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云兰镇僧道斗法力 祥云观济公收徒儿 济公离开余杭,正往前走,到了一座镇店,见街市人烟稠密,买卖甚多。正走 在十字街口,只见东边路北有一座大门,门内搭一座法台,高三丈六尺,上面分东 西两边安放法桌法椅,挂着五色彩绸。济公看罢,按灵光连击三掌,说:“善战, 善哉,我和尚既遇此事,焉有袖手旁观之理?且慢,我必须如此如此。” 这座镇店,名叫云兰镇,路北这家姓梁名万苍,家私巨万,膝下一子,名梁士 元。老员外为人乐善好施,专好修桥铺路,斋僧布道,创修寺院,印造经文。只因 为有一个老道在这里化走了一百两银子,说是要修佛殿。一天老员外在西街拜客, 正看见老道由烟花院里出来。老员外回到家中,对家人说:“我施舍给老道这些钱, 原来他拿去眠花宿柳。我以后再也不舍施了。”家人梁修德说:“老员外乃好善之 人,咱们这里连年失收,米贵如珠,员外何不修些好事,设立个粥厂,赈济这一方 邻里乡党,倒是一件好事。不知意下如何?”梁万苍一听,心中甚喜,立刻禀明本 地该管官长,择日放粥。每日早上来打粥的人,除吃粥一份外,还给钱一百文。梁 员外每天在门外看着施粥,过了有半月之久。 一天,梁士元正在门外闲立,晌午光景,见从正西来了一个老道,年约半百以 外,头戴青布道冠,身穿青布道袍,白袜青鞋,背后斜插宝剑,手拿蝇拂,面似乌 金纸,黑中透亮,粗眉大眼,一部连鬓落腮胡子。一见梁士元,恶念顿起,上前问 讯:“无量佛,善哉善哉。贫道闲游三山,闷蹈五岳,访道寻仙,善观气色,能治 吉凶。看公子这相貌,五官端方,定是翰林之材。”梁士元连忙躬身施礼,说: “道爷贵姓?在哪座名山,何处洞府参修?不才正要领教。”道人说:“贫道就在 这正北五里之遥,五仙山祥云观出家。我姓张名妙兴,专好相法。”梁士元说: “道爷既是好相法,奉求给我看看。”老道一听,正中心怀。 道人此来,因他游方回庙,见围墙已倒,大殿失修。张妙兴就说他师弟刘妙通 不知化缘修庙,尽在家中吃饭。刘妙通说:“我不能化缘了。如今云兰镇梁善人概 不书缘,家中立了粥厂,竟赈济我们这一方穷人。也是道门中人自己坏事,前者有 一位道门中朋友,在梁善人那里化了一百两纹银,说是修佛殿,后来不修佛殿,他 把一百两纹银全在烟花院中嫖了,被梁员外看见他从烟花院出来。老员外因此不再 施舍僧道,我还往哪里化缘?”张妙兴说:“好,我要化不了梁善人,我给你磕头, 明天我去。”故此今日他特地来到这里,打算恶化。 张妙兴拉过梁公子的手来,说:“公子这相貌,是上等相法,看尊像眉清目秀, 生在诗书门第,礼乐人家,祖上根基不薄,真乃是石中之美玉,花中之丹桂。不过 此时官星未露,好比冲云之鸟,落在荆棘之内;吞舟之鱼,临于污池之间。未得三 江之水,焉能脱鳞为龙?公子把生辰八字说明,待贫道细细掐算。”梁士元把自己 生辰八字全说明白,恶道记住,暗中掐诀念咒,照定梁士元,冷不防一掌!三魂勾 去一魂,七魄勾去二魄。梁士元一愕,反身倒下。 老道回到庙中,叫师弟用干草绑一个草人,用朱笔写了生辰八字,用七枚新针, 把草人之心钉住。刘妙通是个忠厚人,见他这样行为,问他所害之人是谁。张妙兴 说:“你不要胡说,我这不叫害人,我要恶化梁员外。”从此每日往云兰镇上走走。 那天老道走后,家人出来一看,见公子爷倒在门外,立刻叫人把梁士元抬到内 院上房。梁员外一听,吓得惊魂千里。自己六十多岁,就是这一个孩子,倘有不测, 那还了得!连忙派人请高明先生来给儿子治病。把先生请来一看,都说:“是失去 魂魄,吃药无效。”急得老员外求神祷告上天,许了大愿。一连两天,并不见好。 这天早晨,梁善人站在门首,看那讨粥之人,来的不少。他自己本是烦闷,只见从 南边来了一个妇人,头里跑着三个小子,都有十一二岁,后面跟着两个小子,也有 七八岁,背上背着一个男孩,有三四岁,怀中抱定一子,也有一两岁。梁员外一看, 说:“哎呀,这个妇人把街坊孩儿全带来了。来人,把那位娘子请过来。”家人过 去说:“娘子,我家员外有请。”那个妇人过来,慢慢先把孩儿都放下,然后叩头: “惟愿员外三多九如,多福多寿多儿女,福寿绵长。”梁员外问:“这几个孩儿, 都是你家的吗?”那妇人说:“我姓赵,只因丈夫在外贸易未归,我这几个孩儿幼 小,人口甚重,又过这样荒年,故此我来这里讨一份儿粥,我一家人也好活命。” 梁员外吩咐家人:“取十吊钱赏给这几个小孩儿。”那妇人叩头道谢,拿钱去了。 老员外心想,方才那个妇人,穷虽然穷,现有六个孩儿,日后长大了,倒是造 化。我虽有百万之富,只有这一个儿,如今病得这样儿。我看人生世上,大概也是 命中所定,该当无子,苦求神佛也是徒然。正在思前想后,只见正西来了一个老道, 穿青色褂,面如刃铁一般,一部连鬓络腮胡子,背后斜插宝剑,口中说:“无量佛, 善哉善哉。贫道闲游三山,闷踏五岳,从未见过这样的房煞!这房犯五鬼飞廉煞, 家中不利小口,主公子有恶病缠身。”梁员外一听,连忙过去说:“仙长请了,我 家这房犯五鬼飞廉煞,求仙长给破破。”老道说:“员外须带我到宅院之内,细细 看个真实。”梁万苍带着老道到了里院,往各处一看,然后到了书房内。老道说: “员外,你明日在大门内,高搭法台三丈六尺,上面预备八仙桌一张,太师倚子一 把,再预备长寿香一封,五供一堂,黄毛边纸一张,砚台一方,笔一支,白芨一块, 朱砂一包,香菜根一棵。无根水一碗,五谷粮食一盘。法台头前预备青黄赤白黑五 色绸子,按金木水火土五行。预备五百两银子,我给你散散福,你这房子的劫煞就 没有了。先把这五鬼解了,然后我再给你儿治病。” 员外一听,心中甚为喜悦,赶紧吩咐家人倒过茶来,说:“未领教道爷贵上下 怎么称呼?在哪座名山洞府修炼?”老道说:“员外是贵人多忘事,我常到员外这 里来。我姓张名妙兴,在这村北五里地,五仙山祥云观出家。”员外说:“原来是 街坊,我实在失敬了。”赶紧吩咐摆斋伺候。老道连连摆手,说:“员外不必费心, 容日再扰,我还得回观预备应用的东西,明日好来除煞。”说罢,站起身来告辞。 员外亲身送到外面,拱手作别。 老道去后,员外赶紧吩咐家人,在大门内高搭法台一座,把应用的东西照样预 备。众家人直忙乱了半天,到日落之后,诸事俱已齐毕,大家安歇,一夜晚景无话。 次日众人起来,等老道来临。天有巳正,老道没来,和尚倒来了。原来是济公 带着高国泰、苏禄、冯顺从余杭县回京,由此经过。和尚睁眼一看,见大门内搭有 法台,早已占算明白,心说:“好孽畜,竟敢在此兴妖作怪!”吩咐高国泰、苏禄、 冯顺三人在此等候,自己迈步直奔大门,见门口站立几个家人,和尚打一问讯说: “辛苦众位,我和尚从此经过,早晨尚未用饭,要在尊处化一顿斋吃。”众家人说: “和尚你来晚了,不见我们大门上贴着‘概不书缘’么?我们员外本是善人,原先 最喜斋僧布道,现在勿论是僧是道,一概不施舍了。你要早来,还可以在粥厂讨一 份粥喝;你来迟了,明天再来吧。”和尚说:“我从早晨到现在没吃饭,你们众位 慈悲吧。”旁边有一位老管家,最好行善,见和尚说的怪可怜的,站起来说:“和 尚,我今天早起身体不爽,有一碗白米饭,连菜都一点儿没吃,我拿来给你吧。” 说罢进去,把饭端出来递给和尚。和尚伸手一接,老管家一撒手,和尚也往回一撤 手,叭嚓,连碗带饭掉在地下。老管家说:“你这和尚,我好心好意,给你端出饭 来,你怎么把碗打翻了?”和尚哈哈一笑说:“你叫我和尚吃这个剩饭?”老管家 说:“你不吃剩饭吃什么?”和尚说:“要吃干鲜果子,冷荤热炒,粉拌蜜饯,鸡 鸭鱼肉整桌的。把我和尚请在上面独坐,叫你们员外陪着我,我才吃呢!”家人一 听这话,气往上撞,说:“你这穷和尚满嘴胡说,我们员外陪你吃饭?你这是说梦 话呢!要叫我们员外陪你吃饭,你还得转世投胎。”和尚说:“你说的话算不算? 我和尚要化不出这样斋来,我对不起你们。”说着话,和尚就嚷:“化缘来了!喂!” 拿手往嘴上一抓,往大门里一扔。众家人掩口而笑。 和尚连嚷三声,就听里面说:“外面什么人喧哗?”从里面出来一位员外,身 长八尺,头戴双叶逍遥员外巾,身穿宝蓝缎子逍遥员外氅,衣领紧系,足下篆底官 靴,面如三秋古月,慈眉善目,颏下一部花白胡须。和尚过去,先打一问讯,然后 说:“员外要问,是我和尚,从此路过,久仰员外是个善人,我一看这所宅院,犯 五鬼飞廉煞,家中定有病人,我要给净宅除煞,退鬼治病。一到你这门首,这些家 人先问我要门包。我说我又不是来求员外,哪里有门包给你?因此争吵起来。”梁 员外一听说:“这些奴才,不知在门口做了多少弊端!”家人说:“员外,不是的, 他来这里,先说化缘。”就把上项之事,也学说了一遍。员外也不理论,却问: “和尚宝刹在哪里?”和尚说:“我在杭城西湖灵隐寺出嫁。法名道济,讹言传济 颠僧的就是我。” 梁员外看和尚那样子,半信半疑,说:“既然是济公慈悲,随我来。”济公跟 着员外,一直来到里面上房东里间。济公见床上躺着公子梁士元,昏迷不醒,两旁 有许多婆子家人伺候。梁员外忙说:“士元儿啊!快快醒来!”连叫数声,见梁士 元昏昏沉沉,人事不知,连头也不抬。济公说:“员外不要着急。我叫他说两句话, 吃点儿东西,少时立刻见效。”老员外甚喜,说:“既得如是,圣僧慈悲慈悲吧。” 济公伸手把帽子摘下,叫人把梁士元扶起来,把帽子慢慢给他戴上,口念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吽,唵敕令赫!”就见梁士元慢慢把眼睁开,叹出一口气来,说: “来人,给我点儿水喝。” 老员外一看,甚为喜悦,连连称好。和尚说:“冲这一手,值你一顿饭不值?” 梁员外说:“圣僧何出此言?慢说一顿饭,就是我常常供奉你老人家,也是应当的。” 和尚说:“那倒不必。”员外说:“圣僧你要吃什么?好叫他们预备。”和尚说: “你把管厨的叫来,我告诉他。”家人去把厨子叫来。和尚说:“你去预备糖拌蜜 饯,干鲜果品,冷荤热炒,一桌上等高摆海味席,就在这外间屋中吃。”厨子答应。 家人摆设桌凳,少时菜已齐备。员外请和尚上座吃酒,老员外旁边陪着开怀畅饮。 老员外见梁士元在屋中说出话来,要喝糖水,要吃东西,心中甚悦,心说: “和尚这个帽子倒不错,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我问他要多少钱,把帽子留下,给 我儿戴。”就说:“圣僧的妙法,果然是手到病除。”和尚说:“员外你瞧我这帽 子好不好?”员外说:“好。”和尚说:“好可是好,我打算找个主儿,把它卖了。” 员外一听,心中欢喜,说:“和尚你要卖多少钱,我留下。”济公说:“员外要留 下好办,把你这份儿家业买卖房产地业都给我,我把帽子给你。”老员外一听,连 连摇头说:“我买不起。” 说着话,家人把菜上齐,员外陪着和尚喝酒。和尚说:“员外,你把你门上看 门的那位管家叫来,我有话说。”员外当时吩咐家人叫去,少时来到里面说:“员 外叫我有何吩咐?”和尚说:“我方才说要吃上等高摆海味席,干鲜果品,冷荤热 炒,糖拌蜜饯,叫你们员外陪着我,你瞧我没说错吧?”家人说:“是。”和尚说: “员外你还得慈悲,我还带着三个跟班的在外头等着,没吃酒呢!”员外吩咐请进, 预备酒席。家人心说:“他还有跟班的?连他都没有整衣裳,他的跟班的必然更穷 了。”想着,来到外面喊嚷:“哪个是跟穷和尚来的?”高国泰说:“是我。”家 人一看,是一位儒流秀士打扮,俊品人物,一表非常,穿得甚是整齐。家人说: “还有二位在哪里?”苏禄、冯顺二人过来说:“我们也是跟和尚的。”梁福一看, 这二人更阔了。本来苏禄是苏北山的家人,穿的很齐整。梁福心里说:“和尚有钱, 全打扮了跟班的了。”赶紧把三位让到门房,摆上酒席,让三个人吃饭。里面老员 外陪着和尚喝酒,说闲话。 正在高谈阔论之际,外面进来一个家人,走在员外耳边,说话不敢叫和尚听见: “回禀员外,道爷来了。”听了这一句话,梁员外为难了。有心陪着和尚说话,又 怕老道挑眼走了;有心走出迎接老道,应酬老道,又怕和尚挑眼。老员外的心思, 谁也不肯得罪,不拘和尚老道,谁把他儿的病给治好了,老员外都要谢的,正在心 中为难。和尚说:“员外必是来了亲戚,你倒不必拘束。你去应酬亲戚要紧,多半 儿还不是外人,许是你小姨子来了。”老员外一笑站起,吩咐家人:“给圣僧斟酒, 我去看看,少时我就来陪僧喝酒。”说罢站起奔外书房来。 这院中是小四合房三间,西配房作外书房。老员外进到书房一看,见老道早已 进来坐定,有家人在一旁献茶。梁员外赶紧行礼说:“仙长驾到,未曾远迎,当面 恕罪。”老道说:“员外说哪里话来,知己勿叙套言。”梁员外赶紧吩咐摆酒,问: “老道用荤用素?”张妙兴说:“荤素皆可。”家人擦抹桌案,杯盘连落,摆上一 桌酒菜。老员外亲自给老道斟酒,一旁相陪,闲谈叙活。 梁员外说:“仙长,我跟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老道说:“哪个?有名 便知,无名不晓。”梁员外说:“西湖灵隐寺有一位济公,你可知道?”老道心中 一动:“我要说济公有能为,就显不出我来。”想罢就说:“员外你提的可是那西 湖灵隐寺酒醉疯颠的济颠僧?此乃无知之辈,不足挂齿。”这句话尚未说完,就听 院中有人答话:“好杂毛老道!背地里说人。”只见帘拢一起,从外面进来一人, 正是济公。老员外一见,心里说:“这些家人们实在可恨,我叫你们陪着和尚吃酒, 你们为何放他出来?他与这老道一见面,倘若拌起嘴来,多有不便。” 原来,和尚正在里面喝着酒,家人在旁边伺候,无故的和尚站起,来到里间屋 中,把梁士元头上的僧帽摘了下来。梁士元正坐着又说又笑,和尚把帽子一摘下来, 梁士元立刻翻身躺下,人事不知,仍然昏迷不醒。家人说:“和尚,你为什么把帽 子给摘下来?”和尚说:“一桌酒要戴多大工夫?”家人说:“好,你拿帽子换酒 喝了,也不用我们员外吩咐,再给你摆一桌,你还把帽子给我们公子戴上吧?”和 尚说:“我不饿了,等我饿了再吃吧。”说着话,和尚往外就走。家人说:“和尚 上哪去?”和尚说:“我上毛坑。”家人说:“我带你去。”和尚说:“不用,要 有人跟着我,我就不能出恭。”家人也不敢跟了。 和尚出来,就奔西跨院,刚到这院中,正赶上老道跟员外说酒醉疯颠的济颠乃 无知之辈,不足挂齿,被和尚听见。和尚这才一掀帘子,口中说:“好杂毛老道! 真胆大!背地里骂人!”张妙兴刚要答言,济公一抬头说:“哟,这屋里有个老道, 你可别挑眼儿,我没骂你,我骂那个老道呢。”梁员外赶紧站起来说:“圣僧请坐, 仙长请坐,我给你们二位引见引见。”济公说:“员外不用给我们引见了,我们认 识。”说着话和尚坐下了。家人给添了一份杯筷,和尚斟酒就喝,老道见和尚褴褛 不堪,居然坐下就吃,这才问:“和尚你是哪庙里的?”济公喝了一杯酒,把眼睛 一翻说:“你要问我,就是那西湖灵隐寺酒醉疯颠的无知之辈,不足挂齿的济颠和 尚。”老道一听,心中有些不悦。和尚说:“张道爷贵姓呢?”老道说:“和尚你 这是成心,知道我姓张,又问我贵姓。”和尚说:“我跟你打听一个人,你可认得?” 老道说:“哪个?”和尚说:“我有个徒孙叫华清风,你可认识?”老道一听,气 往上撞:“他说我师父是他徒孙,待我结果他的性命!”想罢说:“和尚你满嘴胡 说,待我山人结果你!”老道当时手中掐诀,口内念咒,要跟济公斗法。老道说: “和尚,我叫你三声,你敢答应我三声么?”济公说:“慢说三声,六声我都敢答 应你,你叫吧。”老道一连叫了三声,那老道中口念念有词,把酒杯往桌上一拍, 说声:“敕令!”只见和尚正自吃着酒,忽然间翻身躺在地下,梁员外见了吃惊, 连说:“老法师,这是怎么了?”老道说:“你问这个呀,我告诉你:我略施小术, 就把他给治倒了。我这酒杯在这儿扣一天,和尚就得躺一天;我把这酒杯拿起来, 或给他吃了药,他才能活过来。”这话方说完,只见和尚站起来了。老道说:“我 这酒杯并未拿起来,你怎么就活了?”和尚说:“是啊,你还没给我药吃,我再躺 下吧。”老道说:“和尚,你敢把生辰八字告诉我吗?”和尚说:“那也无妨,我 就告诉你,我是某年某月某日生人,都告诉了你,看你怎么样吧。”老道立刻口中 念念有词,说声:“敕令!”照定和尚头顶上击了一掌,说声:“急!”站起身来, 说:“员外我走之后,你急速把和尚放走,要不然鸡一鸣他准死,你可要打人命官 司。”梁员一看,那济公果然昏迷不醒,人事不知。老道往外就走,员外在后面紧 紧跟随,说:“仙长爷慢走,我来替和尚陪罪。” 老道并不答言,一直走到五仙山祥云观内,叫师弟刘妙通:“快给我绑个草人 来!”刘妙通问:“你又要害谁呀?”张妙兴说:“我这不是无故害人,只因我在 化梁员外,那济颠和尚胆敢戏耍于我。我这是要暗害济颠,报仇雪恨,方出我胸中 之气。”刘妙通不敢违悖他,立刻用干草绑了个草人拿来,放在那里。恶道又派刘 妙通制办物件,吃完晚饭,自己先把八仙桌儿放在那大殿前面,然后把香炉、蜡扦、 五供之类应用物件全部排好,把两个草人安放在两旁。恶道候至星斗出全,他到外 面先把道冠摘下来,把扎头绳一去,包头条一解,把头发散开,把宝剑拉出来,立 刻点上香,口中祷告说:“过往神灵,三清教主,保佑弟子把济颠害了!等我化了 梁员外银两,我给烧香上供,挂袍还愿。”说完,把剑用无根水掸了,拿五谷粮食 一撒,研了朱砂,撕了黄毛边纸条,画了灵符三道,把剑放好,粘上符咒,口中急 说:“快!”把宝剑一抡,那道符的火光,越抡越大,口中说:“头道灵符,狂风 大作!二道灵符,把济颠魂魄拘来!三道灵符,我要他人死为鬼,鬼死为灰!” 他正在那里洋洋得意,只觉背后一股冷风,有人抢刀剁来。老道往旁一闪身, 抬头一看,来了一位绿林英雄,借灯光细看,见他头戴透风马尾巾,鬓边斜插一枝 守正戒淫花,身穿皂缎软褂靠,周身密排寸扣,缎皂裤,花裹腿,蓝缎袜,倒纳千 层底靸鞋。面如白玉,目如明星,眉似漆刷,鼻梁高耸,唇若丹霞,五官俊美,手 执利刃,照定老道剁来。张妙兴往旁边一闪,用手一指点,口中念念有词。说声: “敕令!”那人翻身栽倒。老道过来抢剑正要剁,只听屋中说:“师兄你千万别杀, 那是小弟的朋友。”过去先把那人扶了起来。 来的这人,是镇江府丹阳县人,姓陈名亮,家住陈家堡,自幼父母双亡,和胞 妹玉梅跟着叔父婶母长大成人。他叔父陈广泰,开白布店生理。陈亮自幼爱练拳脚 棍棒,他跟保镖的学了一趟进步连环腿的工夫,后来结交一个本地人,名叫雷鸣, 绰号人称“风里云烟”,二人情如骨肉,把陈亮引入绿林之内。在江西玉山县,有 个镖头姓杨名明,绰号人称“威镇八方夜游神”,是个行侠仗义的人,专爱管一些 路见不平之事,杀贪官,斩恶霸,平生好交结天下英雄。陈亮自入绿林之后,就跟 这些侠义在一处,人称玉山县三十六侠,里面什么样人物都有。只因这天是杨明母 亲的寿诞,众人都来祝寿,俱有寿礼。陈亮来了,并未带来一物。雷鸣就说:“贤 弟,你理应制办些礼物来,以表你孝敬之心。老伯母生辰,叫别位见了也好看。” 陈亮说:“我有礼物,少时取来,与众不同些。”此时正值四月初旬,三更之后, 他偷来一盘十个大桃,众人一看个个称奇。此时新桃未熟,陈桃已完,他会找来十 个大桃,真不容易。众人给贺了一个号,人称“圣手白猿”,从此人们都这样叫他。 有一年,陈亮回家探望叔父,到家,他妹子玉梅和他叔父就劝他说:“陈亮, 你可不该身入绿林。咱们陈氏门中,世代虽说没有做官的,也都是正经人家。你这 一入江湖绿林为贼,上对不起祖先,下也对不过这里街邻。一日为贼,终身为寇, 事犯当官,难免云阳①市口,身受国法。上为贼父贼母,下为贼子贼孙。依我等相 劝,你早早回头,急速改过自新,何况家中买卖也无人照应。”陈亮一听这些话, 一语不发。次日也未吉辞,就离家走了。他想:“我这一走,到京师求访高僧高道, 自己一出家,了一身之孽冤,就上无父母牵缠,下无妻子挂碍了。” -------- ① 云阳──本是秦代行刑处所,后来戏曲小说中常以此泛称刑场。 这天到了云兰镇,想要找点儿银钱作路费使用,夜间换上夜行衣,到了大户人 家,盗了几十两银子,因天晚想要到祥云观看看刘妙通兄长,来到庙前,也没扣门, 由东边蹿房进来。一看,那大殿前头有一张桌子,后面站定老道,发髻散乱,黑脸 带煞,手执宝剑,正自作法。陈亮并不识认,一想:“这厮定是把刘妙通兄给害了! 他在此兴妖作怪,真正可恼,干脆我杀了他,出出心中之气。”想罢,跳下来一刀, 未砍着老道。老道一抖袍袖,却把陈亮治倒在地。那陈亮正闭目等死,只见刘妙通 跳出来说:“师兄这是我的朋友,看我份儿上,别杀他。”张道士说:“好,原来 你勾串外人要害我,你好独占这座庙。”陈亮说:“不是,我是一时粗鲁,只当你 把刘妙通害了,你占了这庙。我不知你们是师兄弟。”刘妙通给他二人引见了,陈 亮认了是自己的错,然后到屋内问:“张道爷在那里作什么法术?”刘妙通说: “贤弟,你早不来晚不来,单候至今日来,他这是要害那灵隐寺的济公长老,拘人 家的三魂七魄。我也听人说过,那济公是一位得道之人,恐怕他未必能把人家魂给 拘来。”陈亮一听,心中说:“我正要访高僧高道,想要出家,不想今日在此遇见 僧道斗法。我且看他二人谁的能耐好?”正在想,只听外边老道又作起法来,口中 说:“济颠魂魄不来,等待何时?”又把那二道符抡起来,火光大作,方往外一甩, 只见由西北起了一阵狂风,风过去,只听有草鞋之声,随风而来,响不多时,只见 桌案前站定一个穷颠和尚。张妙兴说:“好胆大妖僧!我拘你魂来,你怎么人来见 我?”济公哈哈大笑说:“孽障你好胆大!你不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 迟。” 原来,老道从云兰镇梁家出来,梁员外没追上老道,只当济公死了。等回到书 房,见济公在房里坐着喝酒。梁员外心中甚为喜悦,说:“圣僧,你老人家没死呀? 老道说把圣僧魂魄拘了去了。”济公说:“我的魂魄他拘不去,你儿子的魂魄,一 定是他拘了去了。我今天晚上去找他!”老员外说:“不必,他一个出家人,这等 作恶,早晚必遭天报,圣僧不必跟他一般见识。依我之见,由他去吧。济公也不还 言,继续喝酒。直到天晚,济公说:”我到外面方便方便,少时就来。“老员外信 以为真。和尚离了梁宅,一直正奔五仙山来,到了祥云观,见老道正在作法。陈亮 来了,济公也看得真切,见老道第二次书符念咒,济公这才随着风来到桌案前。按 说老道就应当醒悟:拘魂把人拘来,济公这点儿道行就不小。可是老道倒冲冲大怒, 用宝剑一指,说:”颠僧,我化梁万苍,与你何干?你无故坏我的大事,好大的胆 量!你今天要知时达物,跪到我法台前磕头,叫我三声祖师爷,山人有一分好生之 德,饶你不死,如要不然,当时我就用宝剑结果你的性命!“济公说:”好妖道, 你在这里兴妖作怪,无故恶化梁万苍,见了我你还敢这样无礼,我和尚越说越有气。 “一面说,一面冷不防打了老道一个嘴巴,打得老道脸上冒火,气往上撞,抡剑照 定济公搂头就剁。二人就在大殿前面各施所能。 老道恨不能一剑把和尚杀了,和尚却跟他来回乱绕,掐一把,拧一把,气得老 道哇呀呀直嚷。老道身子往旁边一闪,从兜囊里掏出一宗法宝,口中念念有词,说 声:“敕令!”只见白亮亮一宗物件,直奔济公打去。济公一看,认识这宗法宝, 名叫“混元如意石”。这石头能大能小,要大真能有数丈大,要小就如鸡子儿一般, 可以带在兜囊内。这石头要打人,准打个头碎血出。济公用手一指,口念六字真言: “唵嘛呢叭咪吽,唵敕令赫!”这石头滴溜溜一转,现了原形,落在济公袖口之内。 老道见济公把他的法术破了,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伸手又掏出一宗物件。 老道站在正北,用宝剑一晃,口中念咒,手内掐诀,就地起了一阵怪风,刮得人毛 骨悚然。济公再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斑斓猛虎,摇头摆尾,扑向济公。济公一见, 哈哈大笑说:“好孽障,你这等法术,也要在我跟前卖弄,真乃是江边卖水。”说 着话,用手一指,那老虎变作一个纸老虎,现了原形。 老道见连破了他两宗法宝,不由得气往上撞,说:“好,和尚你真大胆!今天 一定要叫你知道知道我山人的厉害!”伸手从兜囊里掏出一根捆仙绳,托在手中, 说:“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我本不打算害你,这是你自找,屡次讨死,休怨 山人。我今天要开杀戒了!”他这根捆仙绳,厉害无比,勿论什么妖精,捆上就得 现原形。和尚一看,连说不好!老道口中念咒,把绳扔起来,只见金光缭绕,直奔 济公。济公连声叫喊:“救人哪!可了不得了!要捆和尚啦!”转眼就见这根绳子 把和尚捆了三道。和尚翻身栽倒,张妙兴哈哈大笑说:“颠僧,我只当你有多大神 通,敢情原来你就是这样的无知之辈,待我结果你的性命。”老道说着话,举剑照 定和尚脖颈就剁,脖子上都砍出一道白印来了,见和尚睁着眼瞧看老道,也不言语, 并没砍动。老道想:“怪呀!我这宝剑怎么会砍不动和尚?”老道一连又是数剑, 仍未砍动。老道豁然醒悟,心中一动:“莫非这是个假的?”想到这里,再一瞧, 捆仙绳捆的是一个石香炉。再找和尚,踪迹不见。老道正在各处寻找,和尚在后面 掐了老道一把。老道一回头,气得直嚷,说:“好颠僧,气死我也,我今天与你誓 不两立!”伸手从香炉内把那点着的一炷香拿起来,大殿旁边正堆着一堆柴草,口 中念句火咒,把柴草引着,一团火直奔济公而来。老道今天下毒手,要用真火把和 尚烧死。老道用咒语一催,这团火就扑向济公。济公用手一指,口念:“唵嘛呢叭 咪吽,唵敕令赫!”这团火立刻卷回去反扑老道。老道胡子也烧了,头发也烧了, 衣裳也着了,急得往大殿里跑。活该应当老道遭报,这火把大殿勾连上,少时烈焰 腾空,火鸽子火蛇乱窜,就把老道烧死在里面,尸骨化灰,连东西配殿也连上了火。 和尚也不管他,先过去把老道害梁士元做的草人拿起,把七个针拔出来,将梁士元 的魂魄收在袖口里,也不管刘妙通死活,往外就走。陈亮此时在东配房里,全都看 的真切,见火连配房都连上了,一脚把窗户踹开,跑出来就追。 陈亮跟着和尚来到云兰镇,见济公奔到梁员外的门首。门口有家人见和尚回来 了,忙说:“圣僧,你上哪里去了?我家员外都等急了。”和尚说:“好。”迈步 奔向里面,来到书房。梁员外一见说:“圣僧,你老人去哪里去了?”和尚说: “我给你儿子找魂魄去,现在已经把你儿子的魂魄找回来了。”说着话,来到梁士 元的屋中,只见梁士元昏迷不醒。济公先把他的魂魄给入了壳,少待片刻,梁士元 就能活动了。老员外在外间摆上酒席,款待济公。 二人落座,吃了有三四杯酒。济公问:“员外,你这里闹贼不闹?”梁员外说: “我这里不闹贼,好贼知道我是良善人家,不肯偷我。那下流贼也进不了我这宅院。” 济公说:“好,我提几个好贼,你可认得?” 陈亮在房上偷听多时,听说要提几个贼,心中一动,不知济公说的是哪路英雄。 就听和尚说:“有一个踏雪无痕柳瑞,你可知道?”梁员外说:“不知。”济公说: “这个人外号人称踏雪无痕,是说他在雪地上走,全无脚印。多轻妙。”梁员外说: “好轻妙,人从雪上走都无脚印。”济公说:“他走雪地无脚印,可是拿着扫帚扫 着走的。”梁员外一听,也乐了。和尚又说:“有一个登萍渡水陶芳,这个人能从 水面上走,落不下去。”梁员外说:“世界上竟有这些能人,可真少,我实未见过。” 济公说:“那不算出奇,那是冬天冻冰的时候。”员外说:“要是冬天,我也行了。” 和尚说:“梁士元已然好了,我明天要急速回临安。”梁员外说:“圣僧何必忙, 我还要留师父多住几日,报答你老人家救命之恩。”济公说:“叫一个家人来。” 梁福过来,和尚附耳如此如此,梁福出去。陈亮在房上暗中观看,听济公说笑话, 所说的这二人,都是陈亮的朋友,心中说:“他一个出家人,为何也知道我们绿林 中事?”正自想,只见房屋四方人都围满了。梁福带着看家、护院、更夫、壮丁三 四十名,各执刀枪器械,口口声声叫捉拿房上之人!把陈亮吓了一跳。 原来是济公吩咐梁福叫他暗中派人捉人。陈亮站在房上,把手中刀一擎说: “呔!你等闪开,我不是偷盗,不过借路行走,挡我者死,躲我者生!”说着翻身 跳下房来,济公从屋中出来,见陈亮早已蹿到外面,和尚随后追到在村外,只见陈 亮跑得甚快,围着村庄直绕。 天明之际,济公见祥云观已经烧了个尺木不剩,片瓦无存,外边有无数人救火, 西边围着有十数人。济公临近一看,只见刘妙通烧的浑身是泡,躺在那里,看看要 死。济公动了恻隐之心,过来说:“道爷,你这是怎么了?”刘妙通一看是济公, 说:“圣僧,我没得罪你老人家,我师兄他行为不端,已然遭报。求师父慈悲,救 救我吧!”和尚哈哈大笑,说:“你既知循环报应,你可知道他自作孽不可活?来 吧,我给你一粒药吃。济公叫人找了一碗热水来,把药化开,给刘妙通喝下去。工 夫不大,觉着肚腹咕噜噜一阵响,浑身烧的泡立刻全化开,流出毒水,也不疼了。 旁边众人齐说:“好药!”在济公身背后站立一人,说:“真乃神也仙也!灵 丹妙药。”济公回头一看,见那人身高八尺,细腰奓背,头上戴宝蓝缎六瓣壮士帽, 上安六颗明珠,身穿一件月白绸箭袖袍,鹅黄丝鸾带,足登薄底靴子,闪披宝蓝色 缎英雄大氅。面如白玉,眉分八彩,目如朗星,五官清秀。济公回头一看,照这人 脸上“呸”地啐了一口。这人扭头就跑,和尚拔腿就追。 头前跑的这人,正是圣手白猿陈亮。只因他被和尚追了半夜,好容易听不见草 鞋响了,自己停住脚步,把白昼衣服换上,打算瞧瞧刘妙通的生死存亡。刚到这里 来,见和尚给刘妙通药吃。陈亮一说“好药”,和尚回头一啐,陈亮扭头就跑,和 尚随后就追。陈亮跑着,自己一想:“我可就是个贼,他也没拿住我,我何必跑? 我问问和尚为什么追我?”想罢,止住脚步,见和尚也赶到了。 陈亮说:“和尚,你为甚么追我?”和尚说:“你为什么跑哇?”陈亮一听也 乐了,说:“和尚,我知道你老人家是一位高僧,你老人家收我做徒弟,我跟你出 家吧!”济公连连摇头说:“你是个贼,焉能跟我出家,我们出家人,讲究三规五 戒,三规是规佛、规法、规僧,五戒是戒杀、盗、淫、妄、酒。你要出家,你可能 改得了这几样?”陈亮说:“我上无父母牵缠,下无妻子挂碍,了一身之孽冤。师 父所说的话,我都能行得了。”济公说:“你既是行得了,你到临安城去等我。我 把这里的事情办完,咱们在临安再见吧。”陈亮一听,说:“师父你叫我临安等你。 临安城的地方大,叫我在什么地方等你老人家?”济公想了想说:“咱们在临安城 床底下见吧。”陈亮一想:“必是临安城有这个地名。”这才给济公行完礼,说: “师父我这就起身,直奔临安去等你去。”济公说:“你头里走吧。”陈亮告辞, 也不到祥云观瞧刘妙通,自己顺大路直奔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