天下第一’。像林彪这样已经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尚且不满足,连 等待主席退位或者故去都来不及了。这也许有两方面原因。第一,由于领袖终身制, 退位的可能只是理论上的,实际上并不存在,尽管主席已经年逾古稀,可是身体还 很好,还能畅游长江,保健医师估计如果不发生意外,能活过一百岁。如果真是这 样,那么不但他的接班人是空的,很可能他还会死在主席前面。因为他的年纪也不 小了,而且很长一段时间健康状况并不好,靠吸鸦片、打吗啡维持精神。所以他必 须提前登上‘天下第一’这个宝座,不然,不是永远没有登基的日子,就是像明光 宗朱常洛一样,刚登基几个月就寿终正寝了。历史上有许多被太子杀害的老皇帝, 原因就是等不及了。为了这个‘天下第一’,连亲爹老子都敢杀,何况只是‘最亲 密的战友’呢?第二,他也估计到一旦主席故去,以他的身份,要想坐稳‘第一把 交椅’,是很困难的,因此必须在这次运动中一方面继续树立自己的威信,一方面 把竞争对手和反对派都整下去。你的父母亲为什么会被害?关键的原因,可能就是 因为他们做人梗直,不肯同流合污,被林彪及其一伙儿划到对立派一面去了。所以 说,你父母的死,主席的‘不察’虽然也有责任,但是归根结底,真正的凶手我看 还是林彪。” 照我估计,党中央内部的这些明争暗斗,父母亲绝不会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是 一者子女年纪都还太小,二者事关重大,有难言之隐,所以一向只给我们以正面教 育,从来不给我们讲这一本真经。现在听苏老师这么一说,总算完全明白过来了。 我恨恨地说: “这么看起来,党中央的问题还真复杂呢!我可真没有想到我的仇人原来是林 彪!可是他的势力这么大,我能拿他怎么办呢?林彪的野心这么大,主席被他蒙蔽 了,难道总理就觉察不到,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吗?” 苏老师点点头说: “不错,林彪的野心,虽然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眼人总不会就是你父 母和我这几个人吧?作为总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力总不会连我都不如的。 不过总理的为人,一辈子都在做和事佬,最善于抹稀泥,人人都说这是总理的优点, 照我看,总理如果没有这个优点,中央的斗争可以早点儿激化,林彪的野心也可以 早点儿暴露,局面的发展也许就不是这个样子了。这个‘一人之下’的林彪,力量 之大,仅次于主席,咱们想和他对抗,双方的实力当然是无法对比的。不过毛主席 有一句话绝对正确,那就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古往今来,一切专制独裁的魔 君都害怕觉醒了的群众。一旦群众真正觉醒了,他们就会变成孤家寡人,在群众的 汪洋大海中葬身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所以必须让一切革命者,尤其是革命事业的接 班人,都来认清林彪形左实右的反革命嘴脸,都能够站起来揭露、清算他的罪恶用 心。只要群众都明白过来了,不再盲从地相信他、拥护他,他失去了市场,党权、 政权、军权也都会变成空的。要知道,共产党、政府、军队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呀!民主主义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就说过:‘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深知欲 达到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并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半个世纪以前的 民主主义革命者都懂得运用‘唤起民众’这个法宝, 难道我们无产阶级革命者反 而不懂得去运用吗?” “那么,咱们能够用什么办法去‘唤起民众’呢?”我还是有些不解地问。 “当然是大字报哇!大字报是五十年代群众发明的对敌斗争的良好工具、有力 武器,咱们天天捡的是大字报、吃的也是大字报,怎么就不能把咱们的观点写成大 字报贴出去,让广大群众都来认清林彪的真面目呢!” 我一下子醒悟了过来,跳了起来说: “这个办法太好了。现在凡是内容比较好的大字报,传抄的人特别多。咱们只 要贴出一批去,马上就会在首都甚至全国传抄。不过这事儿可得绝对保密,不能让 任何人知道这是咱们干的。要不然,大字报还没有传抄出去,咱们倒有可能先被抓 起来了。” 苏老师苦笑一下说: “这咱们就只能作最好的估计、作最坏的打算了。如果事先注意,消灭一切痕 迹,被发觉的可能性还是不大的。远的不说,单说最近首都发生的两件大案子:一 件是西单商场爆炸案,炸药装在点心盒子里,作案人在现场有售货员看见过,是个 三十多岁的妇女,连长相模样儿都清清楚楚的,就是找不到人;另一件是‘一百张 反革命传单案’,贴在从复兴门到首钢的沿路电线杆上,把中央历次的路线错误几 乎全说到了,中央十分重视,勒令限期破案,在全市范围内广泛对笔迹,连小学生 都不例外,不是到今天依旧连一点儿迹象都没有找到么?不要迷信小说、电影里那 些神出鬼没的侦察员,那都是胡编的。我做过公安工作,知道侦破一件案件有多么 困难。有许多案子的破获,偶然的因素很多,根本就不是侦察员的功劳。放心吧, 只要你不害怕,一切都听我的安排,准保你什么事儿也没有。” 当天夜里我们就说好了:从第二天开始,苏老师把她刚才所说的内容写成大字 报底稿,然后我们一起来抄写,再分头去张贴。 为了避免引起邻居们的注意和怀疑,只要天气好,我们依旧推着娃娃车出去捡 烂纸,写大字报的工作尽量放在夜间去做。当时整个北京城就是一个大字报汇成的 海洋,在这个大字报的汪洋大海中要引起大家的注意,除了内容突出这一条之外, 形式上也应该搞一点儿与众不同。我特地去买了几十张大红纸,又买了两包金粉, 熬胶调好,用它来书写,那才真叫金光闪闪的红色大字报呢! 苏老师几经修改,把她的主要观点压缩在五百字以内,用词遣句,再三斟酌, 大标题就叫做《誓死揪出在毛主席身边的真正的资产阶级阴谋分子》。我通读了一 遍,文章虽短,概括力却很强,文字也写得流畅而优美,跟那些除了口号就是大帽 子的千篇一律的臭文章,简直不能同日而语。不过我觉得文章里直呼林彪其名,而 当时林彪还是当权的副统帅,大字报一贴出去,肯定会被当作“反革命大字报”马 上就撕掉的。为了使抛出去的这些“重镑炸弹”杀伤力更大,时间更持久,更便于 同情者传抄张贴,我建议把原稿中凡是出现“林彪”二字的地方,一律改成“阴谋 家”、“阴谋分子”。苏老师点点头,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当时拿起笔来就改。 改了几个地方,觉得全用“阴谋家”和“阴谋分子”又太笼统了,水平低点儿的, 还不一定看得出来指的是谁。她灵机一动,把一部分原来写“林彪”的地方,改成 “一只虎”,而把那个“虎”字的最后一笔来一个“上窜下跳”,跟“彪”字几乎 没有多大差别。这样,虽然文字上没有一处地方出现“林彪”的名字,明眼者只要 稍稍注意或认真一想,就知道指的是谁了。 由于苏老师的住处环境非常不安全,我们抄写这种极不寻常的大字报,也非常 困难。除了气候恶劣和夜深人静这两个有利时机可以偶尔利用之外,其余时间, 我们一则要出去“干活儿”,二则要避免突然有人闯进房间里来。尽管在这个“甲 五号”里由于苏老师职业卑贱、名声很“臭”,跟街坊四邻基本上都没有来往,但 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被外人发现了,不但大字报没有贴出去就前功尽 弃,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加上避免核对笔迹,我们特地买的是油画笔,用四棱四角 的“黑体字”书写,所以进度特别慢。这种大字报,又只能一次一批全贴出去,不 能分期分批。 为了赶时间,我征得苏老师同意,把纸笔底稿拿回家去,等家里人都睡觉了, 插上房门开夜工抄写。当然,这一来,金铃也知道这件事情了。不过苏老师对金铃 还是相信的。糟的是苏老师家里连个柜子都没有,写好的大字报,只能用报纸包着 放在床铺底下,有一次李淑英到苏老师家里去,被她无意中翻出来了。这个姑娘虽 然在苏老师的教育下改得比以前好多了,但是她交的朋友太滥也太多,引诱她走向 堕落的力量还太强,苏老师虽然再三嘱咐她此事对外不能乱说,她也再三表示“就 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决不吐露一个字”,但是苏老师仍然不放心。正因为如此,她 才同意我把大字报拿回家里去抄写,以便争取时间,尽早把这一批“炸弹”抛出去。 到了十一月底张亚男休息的日子,“金光闪闪的红色大字报”终于写成了二十 八份共五十六张。苏老师决定不再继续写了,趁张亚男在城里有两天休息时间,大 家一齐出动,把大字报赶紧贴出去。 行动是经过缜密研究、妥善安排的,分为远近两个组:苏老师和张亚男在近处 张贴,推着捡烂纸的车子,麻袋里藏着大字报和糨糊桶,天不亮就出发,走到大字 报栏面前,只要附近没有人,一个望风,一个行动,刷刷几下,两张“金光闪闪的 红色大字报”就贴出去了;我和金铃一个组,骑着自行车,由于“早晨天气太冷”, 我们两个都穿着军用旧棉大衣,捂着大口罩,一个人的大衣里包着糨糊桶,一个人 的大衣里藏着大字报,只要发现哪处大字报栏前面没有人,一个刷刷几下抹上糨糊, 一个取出大字报来往上就贴。反正从写到贴,都带着手套,不会留下指纹之类的痕 迹。那年月,机关工厂都在停工停产写大字报,奋战一个通宵一早出来贴大字报的 人多得是,路上行人即便看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不看内容,根本不会有人来 注意贴大字报的是什么人。 一连两个早晨,二十八份“金光闪闪的大字报”就全都贴出去了。从城区到郊 区,包括王府井大街、百货大楼、市委大楼、国务院接待站、东四人民市场、北京 火车站、府右街、西单菜市场、中央组织部、国务院宿舍、景山后街、西直门火车 站、永定门火车站、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颐和园直到石景山钢铁公司……等等地 方,两夜之间忽然冒出了同样内容的二十八份金光闪闪的红色大字报,登时轰动了, 传开了。这二十八份与众不同的大字报,真好像二十八颗炸弹,在人们那已经被迷 信和恐怖折磨得麻木不仁的心中突然爆炸,“冲击波”登时传向了四面八方。 大字报的署名写的是“王咏”。据苏老师自己解释:王者,玉无瑕也;咏者, 有口永远要说话也。 任务完成了,我和苏老师出了一口长气,轻松地推着娃娃车,在“我们的”大 字报面前观察动静。只见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有老人,有中年人,更多的是青 年人。他们目光凝重而专注,一副若有所悟的神色。过路的人纷纷下车驻足,围观 的人、抄写的人越来越多。有个警察从这儿经过,看见大红纸上写着金字,不知道 发布的是什么“最高指示”,也挤进来看。看了半天,在他那迟钝而简单的头脑里, 竟不知道指的是谁,更分不清这是香花还是毒草。犹豫半天,只好问旁边的一个老 者: “喂,同志,这上面说的究竟是谁呀?” 那个老者向他投去轻视的目光,嘲讽地说: “连你们都不知道,我们小小老百姓,知道什么呀!” 围观的人们都哈哈地笑了。我也默默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