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看破世情,青年名士姑苏城里访花娘 粉墨登场,风流才子鸳鸯楼中串武松 清朝光绪年间,江南出了个青年名士,姓章名莹字秋谷,本籍南京,寄居苏州 府常熟县,也是官宦世家,广有产业。此人自小聪明伶俐,文的武的都学:读书过 目不忘,作文倚马万言,还写得一笔好字;枪棒拳脚都有两下子,平平常常的,十 个八个人轻易近不了他的身子。论长相,脸皮白皙,唇红齿白,五官端正,身材修 长,可以说是千里挑一的美男子。亲友们都说,这是一块美玉,他日必定能成大器 的。 但是时运不济:十七岁那年,父亲故去,按照当时的礼仪习俗,三年“丁忧” 期间,必须披麻戴孝,枕着土块睡在破席子上为父亲守灵,赋诗饮酒的事情当然是 不允许的。章秋谷不愿被礼俗所缚,料理完了丧事,就借“游学”为名,带上银子, 到苏州、上海去寻花问柳,当起少年嫖客来。开头一些时候,当然也不免上当受骗, 仗着他的聪明才智,很快就从外行变为内行,尽管还没有“十年一觉扬州梦”,在 苏沪一带的花丛中,居然也已经“小有名气”了。 秋谷正在“游学”期间,又赶上了光绪二十六年的英、美、德、法、俄、日、 意、奥八国联军,尽管洋人通共只有两万人马,却仗着洋枪洋炮厉害,占领大沽炮 台,攻陷天津,又沿着运河长驱直入,破了北京城,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逃到 西安,派奕[ 匡力] 和李鸿章跟联军议和,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彻底 暴露了满清皇朝的外强中干,国事从此一蹶不振。有识之士纷纷出国,寻求振兴中 华的策略和途径。 章秋谷的眼光并没有如此远大,但对于科举仕途,已经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了, 小小年纪,就看破了世情,学那怀才不遇、放荡不羁的隐逸名士,借诗酒书画打发 光阴。 章秋谷“阅人已多”,见识广阔,一心一意,只想娶一位才貌双全的绝代名姝, 方才不辜负自己的才学。没有想到三年服满,母亲给他娶了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子张 氏,论长相,倒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白不黑,不美不丑;论才学,一个大字 不认识,因为当时讲究的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论性情,倒是端庄稳重,像一 尊瓷观音一样,不但在婆婆面前轻易不苟言笑,就是小两口儿在房帷之中,也是一 点儿情趣都没有。章秋谷是个在烟花丛中、绮罗队里厮混惯了的花花公子,娶了这 样一房平庸的妻室,叫他怎么能够满足?可是当时的婚姻,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 妁之言,尽管心中不满,也没有办法可以抗拒。好不容易在家中捱过了一年多,觉 得实在无法继续忍受了,就又动了再赴苏沪、重访名花的念头。那一年,辞了旧岁, 迎来新春,又借办事为名,禀告了母亲,择了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出行吉日,收 拾好行李,坐船往苏州进发。 不一日,到了苏州,在盘门外一家叫“佛照楼”的客栈里住下。 这苏州府,原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老城,街道狭窄,房屋低矮。自从划出租界, 与日本通商以来,在盘门城外开了几条马路,办了两家纱厂,原先在城内仓桥滨的 书寓①统统搬到城里来,又开了许多的书场、戏院、大菜馆,于是往日荒凉冷落的 盘门城外,登时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起来。 -------- ① 书寓──高级妓院,俗称“长三堂子”,因出局一次收费三元而得名。里 面的妓女都是“说书先生”的身份,所以一般都以“先生”相称。他们标榜“卖嘴 不卖身”,以出局唱曲子贿酒为主,实际上工夫和银子花足了,一样可以留宿。 秋谷休息了一天,拜访了几个朋友。第二天吃过晚饭,踱出客栈,信步往马路 上走去。只见那来往兜圈子的马车上,坐着些浓妆艳抹的倌人①,眼风四处乱丢; 有的与客人并排坐在一起,佯嗔假笑,打情骂悄,装出一副无限风情的神态来。秋 谷一个个看过去,大都是些庸脂俗粉,姿色出众的实在不多。再说他已经好久没有 到苏州来了,这些倌人,竟没有一个认识的。 -------- ① 倌人──当时苏沪一带对公开挂牌子做生意的一二等妓女的通称。没有接 过住夜客人的“稚妓”叫“清倌人”,已经接过住夜客人的叫“红倌人”(也指客 人特别多的名妓),当面、背后;人称、自称都可以用。在北方的妓院里,对妓女 的称呼很杂,当面一般称“小姐”、“姑娘”,背后一般叫“窑姐儿”、“婊子”, 没有与“倌人”相对应的词儿,更没有与“清倌人”相对应的词儿。所以这里沿用 “倌人”旧称。 秋谷走了一段路,抬头看见一家书场,叫“余香阁”,就走了进去,上楼拣了 一张桌子坐下,堂倌沏上茶来。细细打量台上的那些倌人,大都看不上眼,只有左 首第三个,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眉目清秀,肤色雪白,瓜子脸儿上一边一个酒窝儿, 似笑非笑地低头坐在那里卷弄着衣角儿,显得楚楚动人。秋谷呆呆地看着她,那双 眼睛,就好像被她勾去的一般,有点儿神不守舍的样子。堂倌在一旁看见,过来轻 声说:“这倌人名叫许宝琴,唱得好一口京调。今年还只有十六岁,名气就已经很 大了。老爷可要点她两出?” 秋谷不答,只微微地点一点头。那堂倌就如飞地去把粉牌和笔拿来,一起递给 秋谷。秋谷提笔写了两出京戏《朱砂痣》、《琼林宴》,两支小调《卖花球》、 《白兰花》。堂倌登时喊上台去。 许宝琴听见有人点唱,抬起头来瞟了秋谷一眼,又微微一笑,越显得容光绰约, 丰采飞扬。乐得秋谷眉飞色舞,非常高兴。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大姐儿,手捧着银水烟筒,下台来装烟,就问秋谷尊姓, 又应酬了几句,秋谷一一地回答了。 轮到许宝琴上场,抱着琵琶,弹了一套“开篇”,背着脸儿放开嗓子亢奋洪亮 地唱了一段《朱砂痣》,接着把琵琶降低一个调门,又低低地唱起了小调《白兰花》。 唱到那动情的地方,俯首低眉,脸泛桃花,滴溜乱转的两股眼波直向秋谷面门上射 来。台下的观众看见了,齐声喝采,倒把秋谷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不久,宝琴唱完了曲子,对那大姐儿使一个眼色,那大姐儿又下台来,给秋谷 装了几筒烟,这才说声:“对不起,我们要回去了。等一会儿请过来。”说着,收 起银水烟筒,就去搀扶宝琴。宝琴临走之前,又向秋谷妩媚地一笑,才姗姗而去。 秋谷急忙叫堂倌算清了账,站起身子,跟出门来。宝琴还没有上轿,见秋谷跟来, 含笑招呼说:“章少爷,一起到我那儿去坐会儿怎么样?” 秋谷答应说:“我正想要去坐坐。你叫大姐儿带我去吧。”宝琴就叫那大姐儿: “阿仙,那么我先回去了,你和章少爷就要来的呀!” 阿仙答应一声,宝琴就上轿走了。 秋谷和阿仙一路上说着话儿,慢慢地走过了甘棠桥,一眼就看见许宝琴的牌子, 俩人进门登楼。门口打杂的叫了一声:“客人上楼喽!”宝琴已经换了衣服,接到 楼梯边来。秋谷牵着宝琴的手,一同进房。房间虽然不大,却布置得富丽堂皇,收 拾得干干净净。秋谷在榻床上坐下,宝琴一边敬瓜子,一边细细地打量,见秋谷身 穿浅灰色灰鼠皮袍,黑色外国缎一字襟的坎肩儿,罩着天青贡缎灰鼠马褂,颜色匀 称,裁剪合体,外加生得长眉凤目,白面丰颐,豪爽之气,奕奕逼人,似乎从来没 有见过这样英俊的人物,心中十分喜欢,就亲亲热热地挨着秋谷坐下,说一些应酬 的话儿。秋谷见她年纪不大,言语之间,还有些羞人答答的样子,知道她初入青楼 不久,不由得更加喜欢她,就说:“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想在你这里请几个客, 不知道房间空不空?” 宝琴笑着说:“大少爷肯照应我们,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事情,难道我们倒不肯 么?”回头就叫老妈子吩咐下去。 秋谷叫拿过笔砚来,写好了请帖,让打杂的分头去送。不多久,客人陆续到来, 发过局票①,台面已经摆好,秋谷就叫起手巾,大家入席。 -------- ① 局票──吃花酒的时候,招妓女来唱曲贿酒的条子。 客人中,有一位是秋谷最好的朋友,姓方名瑶字小松,生得仪容俊雅,眉目风 流,素有“璧人”之称,跟秋谷意气相投,时常聚会,今天见秋谷和宝琴眉来眼去, 有说有笑,非常亲热的样子,不由得大笑起来说:“秋谷还说在苏州没有相好的, 这位贵相知难道是天外飞来的不成?快说实话,是什么时候做起的?为什么瞒着我 们?” 小松这么一说,宝琴两颊涨得通红,扭转身子,低下头去咕哝着说:“你们总 喜欢胡说八道,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秋谷忙笑着解围:“这位方大少天生不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好话的,你只当 他放屁就是了。”回头又向小松说:“我的事情可从来没有瞒过你,这儿我确实是 第一次来。还是在余香阁点了她的戏以后,盯梢回来的。不信你问房间里的人。” 房间里的老妈子阿彩和大姐儿阿仙一齐说:“方大少,别不相信,章大少确实是今 天做起的,我们哪儿会骗您呢!” 小松听如此说,似乎信了,继而一想,又摇摇头说:“我还是不信!既然是今 天做起的,为什么你们先生的神气,倒像跟章大少是老相好一样呢?” 小松说到这儿,秋谷捏了他一把,又使个眼色,小松方才住口。秋谷悄悄儿地 埋怨他说:“打哈哈也要看地方,我今天第一次在这里请客,你就胡说八道起来, 她要是真的翻脸,岂不是大家没趣?” 小松笑着说:“你别吓唬我,我是不怕的。只要你好好儿地叫她转个局,我就 不开口了。你肯不肯?” 秋谷不禁大笑起来:“说了半天,原来你是要割我的靴腰①哇!你要转局,明 说好了,干吗要绕这么个圈子?” -------- ① 割靴腰──当时上海的嫖界行话。长三堂子里的“规矩”:一拨朋友去一 家妓院嫖妓,每人只许与妓院中的某一个妓女有性的关系,不许与朋友的所欢“胡 来”如果某人抢了朋友的所欢,称为“割靴腰”,在嫖界也是一种“不齿”的行为。 说着,就叫宝琴转过去,坐在小松旁边。宝琴抬起头来,盯了秋谷一眼,也不 言语。秋谷见她不动,又催一遍。宝琴负气地对小松说:“方大少,对不起,我们 这里的规矩,一帮里的客人,是不做两个的。谢谢您请不要找我的碴儿,我情愿喝 一杯罚酒就是了。” 说完,就叫阿仙取出一只鸡缸杯②来,斟了一杯热酒,站起身来,一口喝干, 还将杯子对着小松照了一照。 -------- ② 鸡缸杯──名贵的明代成窑(一说为宣窑)酒杯,有画牡丹、子母鸡的, 也有画芳草、斗鸡的。清末妓院中所用,是廉价的仿制品。 小松见她这样,也就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忽然自己笑了起来,感叹地说: “可恶,可恶!这些年来,我在堂子里玩儿闹,怎么总是斗你不过,总是被你这个 捉狭鬼占了上风?我跟你都是一样的人,难道我比你短了什么不成?”说着又问宝 琴:“你看我们两个人,到底谁的丰采好些?” 宝琴听小松说话挺逗乐的,红着脸笑了一笑,暗中又飞了秋谷一眼。不料被对 座一个叫孔伯虚的客人看见,就笑着说:“据我看,秋翁和小翁两个,正是势均力 敌,可以说是瑜亮并生,世上无双!可是宝琴的意思,却似乎有些看不上小翁。也 许是小翁的内才短些,比不上秋翁的精力吧?- 这个么,我们外人,可就无从知道 了!” 一席话,说得在座的人全都大笑起来。恰好各人叫的局陆续到来,就此打断了 话头。接下来摆庄划拳,饮酒罚酒,一直闹到十二点三刻,大家都有些醉醺醺的了, 方才停杯。上过干稀饭,各人都掏出两块洋钱来,放在桌子上①。秋谷是请客的, 比别人又多四块。打杂的进来收拾台面,把洋钱数了一数:七个客人十四块,加上 秋谷的六块,一共二十块。就高叫一声:“多谢各位大少爷!”拿着洋钱,出房去 了。 -------- ① 当时苏州妓院里的规矩:凡是在妓家请客,每位客人都要出现钱两块,称 为“丢台面”。如果再叫一个长三的局,还要出三块。被请一次,要花五块钱。所 以朋友请吃花酒,若不是知己,大都不肯到场。不像上海吃花酒,酒菜钱一概由请 客的人出,客人只要叫局就可以,而且局钱一般都在端午、中秋等大节下结算。 客人陆续散去,秋谷就在宝琴院中住下。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身。洗漱完 毕,正要回客栈,宝琴已经叫打杂的到正元饭馆端了一碗一钱六分银子的生炒鸡丝 面来,请秋谷吃了,又亲自替他梳了辫子,这才放他下楼,还再三叮嘱他晚上一定 要来。秋谷连声答应,回到客栈,倒头又睡。 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起来吃点儿东西,正要出去,只见宝琴的 小大姐儿阿仙笑嘻嘻地走进来说:“章少爷,是不是刚刚起来呀?我们先生到书场 去了,专请您去点戏呢!” 秋谷本来不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就和阿仙一起出门,来到余香阁。正要上楼, 见停在门口的一顶轿子里走出一个倌人来,眼前登时一亮。定睛一看,那倌人穿一 件黑地银花外国缎的灰鼠皮袄,下衬品蓝花缎裤子,黑缎子弓鞋不到四寸,眉眼长 相虽然比许宝琴略为差些,但那轻盈婀娜的风姿,却比宝琴要妩媚得多。秋谷站在 楼梯旁边,目光定定地一直跟着她上楼。阿仙在后面看见他这个样子,推了他一把 说:“是不是看得晕头转向了?快点儿上去呀!” 秋谷被她一推,吓了一跳,不由得自己也觉得好笑。走上楼梯,拣一个座位刚 刚坐下,堂倌看见,急忙把点戏牌子送了过来。秋谷问堂倌:“那个穿外国缎皮袄 的,叫什么名字?”堂倌回答说:“她叫花云香,住在谈瀛里,是新近从上海来的。 章老爷可是也要点她两出?” 秋谷要过笔来,就写了《龙虎斗》、《探寒窑》、《铡美案》等四出,都要花 云香和许宝琴个俩人合唱。堂倌喊了上去,花云香听见了,回头一看,见就是楼梯 脚相遇的那个人,不觉低头一笑,随即就叫老妈子下来装烟。许宝琴听见,却狠狠 地盯了秋谷一眼。秋谷明明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不去理她。 花云香调了弦,先唱了一段《二进宫》,许宝琴接着唱了下去。唱到末尾那一 句摇板,琵琶升高了一个调门,全用轮指弹出,俩人一齐背过脸去,放声合唱,真 是珠圆玉润,抑扬顿挫,唱得十分好听。秋谷喝了一声采。随后俩人又合唱了一出 《铡美案》,许宝琴不知为什么起身先走了。留下花云香一个人独唱《探寒窑》, 就尽情地卖弄起来,那嗓子越唱越高亢,越唱越响亮,唱到极高之后,忽然一落千 丈,有如银瓶落井一般,落到一半儿,却又陡然提起,有如鹤唳云端,莺鸣苍岭, 只听得台下喝采之声,轰然不绝。秋谷更是得意非常。花云香唱完之后,站起身来, 故意从秋谷面前走过,向秋谷点了点头,下楼去了。 秋谷见花云香走了,急忙付了账,跟下楼来。刚迈步出门,不料阿仙就等在门 口,一把拉住了秋谷的袖子,一直拉到甘棠桥,推他进门上楼。宝琴迎面接着,要 笑不笑地说:“章大少,您倒还有工夫到我这里来坐坐,怎么不到花云香那里去呀?” 秋谷听了,笑着说:“你们这班人,实在难说话:拉了我来,又要叫我到别处 去。既然这样,那我就听从你的吩咐,到花家去!” 说着,假装回身要走,却被阿仙一把拉住了说:“好意思吗?花家嘛,明天去 好了!我们这里地方小,委屈您点儿,行吗?” 宝琴接口说:“你放他去吧,看他可好意思走!” 秋谷呵呵笑着:“你们不让我去,也就算了,做出这许多生意经来干什么?” 一面说着,一面坐下了。 宝琴连忙关切地问:“该吃晚饭了。就在我这里吃便饭,我去叫两个菜来,好 不好?” 秋谷正要写菜单子让人去叫,忽然听见楼下高声喊:“请客!”把请帖送上来 一看,原来是小松请到如意里金黛玉家。上面写着:“客齐,坐候入席。”秋谷就 站起身来,阿仙忙问:“章大少,要不要带局过去?省得回头来叫了。” 秋谷点点头说:“也好!” 如意里和许家只隔一座桥,就不坐轿子了,秋谷催宝琴赶紧换上出局的衣服, 俩人手牵手地走出门去。 到了金黛玉家,一问房间,却在楼下。小松听见,赶紧出房来招呼,进房坐下。 房间里的客人,秋谷全都认识,也不用客套。小松见秋谷带着宝琴一起来,就说: “你带了局来,倒也简便。可还要叫别人么?” 秋谷就叫小松代写了一张花云香的局票,一起发出去。大家入席不久,花云香 第一个姗姗而来,进房含笑招呼了一声,就坐在秋谷身后。秋谷顾不上跟她应酬, 还在细细地打量金黛玉。小松见花云香进来,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叫起来说:“啊 呀,不好了!又被你抢走一个了!怎么我到处留心,总找不到好的,你遇见的怎么 总是好的呢?” 秋谷皱眉说:“你怎么总是这样的脾气?今天是你的主人,劝你还是少说两句 吧!” 金黛玉急忙起身,斟了一巡酒,众客人的局也陆续到了。花云香先唱了一出 《取都城》,唱完了对秋谷说声“献丑”,秋谷回了一声“辛苦”,俩人就攀谈起 来。只见他们咬着耳朵,也不知道说写什么。许宝琴看了,嘿嘿冷笑。秋谷偶尔回 过头来跟宝琴说句话,宝琴就扭过身子去,不理睬他。秋谷心中不悦,一杯接一杯 地连连喝酒。花云香见了,就咬着他耳朵说:“您别这样喝闷酒了。到我那儿去坐 会儿吧。您就坐我的轿子去,好不好?” 秋谷也不回答,只点点头。云香就叫过自己的轿子来,亲手把秋谷扶进轿子, 自己也跟着走出来,叫了一辆东洋车①,紧傍着轿子一起走。秋谷也不顾宝琴,管 自到花家去,连主人方小松都不招呼一声。小松是知道秋谷脾气的,倒并不计较。 -------- ① 东洋车──指人力车,也叫“黄包车”,因从日本传来而得名。 秋谷自从坐了云香的轿子到花家以后,一个多月来,就常常在许、花两家走动。 尽管宝琴心中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 一天晚上,秋谷在花家吃过晚饭,想到二马路丹桂戏院去看戏,就和云香一起 出门。那丹桂戏院就在谈瀛里对面,不用坐轿子。俩人走到戏院门口,案目认识秋 谷,急忙陪着进去。当时苏州的戏院,还没有厢楼,俩人就在正桌坐下。台上正在 演《翠屏山》,那演石秀的叫陈云仙,武功倒还不错,一把单刀,舞得有如电光缠 身。秋谷见了,高兴起来,忽发奇想:打算粉墨登场,卖弄一下自己的武功。主意 打定,就让案目把戏院的老板郝尔铭叫来商量,要点一出《鸳鸯楼》,让陈云仙演 武松,演到舞刀的场面,换上秋谷出场,舞完了刀,仍叫陈云仙接着演。郝尔铭听 了,踌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照例是没有这个规矩的,不过既然是章老爷高兴, 云仙又是我的徒弟,不比外来的武生,不妨迁就一回。” 郝尔铭收下钱,道谢一声,就去写了一面点戏牌挂了出来。 秋谷十分高兴,就取出两张十块的钞票递给他说:“这就算点戏的钱。既然我 出了个新鲜主意,自然要多出些。” 秋谷也就起身到戏房去打扮。等到《翠屏山》演完,就是《鸳鸯楼》上场。陈 云仙扮的武松,扮相武功都很不错,解数、跟斗、跌扑,也十分干净利落。不久陈 云仙下台,锣鼓打起“急急凤”,那凌乱的鼓点,真有如急风暴雨一般。值场的掀 起软帘,秋谷执刀在手,快步登场,在台中心站住亮相。云香见了,不禁呆了一呆, 觉得好像换了一个秋谷似的,绝不像他平时那种文质彬彬的样子。只见他头系黑缎 子包巾,挽一个英雄结,身穿黑缎子密扣紧身,四周用湖色缎子镶嵌着灵芝如意, 胸前白绒线绕着双飞蝴蝶,腰扎月蓝带子,足有四寸半宽,钉着许多水钻,光华夺 目,下着黑绉纱兜裆叉裤,脚登挖云快靴,再加上吊起眼角眉梢,衬着这一身装束, 更显得英风锐气,辟易千人。这时候台上台下,几百双眼睛都只盯着秋谷一个人看。 秋谷左手擎刀,使一个“怀中抱月”,右手向上一横,亮开了门户,接着把身子一 蹲,“啪”地一声,起了一个飞腿,收回右腿,转过身来,就势使一个“金鸡独立”, 这才右手接过刀来,慢慢舞起,越舞越快,开头还能看见人影,后来那刀光罩住了 全身,丝毫不漏,只看见一团白光在台上滚来滚去,却听不见一点儿脚步的声音。 正舞得起劲,猛然刀光一散,使一个“燕子衔泥”,一个跟斗,从戏台东面直扑到 西边台角,足有八九尺远。手中的那把刀,已经在脚下反折过来,“呼”地一声, 仍用“怀中抱月”收住了刀法,立定亮相。果然是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工夫 不凡。 秋谷正要下场进去,忽听得喝采声中,有一个妇女的声音,十分清脆,高叫一 声:“好哇!”秋谷诧异起来,回头一看,见前面第二排上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 女子,衣着鲜艳,神态妖娆,面目有些熟识,好像哪里看见过的一样,一双水盈盈 的眼睛,紧盯在秋谷身上。按照常例,武松舞完了刀,就应该下场了;这时候秋谷 见她如此专注,就想另使一路解数,继续卖弄一番。于是顺手把腰刀插在背后,空 手开了一个“四门”,忽然左右开弓,连翻两个跟斗,转过身来,脚跟还没有着地, 一把明晃晃的腰刀,早已经掣在手中,接着就上下飞舞起来。这一路刀法,与前面 的又有不同,只见风声飒飒,冷气飕飕,刀光映着灯光,满台上一片雪白,精采极 了。足足舞了有一刻多钟,这才收刀进场。台上仍由陈云仙接着演出。等到秋谷换 了衣裳,回到台前来,依旧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并不见一点儿杀气威风。 秋谷款步走到刚才喝采的女子面前,仔细一认,不觉脱口叫了出来:“你不是 金月兰么?刚才在台上我就觉得有点儿像你,只是有些模糊了,原来果然是你呀! 咱们已经有两三年不见了吧?不知道是哪一阵风,把你这个大红人儿吹到这苏州地 面来了。这两三年中,没遇上什么事情么?” 金月兰见了秋谷,好像见了前世亲人一般,一把拉住说:“啊呀,果然是二少! 我的事情,真是一言难尽。好在我就住在佛照楼,等会儿你到我栈房去,再细细地 跟你说吧!” 秋谷笑着说:“凑巧得很,我也住在佛照楼。等会儿回栈房再说也好。”说着, 仍回到花云香身边坐下。 他们两个说话,花云香早听见了,见秋谷回来,就冷笑一声说:“章大少,恭 喜您,又遇见一位贵相知了。” 秋谷急忙分辩:“你别瞎起疑心,我从前在上海的时候就认识她的,并没有什 么交情,你放心就是了。” 云香依旧噘着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是您章大少的相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不会来管您这种闲事的。” 秋谷见她满面怒容,醋意可掬,就不再分说,笑了一笑,管自看戏。台上《武 松杀嫂》已经做完,正演《珍珠衫》。秋谷急于要和金月兰回客栈去问问她的情形, 却又不便于丢下花云香。正在为难,恰巧云香院里一个打杂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 几张局票,来催云香出堂差。秋谷趁势就叫她走。云香又略坐了一会儿,站起来说: “那么我走了。我可不愿意在这里叫人讨厌。等我走了,您就方便啦!” 秋谷不去理她,等她出去了,急忙走到月兰面前,低声地说:“这戏也没什么 看头,咱们回去吧。” 月兰会意,点一点头,起身先走。秋谷随后出来,回到栈房,在金月兰房中坐 下剪烛长谈。月兰流着眼泪,把自己这几年来的事情,详详细细地告诉了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