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乡下土鳖,仰慕四大金刚花钱开眼界 洋场名妓,敲诈吝啬财东整治冤大头 常州东门内有一家乡绅,姓方名恽,本是翰林出身,散馆分了个知县,后来做 了几年贵州知府,就告病回乡来了。这位方太史①,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宝椿, 字幼恽,两口子钟爱异常。长大娶妻以后,就把家事交给他掌管。 方幼恽出身纨绔,喜爱奢华放荡,却又生性吝啬,等闲不肯破费一文。平常听 见亲友说起上海如何热闹,马路如何平坦,倌人如何标致,早就想去见识见识。如 今他成了当家人,掌管起银钱出入来了,就惦着到上海去走一趟,见见世面。他把 这意思跟父亲一说,方知府虽然心中并不太愿意,但是平时溺爱惯了的,不忍驳回 也无法驳回,只好答应。只是再三叮嘱,早早回来。方幼恽欢天喜地地择了出行的 吉日,雇好了船,辞别了父母,就动身到上海去。 幼恽到了上海,在石路吉升客栈占了一间官房住下。他初到上海,没有认得的 亲友,铺好行李以后,就走到账房去,想和账房先生聊聊。正要迈步进门,一个人 手拿账单从里面直闯出来,几乎被他撞一个满怀,俩人都吃了一惊。那人停步一看, 大笑起来说:“原来是幼恽兄!几时到的?你可是难得到上海来的呀!” 幼恽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同乡的表亲,姓刘号厚卿,家里颇有几个钱,最喜 欢四处游荡,那吝啬的性格,也与幼恽一模一样。所以俩人一向十分亲密。如今在 他乡相遇,欢喜不尽,忙回答说:“我今天才到。想必你到了好久了?” ① 太史──本是古代编写史书的官。明清两代修史的事归翰林院掌管,所以 对翰林也称“太史”。 厚卿说:“我也来了才十多天,还不到半个月。” 幼恽说:“我刚来上海,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你比我早到十几天,自然门路 比我熟一些。今天遇见了你,那可太好了。我这次来,是仰慕‘四大金刚’的名气, 想见识见识。你认识她们么?怎么一个见法?” 厚卿笑着说:“不敢瞒你老兄,兄弟这次来上海,也是为了这个。现在我做的 倌人,就是‘四大金刚’之一,叫做张书玉,应酬功夫,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了。你 今天刚到,本来应该替你接风,咱们一会儿先去坐茶馆儿、逛张园,晚上就请你到 张书玉家吃酒,好不好?” 幼恽听了,当然十分高兴。于是俩人一同到四马路升平楼喝茶,到了三点多钟, 叫茶房去喊了一辆马车来,俩人上车坐下,一路如飞地往张园驰去。 这天正好是星期六,一路上倌人来往的马车很多,幼恽坐在车中,一颗脑袋就 如拨浪鼓一般,不住地东摇西晃。到了张园,在安垲第坐下,沏了一碗茶。看看倌 人,疏疏落落的,来得并不多。幼恽就想站起来到别处去走走,被厚卿一把拉住说: “你且坐着,不要性急到处乱走,一会儿就有倌人到来了。”幼恽只得坐下。过不 多久,倌人们果然三五成群地接连而来,一个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身上的衣服, 不是绣花,就是外国缎,更有人浑身镶满了水钻,晶光耀眼。幼恽正看得眼花缭乱, 只见一个倌人款款地走来,向厚卿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在隔壁一张桌子边坐下。幼 恽的眼锋跟了过去,细细地打量:只见她穿一件蜜色素缎棉袄,下系品蓝绣花缎裙, 露着一线湖色镶边的裤子,一双黑色绣花弓鞋,长可四寸,尖如削笋;脸上薄施脂 粉,淡扫蛾眉,梳一个灵蛇髻,插一支珍珠凤,虽不是沉鱼落雁、倾城倾国,却也 是艳容媚骨,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直看得方幼恽浑身发痒,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 她身上,呆呆地出神。刘厚卿在一旁跟他说话,竟连一句也没听见。 厚卿觉得奇怪,回过头来,见他这般光景,不由得“嗤”地失声一笑,才把幼 恽出窍的灵魂重又招了回来,却已经惊得一身冷汗。那倌人听见厚卿失笑,也回头 一看,见方幼恽虽然衣衫鲜艳,却土头土脑,又见他那双眼睛对着自己目不转瞬地 呆看,被刘厚卿一笑,又惊得直立起来,张皇失措的,傻气十足,不由得也微微一 笑。方幼恽的灵魂方才被厚卿一笑提了回来,如今又被那倌人一笑,连三魂七魄一 起飞出顶门,飘飘荡荡地不知落到了何处,傻在那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浑身不 得劲儿。厚卿见了,几乎又要乐出声儿来。 幼恽定了定神,回头低声问厚卿说:“那个倌人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 厚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俩对看了半天,怎么连姓名都不知道么?要不要我 来给你们做个媒人哪?” 那倌人脸一红,瞟了厚卿一眼。厚卿就对那倌人说:“这位是方少大人,常州 有名的第一首富。”回过头来又对幼恽说:“你以为她是谁?她就是‘四大金刚’ 第一把交椅的陆兰芬。啊哟,你的眼力居然不错嘛!” 幼恽听说她就是陆兰芬,心中更加得意了,暗想:“她是上海第一个名妓,尚 且有请于我,何况别人?”在陆兰芬的心中,却又是另一个念头:“起先我看他是 个乡下土鳖,所以才对他一笑,并不想勾搭他;既然他是个有名的富户,看在银钱 的份儿上,只好降低一点儿身份,迎合着去拉拢拉拢他。”于是就放出手段来,用 她那双能勾魂摄魄的媚眼接连飞了幼恽几眼。尽管幼恽是个风月场上的门外汉,不 过媚眼总还是懂得的,不禁乐得手舞足蹈起来。陆兰芬见她已经入彀,就算了茶钱, 站起身来对厚卿说:“我先走了。”又向幼恽微微一笑:“呆会儿一起请过来。” 临走又似笑非笑地看了幼恽一眼,方才姗姗而去。 幼恽眼瞪瞪地看她出了安垲第,回过头来正要向厚卿打听她的住址,却见厚卿 竖着大拇指似夸似奖地说:“好运气!第一次相遇,就吊你的膀子。看你不出,倒 是个老手呢!” 幼恽没有听懂,就问什么叫“吊膀子”。厚卿笑得打跌:“你到上海来访名花, 连‘吊膀子’都不懂么?”就细细地告诉了他。俩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出了大洋房, 寻着马车坐下,照例在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到了掌灯时分,才叫马夫在清和坊前 面停车,俩人跳下车来。 厚卿带着幼恽进了清和坊,走不多远,就是张书玉家。厚卿也不让让幼恽,竟 自当先走进,幼恽还有点儿奇怪。走到楼梯口,又听见打杂的大喊一声,也没听清 喊的是什么,倒把幼恽吓了一跳,站住了脚,不敢上去了。厚卿上了楼梯,向他连 连招手,幼恽方才跟着上去。只见左边一间房间,高高打起绣花门帘,张书玉满面 春风地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刘大少”。厚卿一面点头招呼,一面跨进门去。幼恽 跟着走进,厚卿让幼恽在烟榻上坐下。一个老妈子过来对幼恽说:“大少爷宽宽马 褂吧。”幼恽慌忙站起身来,脱下了马褂,递给了老妈子。 这时候,张书玉手端一盘西瓜子走了过来相敬,一面问他尊姓。幼恽见书玉前 来应酬,急忙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一声:“我姓方。”双手就去接书玉手中 的盘子。书玉忍不住掩口要笑,那接了马褂的老妈子已经笑了起来。幼恽这才意识 到自己错了,涨红了脸,把手往回一缩。书玉不妨他缩手,一个脱空,把一个高脚 玻璃杯子跌在地上,打得粉碎,惹得一房间的人都笑了起来。厚卿也忍不住要笑, 见幼恽的脸涨得通红,红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酱色来,怕他老羞成怒,更其有失体 统,连忙摇手止住众人说:“打碎一个盘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们也要笑成 这样!”众人这才住了笑声。一个小大姐儿就过来拣起碎玻璃,把地上的瓜子也扫 干净了。书玉还在那里“嘎嘎吱吱”地笑个不住。厚卿急忙向她使个眼色,又跟幼 恽说些闲话,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阵子,幼恽方才转过脸色来。 厚卿叫老妈子取过请帖和笔砚,让幼恽帮他写帖子请客。幼恽替他写了五六张 帖子,请的是纱厂买办金咏南、轮船买办陈少东、招商局提调祝华封、电报局文案 何令仪等,交给打杂的分头去送。不久打杂的回来说:客人都答应来,一会儿就到。 厚卿满心欢喜,靠在烟榻上,一面烧烟,一面跟书玉说闲话。又过了一会儿,厚卿 请的客人陆续到来。大家见礼坐下,通过姓名,听说幼恽是常州的富户,都肃然起 敬。厚卿提笔写局票,知道幼恽刚到,并没有相熟的倌人,只在张园见过一个陆兰 芬,就张罗着给他叫了兰芬的局。幼恽当然求之不得。局票发出,客人已经到齐。 厚卿叫起手巾,邀客入席,张书玉就提起酒壶,给席上客人斟了一巡酒。 叫的局,却是陆兰芬第一个先到。进了门,那几步路走得就像风吹柳树、浪摆 荷叶一般,袅袅婷婷地走到幼恽身边,扶着椅背款款坐下。客人们不由得喝起彩来。 兰芬坐下以后,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厚卿笑着问她:“你的胡琴有两三年 不拉了,今天怎么破例起来?” 兰芬报以一笑,并不说话。她今天穿一件湖色绣花袄,系一条黑色缎裙,梳妆 淡雅,态度温存,坐在幼恽身旁,口脂芬馥,吹气如兰,加上她有意勾引,眉梢眼 角,卖弄风情,把这个初入花丛、未进柔乡的土财主迷得神魂颠倒,好似雪狮子向 火,融化了半边,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合都合不拢。 兰芬见他如此形景,更其来劲儿,搜索一些话题来跟他兜搭,引起谈锋,两个 人在一边唧唧呱呱地说个不了。直到客人的局陆续到齐,主人要打通关①,方才打 断了话头。 -------- ① 打通关──划拳方式的一种:由一人摆庄,跟在座的每一个人划一拳或若 干拳,输者喝酒。 出局的倌人陆续走了,兰芬却依旧坐着不去。打杂的拿进一大叠局票来,大约 有一二十张,来催她转局。兰芬嗔着说:“有什么要紧的呀?我还要坐会儿呢!干 吗这样一次次地来催,哇啦哇啦地吵个没完没了!” 一番话,说得打杂的不敢再开口。在座的客人都羡慕幼恽的艳福。陈少东打趣 说:“啊唷,俩人这个恩爱呀,连分开一会儿工夫都舍不得呢!” 兰芬却正色地发话说:“陈老,我跟你一向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说过笑话, 你可别以假当真的,胡说八道起来。方大少可还是第一次叫我的局呢! 陈少东碰了个钉子,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正要分辩,厚卿笑着说:“兰芬 说的倒是真话。方幼翁果然还是第一次叫兰芬的局。少翁也不必动气,咱们还是来 划拳吧!” 陈少东也就趁势收科:“我不过随口说句笑话,不料兰芬倒真动气了。我可根 本就没有生气。” 兰芬见陈少东自己转弯,就也笑着说:“我是不会动气的,陈老么,也别找我 的碴儿才好。” 厚卿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没有动气,我来做个和事老吧。”随手取 过酒壶,斟了两杯,一杯递给少东,一杯递给兰芬。 兰芬站起来笑着说:“谢谢你,不敢当!”随即接过酒杯来,一口干了。陈少 东也干了这一杯,就和厚卿划起拳来。兰芬却咬着幼恽的耳朵,悄悄儿地问他: “你今天扰了刘大少,也应该还他一个东才是。我看等会儿就翻到我那儿去,请他 一请吧。” 幼恽听说,正中下怀,就给厚请说了,托他代邀在座诸位,等会儿务必赏光, 翻台面到兰芬家中去。众客人一齐应允。这时候,打杂的又拿了十多张局票来催兰 芬转局。兰芬皱着眉头,对幼恽说:“这个短命的堂差,真叫讨厌!把我的脑袋都 要吵炸了!” 幼恽反来劝她:“既然你有转局,你就去吧!只要去去就来,不耽误招呼台面 就是了。” 兰分还假意坐着不肯走。幼恽又连连催她,方才起身,先叫老妈子回去交代台 面,却暗地里把幼恽的衣服拉了一把,口中照例说些“对不起,等会儿就请过来” 的客套话。出了房门,还回头望着幼恽微微一笑,这才下楼去了。 幼恽被她这一拉,拉得心花怒放,无心饮酒了。众客人和厚卿也因为还要翻台 面,多不肯尽量。大家随意饮了几杯,等菜将近上齐,就叫干稀饭来吃过,谢了主 人,一同出门往四马路陆兰芬书寓走去。 到了门口,方幼恽客客气气让客人们先走。厚卿大笑起来说:“啊唷,老兄怎 么这样老实,你还不知道么?上海堂子的规矩,进门的时候主人在前面带路,出门 的时候主人在后面相送。你先进去吧,不要再闹你的怯排场了。” 幼恽被他排揎了一顿,觉得不好意思,又害羞,又好笑,方才明白刚才到张书 玉家门口厚卿先进门去的道理。 到了楼上,兰芬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台面已经齐备。老妈子请大家进房坐下。 幼恽就对厚卿说:“这里面的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你就替我招呼招呼客人吧。” 厚卿就代客人们写了局票,叫打杂的分头去送,又叫先起手巾。 不多久,兰芬就回来了。一进房门,就含笑招呼,执壶斟酒,八面张罗,满场 飞舞,应酬得十分周到。这一台酒,主客都吃得十分酣畅,尽醉方休。幼恽被兰芬 灌得沉迷不醒,躺在烟榻上昏昏睡去,像死狗一样。厚卿倒还清醒,见幼恽醉成这 样,料想不能回客栈的了,只好独自回去。 兰芬见众客人都走了,时候已经不早,想把幼恽扶到床上去睡,哪里叫得醒他? 无可奈何,只好打发老妈子出去,掩上房门,把榻床上的烟盘移开,取一条绒毯替 幼恽盖好,自己也侧身躺在他的旁边,渐渐入睡。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幼恽方才酒醒。睁开眼睛,见兰芬就躺在自己身边,玉体 横陈,脂香扑鼻,那一种娇媚的神态,真叫人心荡魂飞。连忙坐起身来,想去唤她。 兰芬被他惊醒,连忙也坐了起来,低声问:“这会儿你觉得怎么样?刚才叫你不答 应,把我吓得……!” 幼恽见兰芬陪他坐起,睡眼惺忪,桃腮微红,又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心中更 其高兴,就说:“我的酒已经醒了,只是口渴得很。” 兰芬忙说:“我烧好了一壶开水,给你冲碗杏仁露来解解酒,好么?” 幼恽点点头,兰芬就掀开绒毯,掠了掠鬓发,下床去把莲子壶上烧着的开水提 下来,取了一只玻璃杯,又取出一瓶杏仁露,冲了一杯,先在自己嘴边尝了尝,这 才走到榻床旁边,挨着幼恽的肩膀坐下,把玻璃杯送到他嘴边。幼恽大醉初醒,嘴 里又渴又苦,三口两口,就把一杯杏仁茶吃个干净,真如醍醐灌顶一般,舒服异常。 兰芬等他吃完,放下杯子,故意问他:“你可要到床上去睡会儿?” 幼恽听了,心中大喜,却也故意问她:“我睡在床上,那么你呢?” 兰芬低头微微一笑,似乎有一种脉脉幽情荡漾出来。不用说,俩人都挪到大床 上重新躺下了。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三点方才起来。幼恽给了二十块钱的“下脚”。 兰芬见他出手并不大方,不像个有名的富户模样,心中未免有些不快,还以为自己 的工夫没有用到家,所以他不肯拿出钱来,就一连几天不放他回栈房去,倍加殷勤, 把那擒纵客人的看家本事全都施展出来,直把个方幼恽弄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 一天,兰芬午后起来,坐在窗下梳头,幼恽就坐在旁边呆呆地看她。兰芬梳完 了头,对幼恽说:“我今天要到亨达利去看点儿洋货,再到张园去转转,你和我一 起去么?” 幼恽这时候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她说什么是什么,听说要去坐马车,当然答 应。兰芬就叫打杂的去雇一辆马车来,俩人携手登车,一直驶到亨达利洋行门口停 下。 兰芬和幼恽一起进去,先买了些表链儿、香水之类,不过二三十块钱;后来看 了一对儿戒指,镶着黄豆大小的金刚钻,要价七百两银子。幼恽听见这么大的价钱, 吃了一惊。兰芬却把戒指套在手指头上,笑眯眯地对幼恽说:“方大少,你看这对 儿戒指怎么样?”幼恽当然知道兰芬的意思是要他出钱,心里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 七上八下地跳个不住,只好随便看了一看,顺口称赞了两声,就想走开。兰芬一把 拉住,靠着他的肩头,趴在他耳朵边说:“我没钱,你给我买了吧。”幼恽急得涨 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兰芬见他脸色不对,追着问他:“方大少,你到底肯 不肯买给我呀?”幼恽哪里敢答应?兰芬见是这般光景,登时放下脸来,冷笑一声, 对亨达利的伙计说:“东西我先带回去,洋钱明天送来!”兰芬的名气很大,亨达 利的伙计们都认识她,哪有不肯之理?兰芬就转身出门,也不招呼幼恽,管自上车 坐下。幼恽老着脸皮,只得也跨上马车。车夫忙问:“先到张园,还是一直回家?” 兰芬负气地说:“不去张园了,一直回家!”马夫答应一声,把车子直赶回四马路 来。 到了门前,兰芬径自下车进去,幼恽没法,只好也跟进来上了楼。兰芬负气发 话说:“方大少,你是有名气的大客人,我要你买两只戒指么,拢共才不过七百两 银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你干脆不答应也就算了,干吗要板着个脸,一声不 言语?这种架势,是不是存心要倒我的面子?几百两银子的事儿,对你方大少来说, 也不至于的吧?” 幼恽被她说得满面通红,无话可答,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只能勉强分辩 说:“并不是我不肯答应,实在是我带来的银子不够数儿,恐怕答应了付不出来, 你别错怪了我。如今我立刻写信回去汇几千银子来,给你买戒指可好?” 兰芬冷笑说:“谢谢你的好心,只要你少丢点儿我的面子就行了。我穷尽管穷, 七百两银子倒还拿得出来。且看你方大少自己心里过意得去不!” 幼恽被她逼得愈加难堪,只得立刻要了纸笔,写封急信回家,叫账房赶紧汇两 千两银子出来,并限定日期。写完了叫打杂的马上去寄。兰芬见了,方才有点儿笑 意说:“倒不是我稀罕你这几个钱,就怕让人家知道了,会说你方大少连买一对儿 戒指都舍不得。别说我丢不起这个面子,就是你方大少的脸上也不怎么好看。方大 少,你说对么?” 幼恽刚刚被她奚落了一场,哪里还敢驳回?只好含糊答应。从此兰芬对他就冷 落了许多,不过还在敷衍着他。他好久不回客栈,厚卿来看过他几次,见他迷恋着 兰芬,整天昏昏沉沉的,也无可奈何。 一天,幼恽还没有起床,方家一个当差的拿了一封常州的来信,带着后马路厚 大钱庄的一个伙计,找到了兰芬家。原来是常州汇来了银子,要幼恽亲笔写张收条。 老妈子叫醒了幼恽,披衣下床,走到外间。家人取出书信,那钱庄伙计拿出一张两 千两的即期本庄票子。幼恽看完了信,进房写了一张收据,那伙计接了自去。走进 里屋,兰芬已经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撇着嘴问:“什么事情,这样贼形怪状的?” 幼恽高兴地说:“是我家里汇银子来了。” 兰芬连忙问银子放在哪里。幼恽笑着说:“是一张汇票,凭着票子去拿洋钱, 哪里来的现银?” 兰芬说:“汇票是什么样子?拿给我看看。” 幼恽正要在她面前炫耀一番,就从袋中取出,递给她看。兰芬看了看,半真半 假地把汇票往自己衣袋里一塞,对幼恽说:“方大少,你的银子汇来了,我的戒指 钱可以去还了吧?” 幼恽见兰芬把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轻轻地装进了衣袋,出于意料之外,急得满头 是汗,急忙伸手去夺,已经来不及了。满心烦恼,又不好意思认真,只得勉强装出 一副笑脸来说:“别开玩笑!你把票子还给我,那戒指的钱我替你付就是了。 ” 兰芬见他急得不得了,“嗤”地一笑说:“啊唷, 快定定心,吓成了这副样 子,难为情么?”又轻轻地摸着他的心口说:“急坏了吧?这会儿心口还在别别地 跳呢,真叫作孽!”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得幼恽满面羞愧,满心难过,却又不好 认真发作。那可笑又可怜的情状,简直难以形容。 兰芬料他发作不出,心中暗暗好笑,继续调侃他:“方大少,刚才是不是吓坏 了?我看你脑门子上出了那么多的汗,倒吓了我一大跳。现在好点儿了么?” 幼恽被兰芬颠来倒去地玩弄于股掌之上,就像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一般,哭又 哭不得,笑又笑不出,赌气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出房去,却被一个老妈子挡住 了问:“方大少,到哪儿去?”幼恽也不回答,只想夺门而出,老妈子哪里肯放? 正在拉拉扯扯,兰芬已经穿好了衣服下床来,一把拉住他衣角说:“你这个人,真 没意思,说说笑话么,就当真的!” 幼恽刚才满心愤恨,只想跑回客栈去,跟厚卿商量一个办法,把银票挖回来, 所以老妈子挡他,他依旧往前冲;这会儿被兰芬拉住了衣角,又轻描淡写地说了几 句,心头那一把三千丈高的无名烈火也不知消到哪里去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转了 过来。兰芬推他坐在椅子上,反埋怨他说:“你总是这样性急,我又不做强盗,怎 么会抢你的银子呢?呆会儿自然要还你的。你放心好了。别急坏了身子,倒不止这 点儿银子。” 幼恽听说仍旧还他银子,又高兴起来,连忙用话遮掩说:“我是偶然想起一件 要紧的事情,所以急着要回客栈去,并不是为着银子。你既然不叫我走,那我就不 走了。” 兰芬又跟他温存了一番,口中虽说还他银票,却只是哄着他玩儿,并不真的拿 出来。幼恽虽然迷惑于一时,终究“财”字要比“色”字重些,何况两千两银子不 是小数,又不好连连催逼,仍急得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失神落智的,坐立不宁。兰 芬看穿了他的心思,只当没事儿一般。 幼恽勉强在兰芬处又住了一夜,却通宵没有合眼,到了天明之后才朦胧睡去。 到了八点多钟又醒了,急忙坐起,惊醒了兰芬,拉住了手问他:“急着起来,要到 哪里去?”幼恽说:“我有正经事儿要回栈房去一趟,下午就来。”兰芬拉住他的 手不放说:“你去一会儿就要来的呀!”幼恽说:“当然就来。”兰芬说:“你这 个人有点儿鬼头鬼脑,我可不敢相信你的话。”说着,从他左手上捋下一个戒指来, 套在自己手上说:“你去吧,你要戒指么,自己来拿。” 这个戒指,是幼恽的母舅出使美国带回来送给他的,大约也值一千多块洋钱, 如今又被兰芬拿走了,更加心痛,可又没有办法,只得忍住了,穿衣起身。兰芬暗 笑,也不留他。 幼恽满心焦躁地回到栈房,一直走到厚卿的房间,谁知却锁着门,人不知何处 去了。问他的家人,说是好几天没有回来过了。幼恽心想他一定住在张书玉那里, 就不回自己房间,一直找到新清和坊来。 走进张家客厅,竟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儿;一直走上楼梯,也不见一个老妈子、 小大姐儿。张书玉的房门,倒开着一半儿,就蹑足进房。见床上垂着湖色绉纱帐子, 衣架上挂着厚卿常穿的一件漳缎马褂,证明厚卿果然在这里。烟榻上睡着一个小大 姐儿,被脚步声惊醒了,急忙坐起,迷迷糊糊地说:“刘大少,怎么不再睡会儿, 起来了?”幼恽说:“我不是刘大少,是来看刘大少的,快去请他起来吧。” 小大姐儿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见是幼恽,忙笑着说:“啊呀,认错人了! 方大少怎么这么早哇!”说着,下了榻床,去掀起帐子,轻轻地叫了两声,把厚卿、 书玉一齐吵醒。小大姐儿说:“方大少来了,要请刘大少快点儿起来,有事情跟你 商量呢。” 厚卿听说是幼恽一早跑了来,谅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连忙起身,穿好衣服, 跨下床来,看着幼恽的脸说:“前两天我到兰芬那儿,见你们两个好得就像那蛤蚧 一般,连得紧紧的,一会儿也分不开,怎么今天起得这样早?是不是当差不卖劲儿, 被她赶出来了?” 幼恽皱着眉头摇手说:“我正为一件事儿心上十分懊恼,要来跟你商量,你怎 么开口就打哈哈?” 厚卿见他神色仓皇,也就不再取笑,正色问他:“你有什么事情,大清早的来 找我?” 幼恽怕被书玉听见不好意思,移过椅子来,趴在厚卿耳朵边,轻轻地把兰芬抢 去汇票、戒指的经过说了一遍,问他可有什么主意能要回来。厚卿听了,不住地摇 头说:“这是你自己不好,汇票和戒指,怎么能落在她的手中?照我看,要去问她 拿回来,恐怕是办不到的了。” 幼恽再三要他设法,厚卿沉吟说:“我只好替你到兰芬那里去问她一声,探探 她的口气。至于能不能拿回来还你,我可没有把握。” 幼恽听了,略略放心。厚卿让打杂的去叫了两碗鸡丝面来,俩人吃过,略坐一 坐,书玉也已经起来,幼恽连连催促厚卿赶紧到兰芬家去。厚卿就叫幼恽在书玉处 宽心安坐,等他回来,穿上马褂,匆匆地走了。 厚卿见了兰芬,说了一会儿闲话,就提起幼恽那张汇票的事儿来。兰芬告诉他 说:“刘大少,这件事儿,说起来可真叫难为情。我呢,还只当他是个大户头客人, 想不到这位方大少,竟是个乡下老憨。前几天我到亨达利去买了两只戒指,只为我 自己没有洋钱,就问了他一声。这点儿钱,就是你刘大少,也不好意思不答应吧? 可他竟扬起脸来理也不理我,倒也真做得出来。我有点儿火了,埋怨他两句是有的。 昨天他家里汇了银子来,我因为没有看见过汇票,问他要过来看看,又说了一句玩 笑的话,没想到他脸皮涨得通红,出了一脑袋汗,急得要死要活的。刘大少,我并 不是要抢他的汇票,只为他装出这副形景来,实在看不过去,才有心要他难受难受。 今天你刘大少到我这里来,正好托你带个口信回去:你想,我总不见得会抢他的洋 钱吧?你叫他尽管放心好了。我这里也没有老虎,不会吃掉他,叫他自己只管来拿 好了。” 厚卿还没有开谈,就被兰芬一大片话兜头罩住,无法再说下去了,只好自己收 场:“他倒并不是不放心,也没有托我向你讨取。我不过听他说起这事儿,随便问 问。”说着,就起身告辞,回到了新清和坊。 幼恽见了,忙问事情怎样。厚卿摇摇头说:“事儿没有办成。据我看,你就自 认倒楣,舍下这一笔钱算了。如果一定要问她讨取,还得你自己去好好儿地哄着她, 或者可以拿得回来。我是外人,不好出头多事。” 幼恽听了厚卿的话,着急起来说:“我的口才本来就不如你,又是初到上海, 你不肯出力,我就更没有指望了。” 厚卿说:“不是我不肯出力,实在是上海堂子里的倌人十分厉害,不但敲竹杠、 砍斧头不肯放松一点儿,就是花上整千整万的银子在她身上,也不说一个‘好’字。 何况你的银票已经到了她的手中,再要去挖它出来,那是休想的了。不如打消这个 念头吧。” 幼恽更加着急,厚卿说:“你着急也没有用,还得慢慢儿想办法。倒是你心中 憋着一股闷气,可得出去散散。咱们吃过了饭,到张园去转转,给你解解心焦吧。” 厚卿看看钟,已经十二点三刻,就开了一张菜单,让打杂的到雅叙园去叫:一 样糟溜鱼片,一样鸡丁,一样炸丸子,一样粉蒸肉,外加一个火腿蛤蜊汤、两壶酒。 不久酒菜送到,俩人对酌。书玉梳好了头,也过来斟了两杯酒。幼恽本来量浅,喝 的又是闷酒,不多几杯,就有了些醉意。厚卿就不再劝他,叫盛饭上来。俩人吃完 饭,又略坐了一会儿,大约三点多钟,才让打杂的去叫马车。因为书玉也要一起去, 所以叫了两辆,厚卿、幼恽同坐一车,书玉独坐一辆,往张园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