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树倒猢狲并不散 十二月七日,刚刚转暖的天气突然间又冷了下来。由于昨天晚上说好了今天照 常出工,早饭以后,我和金铃趁电车到了大佛寺。还没有走进苏老师的院子,就发 现气氛不对:街上停着一辆警车,门口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都想往里挤,被居委 会的两个老大妈挡在门外,一个劲儿往外轰:“走,走,都走开!抓个现行反革命, 有什么好看的!” 我估计到可能是苏老师出事儿了,连忙拉了金铃一把,两个人同时站住,闪在 一边。果然,没过多久,一个警察捏着手枪在前面开路,后面两个警察,一人抓住 苏老师的一只手,反拧到背后铐上了铐子,连推带搡地把她轰出门来,要往吉普车 里塞。苏老师安祥沉着,既不慌乱也不紧张,依然步履稳健地往前走,抬头看看围 观的群众,一眼发现我们两个,先是丢了个眼色,示意我们快走,接着响起两声愤 怒的呼喊:“打倒林彪!打倒反革命阴谋家!”我明白,她这是一方面把警察和 “小脚侦缉队”的注意力引开,以免发现我们,另一方面,也是借此机会在群众中 亮一亮相,公开一下她这个“现行反革命”反的究竟是什么人。 警车鸣着长笛,冲出人群,呼啸着往西开去,拐了一个弯儿,又开往北面的宽 街。闲人互相打听着、议论着,逐渐散开。我拉了一把金铃,赶紧也转身朝西,快 步穿过亮果厂,到了沙滩北街,回头看看,见没人注意,这才放慢了脚步。我神色 愀然地说: “没想到会这么快,真让苏老师给猜着了。你看,这事儿怎么办?” 金铃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翻着大眼睛问我: “你是说,这是李淑英干的?” 我气呼呼地反问: “反正我没干,亚男也不会,要不是李淑英,难道是你干的?” 金铃点点头说: “那准是她干的。苏老师也说只有她一个人不把牢。走,咱们找她算账去!” 我犹豫了一下,说: “不,这事儿,苏老师为了避免牵连的人太多,没让景芝和惠仙她们知道,为 的是她们拉家带口的,行动不方便,也容易暴露。现在事情出来了,不但没有必要 再瞒她们,还应该赶紧通知她们。第一是咱们统一一下口径,如果公安局来人问起, 好说得一致,第二也商量一下怎么对付李淑英。这家伙没皮没脸,什么都豁得出去, 也什么都干得出来,嘎杂琉璃球的狐朋狗友还特别多,要是被她跑了,咱们大家反 而都会有危险。” 金铃点头同意,我们就坐车先到王家,只说有急事,叫上惠仙,一起到了施景 芝家。 施景芝就一个人在家,正好说话。我们四个插上院门儿,躲进里屋,我把苏老 师因何被捕以及估计可能是李淑英出卖的情况一说,她们两个都急了。别看王惠仙 平时木讷,一听说苏老师被李淑英出卖,腾地站了起来,两眼发直,咬牙切齿地说: “丫汀的说人话不办人事,我去把她抓来,咱们一片一片地片了她!”说着就 要往外走。 还是施景芝沉得住气。她一把抓住王惠仙,嗔着她说: “都要像你这样冒失,一百个李淑英也让她跑了。再说,她家里还有两个撂跤 的好手,是你干得过他们还是我干得过他们?这事儿,用一句说书的常说的话,就 叫做‘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我看这样得了:金铃儿跟她不错,让金铃儿到她家 里去找她,就说今天是姗姗的生日,姐儿几个商量好了在我家里聚会,让她来喝酒。 丫汀的嘴馋身子贱,见肉没够,见酒没命,又是金铃儿去叫她,你们又好几天没在 一起了,她准信。只要她进了我的屋,我就有办法叫她丫汀的把不肯说的话全说出 来!” 大家都说这么办最好。当时就分了工:金铃充当“活无常”,去勾魂;施景芝 和王惠仙当“牛头马面”,负责施刑;我当“阎罗天子”,负责问案。大家下定了 决心,一定要把这件无头罪案先审个水落石出,然后判她一个应得之罪,为苏老师 报仇,也出一出我们胸中的闷气。 我们刚把“刑讯室”布置就绪,院门儿就敲响了。施景芝去开门儿,见金铃果 然把李淑英给带来了,顺手就把院门儿关上,还落了闩。李淑英满心高兴地迈进房 来,冷不防王惠仙脚底下一使绊儿,又在她背后用力一推,她一个立足不稳,往前 一个踉跄,摔了个嘴啃泥。──后来我才知道,苏老师见王惠仙嘴笨人老实,怕她 吃亏,教了她几招防身的本事,没想到在这里先用上了。李淑英刚进门就吃到暗算 摔了一跤,还没有爬起来就嚷: “姐儿几个,别价,我的确不知道姗姗今天生日,饶了我,我份子照出,还不 行么?” 等到她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看我们几个人都绷着脸,再看看桌上,根本就没有 酒菜,还以为是跟她开玩笑,马上就噘起了小嘴,用她那沙哑的嗓子冲王惠仙嚷着 说: “干吗呀?天气冷,干不了活儿,憋着拿穷人打哈哈怎么着?人家刚换上去的 一条新裤子,让你给弄脏了,晚上我怎么去作客?你们说:今天到底是不是姗姗的 生日?打算吃点儿什么?” 她一口老北京的土话,把“作客”念成近似于“作妾”,听起来十分可笑。可 是这会儿我顾不得这些了,抓住她的话茬儿,先问她: “甭管今天是不是我的生日,准保有你好吃的就是了,只怕吃不了的还要你兜 着走呢!你先说说,今儿晚上,你要到哪里去作客?” 她听我问起这件事情,先是神秘地笑笑,接着颇为自得地炫耀说: “你放心,苏老师苦口婆心地劝我学好,那些就知道奔①钱包的小佛爷②、只 会砸圈子带婆子③的小玩儿闹④们,姑奶奶早就不跟他们来往啦!告诉你们,我现 在交的一个朋友,以前的确当过小佛爷,不过现在改好了,已经改恶从善了。他现 在给分局当假雷子⑤,可积极着呢!你们也许不知道,如今公安局里两派夺权斗争 十分激烈,真雷子都打派仗去啦,这些小偷儿小摸的小案子、逗鸡惹狗的花儿案子, 都是他们这些假雷子说了算,谁也没那闲工夫去对案。他们这些人,又不拿工资, 一个月就那么几块钱津贴,整天在街上晃,别说喝酒吃肉了,就是喝凉水吃窝头, 也不够哇!好在他们也有他们的办法,抓到了小偷儿,把钱包架过来,三拳两脚把 小佛爷打跑了,钱包就归自己了。每个月只要交上去十个八个的,就算满对得起柜 上的啦!这就叫‘贼吃贼越三个手指头。’够上局长级工资啦!今天晚上,就是他 请我到高级饭店‘撮’一顿。” -------- ① 奔──北京流氓黑话,义近“弄”、“搞”。例如“奔吃的”,指“弄点 儿吃的”,“奔圈子”,指“搞女流氓”;小流氓忌讳说“偷”字,所以偷钱包也 说成是“奔钱包”。 ② 小佛爷──北京流氓黑话。指小偷儿、扒手。“佛”是北京传统的流氓黑 话,当动词用,意思就是偷,明清时代读f ú音,近现代转成f ó音。“佛爷”指 的是是以“佛”为业的人,也就是贼。 ③ 砸圈子,带婆子──北京流氓黑话。圈子,指女流氓,也泛指年轻女人; 砸,指性交;婆子,指专属于某一个男流氓的“圈子”,即男流氓的固定情妇。 ④ 小玩儿闹──北京小流氓往往自称“玩儿闹的”,而称呼别人为“小氓爷”。 ⑤ 雷子──北京流氓黑话。指密探、暗探、便衣儿。也泛指警察。“文化大 革命”期间,北京市公安局曾经起用一批经过改造表现良好的流氓、小偷儿做“眼 线”,或利用他们的旧关系打入流氓盗窃集团内部,或利用他们的形象和身份接近 流氓分子,以利于案件的侦破。这种人,被流氓们称为“假雷子”。 “所以他就叫你不要再捡烂纸了,他满能养活你了,是不是?”我挖苦她说。 “是这样,也不全是这样。”她根本听不出来我这是挖苦她。“他说,只要我 答应跟他结婚,赶明儿他介绍我也去当假雷子。他还说,公安局里缺的就是女假雷 子,为了办案,有时候还叫男雷子男扮女装呢!” 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大半,出其不意地突然问她: “苏老师用红纸写的大字报,你看见过吧?” “看见过,在她家里就看见过啦!”她满口答应。 “后来苏老师把大字报贴出去了,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大字报 我向来不看。那天,满街上都嚷嚷动了,说是王府井和火车站好几个地方贴出来一 份用金粉写的大字报,要揪什么毛主席身边的野心家。我猜多半儿是苏老师写的。 跑去一看,果然不错。” “这事儿你给人家说过吗?” “哪儿能呢!苏老师再三关照过的,我也保证过的,在外人面前,就是刀架在 脖子上,也不能说一个字呀!” “你跟你那个‘假雷子’说过么?” 她突然噎住了,愣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 “他,他可不是外人。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正式结婚了。” 我们几个几乎同声地问她: “那么说,你跟他说了?” “我还是昨天才跟他说起的。我问他看过这张大字报没有,他说他也看了,还 直夸这大字报写得真好,就是不知道谁写的。我说,大字报是谁写的我知道,如果 他保证不往外说,我可以告诉他。他向我起了誓,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对外 人说。这时候,我才告诉他,大字报是苏老师写的,我在她家里看见过。” 话说到这儿,施景芝已经忍耐不住了,揸开五指,扇了她一个大嘴巴,一边打 一边骂: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骚货,你竟敢把苏老师给出卖了,今天老娘非跟你玩儿命 不可!” 李淑英挨了打,手捂着腮帮子,还不服气地回骂: “施景芝,你老丫汀的不讲理,随便动手打人可不行。我跟自己的男人说说心 里话,就算是把苏老师出卖了么?我敢打包票,他不会!就冲我,借他点儿胆量他 也不敢!” 施景芝也火儿了,仗着自己身大力不亏,扑上去抱着李淑英就把她摔倒在地上, 一边喊: “惠仙,把火筷子给我烧红了,先把这个小骚货的臭嘴烫烂了再说!” 王惠仙还真听话,果然把火筷子捅到煤球炉子里去烧。李淑英见她们要动真的, 急得一边叫骂,一边挣扎,一边又向金铃呼救。我看李淑英一脑袋糨糊,是个不知 道死活利害的糊涂车子,倒不是那种在姐儿们面前不肯说实话的人,没有必要动刑 逼供,就劝止她们,把实情告诉她说: “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苏老师已经被公安局逮捕了。” 李淑英果然大吃一惊,也不挣扎了,也不叫喊了,只是瞪大了眼睛,不信地问: “你说的是真话?是什么时候抓走的?” “不早不晚,你昨天把话告诉了假雷子,今天一早警车就把苏老师接走了。你 还有什么说的?” 李淑英一听果真是这么一回事儿,也急了,大叫一声:“魏保利,你这个王八 蛋,我跟你拼了!”也不知她从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一挣挣开了施景芝的搂抱, 蹦起来就往外跑。王惠仙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像抓小鸡子似的抓了回来。她大概 真的急了,跺着脚哇哇直哭,口口声声要去跟那个叫魏保利的拼命。大家见她如此, 反倒都来劝她。 事情终于弄清楚了。李淑英过于相信哥儿们义气,错把流氓当好汉,不惜把性 命交关的秘密当做私房话倾心相告,结果等于是给密探提供了重要情报。尽管他信 誓旦旦,言犹在耳,肯定是当天就告密请赏去了。 李淑英明白了过来,态度相当坚决,一定要去跟魏保利拼命。什么恩爱,什么 情意,全都一笔勾销。大家商议了半天,都说这个告密分子应该严惩,至少也应该 打他一个半死,叫他把领到的奖金全都拿去买药吃还不够。打完了以后,还要叫他 有苦说不出,也不怀疑是苏德赛的同党在向他报复。商量的结果,在座的几个人都 不能出马,因为跟苏德赛来往的都有哪几个人,大佛寺的“小脚侦缉队”是清清楚 楚的,如果让姓魏的认出一个来,就有被一网打尽的危险。再说,女人打人,再狠 也有限。必须让拳脚上有两下的人来狠狠教训他一顿。想来想去,想到了李淑英的 养父和哥哥头上。这两个人,本来就是一对儿浑蛋,只要让李淑英回家去眼泪鼻涕 地一哭一闹,就说这个姓魏的不但占了她的便宜,还要长期霸占她的身子,不听话 就拳打脚踢。这么一说,两个浑蛋准会火冒三丈。正好今天晚上魏保利要请淑英在 高级饭店好好儿吃一顿。不妨让淑英拿出点儿本事来,把姓魏的灌他一个烂醉,然 后扶他到一个背静的去处,让她养父哥哥在那里等着,到时候只要前后没人,蹿出 来就把他拖到阴暗的地方去往死里揍他。准保他只以为是因为争风吃醋挨的打。 这件公案就这么商量定了,后来也这么按决议执行了。 对于告密者,我们用“自己的”法律加以惩处了。对于泄密者,我们按“内部 问题”处理,对李淑英严厉批评了一顿,也算了。不管怎么说,她一听到苏老师被 捕,立刻对那个姓魏的切齿痛恨起来,说明她虽然糊涂,在大是大非面前,脑子还 是清醒的。正如苏老师引用过的那句话所说:“人无疵则不可与交。”尽管她有许 多缺点,心地还是善良的,至少没有害人之心,不是那种“好话说尽、坏事做绝” 的伪君子、假惺惺。 但是惩治了告密者,批评了泄密者,不等于这件事情就此结束,对于营救苏老 师并没有任何补益。施景芝和王惠仙属于“粗人”范畴,当“打手”还凑合,当 “军师”则不是那块料。张亚男远在天堂河,还不知道消息,下次休息要一周之后。 我们赶紧给她发了一封信,通知她“苏老师不知因为什么被捕了”,叫她进城以后 先到金铃家。我们估计,不等这封信到天堂河,公安局就会派人找她问话的,也用 不着遮遮掩掩的了。她们农场并不保障公民的通信自由,来往信件被拆是经常的事, 还不如说明白了的好。李淑英闯祸以后,虽然痛哭流涕,悔恨交加,就是叫她去替 苏老师坐牢也心甘情愿,绝无异言,但要她想办法救人,却像一只没了爪子的螃蟹, 寸步难行,无计可施。她再三表示:如果要用人去动武,她就是去卖身,也要带上 二三十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来。可惜,这种事情,光凭膀大腰圆而缺乏门路是毫无 办法的。商议了半天,谁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只好说定了下次碰头的时间地点, 又说定了怎么回答警察的问话,就眼泪汪汪地各自散去了。 回到家里,金铃的父母亲听说苏老师被捕,也非常吃惊。他们虽然没有多少文 化,讲不出美丽动听的言词来,但是谁是谁非,谁好谁坏,心里却明镜似的。对于 苏老师,一向推崇备至,认为这样肝胆相照的好人,今天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 对于她为什么被捕,我们当然推说不知道。正说着,派出所的户籍警带着一个市局 的警察“取旁证”来了。他们围绕着苏老师问了我们许多问题,好在我们事先做好 了充分准备,除了说金铃和苏德赛以前曾经在一起教养过,现在大家都没有职业, 只好揍在一起捡烂纸之外,别的一问三不知。我是个报过临时户口的外地姑娘,年 纪又小,不过“为了好玩儿”才跟姐姐一起出去走走,更是什么也不懂。那警察见 确实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就对金铃说: “你是人民内部矛盾,苏德赛是敌我矛盾;我们不一样对待,你们自己也要从 思想上跟她划清界线。以后想起苏德赛说过什么反动的言论,一定要写材料检举揭 发。” 金铃“是是是,对对对”地应着,等他说完了,又装得一无所知地反问他苏德 赛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那人说: “既然你们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为了避免扩散,就不必细问了。反正她犯的不 是一般性错误,你们这次没有卷进去,就算万幸。以后交朋友,可千万要小心。” 说着,他们立等着我们两个写了证明材料,就都告辞走了。金铃悄悄儿告诉我 说: “来的这两个警察,我看是来取咱俩的笔迹的。好在你写给他们的是小学生的 那种娃娃体,他们肯定认不出来。再说,他们跟我哥哥都认识,要不然,哪儿能这 么便宜咱们?不问你一个底儿掉,不把你折腾出汗珠子来,不算完!” 我灵机一动,把金铃拽到房间里跟她商量: “你哥哥在二处工作,能不能托他去打听一下苏老师的下落和被捕以后的情况?” 金铃摇摇头说: “只怕不行。他们的工作纪律很严,不是自己经手的案子,不许问;是自己办 的案子,不许泄漏案情。再说,你是知道的,我家里就兄妹两个,他自己功课不好, 上不了大学,倒埋怨爸爸偏心眼儿。我上了大学,偏偏又出了事儿,更让他有得好 说了。所以我们兄妹俩关系并不怎么好。我进了教养所,他能够出力气把我的户口 要回来,就算很给面子了。苏老师的案子,不是一般的事情,我怎么敢开口再去求 他?就是我开了口,他也绝不会去办的,不用去白碰这个钉子。” 我还不死心,继续动员她说: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出了事儿,明摆着对他有影响,也不能怪你哥哥 不满意。照我看,你哥哥对你并不算坏。他要是真恨你,把你扔在劳改农场不管, 不让你回家来比什么不好?可见他对你不满意,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心里对你 还是好的。再说,这一次又不是为你自己的事情求他,他对苏老师的为人,不也非 常佩服吗?别忘了,警察也是人当的。是人就有人性。许多人把人性和党性、阶级 性对立起来,以为共产党员只能讲党性,无产阶级只能讲阶级性,共产党员和工人 再提什么人性,不说反动,至少也是落后的、糊涂的观念。我爸爸就不止一次地跟 我们讲过,人性的基本着眼点是抑恶扬善。这与党性并不矛盾,与工人阶级的阶级 性也不矛盾。应该说,党性和阶级性都是人性中的一部分。善恶分明的人,有时候 还能够战胜阶级偏见,办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呢!不管他肯不肯,好在你们是一家 人,问一问他,总不会给你亏吃。” 金铃犹豫半天,这才吞吞吐吐地说: “你的话也许有道理。不是我不肯出头,从效果出发,这事儿让我妈去跟哥哥 说,可能希望更大一些。即便他不干,至少还不会跟妈摔咧子。” 我同意她的见解。吃晚饭的时候,金铃故意把话题往苏老师和两个警察身上领。 我趁机提出,是不是让金生哥哥顺便打听一下,苏老师到底为的是什么事情被捕。 如果不太严重,可以去探望她,商量一下问题怎么解决;如果严重,不许探监,也 要把她的铺盖行李和换洗衣服送进去。大妈连连点头说: “苏老师这么好的一个好人,在北京又没有亲属,如今她遭了祸事,只要能够 帮忙,咱们应该帮。小铃儿你吃过晚饭,去给你哥哥打个电话,先别说苏老师被抓 走了,就说我有要紧事儿要找他,让他赶紧回来一趟。” 杜金生倒是当天晚上就来了,不过时间已经是十点以后。那年月,除了消遥派, 人人都忙,当警察的更忙,警察中的刑警尤其忙。时间紧,杜大妈讲话也透着特别 干脆。三言两语,就提出了要求。这使金生感到非常为难。他给我们解释说: “苏德赛的案子,尽管不是我经办的,可在五六天以前我就知道了。因为攻击 林彪的金色大字报出现以后,几乎轰动了整个北京城,连公安部和中央文革都知道 了,责令北京市公安局作为重案要案限期破获,还一天打好几个电话来催,搞得我 们局里新上任的军代表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中央催他,他就逼我们;中央 给他限期五天,他就限我们三天破案。我们二处当然是首当其冲,几乎全体出动, 查指纹、对笔迹、走访现场附近的居民群众,弄得我们焦头烂额。您想,这种出现 在街头的东西,不知道有多少双手摸过了,那上面的指纹重重叠叠,谁知道哪个是 写大字报的人?笔迹那就更难对了。对笔迹的前提,首先得有一个嫌疑犯。现在一 个嫌疑犯也没有,北京市几百万人口,还有几十万流动人口,如果作案的人贴完了 大字报马上就离开北京呢?我们上哪儿对笔迹去?何况人家也是个老手,写的是刻 蜡版的那种方体字。这种字,谁写的都是一个样儿,很少有什么特征。大字报栏前 面,人来人往的,脚印那就更别想提取了。据说,大字报是半夜里贴上去的,天一 亮就有人看见了,现场根本就没有目击者。我们还以为这件案子又要像西单商场爆 炸案一样,永远无法查明了呢,不料意外地接到分局的电话,说是有人来举报,肯 定作案人是苏德赛。当时我就大吃一惊。一方面我不相信苏德赛这样有头脑的人会 干出这样的蠢事儿来,一方面我更怕会牵扯上金铃儿。如果她也裹在里面,我可就 吃不了的兜着走,有我的挂落好吃了。今天下午有人到家里来了解金铃儿跟苏德赛 的关系,我实在担心。这种事儿,又不能打电话通知你们,心里那个急呀,就甭提 了。金铃儿给我打电话,我就猜到为的是这件事儿。我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我得 先问清楚金铃儿到底裹在里面没有。如果也在里面,我还能回来么?至少也得回避 回避不是?等我问清了这里面确实没有金铃儿什么事儿,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才算落 了地。妈呀,金铃儿这一回没沾上什么挂落,咱们就算天大的好运气了。您就听我 一句劝吧,不管她苏德赛是好人还是坏人,咱们往后只能躲远点儿,别再没事儿找 事儿,自己往枪口上撞啦!要知道, 攻击革命领袖, 如今可是最最严重的现行 反革命啊!” 大妈不是不怕事,而是不知道攻击林彪的罪过究竟有多大,心里老念叨苏老师 帮助小铃儿的好处,朴素的“感恩图报”观念,促使她再一次为苏老师说情: “不就一篇大字报么?现如今大字报满天飞,反革命也满街上都是:一会儿这 个打成反革命了,一会儿那个又变成反革命了。我看倒是这些成了反革命的还是好 人。苏老师好不好,难道你心里不知道?就算她是反革命,反革命总也还是人吧? 是人总也还得穿衣服盖被子吧?要是金铃儿跟她是一伙儿的,我一次送两套铺盖, 算是顺脚捎带;既然已经查清了金铃儿跟她不是一伙儿,那就更不用害怕了。一个 人交朋友,只有落难的时候才看得出真假。人家苏老师帮助咱金铃儿,可是真心实 意的,要是她有了难处咱们往后[ ⻊肖] (音shào ,原指牲口往后退着走,转指 人遇事不肯上前),我成了什么玩意儿了?这事儿,你当警察的怕影响前程,我一 个围着锅台转的土老婆子,可不怕影响什么。你要是还有点儿人味儿,就去给我打 听一下苏老师关在什么地方,我好给她送个铺盖卷儿去;要是你当了警察连人味儿 也没有了,我也不要你这个儿子了。干脆,明天我扛上个铺盖卷儿,送到你们公安 局大门口去!” 老太太的不明事理,加上又这么任性,使金生更加感到为难了。大爷虽然文化 也不高,可是终究在机关单位里工作,近来又管的是黑帮,多少明白一些“恶毒攻 击”是个什么罪名。听老伴儿这么为难儿子,出来打圆场说: “从咱们家跟苏老师的关系来说,就跟一家人一样。她的事儿,哪怕天一样大, 咱们也得管。从小生子干的那个行当说,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也不能坏了人家的 章法。我听说,凡是牵扯到反革命的案子,最重的关在昌平县小汤山,轻点儿的关 在德胜门功德林第二监狱,未决犯关在西安门草岚子胡同四号。咱们挨着牌儿一家 一家问过去,总能找到她的下落吧?” 金生苦笑一声说: “爹,你这都是哪一年的行情了?小汤山的秦城监狱,是公安部的直属监狱, 专门关押大案、重案、要案的案犯。苏德赛的案子还没有上交给部里,是不会送到 那里去的。功德林监狱以前关过反革命,后来办起新都暖气机械厂,住进了教养的,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新都搬到邯郸去,把厂房设备全都交给摩托车配件厂了。草岚 子胡同四号解放以前是国民党的军人监狱,薄一波、刘澜涛他们都在那里关押过。 解放以后曾经一度是反革命犯未决犯羁押所,就因为里面关过大人物,有人主张办 个纪念馆,好久没有关犯人了。文化大革命一起来,薄一波、刘澜涛都成了叛徒, 纪念馆也办不成了。现在那房子干什么用处,还不知道呢。苏德赛今天早上刚刚逮 捕,就她的犯罪性质来说,当然是个政治犯。不过中国只有反革命,没有政治犯, 反革命也算刑事犯。她写大字报攻击林彪,震动了中央文革和公安部,就她的严重 性来说,满够得上大案、重案、要案了。如果中央不立即把人提走,而是按照审判 程序进行,那就应该先由我们局里的预审员审问立案,然后再决定往哪儿移交。这 样吧,妈如果一定要给她送铺盖、衣服,明后天我抓机会打听一下她关在什么地方、 让不让送东西。如果不让送,那就是案情特别严重,不许跟外界通气儿,不但妈不 能出头去管这件事情,就是金铃儿,也还要多加十二分注意,可别脱清了又裹进去。 这种‘恶毒攻击’的现行反革命案子,只要一沾上,那可是谁也帮不了忙的呀!” 也不知道是妈的诚意感动了他呢,还是他的人性终于战胜了他的阶级偏见,总 之是他愿意违反一次工作纪律,去为我们充当“坐探”了。三天以后,杜金生才来 给我们回话,详细介绍他这一次 “侦察” 的经过: “苏德赛还关在我们预审科。三天来,已经提审过五次了。为了小心,我不能 满世界问去。直到今天上午,我才知道审她的预审员原来是辛向东。这个人,是部 队上下来的老干部,从解放军进城那一天起,就是北京市军管会派来接管旧警察局 的工作人员。只为他文化水平不高,脑子也不怎么机灵,一直在十三处管治安,跟 我们二处的人经常有来往,跟我的关系也还不错。军代表进驻公安局以后,见他为 人作风正派,工作勤勤恳恳,特别是对党对毛主席一贯忠心耿耿,又是个长期得不 到提拔重用的老干部,就调他去预审科工作,专门审问比较重大的政治性案件。苏 德赛被捕以后,不知道谁把消息透露了出去,引起了红卫兵们的极大愤慨,纷纷要 求把苏德赛揪出去开万人大会批判斗争。局里考虑到两次提审,苏德赛虽然承认了 自己的罪行,可是还没有低头认罪,生怕又会像遇罗克案件①那样,把批判会开成 了反革命宣传会,所以没有同意红卫兵的要求。另一方面,却要老辛不辞劳苦继续 审讯。老辛采用的是疲劳轰炸战术:不分日夜连续提审,既不打,也不骂,就是不 让犯人睡觉,也不给水喝。审讯员困了,就换班儿……” -------- ① 遇罗克案件──遇罗克是北京市的一个工人。“文化大革命”初期,谭立 夫(“文革”后担任故宫博物院党委书记)发表《血统论》的演讲,中心主题是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为打击“黑五类子女”并制造红色恐怖提 供理论根据,并因此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大辩论。遇罗克先后贴出了《论出身》等 一系列大字报,反对唯成分论者的血统论主张,为此遭到了“四人帮”的逮捕。因 为《论出身》一文曾经在全国传抄张贴,影响很大,“四人帮”为了“消除恶劣影 响”,曾经召开过好几次万人大会,加以批判。但是在会上遇罗克据理力争,侃侃 而谈,把批判者的发言一一加以驳斥,从而深深获得与会者的理解与同情,结果批 判会开成了宣传会。“四人帮”理屈词穷,只好在一九七○年三月五日将遇罗克处 死,造成了一宗冤案。“四人帮”被打倒以后,遇罗克的冤案得到了平反昭雪。 大妈听到这里,关心地说: “没动手打,你们公安局就算积了德了。这样没日没夜地‘疲劳’,不知道苏 老师招供了没有?” 杜金生苦笑一声,接着往下说: “没打人,是没到时候。老辛是个厚道人,问案从来不打不骂。要是换一个革 命派,你不按照他的心思说,打两下那算是最轻的啦!刚才我说了,苏德赛一被捕, 就承认了大字报是她写的,也是她贴的。现在的问题是要她承认自己有罪,还要对 自己的罪行有认识。要不然,怎么向中央交代?” “那么,她承认自己有罪了没有呢?这个苏老师也真是死脑筋不开窍,人都已 经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得住么?你就随便说两句,承认自己有罪,事情不就完了吗?” 杜大爷不耐烦地打断她说: “你别打岔儿,听小生子把话说完了。公安局办案,你当是老娘们儿打孩子呀? 说两句认错的话儿就能把人放了?照我看,这种案子,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承认不承认自己有罪,结果都一样。要紧的是能不能给她送东西,尽一尽咱们的心 意。” 杜金生长叹一口气,颇为感慨地说: “苏德赛的案子,由于红卫兵这么一闹,一下子成了我们局里上上下下人人都 在议论的新闻,保密性也就相对地降低了。我得知案子是老辛经办以后,找了个借 口,到预审科去联系一件事情,希望能够碰上老辛,打听一下确切的消息。事情也 真凑巧,我刚办完事情,老辛正好捧着审讯笔录‘退堂’回办公室。一连两天一夜 没有合眼,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问他苏德赛的案子问得怎么样了,他摇摇头 说:‘我到公安局,十七八年了,还没有碰见过这么能说又这么反动的女犯人。要 不是我们立场坚定,还真有可能中她的毒、受她的影响呢?’我问他:‘她不是全 部承认了么?这种案子,只要承认了作案事实,就可以结案了。外科大夫不管内科, 怎么教育改造,是五处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他说:‘也不知道是军代表 心血来潮,还是上面有指示,一定要苏德赛低头认罪,好作为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 的典型事例进行宣传。我估计这是因为苏德赛出身新四军,又是个女英雄,她的反 党具有典型意义,她的幡然悔悟也就更加具有特别意义。我调来了她的全部历史档 案,发现她的劳动教养确实是处理错了的。我又了解了一下处理她的陈守一和王茜, 夫妻俩一个是叛徒,一个是特务,都已经由专案组定了性的。我分析她的反党,根 源在于受到党内的错误处分,所以我特意告诉她:只要她肯承认自己攻击林副主席 的言论是错误的,并能做出像样的自我批判,她以前的错误处分由我出面负责给她 联系平反,我叫她赶紧写出揭发陈守一和王茜的材料来。没有想到这个人顽固得简 直不可理喻。她说:”陈守一和王茜确实迫害过我,不过那只是他们的个人品质恶 劣,属于革命阵营内部的矛盾,我不相信他们会是叛徒、特务。尽管他们迫害过我, 可是我决不采取报复手段,反过来也去迫害他。像他们那样的人,只要承认自己的 错误,决心改正,还是可以为党为人民工作的。不像林彪,是个企图篡党的资产阶 级个人野心家,是个真正的反革命,属于敌我矛盾范畴。“你瞧,这个人思想反动, 敌我不分,软硬不吃,连给她平反历史错误这样的许诺都打动不了她,我看她只好 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了。’我问他两天一夜的连续审讯,苏德赛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反动透顶,无法重复。你如果有办法改变她的立场观点,我给你看两段审 讯记录。’说着,他翻开案卷,指着一页给我看。我一共看了两页,当然不可能全 都记得,大概内容是这样: 问:苏德赛,你老实交代,你说林副主席‘残害忠良’,是什么意思? 答:他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说要罢一批、保一批,就是国民党清除异己那一套。 打倒罗瑞卿就是个例子。我没见过罗瑞卿,但我相信他是个好干部,林彪把他整下 去,我想不通。给刘少奇主席贴那么多大字报,为什么没有人管?我看他写的《论 共产党员的修养》是一本好书,是有贡献的,现在批判他的材料不充分也靠不住。 还有陆定一、周扬。他们过去宣传毛泽东思想,搞得很不错,现在都成了罪过,都 被打倒了。安子文当过你们的部长,你们说说,给他扣上叛徒的帽子,证据确凿吗? 另外,我还看到攻击陈毅、谭震林、李先念、薄一波的大字报。为什么一提打倒走 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要把这些老首长打倒,把好干部整垮?难道这些不是残 害忠良? 问:林副主席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培养起来的接班人,你的矛头对准了林副 主席,不就等于是反对毛主席吗? 答:按照《共产党宣言》的原则,革命领袖只能从革命中产生,群众领袖只能 从群众中产生。由领袖指定谁来做接班人,本身就是封建意识,是非马克思主义的。 毛主席已经受到了林彪的蒙蔽,所以林彪才敢于拿主席做他的护身符。我站出来揭 露林彪的罪恶阴谋,正是我忠于革命、忠于党的具体表现,我这是保卫毛主席,怎 么能将因作果,说成是反对毛主席呢? 军代表插话问:你坚持反动立场,气焰太嚣张了。你知道你是在继续犯罪吗? 答:我坚持的是正确的立场。我完全知道,林彪现在大权在握,我这样公开反 对他,他的爪牙一定会杀害我的。所以我在贴大字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死的准备 了。 问:苏德赛,你的思想太顽固了,难道你真想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吗? 答:不,我的思想并不顽固。顽固的是你们。如果你们还有一点儿阶级觉悟的 话,就应该猛醒,就应该去揭露林彪的罪行,不要再堕落下去。不然,一旦人民起 来打倒了林彪,你们就成了人民的罪人了。 问:不许你胡说八道。我们是代表人民政府在专你的政;代表中国共产党来审 问你。你必须老实交代,认真检查,深刻反省,彻底批判,争取人民对你的宽大。 答:根据你们的立场,我认为你们没有资格代表人民政府。你们只能代表林彪。 另外,你们也缺乏最起码的政治法律常识。共产党作为一个党派,并没有审判权。 党对党员的最高处分是开除党籍,不是杀头。 问:你这样胡闹,不怕蹲一辈子监狱吗? 答:这没什么可怕的。日本法西斯的监狱我都蹲过,你们算得了什么? …… 据老辛说,苏德赛开头侃侃而谈,后来因为连续长时间的疲劳审讯,体力不支, 软瘫在地上,晕过去了。我问他打算怎么处理苏德赛。他说:‘看起来,我的温和 审讯已经无能为力,明天再争取一次, 如果还是老样子, 只好让位给主张使用 暴力的预审员去对付她了。’用不着再问,像苏德赛这样的表现,局里是不会同意 亲友给她送东西的。想见面那当然更不行了。“ 听了杜金生的介绍,全家人都沉默了。苏老师已经破釜沉舟,下决心“顽抗到 底”,其结果必然是“死路一条”。像我们这样的人,连给她送一套被褥的可能都 没有,还谈什么设法营救她出狱呢。 事情明摆着:谁也无能为力。大爷频频摇头,大妈直喊:“造孽,真叫造孽!” 我和金铃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低头叹息的份儿。 时间已经很晚了,金生哥哥还要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路挺远的。他临走之前, 特别对我和金铃说:“老辛如果把苏德赛的案子交出去由别人继续审讯,我看很有 可能还会牵扯到你们两个。因为这几年来只有你们几个小姐妹跟她的关系最密切。 即便你们确实不知道她贴大字报的事儿,也会来叫你们写检举材料,揭发她平日的 反动言论。反正芳芳来北京只是为了治病,年纪也小,有道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趁现在还没有找到你头上,赶紧回青岛去才好。金铃儿反正跑不掉,要准备好口供。 公安局问案子,最怕的是没有口供;只要有口供,拿手好戏就是从你前后的口供中 间寻找矛盾,进一步再从你们几个人不同的口供中间寻找矛盾。一旦被他们发现矛 盾,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解释不清楚了。所以你最好赶紧跟你的那几个小姐妹 碰一下头,怎么说,大家定好一个统一的口径。如果苏德赛平时确实没给你们说过 林彪的什么,那事情还简单,你们就说她从来也没有跟你们提起过。什么口供也没 有,就什么矛盾也找不到;如果抻出一个头儿来,他们就会顺藤摸瓜,难免头绪越 抻越多,你们就会陷了进去,永远也说不清楚。一旦你陷了进去,我肯定也脱不了 干系。做哥哥的身在公安局,也只能帮你这个忙了。……” 金生走了以后,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应该继续留在杜家了,就向大爷、大妈 提出来:“要回武汉自己家里去”,一者向“父母亲”细讲“姑姑”被捕的经过, 让家里好有个精神准备;二者如果可能,也让“爸爸”找一找关系想一想营救的办 法。 金铃儿当然不愿意让我走,大妈更觉得苏德赛一出事儿就把她的侄女儿撵走 “太不够意思”,都劝我继续住下去再说。倒是大爷比较“识事务”,他说:如果 公安局知道我是苏德赛的亲侄女儿,又跟她在一起相处了好几个月,绝对不会轻易 放过我。我年纪还小,出了点儿什么问题,他们也担待不起。不管怎样,还是回到 父母身边的好,何况那边还不知道姐姐出了这么大的漏子,需要我去报信儿。大妈 和金铃儿明知道留不住我,也只好答应放我走。 第二天,我和金铃儿一起到施景芝家里,把王慧仙和李淑英也叫来,一起商量 我到哪里去和怎么营救苏老师这两个大问题。 经过反复争论,关于我的问题,大家一致的意见是这样:由于我的真正身份不 能公开,万一被公安局知道了,越发说不清楚,还是趁早离开北京的好。至于去向 何方,大家出了许多主意,最后决定跑新疆。因为李淑英说起:她有一个姐儿们从 教养农场逃出来,没有地方可以去,就专在火车上行窃,她们的行话就叫做“吃大 轮儿”。根据她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得出来的经验,那么多条铁路线中,以北京到乌 鲁木齐这趟车上最好偷。因为这条线路很长,一开就是几日几夜,旅客们经过长途 旅行,疲惫不堪,趁下半夜旅客们大都睡着了的工夫,偷几个钱包,那简直手到擒 来,就跟取自己的钱包一样。只要瞅准了,提溜走几个公文包、旅行包也是很容易 的事情。他们的行话,就叫“卷大包”。只要一趟“肥买卖”做下来,就够一两个 月花消的。干这一行买卖,什么样的工作证和空白介绍信都会凭空飞来,身份也就 三天一变,住在旅馆里,谁也不会怀疑。在“非常时期”,她叫我别那么清高了, 如果我答应,她负责跟她那个姐儿们去说,只要我当个帮手,“看着点儿,护着点 儿”,就一切都有了。 尽管我确实已经走投无路,可是我还不愿意“下海”。怎么说我也不能堕落到 去当小偷儿的地步。李淑英费了多少唾沫,见依旧说不动我,叹了一口气说:“既 然你不愿意冒险去当女佛爷做没本钱的买卖,那就只好退一步,去做做本小利大的 买卖啦。我告诉你,新疆的打火石十分紧缺,贵得邪性:在北京卖两三分钱一粒, 到新疆要卖两三毛钱一粒,有的地方,还能卖到五毛钱一粒。还有,新疆有的地方 止痛片也贵得不行:那里有许多人是老烟鬼,以前抽鸦片、扎吗啡,现在弄不到鸦 片和吗啡了,瘾头发作的时候,只好用止痛片代替。因为止痛片里含有少量的咖啡 因。在北京两三分钱一片的止痛片,到新疆要卖五毛到一块钱一片。这两种东西体 积都不大,装满半个旅行包,带到新疆,少说也够一年半载花消的。” 我琢磨了半天,觉得卖止痛片有点儿近似于贩毒,不想沾它,就决定跟人家跑 一趟新疆,暂时专卖打火石。我不图发财,只要能藏得住身子,以后看情形再随机 应变。 我的出路商量好了,接着商量苏老师的事情。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们这五个人 全都是平民百姓,什么特殊关系、强硬来头都没有,所以商量来商量去,几乎一个 可行的办法也没有定下来。她们只是劝我赶紧离开北京这个是非之地,至于营救苏 老师的办法,让她们慢慢儿去想。反正树倒不能猢狲散,我走了,她们四个只要不 被抓走,只要还能活下来,一定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即便不能把苏老师救出来, 至少也要想办法接济她。李淑英甚至说:如果用得着人,她一句话就能叫来二三十 个小伙子,还都是豁得出命来的。当然,事情还不到动武抢法场的地步,这样说无 非为了安慰一下我,并没有什么用处。 时间不饶人,不能再拖。很快我跟李淑英的那个姐儿们见了面,说好了由她带 领我先走两趟。看外表,这个人挺机灵的,还不“挂相”。她自己以前也卖过火石, 门路熟,帮我到火石厂去用三块多钱一斤的最低价格买了十斤下脚料,只是长短不 太整齐而已,使用起来完全一样,零卖的时候,长一些的还更受欢迎。买好了火石, 她又再三劝我,不论我卖还是不卖,也要带几瓶止痛片去,因为到了牧区,找帐蓬 过夜,你给钱人家不稀罕,不一定留你;如果给几片止痛片,倒有可能留你住下。 我抱着“听人劝、吃饱饭”的心情,果然也买了两大瓶A.P.C .,每瓶一千片。 我们俩人买了到武汉的火车票,大家送我上了车。到武汉以后,给大爷发了一 封“平安信”,再买一张到乌鲁木齐的票子,我终于踏上了去“广阔天地”的茫茫 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