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中国的古典通俗小说,从唐初到清末,流传下来的,估计大约一共有一千二三 百部(据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辑的《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共收录 小说1160部)。由于时代的变迁,语言的进化,文风的改换,认识的提高,这些小 说的原本,大都不适合于今天的青少年阅读。严重的,是内容宣扬封建迷信,根本 不能适应需要;就是一般的甚至优秀的,至少也程度不同地存在着语言文字不规范、 不健康这样的问题。因此,时至今日,继承、普及古典文学,不能单单停留在标点、 校勘、注释的现状上, 而必须从内容到文字进行全面的改写。 关于这个观点,1985年5 月我曾经在武汉召开的全国首届历史小说座谈会上大 声疾呼了一下子,得到了一些与会代表的赞同和支持。特别是花城出版社的代表, 还要我身体力行一下:约我先把鲁迅先生定为“清末狎邪小说压卷之作”的吴语方 言小说《海上花列传》改写为普通话。 此稿正在改写中,花城出版社的领导因怕没有印数而撤消了选题。但我的改写 工作并没有中断。稿成以后,1991年改交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可惜“正本”还没 出来,由于管理上的问题,原稿从出版社流失,被不法书商潘希一伙儿盗印了两版 计十几万册。书的印制质量极差,错别字连篇;但从此书的被盗印,恰恰说明了经 过改写的古本小说特别是方言小说,是深受广大读者欢迎的,“花城之虑”,纯属 多余。 为此,在那以后的几年中,我一方面责成北京燕山出版社追查不法书商潘希的 下落与责任,并要求出版一部“正式”的、质量说得过去的《海上花列传(普通话 改写本)》,以挽回恶劣影响,但此事至今没有结果;一方面继续埋头做古本小说 的改写工作,迄今又完成了两部:一部是《九尾龟》,一部就是《济公活佛全传》。 《海上花列传(普通话改写本)》完成以后,当时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的总编 辑马振同志很欣赏我关于改写古典通俗小说为现代标准普通话的主张,一方面打算 调我去担任副总编辑,组织一批对此工程有兴趣的作家专门从事这一工作,一方面 让我先进行《济公全传》的改写。可惜当时的民间文艺家协会领导人认为中国的古 典通俗小说“不属于民间文艺范畴”,不同意这一选题。于是我调到民间文艺出版 社去的计划落空,花了一年多时间改写完成的《济公全传》,也没有机会出版,由 马振同志出面抹稀泥,只付了二百块钱的“退稿费”了事。 以上算是“引言”,下面说说关于《济公传》的一些事情。 济颠活佛的故事,在我国民间流传很广。明清以来直到解放前夕,除小说外, 南北两地的书场、舞台,时有演出。特别是在江南,几乎人人心目中都有一个衣衫 不整、蓬头垢面、手拿破芭蕉扇、到处为弱小者打抱不平的济公形象。 描写济颠活佛故事的小说,最早的当是《红倩难济颠》评话。但只见于明晁瑮 所录的《宝文堂书目》中,未见传本。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中,可以看到一 些有关济颠的事迹,并得知在明代嘉靖(1522-1566 )年间,杭州即有说书人演讲 济颠故事。明隆庆三年(1569),杭州刻有《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录》一卷,不分 回,题“仁和沈孟柈述”,卷首有像,像后有赞。此书现藏日本内阁文库,国内已 无原本。全文见路工编《明清平话小说选》第一辑(1958年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出 版)中。 清康熙年间, 坊间刻有《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文前有绣像二十四幅 (北京图书馆有藏本,可惜是朱印的,线细色浅,无法复制),正文分为三十六则, 题“西湖香婴居士重编”、“鸳水紫髯道人详阅”、“西墅道人参定”,卷首有香 婴居士在康熙七年(1668)写的自序。 香婴居士即王梦吉,字长龄,杭州人。他重编的《新镌绣像麴头陀济颠全传》, 内容跟《济颠禅师语录》基本上相同,只不过在书前从《西湖二集》第二卷中采入 宋高宗赵构、宋孝宗赵眘(音shèn 肾)的故事,书后加济颠圆寂以后的轶闻数则, 并分出回目而已。 此书大连图书馆有藏本,北京图书馆有山东泊镇的翻刻本。故事梗概:宋代临 安有个疯癫和尚,本是紫脚罗汉后身,投胎到浙江天台(音t āi 胎)县李家,俗 名李修元。后来到杭州灵隐寺出家,拜远瞎堂长老为师,法名道济,讹传为济颠。 道济为人放荡不羁,结识王公贵族,出入教坊妓院,游戏街头巷尾,专治疑难杂症。 寺中寿山福海藏经楼坍塌,济颠手持化缘簿到毛太尉府,请施钱三千贯,以三日为 期。太尉不予理睬。不久,太后梦见金罗汉现身,如数布施,大楼方才得以建成。 后来收小贩沈乙为弟子,入灭以后,还经常显圣。 现将《麴头陀济颠全传》的三十六则回目抄出,供对照参考: 第 一 则 太上皇情耽逸豫 宋孝宗顺旨怡亲 第 二 则 梵光师泄机逢世 韦驮神法杵生嗔 第 三 则 看龙舟旃檀显化 住天台嗣接前因 第 四 则 国清寺忽倾罗汉 本空师立地化身 第 五 则 王见之媒身馆谷 李修元悟道焚经 第 六 则 野狐禅嘲诗讪俗 印泰峰忿激为僧 第 七 则 李修元双亲连丧 沈提点掖引杭城 第 八 则 访径山西湖驻足 拜瞎堂剃发潜形 第 九 则 坐云堂苦耽磨炼 下斋厨茹酒开荤 第 十 则 选佛场独拈僧顶 济颠师醉里藏真 第 十一 则 冷泉亭一棋标胜 呼猿洞三语超群 第 十二 则 济公师大分衣钵 出明珠救范回程 第 十三 则 渡钱塘中途显法 到嵊县古塔重新 第 十四 则 天台山赤身访舅 檀板头法律千钧 第 十五 则 十锭金解冤张广 八功水救拔王筝 第 十六 则 上红楼神常拥护 落翠池鬼也修行 第 十七 则 陈太尉送归寮院 众僧徒计逐山门 第 十八 则 剪淫心火炎子午 除隐孽梦报庚申 第 十九 则 放蛤蟆乞儿活命 看蛇斗闲汉逃屯 第 二十 则 古独峰恶遭天谴 陈奶妈雨助龙腾 第二十一则 过茶坊卧游阴府 见猛虎夜啖邪髡 第二十二则 看香市沿途戏谑 借雷公拨正邪萌 第二十三则 救崔郎独施神臂 题疏簿三显奇文 第二十四则 檀长老谕严戒律 济颠师法喻棋枰 第二十五则 净慈寺伽蓝识面 京兆府太尹推轮 第二十六则 闹街坊醉书供状 随猎骑赔脱荆榛 第二十七则 昭庆寺偶听外传 莫山人谩自评论 第二十八则 访别峰印参初志 传法嗣继续孤灯 第二十九则 梦金容多金独助 罩袈裟万木单撑 第 三十 则 三昧语红蝇出鼻 九里松死客还魂 第三十一则 倚巍栏吐成飞走 进图画赈济饥贫 第三十二则 梦旃檀移归天府 剃梵化衣钵犹存 第三十三则 显水族烹而复活 护高松不至为薪 第三十四则 沁诗脾济公回首 拈法语送入松林 第三十五则 六和塔寄回双履 伽蓝殿复整前楹 第三十六则 焚化师宗风大振 表济公百世香云 清乾隆年间, 吴门(苏州)仁寿堂刻有《济公传》十二卷,题“西湖渔樵主 人编”,卷首有序,署“乾隆九年季春金陵旅寓枫亭王宣撰”。内容与《济颠语录》 完全相同。此书日本宫内省图书馆有藏本,国内未见。据孙楷第先生《日本东京所 见书目》,十二卷全目如下: 第 一 卷 罗汉投胎高僧辞世 明通佛性灵光一点 第 二 卷 从师落发枉坐劳心 悟彻菩提颠狂度世 第 三 卷 扫得开突然而去 放不下依旧再来 第 四 卷 施绫绢乞儿受恩 化盐菜济公像局 第 五 卷 (抄录者失记,缺) 第 六 卷 佛力颠中收万法 禅心醉里出无名 第 七 卷 榜文叩阍惊天子 酒醉吐装佛像金 第 八 卷 救生祸遣死人走路 解前冤指张公得银 第 九 卷 不避嫌裸体治女痨 恣无理大言供醉状 第 十 卷 前生后世为死夫妻订盟 转蠢成灵替虫将军下火 第十一卷 救人不彻叹佛力不如天数 悔予多事懒饮酒倦于看山 第十二卷 来去明一笑归真 感应神千秋显圣 根据全目,可以看出乾隆本《济公传》的内容比康熙本《麴头陀济颠全传》有 了较多的不同和发展,已经掺进了不少的公案故事。其中“转蠢成灵替虫将军下火” 一节,分明就是后来尽人皆知的“济公斗蟋蟀”故事。 稍后,据大冢秀高《中国通俗小说书目改订稿》介绍,金阊书业堂于乾隆四十 年(1775)刊有《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 题天花藏主人编次。乾隆四十二年 (1776)、四十三年(1777)又有重印版。此书现藏日本京都大学文学部、东京大 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大阪附立图书馆,国内未见。全书共二十回,目录如下: 第 一 回 静中动罗汉投胎 来处去高僧辞世 第 二 回 茅屋两言明佛性 灵光一点逗禅机 第 三 回 近恋亲守身尽孝 远从师落发归宗 第 四 回 坐不通前真苦恼 悟得辙(彻)后假颠狂 第 五 回 有感通唱歌度世 无执着拂棋西归 第 六 回 扫得开突然便去 放不下依旧再来 第 七 回 色迷情禅心愈定 酒醉性大道偏醒 第 八 回 施绫绢乞儿受恩 化盐菜济公被逐 第 九 回 不甘欺侮入净慈 喜发慈悲造藏殿 第 十 回 现金身太后施钱 转轮回蛤蟆下火 第十一回 解僧馋贵人施笋 触铁牛太守伐松 第十二回 佛力颠中收万法 禅心醉里指无名 第十三回 松长老欣飞锡杖 济颠僧怒打水坛 第十四回 榜文叩阍惊天子 酒令参禅动宰官 第十五回 解冤结死人走路 显神通醉后装金 第十六回 不避嫌裸体治痨 恣无礼大言供状 第十七回 死夫妻订盟后世 勇将军转蠢成灵 第十八回 徐居士疏求度牒 张提点醉索题诗 第十九回 救人不辙(彻)因天数 悔予多端懒看山 第二十回 来去明一笑归真 感应神千秋显圣 这是根据乾隆版《济公传》改写的另一种版本,两书内容相似,连回目也有多 处相同(字数统一了)。看起来,济公故事是在不断的因袭改写中发展起来的。故 事梗概如下: 南宋高宗年间,浙江天台县李茂春的妻子王氏生一个儿子,本是紫金罗汉转世, 天台山国清寺性空长老为他取名修元。李修元十八岁上,父母相继去世,就到临安 灵隐寺出家,拜远瞎堂长老为师,法名道济。 道济常常在坐禅的时候睡着,跌下禅床,又不戒酒肉,还喜欢口唱山歌到处瞎 逛,屡次遭到监寺僧的责打,并要把他赶出山门。长老说:“禅门广大,难道容不 下一个疯癫和尚?”从此大家都叫他“道济疯癫”,日久简称“济癫”。癫与颠通, 所以也作济颠。 长老圆寂,把衣钵传给道济。寺中众和尚趁机把长老的金银财物抢夺一空,道 济一无所得,也不以为意,依旧四处浪荡,并云游到台州。一年后回到临安,灵隐 寺已经有了新的主持,从此浪迹西湖,结交官宦人家,喝酒吃肉,一次酒醉被人送 进妓院,与妓女同宿。当朝的陈太尉送他绫子官绢做僧衣,他却送给了叫花子。灵 隐寺新主持听说他在外面喝酒吃肉又逛妓院,要惩治他,得知他是个疯癫,就叫他 当“盐菜化主”,也就是出外化缘。济癫就去投净慈寺的德辉长老,长老任用他做 “书记僧”。济癫很是感激,许诺三天之内募化三千贯钱,修缮福山寿海藏经殿。 济癫到陈太尉家募化,陈太尉不答应,济癫把化缘簿子丢在陈太尉家。当夜太 后梦见一个罗汉来化缘,答应捐钱三千贯。第二天召见陈太尉,太尉说起济癫化缘 的事情,太后就捐了三千贯脂粉钱。太后亲自到净慈寺降香,见到济癫,正是梦中 的罗汉。 后来济癫又为净慈寺化来新笋五担,让大小和尚们都尝尝鲜。为此惹恼了灵隐 寺的主持,设下一计:请赵太守到净慈寺去砍松树,以此陷害济癫。不料赵太守到 了净慈寺,反而对济癫十分钦敬。净慈寺遭火灾,监寺僧被囚禁,济公托毛太尉救 出,又写书信给蒲州报本寺松长老来净慈寺当主持,并写了重修净慈寺的募化榜文, 连皇上都捐了三万贯钱。济癫又运神通,在四川砍伐大木,通过水路运到钱塘江边, 却从净慈寺殿前的醒心井中一根根拽出。仅两年,就修复了净慈寺。此外,又不避 嫌疑,赤身裸体为张氏女治病。种种事迹,流传四方,人人都称他为活佛。圆寂后, 朝野达官贵人都到净慈寺烧香。 从故事看,《醉菩提全传》已经相当完整了。所以这一版本不但流传得比较广, 翻刻的同名或不同名版本也比较多。能见到的有:乾隆五十三年(1788)金阁古讲 堂刻本(天津图书馆藏),宝仁堂刻本,改名《新镌济颠大师玩世奇迹》(大连图 书馆、北京图书馆藏);道光二十七年(1847)大文堂刻本《醉菩提全传》四卷二 十回,署“天花藏主人编次”(伦敦英国博物院藏),文聚堂刻本四卷(北京图书 馆藏),同文堂刻本(北京图书馆藏);同治十年(1871)务本堂刻本(北京大学 图书馆藏);光绪四年(1878)京都聚珍堂木活字排印本,改名《济公传》(天津 图书馆藏);光绪六年(1880)北京老二酉堂重刻本,改名《济公全传》,题“西 湖墨浪子偶拈”(北京图书馆藏,又:日本《舶载书目》中录有此书目,题“西湖 墨浪子偶拈”,由天花藏主人作序,估计当是同一种刻本); 光绪二十四年(1898) 金陵城北科巷荫余善堂重刻本,书名《醉菩提》,副题《绘图度世金绳》,有图三 十页 (北京图书馆藏)。与此书内容相同的,还有大连图书馆藏宝仁堂刻《新镌 济颠大师醉菩提全传》二十回,不分卷,署“天花藏主人编次”,卷首有桃花庵主 人序 (桃花庵主人,姓名不详,仅知其字为“醒斋”,居苏州桃花坞),光绪二 十年(1894)石印本,改名《皆大欢喜》等。 此外,还有西湖墨浪子《西湖佳话》中的《南屏醉迹》,与《醉菩提全传》仅 是文字繁简不同,内容无多大差别,当是一种简写本或初稿本。另一种《醉菩提全 传》,题张大复作,当是根据《醉菩提全传》敷演而成的,时间则在道光之后。 现将1898年金陵刻本《醉菩提》(度世金绳)全书回目列后,以作比较: 第 一 回 静中动罗汉投胎 来处去高僧乱(辞)世 第 二 回 茅屋两言明佛性 灵光一点逗禅机 第 三 回 近恋亲守身尽孝 远从师落发归宗 第 四 回 坐不通枉劳心真苦恼 悟得澈愁露相假颠狂 第 五 回 有感通唱山歌能度世 无执着拂残棋便西归 第 六 回 扫得开突然便去 放不下依旧再来 第 七 回 色迷心愈定 酒醉道偏醒 第 八 回 施绫绢乞儿受恩 化盐菜济公被逐 第 九 回 不甘欺侮入净慈 喜发慈悲造藏殿 第 十 回 现金身太后施钱 转轮回蛤蟆下火 第十一回 解僧馋化贵人施笋 触铁牛怂太守伐松 第十二回 佛力颠中尽收归万法 禅心醉里逃指出无名 第十三回 松长老欣飞锡禅杖 济颠僧怒打水酒缸 第十四回 榜文叩阍惊天子 酒令参禅动宰官 第十五回 显神通与古佛装金 解冤结遣死人走路 第十六回 不避嫌裸体治痨虫 恣无礼大言供醉状 第十七回 生前后世为死夫妻订盟 转蠢成灵替虫将军下火 第十八回 徐居士疏求度牒 张提点醉索题诗 第十九回 救人不彻欢佛力不如天数 悔予多事懒饮酒倦于看山 第二十回 来去明一笑归真 感应神千秋显圣 清朝末年,评书艺人在演说过程中逐渐把许多公案故事掺进济公故事中,以除 暴安良为主题,并创造了雷鸣、陈亮这两个可爱的人物。光绪年间,有根据评书底 本刊印成书的《绣像评演济公活佛传(前后集)》,统称《济公前传》和《济公后 传》,共一百二十回。以后不断接续,据张颖、陈述《通俗小说书目补遗及其他》 所载,就有两个续本:一个是光绪三十一年(1905)上海煮字山房石印本,三集二 十八卷二百八十回,共十六册,书名《绣像评演济公活佛传》,题郭小亭著,有图, 无序跋,这是近代比较流行的一个本子,以后各家的铅印翻印本,大都以这个版本 为依据;一个是宣统二年(1910)上海校经山房石印本的《济公传续集》,四至三 十四集(一至三集即煮字山房的二百八十回本),一百二十册,一千二百回,可以 说是《济公传》刊印本中最长的一种本子,也是章回小说中回目最多的一部书。 民国初年,上海新舞台编演“连台好戏”《济公活佛》,当时有人将《评演济 公传》改为《济公活佛真传》,由无锡佛学推行社排印出版。 从民国以来直到解放前夕,济公故事不断在南北方的书场、舞台上演出,根据 不同底本石印或铅印的廉价本小说到处流传,没有刊印成书的各家评书底本或记录 本数量更是相当惊人(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文化编辑室现存一部济公故事的评书记 录本,原稿厚达五六尺,估计当有上千万字,尚未整理出版)。 解放以后直到“文革”之前,除了动画片《济公斗蟋蟀》之外,由于牵涉到宣 传迷信、因果等原因,《济公传》没有再版过,济公故事也不可能再在书场、舞台 演出。直到一九八三年七月,才由花城出版社根据乌青镇潘恒(敬元)翻印的二百 八十回排印本删去后三十八回重排少量印刷,内部发行,供研究通俗小说和民间文 学者参考。 八五年以来,济公分别在大陆和香港上了银幕和荧屏,济公故事又突然“热门” 起来,根据各种旧版本重新排印的《济公传》正续本,也有如雨后春笋,四处冒了 出来。但是这种版本由于是说书艺人的即兴发挥,没有经过文人的订正润饰,不但 文学功底浅薄,文字粗糙,故事前后雷同重复,特别是经常宣传因果报应之说,封 建糟粕充斥。特别是北方说书艺人的底本,因为不熟悉浙江的地理、民风,也不知 道宋代的政体,信口开河的地方也很多。严格地说,这部书不经过沙汰整理,是不 宜于在今天出版的。因此我特地选择这样一部书来作为我进行改写的试验。 济公这个人物,历史上究竟有没有,目前有两种说法。 一种认为南宋初年根本就没有济颠这个人。《花朝生笔记》中说:“……实则 南宋初无此人,乃因六朝释宝志而讹传者也。” 释宝志,是南北朝时代齐宋之交一个大名鼎鼎的和尚,《南史》卷七十六“隐 逸章”中有传,全文如下: 时有沙门释宝志(誌)者,不知何许人。有于宋太始(551-552 )中见之。出 入钟山,往来都邑,年已五六十矣。齐、宋之交,稍显灵迹,被发(髮)徒跣,语 嘿不伦。或被锦袍,饮啖同于凡俗;恒以镜铜剪刀镊属挂杖负之而趍(音chī池)。 或征索酒肴,或累日不食。预言未兆,识他心智。一日中分身易所,远近惊赴,所 居噂[ 口沓].齐武帝忿其惑众,收付建康狱。旦日咸见游行市里,既而检校,犹在 狱中。其夜又语狱吏:门外有两舆食,金钵盛饭,汝可取之。果是文惠太子及竟陵 王子良供养。县令吕文显以启武帝,帝乃迎入华林园。少时,忽著三布帽,亦不知 于何得之。俄而武帝崩,文惠太子豫章献王相继薨,齐亦于此季矣。灵味寺沙门释 宝亮欲以纳,被遗之,未及有言。宝志忽来,牵被而去。蔡仲熊尝问仕何所至,了 自不答,直解杖头左索绳掷与之,莫之解。仲熊至尚书左丞①,方知言验。永明 (483-493 )中住东宫后堂,从平旦门中出入。末年忽云门上血污衣,褰(音qiā n牵)裳走过。至郁(鬱 )林见害,果以犊车载尸出自此门。舍故阉人徐龙驹宅, 而帝颈血流于门限焉。梁武帝尤深敬事,尝问年祚远近,答曰:元嘉,元嘉。帝欣 然,以为享祚倍宋文之年。虽剃须发而常冠,下裙帽纳袍,故俗呼为“志公”。好 为谶记,所谓志公符是也。高丽闻之,遣使赍绵帽供养。天监十三年(514 )卒。 将死,忽移寺金刚像出置户外,语人云:菩萨当去。旬日无疾而终。先是琅邪王筠 至庄严寺,宝志遇之,与交言欢饮。至亡,敕命筠为碑,盖先觉也。 -------- ① 杭州方言“左绳”与“左丞”同音。 据此传,可见释宝志是个不修边幅、放荡不羁的和尚,有时候披头散发,有时 候穿着锦袍,经常饮酒吃肉,满嘴里胡说八道,状如疯癫,因此人们称他为“颠和 尚”。他的名字在流传中从“宝志”、“志公”先讹为“宝济”、“济公”,再讹 为“道济”,于是一个活灵活现的“济颠”和尚,就这样演变而成了。 另一种说法,则认为南宋初年确有济颠其人。据孙楷第先生考证,宋释居简的 《北涧文集》中有《湖隐方圆叟舍利塔铭》,题下侧注“济颠”二字,可以证明这 个“湖隐方圆叟”,就是济颠,而且文中说他是天台县李氏子,时人称为“湖隐”, 跟各本“济公传”中所说的济公出身都相符合。由此可证:《钱塘渔隐济颠禅师语 录》中的“渔隐”,实为“湖隐”之误。 在没有更多的资料可以证明之前,不妨假设在南宋初年确实有济颠其“人”, 而其“事”,则绝大部分都是群众根据传说所进行的“集体创作”,跟真正的济颠 很可能是风马牛不相关的──更何况全部济公故事,都是神话,根本就不可能有事 实作为依据! 济公故事,实际上就是佛教故事。佛教徒,包括他们的始祖释迦牟尼在内,都 是说谎话的杜家,就连千百部佛经,无非都是脸不红心不跳的弥天大谎。但是在封 建时代,“善恶到头终有报”的因果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确实也曾经起过“劝人为 善”、“使人害怕不敢作恶”的积极作用。不论是书面的还是口头的《济公传》, 从清末以来,就逐渐向“除暴安良”这个主题转移并发展。我们如果尽量删除其中 的迷信和说教部分,把它改造成一部神话小说,例如删去其中感叹人生无常、荣华 如梦、脱离现实、逃避斗争的虚无主义思想,突出“杀恶人即善念”这个观点,把 因果报应看成是劝人为善的一种手段,则《济公传》一书,无疑仍有其积极可取的 一面。 我这部《新编济公传》,采用的是乌青镇潘恒(敬元)翻印的二百八十回排印 本作为底本。因为1905年上海石印本《济公活佛传》在清末以来的各种版本中,不 但故事比较完整,流传得也比较广泛,而乌青排印本正是根据1905年上海石印本翻 印的。此书可能直接出于评书艺人的手笔,也可能是市井末流文人的记录并经过适 当加工。但就其文学水平来说,在古本小说中只能算是下乘之作,不但结构松散, 行文冗赘,缺乏剪裁提炼,前后矛盾重复,而且错误百出,除了举不胜举的错别字 之外,最突出之处,由于评书流传于北方,说书艺人或笔录者都为北方人,似乎也 没有到过南方,因此作者笔下所描绘的江浙两省,几乎全是北方风貌:写到房子, 大都是四合院,正房一明两暗,靠前檐有火炕,炕上还有炕桌。书中的“秦相”, 前文说是秦桧,后面忽然又变成了秦桧的儿子秦喜。特别是地理环境,除了把“衢 州”写成“曲州”并生造一些子虚乌有的县城之外,居然还会移山倒海:从曹娥江 坐船竟能到达天台,从玉山县到杭州去,不就近到常山县上船走钱塘江,却要老远 地跑到九江去绕大圈子走长江等等,不一而足。总之,演说济公故事的艺人,历史、 地理知识都很贫乏,他们只顾信口开河地编造离奇的故事,而听众又大都是“贩夫 走卒、引车卖浆者流”,当时当地,不可能也不会有人去跟他们“较真儿”,去为 他们订正谬误。据此而写成文字、形成“定本”以后,于是就以讹传讹了。 由于“秦相”在书中也算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配角,因此关于他的身份,有必要 略作探索。 秦桧,江宁人,生于宋哲宗元祐五年(1090),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二十 五岁登进士第,宋钦宗靖康元年与徽宗、钦宗同时被掳。在金期间,被金主收买放 归,假称杀死看守逃回。绍兴中为相,力主议和,深得高宗宠信。绍兴十一年十二 月杀抗金将领岳飞,前后在相位共十九年,卒于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1155)年, 死后还得封赠中王、建康郡王,谥忠献。直到五十年后的宋宁宗开禧二年(1206), 方才追夺王爵,改谥缪丑。 秦桧确实有一个儿子叫秦熺(而不是秦喜),据《宋史·秦桧传》,秦桧被掳 期间,因秦桧没儿子,他老婆王氏就把她哥哥的儿子过继过来,改名秦熺。《宋史》 中没说秦熺过继秦家的时候多大,只说他在绍兴十二年举进士,绍兴十五年除翰林 学士兼侍读,绍兴二十年为观文殿大学士。绍兴二十五年十月,秦桧病重,秦熺曾 经奏请代居相位,高宗不但不许,还立即让沈虚中草拟秦桧父子“致仕制”,也就 是办理退休手续。秦熺还不甘心,让他儿子秦埙去鼓动一帮朝臣上表力荐。到了十 二月秦桧死的那一天,高宗下诏秦桧父子同时致仕,加封秦桧为建康郡王,进秦熺 为少师。绍兴三十一年,秦熺死,诏赠太傅。 据此,秦熺虽然在南宋当过高官,但第一是父子同朝,且同时退休,第二是并 没有当过宰相。《济公传》写济公出在绍兴年间,但没有写明是哪一年,而称秦相 为秦喜(有几个地方则写秦相为秦桧),明显是错误的。尽管《济公传》一书本来 就是凭空杜撰的故事,不可能符合历史事实,但是既然把他的故事放在某一个历史 阶段中,这一阶段中的历史人物最好不要弄错,不然就要出“关公战秦琼”这样的 笑话。根据江浙一带的民间传说,都说济公是秦桧的替身,比较符合“历史事实”。 但是如果这样一改,问题也就随之而来了:第一,《济公传》原书第十二回中说: “这西湖头一个恶霸,就是秦丞相之弟花花太岁王胜仙。那时高宗皇帝手下丞相是 秦桧。他本姓王,过继给秦家,王胜仙是秦相的亲兄弟……”这样说法,是把秦熺 的事情揞到秦桧的头上去了。要改,只能说王胜仙有个哥哥过继给秦桧,仗着秦桧 的势力无恶不作。这样才符合当时的历史背景。第二,到了第十九回,秦相就变成 秦喜了:“……从外面进来一个大鬼……手拉铁链锁定一人,项带大锁,手上有铐, 脚上有镣……秦相一看,正是他爹老太师秦桧。……秦桧说:‘儿呀,为父在阳间 久站(占)督堂,闭塞贤路,在风波亭害死岳家父子……’”如果按秦相是秦桧的 路子改,他父亲就不可能再是秦桧,必须改为在江宁无恶不作的一个土豪劣绅。第 三,到了第二十一回,“这一所花园,乃是秦丞相的二公子秦怛(音d á答)的花 园。平日秦怛就不安本份,倚仗着他父亲是当朝的宰相,他哥哥已死,就剩了他一 个,他任意胡为……”如果秦相是秦桧,大公子应当是秦熺,不可能死在秦桧前面; 如果秦相是秦熺,那么大公子应该是秦埙,二公子应该是秦堪,也不是秦怛;何况 后文还出来一个小儿子秦魁,也不能说“他哥哥已死,就剩了他一个”。 总之,《济公传》原书中诸如此类的错误比比皆是,不一而足。好在这本来就 不是一部历史小说,用不着“忠于史实”,只要大的历史背景不错,把秦相“认定” 为秦桧,然后一切亲属关系都以秦桧为中心进行修改就可以了。 我决心改编《济公传》,开始于一九八五年。那时候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的总 编辑马振同志接受了我“用彻底改写的方式继承古本小说”的观点,打算调我去担 任副总编辑,组织一帮人马,专门从事古本小说的洁净化和规范化工作。当时就商 定以《济公传》作为我删节改编的试验。但是改编这样一部比较粗糙的古本小说, 又不宜于全部重写(广泛吸收各地评书、戏剧和民间传说进行彻底的“再创作”, 那是另一件事情,不属于根据某一版本进行“改写”的范畴),圆通的办法就是去 芜存精,尽可能地为作者堵塞漏洞,润饰文句,尽量保持原作的风格,而不至于改 写以后面目全非。 为此,我给自己的改编工作,定下了如下五条原则:一,突出“除暴安良”、 “解救贫苦”这个主题,游离于这个主题之外的旁支末节,特别是神话色彩淡薄而 迷信成分比较浓重的情节,一概删去;二,济颠口中经常念诵的一些似歌非歌的 “偈语”,宣扬的大都是封建迷信的消极思想,除少数与故事情节有关者外,基本 上全删去;三,明显的情节错误,加以改正;无法改的,加脚注说明;四,错别字 一律改正,前后不一致的加以统一,语法上尽可能使之符合于现代汉语的规范;五, 以故事为中心,合并为七十回,重新编回目,免去“且听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 中国民间文艺界特别是协会当年的负责人,对于什么叫“民间文学”,当时有 一个自己限制自己的界定范围:一切流传于口头或根据口头文学忠实地记录下来的, 才算“民间文学”;一切已经形成固定的文字并流传多年的,就不算民间文学;根 据民间故事再创作的,也不属于民间文学这个范畴之内。根据这一“界定”,《济 公传》不论新旧,都不算民间文学,不属于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的出版范围,于是 原定的编辑出版计划,就此告吹。 现在,中国文联出版社认可了我的观点,计划以“丛书”的形式出版一套以当 代普通话为规范的古本小说改写本,于是我把放下多年的《新编济公传》捡了起来, 继续进行,经过半年多的努力,总算基本上完成了。我只希望这本经过改编的《济 公传》,能够做到文字规范、内容健康、故事有趣这样三个低水平的要求,即于愿 已足。 吴越 1998年1 月1 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