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相府逃妾,回首往事惊觉半生身在梦 浪荡公子,离别苏州书场点唱满堂红 三年之前,金月兰是个上海的名妓。自从十七岁梳拢①之后,不到一年,就有 一个杭州黄大军机②的长孙公子叫做黄伯润的看中了她,花了八千两银子的身价把 她娶回家去。这位黄公子年方二十,性情极为温和,眉目也还清秀,家财巨万,门 第高贵,正妻亡故以后,还没有续弦,所以金月兰进门以后,虽然是姨太太的身份, 却也跟正妻差不多少。说起来,金月兰也应该知足才是。怎奈上海的这班倌人,平 时姘惯了马夫、戏子,身子懒散,性情放荡,天天坐马车,游张园③,吃大菜,看 大戏,也觉得十分平常,不过如此,你叫她从良以后,怎么拘束得住自己?金月兰 嫁了黄伯润之后,随丈夫到了杭州。过不多久,觉得十分拘束,处处地方都不习惯, 就撺掇黄公子到上海去租房子住。黄公子说:“你的意思,无非觉得住在家里太拘 束了,不习惯,想住到上海去,好游园听戏,打牌散心。不过上海那地方,不是可 以长住的。何况你做了良家妇女,就要诸事小心在意,不能还像从前一样。即便你 住在上海,也不能时常出去。你既然嫁了我,就是我家的人,一定要依着我家的规 矩。别的事情,怎么都好商量,这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劝你还是打 消这个念头吧!” -------- ①梳拢──也作“梳栊”。“梳”和“拢”都指用梳子梳头,这里专指妓女第 一次接客留宿。因为稚妓照例梳辫子,表明自己的“大姑娘”身份,接了留宿客人 以后,就要梳发髻。 ②大军机──军机大臣的俗称。军机处是清代辅佐皇帝的政务机关,雍正十年 正式设立,由亲王、大学士、尚书、侍郎或京堂充任军机大臣。乾隆中定为满汉两 班,每班各八人,后增加到四班,共三十二人。 ③关于张园的介绍,请参看本书附录《张园与晚清上海社会》一文。 金月兰听了,心里很不高兴,但又敢怒而不敢言。从此就存了重落风尘的心思, 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怎么逃走。苦的是侯门似海,无计可施。 好不容易,被她想出了一个主意:黄府的后院儿,都是楼房,最后一排,紧靠 着护城河,经常有大大小小的船停泊在楼下,说话都听得见。月兰就对公子说,要 搬到后楼去住,好看看往来的船只。黄公子做梦也想不到她要逃走,就答应了。月 兰暗暗高兴,择了一个吉日,搬上楼去。过不多久,就买通了一个船户。一夜,趁 黄公子不在房中,先把金银细软打成一个包袱,开了楼窗吊了下去,然后再用一条 汗巾,一头在窗搭上系牢,一头拴在自己腰间,两手紧紧抓住窗口,大着胆子,慢 慢地从楼上溜了下来,连夜开船,逃到上海去了。 一直到第二天午后,黄公子见月兰还不开门,有些疑惑,在门外大声叫喊,也 不见有人答应,这才觉得事情不妙,叫家人把门撞开,进去一看,只见楼窗大开, 箱笼凌乱,哪里还有金月兰的影子?打开箱子一看,所有的金银首饰,珠宝细软, 总值一万多两银子,都已经不翼而飞。气得黄公子目瞪口呆,但也无可奈何。只得 取了两张月兰的照片,又大略地开了一张失单,自己去拜钱塘县,托他上紧追捕, 再请他发一角公文到上海缉访,一面自己写信知会上海华洋同知翁延年,并将失单、 照片一同寄去,请他派包探认真探访。 一个多月过去,并无消息。忽然一天钱塘县派一个家人来-黄府禀报,说是自 从黄公子将照片、失单寄到上海以后,翁延年派了两名精细的包探认真踏访,不久 就查明金月兰依旧在上海挂牌应局,当即就会同巡捕把金月兰人赃并获,解到公堂。 会审官略略问了几句,就说:“我这里也不难为你,只把你解回杭州,让你主人自 己发落就是了。”上海县收禁了金月兰,发一角文书到钱塘县,着派差人到沪将金 月兰提回核办。钱塘县接到公文,立即派家人给黄公子送信,请示办法。 黄公子听了,心里反而又踌躇起来。暗想:金月兰虽然可恶,既然已经逃走, 就成覆水难收,要是把她提到杭州,审问追赃,岂不辱没了相府的门楣?再想想当 初的恩爱,不觉心中又软了一半。盘算了一回,打定了主意,就对那差人说:“你 回去上覆贵上,这金月兰虽然是我府中的逃妾,可是张扬起来未免名声不雅。照我 看,也不必办她卷逃的罪名,只不许她再做生意也就是了。请贵上就回一角文书, 人也不必去提,只叫她具一个以后不再为娼的切结,在上海存一个案,如果金月兰 以后再在苏、杭、沪三地为娼,就要切实追究。你照我的话去回覆就是。” 那家人诺诺连声,回去说了。钱塘县就发一角文书到上海县,存了一个案,准 了金月兰具结取保。黄公子的一点善心,把一场天大的官司化得烟消云散,无影无 踪! 金月兰取保出来,不敢在苏州、杭州、上海做生意,听人说天津是个大码头, 地方富庶,阔客极多,上海花丛四大金刚中的林黛玉、张书玉在天津做了不到两年, 手中私蓄就不止一万两银子,衣服首饰还不在内。金月兰和林黛玉本是好姊妹,就 决定到天津去投奔她。收拾了随身行李,乘上招商局新裕轮船的房舱,不一日到了 天津紫竹林,停船上岸。好不容易问到了林黛玉的寓所,俩人相见,惊喜交集。黛 玉问她如何脱身出来,月兰就将逃走被获、取保释放等情形细说了一遍;最后说到 不能再在上海做生意,特地到天津来投奔她的话。黛玉欣喜地说:“我这里正为人 少应付不过来,想到上海去请人,只是上海近来也没有什么色艺双佳、善于擒纵的 人物,所以我不敢推荐。如今你来了,真是凑巧,我想生意一定兴旺。我这就去通 知本家①给你预备房间。不过房间里的铺陈摆设可是要你自己布置的,两间房间至 少也要四五百块钱,你可打算得出么?”月兰说:“这倒是不用打算的。我身边现 银虽然不多,却带有几十两金条,约摸也值二三千块钱,满够应付的了。” -------- ① 本家──这里指开妓院的老板,跟妓女是合伙的关系。 黛玉听了,更加高兴,就叫本家进来,说明缘故,要她预备房间。这个女本家 名叫阿毛,也是上海人,大姐儿出身,后来有了些积蓄,就到天津来开南班堂子。 听说金月兰要包她的房间,见她年纪轻轻,姿色又好,也很高兴,就满口答应。月 兰开开箱子,取出六十两金条来,托她去换,正正换了三千块钱。不到两天,就把 月兰的房间布置得花团锦簇。当夜由黛玉的熟客--一个姓钱的候补道替她摆了一个 双台。从此以后,车马盈门,碰和吃酒,夜夜不绝。才半年光景,除了开销之外, 就多了两千开外的衣饰、三千多两现银。 月兰正在沾沾自喜,不料闹起了“义和团”,八国联军破了天津,林黛玉、张 书玉等人都狼狈地逃回上海,金月兰只逃得一个空身子,连那从黄家卷出来的金珠 也丢得干干净净。到了上海,住不三天,听说联军又打到了北京。消息一日紧似一 日,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月兰是个惊弓之鸟,更加寝食不安,只得又逃到苏 州,暂时住下。如今除了随身的衣服、头上的钗环之外,已经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连房饭钱都没有着落了,又不敢再做生意,正在进退两难、哭笑不得之际,突然 “他乡遇故知”,怎么不高兴?当然要把秋谷死死抓住,怎么也不肯放手了。 秋谷早先在上海的时候,虽然也认识金月兰,但她后来嫁给黄公子又卷逃出来 到天津搭班的这一桩公案,却并不知道。听完她挥泪诉说往事,也感叹不已,随口 劝说了几句,又问她说:“你现在到了苏州,生意又不能做,总要想个法子才好。 难道就这样一辈子住在客栈里不成?” 月兰红着眼圈儿说:“现在我是一个落难的人,还有什么准主意呢?眼前只想 拣一个中意的客人在一起住,叫他认了我的日常开销就行。要是合适,就嫁了他也 可以。从前的事情已经做错,后悔也没有用了。” 秋谷听了,倒也颇为同情她,就说:“你的主意倒是不错,只是急切间哪里就 能找到中意的客人?” 月兰见他假装不懂,并不兜搭,心中暗暗着急,就把坐的椅子往前挪了一挪, 挨着秋谷低声说:“咱们既然认识了一场,今天又恰好在这里相遇,你总得替我打 算打算。难道你就忍心看我落魄吗?” 秋谷说:“像你这样的人,落魄是万万不会的,但请放心。你的意思,不过要 个人认了你的开销,那倒不妨。到了十分过不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帮你想办法。只 是你要拣一个中意的客人,倒是个难题目。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中意 的是什么人呢?” 月兰更加着急,皱着眉头,紧紧拉住秋谷的手说:“我和你认识也不是一天了, 我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尽管没有什么交情,可我今天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装糊 涂来取笑我么?” 秋谷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是粉阵花丛的老手,哪儿能不懂她的意思?只为金 月兰是个豪奢放荡的大名家,跟“四大金刚”也不相上下。想想她在黄中堂①家尚 且逃了出来,别人谁能供给得起她?所以心里踌躇,不肯痛痛快快地答应。这时候 见她发了急,方才说:“你的意思,我当然懂得。只是我也有我的心思。咱们现在 倒是好的,万一将来言语不合,闹翻了,何苦自讨没趣?况且我的情形你也是知道 的,不过是个外场。你是中堂府里出来的人,咱俩怎能弄到一块儿?你倒是仔细想 想,不要一下子闹冒失了,收不回来。我看还是图个暂时的好。” ① 中堂──宰相的别称。清代不设宰相,就成为大学士的别称。 月兰听了秋谷的一番话,真个被他刺入心脾,无从分说,不由得长叹一声: “你这样说,也难怪。我这会儿要是赌咒发誓地分辩,料想你也不会相信,我也勉 强不来,只好日后见我的心罢了。可怜我金月兰,当初何等锋芒!多少有钱的客人, 花了无数的银钱,也近不了我的身体。不料我一时错了主意,从黄家走了出来,就 像做梦一般。如今我就是自己迁就,别人也还有许多推托,今生今世,哪儿还有出 头的日子?还不如就此……”说到这里,心中一酸,呜呜咽咽的,那眼泪就像断线 的珍珠似的滚了下来,点点滴滴,洒落在秋谷的手上。 秋谷见她如此,心中老大不忍,连忙把她揽了过来,脸贴脸地对她说:“你不 要这样伤心,我答应就是了。” 月兰趁势把腰一扭,身子倒在秋谷怀中,含着一包眼泪,抽抽搭搭地说:“我 命苦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这样硬着心肠,怎不叫人伤心呢!” 秋谷见了,心想:“这样的上门生意,落得顺水推舟,且图个眼前风流,不管 将来如何。难道我章秋谷这样的一个人,还能上她的当么?”边想边取出一块丝巾 来,替她擦干了眼泪,又温情脉脉地劝慰了一番。 当天夜里,秋谷就住在金月兰房中。从此一连三天,连栈房的门也不出。花、 许两家也曾接连来请,秋谷只是随口答应着,却不动身。到了实在推却不了,才勉 强去应付两次。每天只和金月兰坐坐马车,吃吃大菜。有时候去丹桂戏院看戏,也 是刚到十点多钟,就被金月兰拉了回来。 又过了一个多月,看看就到端午节,秋谷家中有些账目上的事情需要料理,就 对月兰说知,要回常熟一趟。月兰想跟着到常熟去,秋谷不许,叫她到上海去等着。 月兰哪里肯依?苦苦要求说:“我现在打定主意,没有第二个念头,你到哪里,我 就跟到哪里,好好歹歹也要跟你在一起。纵然吃苦,也是愿意的。” 秋谷被她缠得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只得暂时答应。当即出去雇了一只快船, 打算第二天动身。心中却想:“我在苏州住了两三个月,还没有出什么名;如今要 回去了,不妨花几个钱,闹一个大大的名气,方不枉此一行。” 主意打定,取出表来一看,才三点一刻,也不给月兰说,站起身来,出了佛照 楼,就往余香阁走去。上楼一看,场上坐得满满的。堂倌见了秋谷,赶紧过来招呼, 引到台前,好不容易在头排放了一张椅子,请秋谷坐下,随即沏上茶来。看看台上, 只有十几个人,花云香、许宝琴都还没有来。暗想:“今天已经不早了,她们两个 怎么还不来?”这时候堂倌送来点戏牌子,秋谷随口问他:“今天怎么人少?”堂 倌陪笑说:“现在日子长了,要到五点多钟方才散场。所以有些好的还没有来。要 是来齐了,也有二十多人。” 秋谷看看台上,正面排着十张椅子,两旁每面八张,一共二十六张椅子。就对 堂倌说:“你们这里台上通共二十六张椅子,我要照着椅子的人数,点一个满堂红。 你快去叫人,不要耽误。” 堂倌听了诺诺连声,忙到账台上说了,立刻就叫人到各处书寓去催。过不多久, 那些倌人陆续来了,许宝琴随后也到。只有花云香到得最迟,只见她神情沮丧,云 髻蓬松,脸上不施脂粉,半皱着眉头,一副似病似怨的样子。秋谷心想:“她那天 临走的时候,本来就满心醋意,后来我又一连半个多月不去她家走动。每次老妈子 来请的时候,总说她病了,我还以为这是她们请客的一句口头禅。今天看她这副神 气,倒好像真有病一般。”一面想着一面打量台上的倌人,竟有一半儿认识的。堂 倌捧过笔砚粉牌来,秋谷也懒得写,只吩咐说:“许宝琴、花云香每人十出,其余 一概每人两出。你随便搭配着写吧。”堂倌答应着退下。不多时,台上挂出十几面 牌子来,一半儿是京戏,小一半儿是梆子、昆腔,还有几支小调。台上那班倌人, 听说有点满堂红的客人,大家都脉脉含情地把视线聚在秋谷一个人身上。跟来的老 妈子和小大姐儿,都捧着银水烟筒争先恐后地走下台来装烟应酬,把秋谷团团围住, 就像一座肉屏风一样。秋谷面前的桌子上,排满了银水烟筒。秋谷左顾右盼,应接 不暇,觉得高兴极了。忙乱了好一阵子,众人方才陆续散去。 台上,花云香和许宝琴二人已经唱了几折戏,接着由别人唱下去。今天秋谷不 过为了要闹一个名气,并不真想听曲子,见花、许二人唱过,就从身边摸出一卷儿 钞票来,点了点数儿,叫过堂倌来交代说:“这里一共八十块钱,其中七十八块是 点戏的钱。至于桌子的钱,今天并没有照会你们预定桌子;我来了,你们也没有地 方。多的两块钱,就赏了你吧。” 堂倌连声称谢,接了钱,自去分派。秋谷整顿衣裳,起身要走,那些老妈子、 小大姐儿又一拥而来,围住了秋谷,七嘴八舌的,要秋谷去她们那儿坐坐。秋谷说: “我今天还有事情,一家也不能去。明天两点钟,叫你们先生早些梳头,我放马车 到门口去接,请你们多兜两个圈子,好不好?” 众人你拉我扯的,还不肯放。秋谷一甩手,头也不回,大踏步地下楼来,径往 谈瀛里走去。 进了花家,云香还没有回来,只有她的妹子花彩云在家,见秋谷进来,忙起身 笑着招呼:“啊唷,贵人不踏贱地,章大少好久没到我们这里来了。姐姐可老在惦 记您呐!请宽宽马褂坐一会儿。姐姐就要回来了。”说着就过来替他脱了马褂,挂 在衣架上,又推他坐下。 秋谷问:“我刚才看见云香,瘦了许多,头也不梳,好像有病的样子。既然有 病,为什么还要出去吹风?” 彩云说:“这两天我姐姐本来是不出去的。今天下午刚刚躺下,书场就来叫了, 说是您二少爷点了她的戏。您二少爷的面子,姐姐能不去么?” 秋谷笑着说:“言重了。早知道云香有病,我决不会来多事的。” 正说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响过,云香一掀软帘,走了进来,口中喘个不住,一 屁股就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面色也很不好看。停了约有一杯茶的工夫,才渐渐 地住了喘,回过面色来,瞪了秋谷一眼说:“谢谢你老的照应!今天我有点儿发烧, 睡都睡下了,没想到你倒玩儿起花样来了,可不是怪么?” 秋谷走到云香面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说:“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的不是! 既然今天你发烧,何苦一定还要去呢?只要打发人招呼一声就是了,难道我还会怪 你么?” 云香冷笑一声说:“啊唷,你章二少爷来叫,哪儿敢不去呀?我没错儿,还要 找我的碴儿呢,要是我再不去,那可就是该杀头的罪过了!” 秋谷说:“好奇怪,我什么时候找过你的碴儿?你倒要说个明白。” 云香说:“请了你十几趟,你就是不来,还说没找我的碴儿!” 秋谷说:“我另有应酬,分不开身,并不是怪你才不来。难道这就算找你的碴 儿么?” 云香更加绷着脸说:“当然罗,好几年的老相好了,怎么能不应酬她,到我这 里来?” 秋谷无言可答,自己想想,也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只好陪着小心,殷勤相劝。 又说:“你的病不要紧的,只要多吃些白糖,包管你马上就好。” 云香奇怪地问:“又来胡说八道了!哪有人生了病,吃点儿白糖就会好的?” 秋谷忍住笑说:“你难道不知道糖能解醋?你的毛病不是从‘醋’上来的么?” 说得云香又好笑,又好气,用手狠狠地推了秋谷一把说:“别发昏了!谁理你 呀!” 秋谷装个鬼脸,“哈哈”一笑,俩人就算和解了。当夜秋谷就住在云香这里。 第二天秋谷起来,先到许宝琴家去了一趟,又把各处的局账开销清楚,就回佛 照楼来。月兰见了,问他昨夜住在什么地方,秋谷照实回答了,月兰默然不语。秋 谷见她也有几分醋意,就用别的话岔开去说:“今天一准要上船的,你先到船上去 照顾行李,我还要到朋友家走走再来。” 月兰答应一声,把随身的衣服和铺盖叫老妈子收拾好了,发到船上,随后自己 也上船去。秋谷等月兰走了,急忙到甘棠桥边叫一个相识的马夫叫歪毛阿桂的,让 他代叫十四辆橡皮马车,立刻等着要兜圈子。阿桂如飞地去了。不到一个钟头,十 四辆马车就整整齐齐地停在甘棠桥下。秋谷拣了一辆最新的马车,两个马夫都穿着 水钻镶嵌的黑色丝绒号衣,自己坐下;然后招呼那一众马夫在后面跟着,到各处书 寓去把昨天在余香阁唱过曲子的二十六个倌人全部接来- 不用说,许宝琴、花云香 当然在内- 要做一个跑马车的大胜会。那些倌人们每俩人合坐一辆马车,独有秋谷 和花云香合坐一辆在后面压尾。十四辆马车头尾相接,有如一条游龙一般,风驰电 掣地直向二马路一带兜过来,把两边茶楼上的客人以及马路上的行人都看呆了,不 由得齐声喝采,啧啧叹息。秋谷听见了,满心舒服。一连兜了两三个圈子,这才叫 马夫把马车放到纱厂码头去,准备上船。到了码头,秋谷跨下车来,开发了车钱, 吩咐马夫把一众倌人都送回去,自己就要上船。不料倌人们却一齐走下车来,围着 秋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了。杂乱中,也听不见她们说的都是什么,大概是叫 他早点儿回来的意思。花云香握住了秋谷的手,再三叮嘱,忍不住淌下泪来。秋谷 凄然不语,狠着心撇下云香,跳上船去,站在船头,望着云香等人上了马车,直到 看不见了,方才无精打采地进入船舱,吩咐船家开船,望常熟进发。 金月兰在船舱内看见一大群倌人围着秋谷,恋恋不舍的样子,心中很不是滋味, 却又不便发作。后来见秋谷不大高兴,反倒打起精神,陪他说说笑笑。秋谷到底是 个花丛老手,这些事情一向拿得起放得下,一会儿就不放在心上了。 常熟离苏州只有一天的路程,在船上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就到了。秋谷心 想:这金月兰虽然跟着自己来了常熟,却却绝不能带她回家去。所以只好他一个人 先上岸,到一个同窗好友家中,替月兰另租房子居住。那朋友姓史,字玉卿,有好 几处房产,家中也挺有钱。听秋谷说要租房,就说:“你要租房子,来得真凑巧了: 我对门的那所房子,是楼上楼下十间水阁,房客上月刚刚搬走。咱们是至交,也不 争论你的房租,就算我请你的贵相知住好了。” 秋谷大喜致谢,又说:“承吾兄如此关照,租金一定加倍奉上。只是一应动用 器物,还想一并借用府上的。” 史玉卿应允了,秋谷就先付了三十元房租。史玉卿再三推不脱,只得收了。立 刻叫人搬了一张花梨六柱藤床和一些桌椅梳妆台之类,铺设了起来。秋谷回船开发 了船钱,叫船家把船放到水阁码头,让月兰上岸,一起到楼上房间里来。月兰见房 子虽然不大,却挺精致的,心里觉得满意。就叫老妈子打开铺盖在大床上铺开,挂 上蚊帐。 刚刚就绪,史玉卿打发家人送了一桌菜、一坛绍酒过来,传话说:“家爷本打 算给章少爷接风的,只因不便于过来,特地让厨子做一桌酒菜,请章少爷赏收。” 秋谷封了一块钱赏他,让他去回话:“难为你家老爷费心,想得周到,请替我 多多道谢。”厨子谢了赏去了。 秋谷又托玉卿找了个厨子,帮着张罗了一下杂事,当夜没有回家,就在月兰房 间住下。月兰这会儿倒是一心一意地跟定了秋谷,秋谷心中却又不然,暗想:“我 当初顺口答应,以为她是一头收不住缰绳的野马,绝不会真心嫁人的,想不到她倒 认真起来,这可怎么办呢?她一心要嫁我,是贪恋我的年轻力壮;我极力应酬她, 是趁着一时高兴,图一个片刻的风情;俩人之间,并没有生死难离的情份。不要说 母亲绝不会答应娶一个妓女进门,就是瞒着母亲把她养在外面,一则不是个长久之 计;二则妓女水性杨花,只图枕席欢乐,不顾丈夫的廉耻,自己是要经常出门的, 又不能处处带她同去,那时候孤灯寂寞,长夜凄凉,难保不生是非;三则既做良家 妇女,就要有个良家妇女的样子,她是个享乐惯了的人,到了中堂府内尚且逃了出 来,何况我一个中人之产,怎么供得起她的挥霍?万一再有卷逃的情事,难道我还 做第二个黄伯润么?”想来想去,总觉得万万娶她不得。但是她欢天喜地地从苏州 跟了来,又不好无缘无故地叫她回去。踌躇了许久,十分为难。忽然想到:“只有 叫她自己不愿意跟我,才能改了念头。”打定了主意,这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秋谷把自己的行李搬回家去,叫两个老年诚实的家人看守这边的门户, 私下里吩咐:无论何人,不许放进去,更不许月兰主仆走出大门。又跟月兰说: “过一二天就来看你,你要定心住下,不要心焦。” 过了两三天,秋谷没有到这边来,月兰还以为是家中有事情担搁了;哪知道一 等等了半个多月,秋谷的影子也没露。问问那两个家人,又都装聋作哑,推说不知。 虽然饮食不缺,却是寂寞异常,无聊之极。月兰发起急来,打发老妈子到秋谷家中 去情,却被那两个看门的家人拦住,说是“少爷交代过的,一概闲人不许进门,你 们也不许出去”。月兰气得发昏,跟家人吵了一场。家人并不理她,只是守着门口, 不放他们进出。看看过了一月,秋谷依然不来,月兰度日如年,急得没有办法,方 才后悔起来。心想:“现在人还没到他家,就这样冷淡我了,将来到了他家,还不 知道怎样对待我呢!”就又想要离开这里。可是自己身上没钱,就是脱身出去,又 怎么办呢?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呆呆地等着秋谷。 一直到四十多天以后,秋谷方才来了。月兰一见秋谷,好像黑夜里拣了个斗大 的明珠,一把拉住了说:“你好!你好!去了一个多月,连面都不见,却叫家人来 糟蹋我,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临走的时候,说过一两天就来看我,哪儿知道今天望 你不来,明天望你不来,把我的眼睛都要望穿了,只以为你把我丢在这里,一世不 会来的了。你也有来的日子么?” 秋谷故意说:“那两个家人是我叫他们来看门的,怎么会得罪起你来?他们哪 里有这样大胆?” 月兰就把要叫老妈子去请、家人不许出门的事儿说了,秋谷假意把家人叫来骂 了几句,心里却暗暗地好笑。 月兰又问他多日不来的缘故:“可是家里少奶奶管得紧,不许出来呀?” 秋谷故意支支吾吾地说:“我出去的日子长了,回到家里,就被事情缠住。天 天想来看你,总不得空。难道少奶奶管得住我么?要是管得住,也不会放我到苏州 去了。” 月兰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嘴一撇说:“啊唷,还充大个儿呢!这一回,凭 你怎么解说,我也不上你的当了。” 秋谷一笑,忙用别的话岔开。冷眼看月兰相待的态度,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情意 绵绵了,心中暗暗得计。 到了晚间,月兰慢慢地提起:从前在上海,嫁给黄伯润之前,自己有两房间的 家具,外国木器、铁床、藤椅、大菜台、梳妆台,一应俱全,后来就寄放在老妈子 家里。如今既然嫁到常熟来,这些家具白白放在上海,也很可惜。意思是要到上海 去搬回来,放在这里用,只是自己没有盘费。一番话,说得婉婉转转,心中还忐忐 忑忑的,惟恐秋谷不肯放她。秋谷已经明白她的用心,依然假装不知,欣然说: “我正愁这里的家具不够用,既然你有两房间木器在上海,为什么不去搬来?你明 天就可以动身,盘费是小事儿,你估摸着要多少前,我给你就是了。” 月兰见秋谷一口应允,心中大喜。盘算了一会儿,才说:“明天就走也好。不 过我既然到了上海,总要去会会姊妹们的。我身上没有一件应时的衣饰,怎好意思 见人?免不得要你花费,连往来用度,恐怕也要好几百块钱。不知道你来得及准备 么?”秋谷明明知道她的意思,只微微一笑说:“几百块洋钱,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料想我还筹备得出来。至于衣裳首饰么,不妨先略略置备一些,只要场面上过得去, 不致坍台,也就可以了。” 月兰心里高兴,这一夜竭力奉承,俩人直睡到明日午间方才起来。秋谷急忙到 钱庄里取来二百块洋钱,又到银楼去兑了一支珍珠镶嵌的压发。回到月兰房间,把 洋钱、压发交给她说:“这支压发不算太好,也还勉强可以带得。至于衣服,上海 衣庄里有现成的,你到上海再买也不晚。这二百块洋钱做来回的盘费,再买几件衣 裳,料也够了。你到了上海,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就赶紧回来,不要担搁太久。今 天已经晚了来不及开船,我叫人去雇好了船,你今夜就上船,明天一早好开。” 月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偷眼看看秋谷,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自己想想,反倒 止不住流下了眼泪来,又怕秋谷看见了追根问底,慌忙背过脸去用手巾擦干。其实 秋谷早看见了,却假装不知,只顾喊家人进来,叫立刻去雇一只快船,先到苏州, 再用小火轮拖到上海。家人答应去了。 俩人各怀鬼胎,又说了一些嘴不对心的话。日色西斜,叫船的家人回来,船已 经雇好,开了过来。秋谷就叫家人挑着行李,一起上船。在船上吃了一顿晚饭,秋 谷就在船上住下。这一夜,比昨夜更加难分难舍。天明以后,秋谷起身上岸,月兰 红着眼泡牵着秋谷的手送到船头。秋谷站在岸上看着月兰,月兰也含着两泡眼泪看 着秋谷,眼睁睁地看船家拔篙起缆,一棒锣声,那船早顺流而去。秋谷不觉长叹一 声,回进水阁,把一切器具还了玉卿,交还房子,就回自己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