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北兴观贼徒落法网 铁佛寺妖精现原形 济公在龙游县衙门领了文书,带着杨国栋、尹士雄、柴元禄、杜振英四位班头, 要到开元县铁佛寺去捉拿昼瘸僧冯元志等一伙儿江洋大盗。正走间,只听后面一声 “无量佛”。众人回头一看,来了一位老道,头戴九梁道巾,身穿古铜色道袍,腰 系丝绦,白袜云鞋,面如三秋古月,年过古稀,发似三冬雪,鬓似九秋霜,颏下一 部银髯,洒满胸前,真是仙风道骨。跟着两个十五六岁的童子,都是眉清目秀,挽 着双丫髻,身穿蓝布道袍,青色护领相衬,腰系丝绦,白袜云鞋。一个童子扛着宝 剑,挂着一个葫芦;一个童子背着雨伞,挂着一个包裹。老道一面往前走,一面口 念:“无量寿佛。” 济公回头瞧了一瞧,忽然叫喊起来:“哎呀,了不得了!我腰疼、腿疼、肚子 疼、脑袋疼。走不了啦。”杨头说:“师父怎么了?”和尚说:“我要死,不能走 了。”尹士雄不知道和尚的脾气,也过来问:“师父,怎么了?”和尚说:“我心 里发堵,嘴里发苦,眼睛发努。”柴头说:“对,说话都乱了。”这两个人知道济 公的脾气,也不理和尚,在一边蹲着生气。和尚躺在地下,“哎哟,哎哟”地直嚷。 那老道来到近前,说:“无量佛。这位和尚是一个人走路,还是有同伴的?”尹士 雄说:“我们是一处的。”老道说:“和尚的病体沉重,山人我这里有药。”柴头 说:“道爷,你趁早别管,你走吧。你要是给他药吃,准是一吃就死。”老道一听, 说:“我这药好,人吃一粒,能延寿一年。吃两粒,能多活三年。吃三粒,能多活 六年。要死的人,吃我九粒药,名为九转还魂丹,能多活十二年。和尚要是吃死了, 我给他抵偿。”柴头说:“我拦你不听,你就给他吃吧。”老道吩咐把葫芦拿来, 倒出一粒药,其形似樱桃,色红似火,清香扑鼻。老道给和尚吃了一粒。和尚吃下 去,嚷:“肠子烧断了!”柴头说:“是不是?”老道又给和尚吃了两粒,和尚嚷: “肚子破了!”老道又给和尚吃了三粒,和尚说:“了不得了,心里着火,肺肝全 烂了!”老道把九粒还魂丹都给和尚吃下去,和尚说:“不好,要死!”这句话刚 说完,一张嘴,话就说不出来了。只见和尚蹬蹬腿,咧咧嘴,咯噜一声,气绝身亡。 柴头说:“道爷,你瞧,死了没有?我说不叫你给他吃,你说吃死了你给抵偿。” 老道吓得惊慌失色,说:“无量佛,无量佛!怪哉,怪哉!”柴头说:“你也不用 念无量佛。你给治死,我能给治活了。”尹士雄说:“柴头,你怎么给治活呢?” 柴头说:“杜头,你把酒都喝了吧,不用给和尚留着。”杜头说:“快喝。”这句 话没说完,和尚一翻身爬起来说:“哪儿有酒?拿来我喝点儿。”柴头说:“你们 瞧,好了没有?”和尚翻身站起来说:“好老道,你给我要命丹吃,你别跑。”过 去一把竟把老道脖颈揪住。 这个老道,是天台山上清宫东方太悦老仙翁的徒弟,名叫马玄通。在开化县北 门外,有一座北兴观,观里有一个老道叫陈玄亮,也是老仙翁的门徒,是马玄通的 师弟。这天一早,陈玄亮在观中吐纳练气,见正北上有一股妖气冲天,心想:“有 我在这一方,岂能容妖魔作怪?我去找找,看妖精在哪里,我把他除了,省得扰乱 世界。”当即带了宝剑,往正北一找,找到了铁佛寺。一瞧,正是铁佛在那里口吐 人言,说:“善男信女前来求药,吾佛在此搭救众生。每人留下一吊钱,共成善举, 可以修盖大殿。拿包药去,可保汝一家平安。”陈玄亮一瞧,这股妖气正是从铁佛 像里出来的。众烧香人传言说:本地臌症①流行,一求佛爷就好。陈玄亮想:“这 是妖精撒的灾,我何不把他斩了。”想罢,拉出宝剑,照定铁佛的这股妖气一砍, 没想到从铁佛嘴里喷出来一股黑气,竟将陈玄亮喷倒在地,立刻浑身紫肿,不能转 动。早有人报与金眼佛姜天瑞。姜天瑞想:“陈玄亮无缘无故来坏我大事,不如把 他搭到后面来,将他结果了性命,剪草除根,省得萌芽复起。”刚要派人去搭,有 人来回禀说:“本处知县郑元龙来烧香,瞧见陈玄亮了。老爷吩咐把老道带到衙门 去发落。”姜天瑞说:“也好,就让知县带了去发落吧。” -------- ① 臌症──中医病症名,也叫“鼓胀”,即血吸虫病。患者腹部胀出如鼓, 骨筋暴露,形瘦,倦怠,面色泛黄。 郑老爷把陈玄亮带回了衙门,问是怎么回事儿?老道说:“铁佛寺里有妖精作 怪。我打算把妖精除了,没想到妖精道行大,用黑气把我喷了。我不一定活得了活 不了。”知县说:“你准知道是妖精?怎么办呢?”陈玄亮说:“只要把我师父请 来,就可以把妖精捉住。”知县立刻派人把老道抬回去。老道想:“我现在浑身疼 痛难挨,请师父东方太悦老仙翁,道路太远,恐怕来不及。”这才派童子到龙游县 三清观去请大师兄马玄通。告诉两个童子:“叫你师大爷带着师父的九转还魂丹, 急速快来。” 两个童子到了龙游县,请了马玄通,直奔北兴观。走在半路上,遇见济公一病 不能走,老道出于一番好心,把九转还魂丹都给和尚吃了,和尚反倒死了。柴头把 济公诓起来。和尚一揪老道,尹士雄说:“师父,方才多亏这位道爷给你药吃,你 才好了。”和尚这才撒手说:“这位道爷给我药吃?”老道说:“不错。和尚宝刹 在哪里?”和尚说:“西湖灵隐寺。上一字道,下一字济。讹言传说济颠僧的就是 我。马道爷贵姓啊?”老道说:“你知道我姓马,还问我贵姓?”和尚说:“你名 字不是叫玄通吗?”老道说:“是叫玄通。”和尚说:“你上哪儿去?”老道说: “开化县北兴观。”和尚说:“我也上北兴现。一同走吧。”老道说:“好。”和 尚说:“我听说你们老道会驾趁脚风。你带着我走两步行不行。”老道说:“行。 你闭上眼,可别睁开。”和尚把眼睛一闭,老道一架和尚的胳膊,只听耳中呼呼风 响。走在半路上,和尚一睁眼,说:“了不得了,漏了风了,道爷你站站吧。”老 道惦念着师弟,赶路要紧。也不管和尚落下,驾着趁脚风,直奔开化县。 刚来到北兴观庙门口,老道一瞧,门口有一人躺着睡觉。老道近前一看,原来 是济公。和尚一翻身坐起来,说:“才来呀?”老道说:“我驾着趁脚风,没歇着 呀。”老道心中暗想:“怪道这个和尚有些来历。怎么他倒先来了?”和尚说: “道爷,你走了以后,我出恭来着,把你的几粒丸药都拉出来了,你瞧瞧,还给你 吧。”老道一瞧,药还是原来一样,并没改了颜色。暗想:“好怪”,把药接过来, 放在腰中,这才叩打庙门。时候不多,出来一个小道童,把门一开,说:“师大爷 来了。我两个师兄呢?”马玄通说:“他两个在后面走着,就来。和尚清里面坐。” 济公跟着进去。一瞧,这庙中正北是大殿,东西各有配房三间。小道童一打东 配房鹤轩的帘子,老道同和尚进来。屋中是两暗一明,正当中有张八仙桌,两旁有 椅子。靠东墙有一张床,床上躺着陈玄亮,正在那里哼声不止。一见马玄通,说: “师兄来了。这位和尚是谁?”马玄通说:“这是灵隐寺济公。我带了九粒丸药, 都给这位和尚吃了,他可又拉了出来。”陈玄亮说:“好脏。”马玄通说:“你瞧, 颜色可没变。”陈玄亮说:“我不吃。”和尚说:“我这里有药,叫伸腿瞪眼丸。 你吃点儿,一伸腿一睁眼就好。”和尚掏出一块来,给陈玄亮吃了下去。工夫不大, 就听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要走动。陈玄亮叫道童搀着出去,走动了两次,立刻浑 身肿消疼止,复旧如初。陈玄亮说:“好药,好药,真是好药!蒙圣僧搭救弟子, 实深感激。”立刻向济公行礼,连马玄通都给和尚道谢。和尚说:“这倒不要紧。 你这屋里有味儿,熏鼻子。”陈玄亮说:“什么味儿呀?”和尚说:“有贼腥味儿。” 两个老道一听这话,都觉得诧异。 原来这屋里床底下,真有两个贼人藏着。两个老道可不知道。因为开化县知县 郑元龙从铁佛寺庙里把陈玄亮带到衙门去,金眼佛姜天瑞以为是知县把老道带到衙 门去治罪,没想到老爷竟派人把老道抬回观里去了。姜天瑞知道陈玄亮的师父是天 台山上清宫东方太悦老仙翁,怕陈玄亮捉妖没捉成,必然要请他师父前来捉妖,那 可就坏了我庙中的大事了。不如我先下手的为强,当即叫了两个朋友来。一个叫铜 头罗汉项永,一个叫乌云豹陈清。这两个人都是在姜天瑞庙里住着的江洋大盗。姜 天瑞说:“二位贤弟,我有一件事,求你二位辛苦一趟。”项永、陈清说:“兄长 何出此言,有用我等之处,万死不辞。”姜天瑞说:“你二人带上钢刀,晚间到北 兴观去,把陈玄亮杀了,把人头给我带来。”项永、陈清点头答应,说:“这有何 难。”等到掌灯之后,二人收拾好了,带上钢刀,出了铁佛寺,施展陆地飞腾本事, 来到北兴现。跳墙进去,暗中探访。见陈玄亮出去,二人进了屋子,在床下一藏, 打算等老道睡了,晚上行刺。 没想到马玄通同济公来了。济公一说有贼腥味儿,项永低声问陈清说:“你身 上有味儿么?”陈清说:“没有哇。”济公在外面答了话说:“你们两个没人味儿 了,滚出来吧。”项永、陈清藏不住了,从床下往外一窜,伸手拉刀,想跟和尚动 手。和尚用手一指,把贼人用定身法定住。这时候帘板一起,从外面窜进四个人来, 正是柴元禄、杜振英、杨国栋、尹士雄。 原来,马玄通带着和尚,一施展趁脚风,把四个班头和两个道童都落(音l à 辣)下了。柴头就问:“道童,你是哪个观里的?”小道童说:“我们是开化县北 兴观的。”柴头说:“方才那位道爷,是你们师父吗?”道童说:“不是,是我们 师大爷。”柴头说:“我们那位和尚,跟你们师大爷上你们观里去了,咱们一同走 吧。”道童说:“要是一同走,怕你们四位跟不上我们,我们会趁脚风。”柴头说: “我们四个人会陆地飞腾法。你们二人慢着点儿,我们四人快着点儿,咱们一同走 吧。”于是六个人这才一同顺着大路来到北兴观。 到了庙门口,道童说:“到了,等我叫门。”柴头说:“不用叫门,我进去给 你开。”说着话,柴元禄、杜振英一拧身窜上墙去。这两个人的心思,为是叫杨国 栋、尹士雄瞧瞧,我两个是办华云龙的原差,不是无能之辈。焉想到杨国栋,尹士 雄这两个人也跟着蹿上墙去。这两个人的心思,也是要叫柴元禄、杜振英瞧瞧,我 们虽然是外县的公人,也不是无能之辈。这四个人彼此意思相同,这叫斗心不斗口。 四个人蹿到里面,把门开了,两个小道童进去,把门关上,众人直奔东配房。 四位班头一进来,正赶上和尚把两个贼人定住。柴头、杜头就问:“师父,哪 个是华云龙?”和尚说:“没有华云龙。”杨头、尹头说:“师父,哪个是盗公文 的贼?”和尚说:“也没有盗公文的贼。先把这两个贼捆上。虽然都不是,也别放 走了。”柴头等人就把两个贼人捆上。 陈玄亮吩咐道童摆酒。四位班头见过老道,彼此行礼。大家落座吃酒。和尚说: “二位道友,天亮以后,把这两个贼人解到知县衙门。告诉知县,就提我和尚来了, 要在铁佛寺捉妖,替这一方除害。二位道友,可别明着把贼人送衙门。要明着解了 走,这开化县遍地是贼,不但会把贼人抢走,还跟你们二位道友结了仇,你们二位 就会有性命之忧。”陈玄亮说:“师父,你给出个主意,怎么办是好?”和尚说: “你把两个贼人拿被子包上,雇扛肩的搭着,以送供为名,就说是观里给老爷送供 的。”老道答应。 喝着酒,天已大亮。四个卖力气的人进来,一瞧两个锦被包,直动不止。贼人 闷得很,焉有不动之理?扛肩的人就问:“什么东西?”老道答不出,和尚说: “变蛋。”扛肩的说:“我们没听见过这个名目。”和尚说:“你们就不用管了。” 当时两个老道跟着,叫人抬着,奔知县衙门。和尚说:“柴头,你们四个人,先到 铁佛镇巡检司去投文,就说我和尚随后就到。” 四位班头直奔巡检司来。到挂号房一投文,巡检司的老爷刘国绅,立即请四位 班头过去。四个人给刘老爷行礼。刘老爷一问,柴头说:“同济公来到铁佛寺办案。” 把底里根由一说,刘老爷说:“原来是圣增前来办案。怎么还没来呢?”柴头说: “少时就来。” 少时济公来到巡检司挂号房。和尚说:“辛苦,掌柜的。”公人一听,说: “大师父,这里没有掌柜的,这里是衙门。”和尚说:“衙门没掌柜的,有什么?” 官人说:“有老爷。”和尚说:“有舅舅没有?”众人说:“你这是找打。”和尚 说:“你去告诉你们老爷,说我老人家来了。”众人一听,说:“和尚,你是谁呀?” 和尚说:“我是灵隐寺济颠,找你们老爷。”立刻叫人进去回禀。少时,刘国绅迎 接出来,奔上前说:“圣僧来了,请里面坐。”和尚说:“刘老爷请。”一同到了 书房,四位班头也在这里。和尚来到屋中落座,有人进上茶来。和尚说:“刘老爷, 拿你的名片,到铁佛寺去请那庙的和尚,就说有本处的绅董富户要给他修庙,把和 尚请来问问,得多少银子。你先把盗公文的贼人诓来,我和尚在里间屋藏着,等他 来了,我先把他拿住,然后再到铁佛寺捉妖。” 刘国绅点头答应,立刻叫手下人上来,教给他一番话,让他拿名片到铁佛寺去 请和尚。 金眼佛姜天瑞自从徐沛上龙游县以后,未见回来。他手下众绿林朋友都出去做 买卖。就留下乾坤盗鼠华云龙、昼瘸僧冯元志、皂托头彭振、万花僧徐恒这四个人 跟他看庙。今天华云龙、姜天瑞没在庙里。因为小西村众绅士富户中有明白人说: “这开化县八百多个村子,家家闹臌胀病,勿论什么名医,都治不好,非得到铁佛 寺去求铁佛,其中定有缘故。去求铁佛,贫家讨药,要一吊钱,富家讨药,要银一 两。不如把庙里的和尚找来,跟他商量,大家凑钱给他修庙,叫他给求求铁佛,就 许能除了灾。”大家商量好,派人去请和尚。姜天瑞同着华云龙奔小西村去了。 他二人刚走,巡检司的家人来请,说:“现在众绅士富户,跟我们老爷商量, 要给修庙。请和尚商量用多少银子。”昼瘸僧说:“我去。”他架着拐,同家人来 到巡检司,让到书房。刘老爷说:“和尚来了。”冯元志向刘老爷打一问讯。济公 此时在东里间屋中躲着,四位班头在西间屋子里躲着,刘老爷让冯元志坐下,说: “和尚贵姓?”昼瘸僧说:“我在家姓冯,俗名叫元志。”刘老爷说:“你出家几 年了?”冯元志说:“我是半路出家的。因腿受了伤,算是残人。”刘国绅说: “现在有人要修庙。你那庙要是重修,得用多少银子呢?”昼瘸僧是个贼,哪里懂 得修庙用多大工程?也说不出多少来。刘国绅说:“你说不出来,我倒约了一位行 家和尚,跟你见见。圣僧请出来。”济公一掀帘子出来,说:“好东西,冯元志, 你敢把我们的公文盗去。我看你哪里走!”冯元志一听这句话,大吃一惊。打算站 起身来,要往外走。济公手一指,用定身法把贼人定住。济公伸手,从贼人兜囊内 把捉拿华云龙的海捕文书掏了出来,交给柴头说:“柴头,把公文拿去吧。”柴头 接过来一瞧,果然不错。和尚说:“刘老爷你先叫官人把这个贼人锁起来,暂把他 押在你衙门里。我和尚要上铁佛寺去捉妖,四位班头跟我走。”刘国绅立刻叫人把 冯元志锁上,押到班房里去。 柴元禄、杜振英、杨国栋、尹士雄四个人,跟着和尚出了巡检司衙门,来到铁 佛寺。见来赶庙会的人拥挤不动。庙门口的小摊,是卖吃食的和卖杂货的;庙里面 无数善男信女,是来烧香求药治病的。庙里庙外,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来来往往。 这座庙的三座山门,全都大开着。庙门口有两根旗杆,庙里面也有两根旗杆,正山 门上有一块匾,上写“敕建护国铁佛寺”。和尚带领四位班头进了东角门一看,正 北是大殿五间,东西各有配房五间。大殿的东边,是四扇绿屏风,开着两扇,关着 两扇。套着是第二层院子。这庙是五层殿,连东西跨院共有一百余间房子。头一层 大殿中间,供的就是那尊铁佛。济公抬头一看,正殿里一股妖气直冲斗牛之间。和 尚一瞧,大殿里东边一张桌子,有人管账,专收银子;西边一张桌子,专管收钱。 有一个妇人,大约有二十以外的年纪,光梳油头,发亮如镜,一脸的脂粉,打扮得 不像好人,正在那里烧香,祷告说:“佛爷在上,小妇人姚氏。只因我一个小亲家 得了臌症,求佛爷慈悲慈悲,赏点儿药吧。只要我亲家好了,我给佛爷烧香上供。” 铁佛口吐人言说:“姚氏,你可曾给佛爷带了一吊钱来?”姚氏说:“带来了。” 铁佛说:“既然你带了钱来,交到账桌上。佛爷给你一包好药,拿回去保你一家都 好了。”姚氏说:“谢谢佛爷。”拿着药,竟自去了。 这姚氏刚走,只见外面又来了一个少妇,从外面一步一个头,磕着进来。这个 妇人夫家姓刘,娘家姓李,在开化县正南刘家庄住。丈夫在外贸易,有数年不通音 信。刘李氏有个婆母,家中寒苦,就靠着做针黹糊口。刘李氏贤孝无比,只因她婆 母身得臌症,已经有二年之久。刘李氏听说铁佛寺佛爷显圣,专治臌症。李氏一片 虔心,由家中一步一个头,走了一天一夜,才来到这里。刘李氏一边烧香,一边说: “佛爷慈悲。小妇人刘门李氏。家有婆母,患臌症已经有二年之久。求佛爷赏点儿 药,只要我婆母好了,等我丈夫贸易回来,必给佛爷烧香上供。”妖精一瞧,这臌 症不是他撒的,他治不了。就说:“刘李氏,你可曾给佛爷带了钱来?”刘李氏说: “我家中太寒,没有钱,求佛爷慈悲慈悲吧。”铁佛说:“不行。佛爷这里是一概 不赊,没钱不给药,你去吧。”刘李氏叹了一声,心说:“不怪人间势利,连佛爷 都爱财,可惜我这一片虔心。”无法可想,只得转身往外走。济公一瞧,知道这是 一位贤良孝妇,就说:“这位小浪子不用着急,我这里拈了一块药,你拿回去,给 婆母吃了就好。”刘李氏把药接过去,说:“谢谢大师父。”竟自去了。 济公迈步来到大殿,瞧这铁佛,是坐像,一丈二尺的金身,五尺高的莲花座。 头前摆着香炉蜡扦和许多鲜果供菜。和尚过去,伸手抓了一个苹果、一个挑,拿过 来就吃。旁边打磬的一瞧,说:“和尚,你是哪里来的,怎么抢果子吃?”和尚说: “庙里有东西就应当吃。你们这些东西,指佛吃饭,赖佛穿衣,算是和尚的儿子, 算是和尚的孙子?”这个打磬的一听这话,气往上冲,过来就要打和尚。和尚用手 一指,用定身法把这人定住。和尚跳上莲花座说:“好东西,你敢在这里兴妖作怪, 耍害众民。我和尚正要找你,结果你的性命。”说着,照定铁佛就是两个嘴巴。众 烧香的大乱,嚷着说:“来了个疯和尚,打佛爷的嘴巴呢。”四个班头也站在外头 瞧着。就听铁佛肚子里咕噜噜的一阵响,声似雷鸣。忽然山崩地裂一声响,四位班 头瞧着铁佛,见丈二的金身连莲花座往前一倒,竟把和尚压在底下。柴元禄、杜振 英一跺脚,放声痛哭,说:“师父,没想到你老人家竟死在这里,死得好苦。”杨 国栋、尹士雄也深为叹息,说:“可惜济公是个好人,这一碰准砸在地里去,变成 肉泥烂酱了。”杨国栋说:“柴头,你也不用哭了,人是生有处,死有地,这也无 法。咱们走吧。” 四个人正要走,只见和尚彳彳亍亍(音chì-ch ù斥触)地由庙外头走了进来, 说:“柴头,你们报丧哪!”柴元禄也不哭了,说:“师父,你没死呀?”和尚说: “没有。好妖精,他打算要暗害我和尚。我非得要找他去,跟他誓不两立。”柴元 禄说:“我们眼瞧着把师父压在地下,怎么你又打外面进来了?”和尚说:“没砸 着我。我一害怕,一抬腿窜出去了。”正说着话,和尚就嚷:“了不得了,快救人 哪,妖精来了。”这句话没说完,只见一阵狂风大作,由半空中落下一个妖精,竟 把和尚缠住了。 这是个什么妖精呢?其中有一段缘故。 金眼佛姜天瑞的师父,姓华双名清风,是华云龙的叔父,人称九宫真人,在古 天山凌霄现参修,专习左道旁门。当初凌霄观香火很盛,也很富有,老道姓黄,是 个正务参修的人,后来被华清风杀了,占了他的灵霄观。凌霄观的后面有座塔,每 逢下雨过后,从塔底砖缝里冒出烟来,起在半空不散,有如浮云一般,所以叫烟云 塔,是庙中的古迹。常有贵宦长者和富豪人家,到庙里住着,就为瞧这个烟云塔的 古迹。没想到自从华清风接过庙来,这座塔再也不冒烟了。华清风心中暗想:时常 瞧见鸟儿在半空中飞,一飞到塔里,就只见进去,不见出来。围着塔四面的地下, 净是鸟毛。华清风心中纳闷,也不知塔里有什么东西。 这天华清风没事儿,又去瞧塔,正在发愣,忽听后面一声“无量佛”,说: “华道友,你做什么呢?”华清风回头一看,见一人身穿亚青色道袍,腰系丝绦, 白袜云鞋,面似青泥,两道朱砂眉,一双金眼睛,满脸的红胡须。华清风一瞧不认 识,赶紧说:“道友从哪里来的?”老道说:“华道友,你不认识我呀,你是我的 房东。我在你庙里住了半年了。” 华清风心里纳罕,只能不置可否地说:“是,是,道友请前面坐。”二人来到 前面鹤轩落座。这老道说:“华道友,你真不认识我?”华清风说:“我的确不认 得,请教道友贵姓?”那道人说:“我姓常,我跟你有一段仙缘。”华清风说: “道友在哪座名山洞府参修?”常老道说:“我在盘古山。”华清风说:“常道友 参修多少年了?”常老道说:“我告诉你说吧,文王出虎关,收雷震子,我亲眼得 见。姜太公斩将封神,我去晚了,没赶上。你不用问多少年了。”华清风心中有点 儿明白,猜想大概必是妖精。两人一盘道,果然常老道道德深远,呼风唤雨,拘神 遣鬼,样样皆通。华清风让他吃就吃,让他喝就喝,两个人很是亲近。日子长了, 两人真是知己。 这天,华清风说:“常道友,你我彼此至近,我瞧瞧你的法身行不行?”常老 道说:“什么?”华清风说:“我要瞧瞧你的本像。”常老道说:“可以。你要瞧, 须得星斗落尽,太阳未出之时,我可以叫你瞧。咱们修道的人,最避三光。要是被 日月星光三光一照,就怕要遭雷劫。明天星斗一落,天似亮不亮,你开开后庙门往 正北看。我在北山头等你。”华清风吩咐童子摆酒,童子答应一声,立刻擦抹桌案, 摆上杯盘,把酒送上。两个人吃酒谈心,开怀畅饮,直吃到日落黄昏。常老道说: “我要告辞。明天天亮见。”华清风送到外面,拱手作别。 常老道走后,华清风告诉童子:“到三更天就叫我,早点儿起来,恐怕误了。” 华清风躺在床上,和衣而卧。等到三更以后,童子把华清风唤起,来到外面瞧瞧, 满天的星斗。华清风又回到屋中喝茶,等候到东方发白,出来一看,斗转星移,这 才来到后面。开开庙后门,往正北一瞧,见一条大蟒,头在东山头,尾在西山头, 有几百丈长,水缸粗细。华清风瞧着,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那蟒在山岫里抽来抽去, 抽到一尺来长,一溜烟起在半空。华清风看得目瞪口呆,正在发愣,后面一声“无 量佛”,说:“华道友,你可曾看见了?”华清风回头一看,是常老道。华清风说: “看见了,道友请庙里坐吧。真是法力无边。”常老道说:“华老道友,你我道义 相投,要有用我之处,我万死不辞。” 从此两个老道,朝夕在一处讲道。一天,姜天瑞来到凌霄观见华清风,华清风 说:“你做什么来了?”姜天瑞说:“我住的铁佛寺,日久失修。我打算重修,怎 奈工程浩大,独力难成,我求师父给我想个主意。”华清风尚未答言,常老道答话 说:“不要紧,得用多少银子?”姜天瑞说:“总得一万两银。”常老道说:“你 回去吧。我明天在开化县撒三天灾。你贴上报单,就说铁佛显圣治病。不出十天, 我能给你敛个十万八万的。”华清风说:“好。你谢过你师伯。”姜天瑞就给常老 道磕了头,回庙贴出报单。常老道就在河里井里一喷毒气,谁一吃水,立刻就得臌 症。蟒精就来到铁佛寺,假托铁佛说话治病。有钱人家求药,要一两银子,寒苦人 家也要一吊钱。这开化县所属八百多村庄,无数人都得一样的病。妖精正在敛聚钱 财,没想到今天济公来了。一打铁佛的嘴巴,妖精一害怕,惊走了。又一想:“这 穷和尚把我赶走,我有何面目去见华道友?不如我把和尚吃了吧。”想罢一阵风回 来,显出原形,是一条大蟒,有三四丈长,由半空中往下一落,把和尚盘住,抬头 要咬。和尚拿手一捏蟒的脖子,蟒妖不能动了,睁着眼瞧着和尚,和尚也瞧着蟒, 吓得庙里做买卖的、烧香的善男信女,连四位班头,全都跑出庙去。正在这时候, 外面一声“无量佛”,金眼佛姜天瑞来了。 原来,姜天瑞带领华云龙直奔小西村,众绅士说:“现在我们这村里,家家人 人得了臌症。大概这是佛爷显圣,所为修庙。只要道爷给求求佛爷,大发慈悲,关 顾我们村里人都好了,我等情愿凑钱修庙。省得我们自己求佛爷去。道爷给代代劳, 不知道爷意下若何?”姜天瑞说:“好办。只要众位肯施舍银钱修庙,我可以求求 佛爷。”正说着话,外面有人进来回禀说:“外面有铁佛庙的两位和尚,一个叫皂 托头彭振,一个叫万花僧徐恒,来找道爷,有要紧事。”姜天瑞一听一愣,赶紧告 辞。带华云龙出来一瞧,见彭振和徐恒二人,惊惶失色。姜天瑞问:“什么事儿?” 彭振说:“了不得了!现在济颠和尚来到庙里搅闹,你快去瞧瞧吧。”华云龙一听 就要跑,姜天瑞说:“二弟不要担惊,待我去结果济颠的性命!我将济颠拿住杀了, 给你报仇。”华云龙知道姜天瑞有能耐,就跟着一同来到铁佛寺。 姜天瑞一瞧济颠和尚被大蟒缠住,伸手拉出宝剑说:“好和尚,你为什么无缘 无故来搅我?”恶狠狠照定和尚脖颈就是一剑。和尚一念“唵敕令赫”,这一剑正 落在巨蟒的脖颈上。“扑哧”一响,鲜血直流,蟒头滚落在地。一溜黑烟,妖蟒竟 自逃走了。──这一剑,打去了他一百年的道行。济公见蟒妖走了,说:“道友我 谢谢你,劳你的驾。”姜天瑞说:“好济颠,你无缘无故,坏我的大事,我岂能容 你!”和尚说:“咱们二人到山后去,有话再说好不好?”姜天瑞说:“好。三位 贤弟跟我来。”华云龙、彭振、徐恒也跟着,一同出了庙后门。来到无人之处,和 尚说:“姜天瑞,你说怎么样?”姜天瑞说:“济颠,你要知时务,跪倒给祖师爷 磕三个头,叫我三声祖师爷。山人有一分好生之德,饶你不死。如若不然,山人当 时就结果你的性命。”和尚说:“好东西!姜天瑞你这厮,出家人不知奉公守法, 窝藏江洋大盗,还敢妖言惑众,叫妖精陷害黎民。你为了贪财,贻害众人。所作所 为,伤天害理,上干天怒,下招人怨。见了我和尚,还敢这样无礼。就是你给我磕 头,叫我三声祖宗,我和尚也不能饶你。” 姜天瑞一听,气往上冲,举宝剑照定和尚劈头就剁。和尚滴溜一闪身躲开,转 在姜天瑞身后,拧了姜天瑞一把,姜天瑞回头用宝剑照和尚分心就扎,和尚一闪身 躲开,滴溜溜围着姜天瑞转。拧一把,掐一把,摸一把,拉一把。姜天瑞真急了, 拧身跳出圈外说:“好和尚,我跟你誓不两立!你这是自来找死,休怨山人。待山 人拿法宝取你。”说着话,由兜囊里掏出一宗法宝,口中念念有词,祭在空中。和 尚一看,原来是一块混元如意石,能大能小,随风而长,随风而落,就如泰山一般, 照和尚头顶压下来。和尚哈哈大笑,用手一指,口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 唵敕令赫”,这石子一溜,现了原形,只有鸡蛋大一块石子儿,坠落在地。姜天瑞 一看,气往上冲说:“好和尚,你敢破山人的法宝!待山人再拿法宝取你。”老道 又由兜中掏出一宗物件,往空中一抛,口中念念有词。和尚一看,原来是一只斑斓 猛虎,摇头摆尾,直奔和尚而来。和尚用手一指说:“唵嘛呢叭咪吽,唵敕令赫。” 这老虎一道黄光,掉在地下,是一个纸剪的老虎。 姜天瑞见和尚连破了他两宗法宝,站在那里,口中一念咒,用宝剑一指,一跺 脚,只见半空中无数的石子打将下来。和尚用手一指,把僧帽拿下来一接,那些石 子全都掉在僧帽里了。和尚说:“今天我不叫你知道知道,也不行了。”一招手, 那帽子内石子全倒出来,堆成了一座山,又用手照姜天瑞一指,说声:“唵,敕令 赫!”姜天瑞一打寒战,自己用手就打自己的嘴巴。和尚说:“对。真得打,使劲 儿打。再打几下。”姜天瑞自己打得满嘴流血。和尚说:“该打。把胡子揪下来。” 姜天瑞真听话,自己就把胡子揪了下来。和尚说:“姜天瑞,你的所作所为,从今 以后改不改?如不悔过自新,我和尚此时就结果你的性命。” 姜天瑞明白过来,疼痛难捱,知道和尚厉害,这才说:“师父,慈悲慈悲吧。 我从此改过,决不敢了。”和尚说:“恐你口不应心,你得起个誓,我才放你。” 姜天瑞说:“我再不改,叫我遭雷劫,打破天灵,头破身死。”和尚说:“你去吧。 华云龙,你往哪里走?” 华云龙站着瞧愣了,一听和尚这句话,吓得他扭头往西就跑,和尚拔腿就追。 华云龙真是急如丧家之犬,慌似漏网之鱼,拼命狂奔,连头也不敢回,好容易听不 见草鞋响了,这才站住,累得浑身是汗。一瞧眼前有一座庙,华云龙一纵身,就跳 进庙墙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