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 负荆请罪当说客 我以一个职业编辑所特有的快速读稿的本领,只用了半个上午和大半个下午的 上班时间,加上中午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就粗略地但仍不失认真地把这部长达 十五六万字的记事看完了。 掩卷之后,我激动万分,也悔恨不已。突然之间明白了那么多他们结合的“内 情”或曰“真相”,我感到这已经不是我能不能谅解他们的事儿,而是应该马上请 求他们谅解我才对了。心中负疚,哪里还等得及耗到星期日的中午再到他们家里去 “作客”并“畅谈”?看看手表,才五点多钟,离下班还有一个来小时,但我已经 再也坐不住了。借了个因由,跟室主任打了个招呼,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就蹬上自 行车,再次奔台基厂而去。 正赶上下班时间,马路上车辆十分拥挤,从白石桥到台基厂,路并不太远。却 足足蹬了一个多小时才到。电梯上升的加速度,增加了我的忐忑不安和惶恐羞愧。 到了我要去的最高的那一层楼,电梯的门开开,乘客们先后走了出去,电梯里只剩 下了我一个人。我不能再犹豫了,正要迈腿,一抬头,看见一男一女并排站在电梯 门外面,像是在迎接我的样子。啊,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男一女不是别人,正是 我要登门拜访并致以歉意的求真夫妇! 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脸色有多么尴尬,略为迟疑了一下,才硬着头皮迈出电梯, 羞涩地迎上前去。热情奔放的女主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尴尬,一面像孩子似的 蹦跳着拉住了我的手又摇又晃,一面像连珠炮似的格儿格儿地笑着说: “怎么样,我就猜到我们一家子是绝不会等到星期天才来的!要不,怎么叫做 一家子呢?这就叫‘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嘛!小妹妹开句玩笑,大哥哥还能往心 里去,不依不饶么?来,快进屋,那天特意为您买的樱桃白兰地,还没有开封呢! 不管怎么着,今天咱们要是不把它喝干了,就不算是‘酒逢知己’了!” 女主人的谈笑风生,顿时把难堪的局面扭转了。我脸上的尴尬,也消退了许多。 我见他们两个服装整齐,还拎着提包,像是要出去的样子,刚要举步,又迟疑地站 住了问: “你们是不是要出去呀?” 求真笑了笑,解释说: “是这么回事儿:她是独唱演员,今天晚上有演出任务,我不过是个‘跟包儿 的’,顺便看个热闹而已,去不去都不打紧。你我久别重逢,来一个通宵长谈,比 去听她瞎嚷嚷强多了。再说,她那两下子,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早领教够啦! 不要管她,让她去嚎她的,咱们进屋,来一个畅饮畅叙,等到咱们俩‘酒阑人醉玉 山倒’,她也该‘歌罢舞歇子夜归’了。” 我听说求真要放弃欣赏夫人的演出,在家里陪我,意有不忍,正想阻止,开电 梯的女同志见我们只顾站着说话,不提下楼不下楼,催上了。女主人看了一下手表, 颇为痛快地说: “今晚上我的节目排在下半场,要到八点半才上,还有两个钟头呢!不着急, 只要八点钟以前赶到剧场来得及化妆就可以。今天你们老朋友聚首,我是‘外人’, 插不上嘴,就让我当个‘主妇’, 负责接待吧!别看你是突然袭击,我事先毫无 准备,一刻钟之内,不给你搬出三个盘四个碟来,算我神通不广大,道行不到家, 不是个好主妇!不过不给剧院打个电话去,临开演了还不见我的影子,后台主任非 派人赶到家里来不可。还是让我下楼去打个电话,先通知他们一下吧!”说着,做 了一个“请进房”的手势,一转身,钻进电梯里去了。 求真满脸春风地嘻嘻笑着,连扶带推地把我引进房去。他对于“贤内助”的当 机立断和殷勤好客是颇为满意并唯命是从的。我既然看过了他的自述,对我这位 “一家子”的性格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对她的豪爽也颇为赞赏了。进了房,求真让 我在沙发上坐下,一面沏茶,一面解嘲似地对我说: “我的这位太太,在自己人面前,热得就像一盆火。她这种火燎燎的性格,陌 生人大概是看不惯也接受不了的。要不,前几天何至于招得老兄肝火大发,损了我 一通,就拂袖而起,掉头而去呢?” 我歉意地笑了笑,赶紧当面认错说: “这正是今天我要特地向你们道歉的。我认真地回想了一下,之所以会造成上 次的误会,原因也许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主要还是我那古怪的性格在作祟。经历了 二十多年的囹圄生活,或多或少也磨掉了我的一些棱角,对于国家大事,似乎超脱 多了,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锋芒毕露地仓促表态、大发议论;可是在朋友之间,特 别是患难与共的好朋友之间,我这不随和的性格,不但没有完全改掉,反倒变本加 厉,越来越不好说话了。一旦发之于内,必定形之于外,既不看效果,也不顾影响, 不是了解底细的自己人,根本无法理解也无法谅解的。我对于尊夫人的误解,很可 能还是一种劳改后遗症在作怪,因为在劳改队里几十年间不接触异性,对女性特别 是现代的女性缺少了解,心理有些变态了。要不,何至于‘廿年一觉清河梦①,醒 来依旧故态萌’,直到今天,还是单身一人过日子?” -------- ① 清河──指原属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工作处、现属北京市劳改局的劳改农场: “清河农场”。地点在天津市宁河县境内,靠近京山铁路的茶淀车站,因此习惯上 也称“茶淀农场”。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曾经有数百名“右派分子”集中在这里 强制劳动改造,时间长达二十多年之久。本书作者就是被强制集中在这里劳动改造 的右派分子之一。一九七九年年底落实政策回到北京,曾写有一些诗词自况,其中 有“廿年一觉清河梦,醒来依旧故态萌”之句。 求真见我认真地在做检讨,不由得笑了起来说: “咱们俩,是患难与共、推心置腹的密友,对你老兄的性格,不说是‘洞悉肺 腑’吧,至少也是‘略知一二’的。对这件事情,我知道是你老兄产生误解了。我 这个太太,不同层次和不同了解度的朋友对她有很不同的看法:有说我娶了个年轻 漂亮的妻子,艳福不浅的;有说我们俩人分属两个体系,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也根 本不相配的;多少知道一点儿她的历史的人,还有谴责我压根儿就不应该娶这样的 妻子的;而知道我们结合经过的朋友,则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再也没有比 我们更合拍、更美满的婚姻了。真是见仁见智,什么样儿的说法都有。我呢,只抱 定一个宗旨:妻子是我一个人专有的,与外人无关,别人说好说坏,我一概不理, 也不去加以说明解释。但是对于老兄的误解,我却不能无动于衷。我不能因为有了 这样的妻子而失去你这个老朋友。何况在拥有妻子与保有朋友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任 何矛盾呢!正因为如此,我们掂掇再三,才决定把根本就不能公开的家庭绝密档案 在你老兄面前公开了。我们都相信,只要你看完了这篇记事,对姗姗的误解就会冰 释。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是不是这样,老朋友?哈哈!” 我们正相顾大笑中,女主人打完电话回来了。见她回来,求真赶紧来一个“王 顾左右而言他”。房间里一出现她,也立刻热闹起来,充满了欢声笑语。女主人一 面和我搭讪着说话,一面挪开小圆桌上的花瓶,从食品柜里搬出香肠、皮蛋、花生 米、兰花豆来,装了四个小碟子,又拌了一盘西红柿,开了一个肉罐头,接着打开 煤气炉,炒了一个火腿鸡蛋。果然不出一刻钟工夫,就摆上三个盘子四个碟子来。 最后她洗了三个高脚玻璃杯,开开那瓶原就为我准备的樱桃白兰地,把杯子全斟满 了,这才解去围裙,笑容可掬地连称“不成敬意”,恭肃入席。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剩给我的,也就只有“恭敬不如从命”这一条路了。 在朝阳农场那阵子,尽管我对求真的生平个性都十分了解,但由于没有喝酒的可能, 因此独有对他的酒量如何,心中无数;今天第一次对酌,发现他们两口子还都能喝 几两,相形之下,倒是该我甘拜下风了。上一次是话不投机,这一次是酒逢知己, 故交叙旧,新知初会,加上酒助谈兴,话助酒兴,随着剩酒的越来越少,话题却越 扯越多:诉了一会儿别后离情,谈了一阵子目前处境,真是无尽无休,无止无歇。 说着说着,自然而然地就说到了求真的那部手记上去。我这个文学爱好者,勉 强也已经跻身于作家的行列,说“文章是自己的好”倒还不至于,只是眼高手低, 真正够得上水平能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文章却实在不多。可求真的手记,一者因 为这是故人不打自招的“供词”;二者落笔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要拿去发表,因此完 全发自心声,没有一丝一毫要迎合某一位领导人的口味或遵循某一位文艺家的理论 进行创作的意思;尽管只是平铺直叙的琐碎记事,我也只是匆匆地流览了一遍,但 对其文字之清新流畅,其结构之奇巧独特,其形式之兼收并蓄,其抒写之泼辣大胆, 以至对其印象之难以磨灭,其余味之可资咀嚼,其结局之耐人寻味,其涵义之发人 深省,竟使我萦萦于怀,梗梗在心,掩卷之余,仍久久不能忘却,急于想找到作者 一探下文究竟。我之所以等不到星期天中午就提前来访,一方面固然因为自己办事 孟浪,不赶紧来致以歉意于心有愧;另一方面,也是想来听听求真的记事中所未曾 写到的“不足与外人道焉”的隐秘关节。这会儿与他们两个相对共饮,我岂能当面 错过机会?于是在做完了“自我检讨”之后,我的话锋一转,就扯到这篇奇文上去。 尽管我生平最恨拍马,从来不曾对任何人当面奉承,说一些违心的拜年话;可是对 于这篇记事,我却以一个文学评论家的口吻说了许多赞叹之词。我甚至表示:可惜 我不是文学书刊的编辑,不然的话,哪怕再坐十年牢,也要把它公之于世。说到这 里,我的话锋又一转:只是可惜故事说到最紧要去处,却嘎然而止了,作为一部小 说,在完整性上似乎稍嫌不足。为此,我要求他们把这个没有写完的故事继续写下 去,然后由我想方设法拿去发表或出版。 求真听完了我的这一篇“说词儿”,放下筷子,莞尔地笑了。他说:他虽然从 青少年时代开始就爱好文艺,也写过不少诸如此类的作品,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要 用文艺这个工具或武器来为政治服务。他说他原来是个医生,现在是个医学科学研 究者,他为人民服务的手段是医学,而不是文学。如果因为他爱好文学也写过文学 作品因而也可以称之为“文学家”的话,那他也只能算是一个“沙龙文学家”而已; 而且他的文艺沙龙成员,只限于他们夫妻二人,从不许外人参加。就精确的概念而 论,他的文艺沙龙,应该说仅仅是一个“家庭沙龙”。因此,他一方面谦逊不已, 请我不要高抬他;一方面又恭谢不迭,请我不要毁坏他。──他举当时正在批判的 电影文学剧本《苦恋》为例,认为目前文艺界的气候,仍处在春寒料峭的季节,似 乎还不到百花齐放的时候;他这枝特殊品种的“花儿”,如果不合时宜地开放出来, 其结果无非是早早地凋零枯萎,如此而已。 说了半天,归结为一句话:对于我的热心和好意,他心领了。说到没有结束的 故事,他叠着两个手指头,笑指着夫人说: “这是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各人写各人的遭遇和经历。老兄要知后事如何, 且听‘内子’为君慢慢道来吧。我不妨可以泄露一点儿天机给老朋友:她的记事, 不但也写出来了,而且比起我的来,不知道要精采多少倍呢!” 女主人见丈夫把买卖推到她那里去了,毫不怯阵,没等我开口,就把话茬儿接 了过去说: “首先我揭露:‘外子’适才所云,其实并不尽然。我们这个家庭文艺沙龙中 的作品,有的已经不仅仅只限于在我们夫妻之间观摩欣赏了。就拿今天晚上我要演 出的两支独唱抒情歌曲《怀念》和《爱园里的蜜果》来说吧,就是我写的歌词,求 真谱的曲子,开始也只限于在我们这个家庭文艺沙龙中吟唱,他乱弹琴,我瞎嚷嚷, 只供自我欣赏的;后来由于录音带装错了盒子,让朋友借走,又被辗转翻录,如今 居然在社会上流行了起来,我们就是想阻止,想否认,事实上也不可能了。再说我 们的这两篇记事吧,之所以要写,本只想把当时的事实经过用文学的形式记录下来, 等到我们都年老了,脑子里的记忆都淡薄了,再来细细地回味的,谁也没有计划过 要在哪一天拿出来给哪位朋友去看;没想到我的两句笑话,惹恼了你这位贵客,弄 得求真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还是我的建议,叫他把他的这篇记事寄去给你看,目的 是让你对我们的结合经过特别是我的个性有一个大致的了解,从而希望能够取得你 对我的理解和谅解。这一来,我们的家庭沙龙文学又一次离开了家庭,扩大到局外 人的范围中去了。我想:我们的沙龙歌曲既然可以走向社会,我们的沙龙文学也未 始不能公诸于世。我的记事你要是想拿去看,原则上我并不反对……” 我听她已经吐了口,不等她把话说完,赶紧钉住了她问: “那么,你是不反对把这两篇记事都拿去发表的啰?” “不,我反对。”她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还抿了一下嘴,以示无庸置疑,不用 再商量。“我只同意把记事让你拿回去看。我想:求真的那篇记事,只记下了我们 之间三天的经历,对于我,你所看到的,不过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并不能反映 我这个人的全貌。看了我的记事,也许可以让你对我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当然, 一个人的一生是漫长的,了解一个人,不能只看我们写的两篇记事。更多的了解, 还要通过以后的交往自己去观察嘛。” 我还有点儿不死心,继续做说服动员的工作: “我看求真的记事里,你们不是有一段对话专门讨论如何拿起笔来把从事文学 创作活动作为你们的终身业余爱好和人生的奋斗目标吗?怎么理论上承认,实践上 否认,抽象的肯定了,具体的又否定了?说到底,是不是怕把你们的罗曼史公开出 去呀?” 她笑着举起了酒瓶,一面给我斟酒,一面说: “你不要跟我来‘用子之矛,攻子之盾’这一套。要论我的性格,你公布我的 任何秘密我都不会害怕,更何况在我的眼睛里,世界上根本就无所谓秘密。退一步 说,即便有不便于公开的东西,我把主人公的姓名改一改,把记事变成小说,谁还 会来寻根究源不成?说到底,我们不同意把这些记事拿去发表,根本的原因还是刚 才求真说的那句话:从种种迹象来分析,我们认为今天的中国文坛,正处于刚刚解 冻阶段,百花齐放的文艺春天,好像还没有到来。我们的记事,写的是今天这个社 会,下笔的时候,因为是写给自己看的,所以怎么想就怎么写,无所顾忌,也不知 道避讳,难免在有的地方要触及时弊,为当政者或当权者所不欣赏。不像你的作品, 写的是一百多年前的社会,下笔的时候就想到要给别人看的,行文布局,都经过再 三斟酌。所以,在这个时候急于把我们的作品拿去发表,可能还不是时候。如果为 了求得发表而作迎合式的删削和修改,我们又绝不会同意。何况这还是我们的绝密 家庭档案,本来就不适合公开发表的。不过按照英美等国对‘绝密档案’的保留期, 一般也只是二十最多三十年,我们的绝密档案只是个人档案,不是国家档案,那就 等二十年之后再看能不能空开发表吧。我们两个,论年纪虽然还不算太大,但是经 历过的生活,体验过的辛酸,却是相当丰富多采的,对人生、对社会,很可能比你 老兄还要超脱一些。怎么样,我这么固执,是不是出于你的意料之外,又一次叫你 生气了?” 我赶紧笑笑,把手中的杯子举了起来,抿了大大的一口,表示我并没有生气。 正想再旁敲侧击地劝说几句,求真在一旁憋不住了,打开了边鼓说: “我说吴兄,你见好就收吧!别再强求了!姗姗今天肯于把她的记事给你看, 而且答应二十年之后考虑是不是可以公开发表,就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简直就像 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啦!要知道,她这篇记事,可是除了我之外,还没有给第二个 人看过呢。要不是你看过了我的记事,已经看到了她的一个侧面,她是不可能主动 转过身来让你再看她的另一个侧面的。你再强求,还要拿去发表,她主意一变,你 可就连看也看不成啦!” 我一想,似乎也有道理。再说,文章我还没有看见呢,谁知道她写的东西水平 如何,有没有求真那点儿道行?如果确实不错,也真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到时候再 来做工作,也还不晚嘛。于是我就听从求真的劝告,决定走一步看一步,不再苦苦 相逼。 三个人一边聊着一边喝着,不知不觉间居然把一瓶樱桃白兰地喝了个精光。好 在这种酒度数不高,酒精的含量不大,要不然,很可能那天晚上姗姗上不了舞台, 我也回不了家了。 为了早点儿拿到姗姗的稿本好回家去连夜拜读,也为了让姗姗早点儿赶到剧场 好化妆,我请主妇为我煮了一碗汤面,匆匆吃罢,赶紧要过稿子来。她的稿子装订 整齐,字迹清楚而娟秀,封面上写的是:《苦难中的奇遇──我和“老天真”的故 事》,篇幅似乎比求真的那不还厚一些。稿子拿到,也顾不得跟求真多聊了,蹬上 自行车,用最快的速度往紫竹院赶。好在这时候马路上的车流量小多了,等我回到 我那间一居室的单身宿舍,趟到了床上扭开床头灯,一看表,才刚过八点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