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儿国里的“开戒唐僧” 1957年,经过镇反、三反五反、肃反和反右洗礼的北京城,街道居民中出现了 一批有这样那样轻微问题无法安置工作却又并未触犯刑律的妇女,诸如被机关、工 厂、学校开除的小偷儿、破鞋、女流氓之类;还有一些,则是自身并无罪错,家里 却颇有财产,因此根本想不到要去工作的当时称为“寄生虫”的大小姐、姨太太们。 王得利把他的“清理阶级队伍论”又往前推进了一步,提出用动员和强迫相结合的 手段,把这一类妇女组织起来劳动生产,以便控制在公安局的势力范围之内。也就 是说,把这些游手好闲的女人们集中起来,第一是免得她们穷极无聊,惹事生非, 扰乱首都治安;第二是培养她们的劳动习惯,逐渐过渡到自食其力,用实例阐明 “不劳动者不得食”这一共产主义的最基本原则。至于干活多少,赚钱不赚钱,倒 是次要的。 这一建议不但时髦,也完全贴合当时的形势和理论。领导经过讨论,批准了他 的建议和具体的方案,并决定在芦沟桥附近开办一个卢沟桥砂石厂,专门组织这一 类妇女去筛砂子,以供应首都建设的需要。为了让王得利通过实践更好地总结、提 高、发挥他的建设性理论,特任命他当这个砂石厂的厂长兼政委。 海南岛上的红色娘子军连,由一名男性干部去当政治指导员,一方面有它的历 史和干部配备等等原因,- 方面也因为有洪常青这样品格高尚完全可以信赖的优秀 干部。更主要的还是因为电影情节的需要,不得不违背历史事实杜撰或曰创造出这 样一个男性政治指导员来,因为实际上娘子军连的指导员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但 是北京市公安局成立全由妇女组成的卢沟桥砂石厂,竟任命这个才二十五岁的青年 干部去当厂长兼政委,却不能不说是一大失着。至少是对这个人的道德品质估计过 高,而没有把他的老婆一起调去,更是错上加错。于是主观因素加上客观条件,使 他几年来官运亨通扶摇直上的人生道路从此急转直下,走上了下坡路,也显出了原 形。 卢沟桥沙石厂的干部和工作人员,当然不止王得利一个人,但不是女的,就是 老头儿,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则只有他一个。当时厂里有个统计员叫董新民,日伪 时期在伪军中当军法官,抗战胜利以后伪军接受改编,又当上了国民党部队的军法 官,解放前夕这支国民党部队起义,他又成了“起义军官”,继续留用,因此被戏 称为“三开干部”。只是解放后政府没用他继续当审判官,而是被转业到老家北京 市来,由民政局安置到公安局工作,又由公安局分配到卢沟桥沙石厂当统计员。1957 年他既没有在座谈会上发过一句言,也没有写过一张大字报,但是整风办公室为了 完成那百分之五的右派比例,只好搜集他平时的言论据此分析并联系他的历史渊源, 划他为右派,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1962年也被集中到三余庄,而且跟我是一个 班。 王得利在当砂石厂厂长之前,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有过“爱情游戏”之类的罗曼 史,但在卢沟桥砂石厂,他却变成了女儿国里的唐僧,主动愿意跟他“结善缘”的 女人,还真不是少数。 凭良心说,在王得利的一大堆情妇中,大多数不是破鞋就是女流氓,跟她们瞎 对付,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这些女人,除了懂得上床之外,并不懂得什么叫爱情。 另外少数的几个人当中,真正使他动心的只有一个;真正把整个心交给了他的,也 只有一个。 使他动心的姑娘叫白冰如,二十一岁,原是北京大学新闻系的三年级学生,是 “百花学社”的中坚分子之一,也是头- 批戴上右派帽子的大学生之一。她是个资 本家的女儿,家里多少还有点儿底子,至少不会缺她一个人的吃穿,因此校方给以 监督劳动的处分后,她不愿接受,主动退学回家,靠父母扶养。白冰如在学校里按 政策准许退学了,在街道上,按公安局的政策,却正好是“组织劳动”的对象。 “组织劳动”不是处分,加上当时全国都在热火朝天地大跃进,“我们都有两只手, 不在家中吃闲饭”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半动员半强迫的,就把她从衣食不缺的家 中“请”出去了。 到了砂石厂,白冰如才知道跟她一起劳动的妇女不是从旧社会过来的暗娼,舞 女、姨太太,就是新中国产生的流氓、盗窃、小破鞋,只有她一个人是政治犯,而 且筛砂子、运石头的活儿相当重,比较起来,真还不如跟右派同学- 起去郊区农场 监督劳动的好。 当时的青年学生,尤其是青年团员们,有了想不通的问题,总是习惯于找组织 领导谈谈。于是,这个被开除了团籍的共青团员,找到了砂石厂的最高领导和党的 代表王政委,如实倾诉了自己的苦恼和想法。 在砂石厂的大小娘儿们中间,不论是相貌、风度还是文化水平,白冰如都是佼 佼者,简直就像鹤立鸡群一般。王得利自从总管这个女儿国以来,不费吹灰之力, 就划拉了七八个大姑娘、小媳妇儿。但是“来得容易的不值钱”,没过多久,就对 这些脸皮死厚的风骚娘们儿缺少兴趣了。他盯上了白冰如这个与众不同的佼佼者, 总想占有。但是此人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无法在打情骂俏中撩拨勾引。今天白 冰如自己找上门来,真是天从人愿,于是立刻换了一副庄严的面孔,向她发动进攻。 白冰加虽然是个政治犯,但终究还是个未出校门的学生,在政治上却又十分幼 稚。她犯的虽然是“反党”的错误,对党却又是忠心耿耿。在她的心目中,王政委 虽然比她大不了几岁,却是个解放前就参加地下工作的老革命。作为政治委员,既 是党的代表,也是党的化身。她是个在政治上翻了船的不幸落水者,求生的本能, 使她笃信每- 只向她伸过来的援救的手,不敢也无暇去怀疑人家是否居心叵测,会 不会趁人之危捞取点儿什么。于是一个无心,一个有意;一个是忏悔过错的罪人, -个是普度众生的救世主;一个以赤子之心向慈母般的党组织敞开了自己的胸怀,一 个却借党旗作掩护施展了他的猎艳阴谋诡计;一个经过极痛苦的思想斗争把对方认 作天下第一大好人而献出了贞操,一个则心情愉快地以摘去她的右派帽子为代价换 取了肉体和精神上最大的满足。在王得利的猎艳史上,大概这要算是他最自豪的一 页了。 把自己整个心儿交给王得利的,是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风骚女人,名叫李丽。 这个女人,本是韩复榘手下一个军长马继武的第十五房姨太太,如今孀居在京, 有一座房契上写着她名字的小洋楼,手头积蓄也颇不少。她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 由于一向养尊处优,保养得好,加上善于修饰,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六七岁年纪。对 她来说,下半辈子的衣食住行,是不成问题的,有没有工作根本不在话下,反革命 家属的政治身份也无关紧要,当务之急,倒是难耐孤衾独宿的寂寞凄凉。本来,以 她富有资财、婆色未衰加上并无子女这几项优良条件,再婚另嫁或招一个单身男人 进家来都不是难事;只是自从十七岁当姨太太以来,瞒着丈夫,吃惯了嫩草,对于 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不但不感兴趣,简直看见了都感到恶心。北京解放十年来,她之 所以宁可打野食却不肯结婚嫁人,根本的原因在于她的被窝儿里并不缺少小伙子, 而且经常可以换换口味。倒贴几个钱,对她来说,倒是不在乎的。只是如意算盘不 如意,没想到社会上大跃进,他家里也大跃进,舒适漂亮的小洋楼住不成了,- 跃 跃到芦沟桥边儿上来,白天筛砂子,夜里睡大炕,“人”的概念,只不过是劳动力 而已,从这个概念出发,一个人跟- 头牲口也没有多大区别。她一者吃不了劳动的 艰苦,二者耐不住欲火的煎熬,每逢入夜,躺在梆梆硬的火炕上怎么也睡不着,老 是唉声叹气,气恼不已。 对于李丽解放前的冤孽和解放后的风流账,作为政委的王得利当然知道一些。 不过一者李丽比他大十多岁,二者嫌她阅人已多,三者王得利正交桃花运,身边并 不缺少女人,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大有人在,从无空房之忧,因此一时半会儿的, 还注意不到她的头上。 但是流水无情,落花有意。李丽自从来到砂石厂这个女儿国,男人只有极少数 几个,年龄在四十岁以上者居多,其中头面整齐点儿的小伙子,仅有王得利一人。 开头的时候,慑于他政委身份的威严,李丽不敢存有非份之想;但是不久之后,关 于王政委是个“博爱主义者”以及夜无虚度的消息悄悄儿地传了开来,李丽才决心 以自己的徐娘之姿,也去参加竞争者的行列,用她与众不同的风韵与手腕,一心要 击败那些山麻雀似的小妞儿,花蝴蝶似的俏娘们儿,从而把这个风流倜傥的年轻首 长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中。 一个完整的捕猎方案,在她头脑中逐渐形成了。 砂石厂每两星期休息两天。有一次公休,李丽盛情邀请王政委到她家里去作客, 表示要露一手她的拿手好菜。王得利吃惯了的嘴儿、跑惯了的腿儿,到属员的家里 去“访问”,是名正言顺的份内之事,就慨然答应了。 李家的小洋楼上下两层,干净明亮,掩映在几棵古槐的清影之中,显得幽雅而 舒适。上下五六间房间,只住着李丽和她一个还未结婚的弟弟李明。这天王得利一 进门,小客厅里已经摆下了李丽亲手烹调的美味佳肴。李明还在厨下炒菜做汤,只 有李丽一人作陪,二人对酌。待客的陈年佳酿,还是老军长当年留下的秘方配制的 药酒,不但香甜醇美,而且具有- 种意想不到的效用。三杯下肚,李丽面泛桃花, 眉目传情,莺声燕语,半醉半痴,直撩拨得王得利脸热心跳,难耐难禁。好不容易 等到席终,李丽推开杯盘碗盏,恭请政委上楼到她卧房里去小坐待茶。王得利借酒 装醉,两眼发直,脚底下拌蒜,朦胧恍惚,腾云驾雾一般,由李丽半搀半扶地架到 了楼上,在沙发上靠着。李丽给他沏上了茶,又给他削了一个雪花梨,切成七八块, 用一根牙签挑着,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了。李丽先小声地清唱了一段《玉堂春》里 的《三堂会审》,接着打开电唱机,放了几段舞曲。从舞曲扯到跳舞,王得利推说 不会跳,半真半假地一定要李丽教他。李丽是个中老手,慨然应允,当时就拉起王 得利来,合着音乐的节拍,在房间里转起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跳着跳着,两人越搂越紧,终于难解难 分。王得利假装不会跳,一进一退之间,两人撞了个满怀,一个趔趄,正好一起滚 到了床上,就势接茬儿在床上翩翩起舞,尽兴而罢。 尽管李丽要比王得利大十二岁之多,王得利是个捡煤核儿出身的穷小子,从小 在下层社会长大,解放以后才当上了官儿,对于风月场上的那一套,除了跟和他一 样出身的土妞儿们鬼混过一阵子之外,并没有太多的经验;而李丽却是个军长的姨 太太出身,见过大世面,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正所谓“久经沧桑难为海,除却巫 山不是云”,只要她拿出当年迷惑军长大人与其余十几个姨太太争宠的一半儿手段 来,就足以使王得利神魂颠倒难以自制了。 对王得利来说,尽管偷嘴儿吃并不是头一次,而且个打个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大 姑娘、小媳妇儿,可是这些娘们儿比起李丽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道行和本事 都还差着老大一截儿。自从他来到砂石厂以后,最初上手的几个,大都属于“土鳖” 一类的角色,除了会脱裤子,根本不懂什么叫“情趣”。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把注 意力转到白冰如身上去。照他想:白冰如是个大学生,一定会有另一种滋味儿。没 想到白冰如之所以肯于就范,只是拿自己的身子去求得摘除右派帽子而已,实质上 不过是- 种非等价交换,做的是一笔生意,其间毫无情爱之可言。何况她还是个真 正的大姑娘,就是跟王得利睡到了一个被窝儿里,也只是听凭人家随便摆布罢了, 因此王得利把白冰如的贞操拿到手以后,对于她的肉体,也就不是那么感兴趣了。 这一次,尽管李丽的年龄比他要大十好几岁,而且分明是李丽设下的局子,引 诱他就范的,但是一旦领略了这个人间尤物的香艳风骚之后,王得利方才懂得男女 之间的情趣除了上床之外,还有这么多题目;就是上了床,居然竟还有这么多的花 样!经此- 役,王得利算是真的拜倒在李丽的石榴裙下,爱上她也服了她了。 从此以后,砂石厂王政委的单身宿舍里,白天黑夜总能看见李丽的身影儿进进 出出;星期假日,李丽的小洋楼里也总是不短王得利这个贵客。李丽擅长品箫,还 炒得一手好菜,嗓子也甜,唱戏唱歌都十分迷人,跳起舞来更是婀娜多姿。一进了 李丽的家,王得利就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一个其实也很漂亮的老婆了。 由于李丽家里还有个弟弟,两人白天相会,不能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未免意 有不足。一者出于对李丽的深情感恩图报,二者出于把多余的眼晴打发得远远的, 图一个眼前清静可以尽情欢乐无所不至,王得利通过他的好友把李明介绍到公安干 校去上学。那学校在朝阳门外神路街,当然是住校的。学校里功课一忙,训练一紧, 李明连星期假日也不一定回来。从此,李丽的小洋楼,就是他们俩人的天地了。 但是“好景”不长,有道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更何况王得利在砂石 厂独霸女儿国,也过于明目张胆、肆无忌惮了点儿。过了一段时间,风声终于传到 白芸的耳朵里。这个治安协理员破案挺有一套的,事情轮到自己的头上,却不知道 应该先把证据抓在手里,醋劲儿一发作,当时就告到了分局长张明那里。张明派人 到砂石厂去调查,厂里仅有的几个工作人员大都已经成了王得利的亲信,女干事们 好处也早得够了;还有几个男同志,老则老矣,情妇之多,只怕并不亚于王政委, 因此人人向着王得利,指天发誓,力白其无。至于女儿国里的国民们,不论是否沾 有雨露之恩,从“姐儿们义气”出发,从王政委的“宽和仁厚”出发,众口一辞, 一曰不承认,二曰不知道。调查者只好以“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回报。 分局长一者不想把事情闹大,二者想想那样的女儿国派个小青年去当政委,难 免有瓜田李下之嫌,就派了个老太太去接替政委的职务,把王得利调回分局里还当 他的科长,以缓和两口子的醋海风波。 王得利回到分局之前,没有忘记他许下的诺言,想方设法,为白冰如摘去了右 派帽子,把李丽安置到一家与公安局有业务联系的照相馆去当营业员,另几个曾经 侍寝过的姐儿们,也都给她们介绍了正式的工作,以示公安局堂堂政委,绝非白占 便宜的小流氓可比。 这一场戏,虽然以风流云散作为暂时的结束,却也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单 单就瞒住了白芸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