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冶装出游,路遇美貌少年嫖客吃干醋 苦口相劝,打动富家子弟北里返迷津 马车到了张园,进了园门,马夫照例把车子停在安垲第大洋房前面。厚卿、幼 恽正下车来,书玉还没有下车,忽然马蹄声响,一部亨斯美自拉缰马车旋风一般急 驰而来,也在安垲第门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美少年和一个绝色的倌人。那少年 身穿湖色熟罗十行棉袍,外罩黑色漳缎马褂,长得细腰窄背,白面朱唇,仪表出众, 气概非常,眉目之间,一股英爽之气,咄咄逼人。那倌人生得秋水为神,琼瑶作骨, 姿容妍媚,举止大方,穿一件白缎子绣花夹袄,头上插不多几件精致钗环,只在厚 卿、幼恽眼前一闪,就先进安垲第去了。厚卿、幼恽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般人物, 暗暗羡慕。书玉站在一旁,更是看得呆了,直到厚卿和幼恽进了安垲第好一会儿, 回头不见了书玉,厚卿又出门来找她,才看见书玉还站在门旁,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似的。厚卿问她:“你怎么还不进去?是不是在等什么人?”书玉被她提醒,忙遮 掩说:“我不是等人,只以为你们还没有进去,正在这里找你们呢!”随即和厚卿 一起走进大洋房,拣一张桌子坐下,茶房沏上茶来。 幼恽似乎觉得刚才从马车上下来的美少年十分面熟,就是想不起是谁,就又留 心地去看他。只见他和那绝色倌人一同坐在斜对面的一张桌子旁,真是珠联璧合, 掩映生辉。这时候陆兰芬也走了进来,向幼恽略点了点头,叫了厚卿一声,并不坐 下,却一直走了进去。一眼看见那美少年,登时满面笑容地叫了一声:“二少!” 那美少年也含笑招呼,请她坐下。兰芬先和那绝色倌人打个招呼,就在那美少年身 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俩人竟亲密地长谈起来。 幼恽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大约过了半点钟光 景,那少年站起身来,三个人一起从右边转出,一面谈笑,一面缓步往弹子房那边 去了。兰芬明明看见幼恽,却连正眼儿也不看他一眼,把个幼恽气得目瞪口呆。这 时候,厚卿被朋友拉到另一张桌子边谈心去了,没有理会;书玉也往弹子房那边闲 逛去了,只剩下幼恽一人,泥塑木雕一般坐着。厚卿回来,不见了书玉,忙问: “天色晚了,该回去了,书玉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幼恽回答说:“不知 道。”厚卿就付了茶钱,俩人起身一直找到照相馆,还不见书玉的踪影。厚卿说声 “奇怪!”正要到弹子房去找,一回身,劈面遇见那美少年和兰芬一路说着话儿走 来。随后书玉也过来了,见了厚卿,站住了脚。厚卿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 吧!”书玉就一言不发地跟着厚卿往外走,好像很不耐烦的样子。 仨人上了车,照例兜了几个圈子,才回到新清和坊来。打杂的送上两张请帖: 一张是金咏南请到迎春坊花琴舫家,七点钟;一张是祝华封请到兆贵里张月红家, 八点钟。厚卿对幼恽说:“这两个人既然来请我,必然也请你,想必是把请帖发到 兰芬那里去了。等会儿你就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幼恽想想不错,就点头答应。反正时间还早,厚卿就在烟榻上躺下抽鸦片。幼 恽虽然不抽,也躺在他对面说说闲话。书玉却是懒洋洋的,无情无绪,也不过来应 酬。厚卿刚过了烟瘾,金咏南催客的请帖又到,俩人就一起动身前去赴席。 到了花琴舫家,客人已经到齐,金咏南连忙催摆台面。厚卿看看席上,只有一 半儿客人认识;幼恽更只认识陈少东一个人,不免一一寒暄,请教姓名。咏南正提 笔写局票,问厚卿和幼恽叫什么人。厚卿说:“我当然是张书玉了;幼恽可是仍叫 陆兰芬?” 幼恽一听见兰芬的名字就恼火,连连摇头;厚卿却向他使了个眼色,幼恽不知 道他是什么意思,不便多说,只得仍写了陆兰芬。咏南叫打杂的去送局票,厚卿趁 空附着耳朵对幼恽悄悄儿地说:“你在上海又没有做第二个倌人,何况兰芬跟你又 没有翻脸,场面上还是好好儿的,何苦再去叫一个陌生人呢?” 幼恽正要回答,主人来请客人入席,就打断了话头。坐定之后,直到别人叫的 局都到齐了,张书玉和陆兰芬俩人还没有来。叫人去催,说是要等转局,厚卿就有 点儿不高兴起来。一直到席上的局已经散了一半儿,兰芬才姗姗来迟,只淡淡地招 呼了一声,就默然坐下,一言不发。幼恽也低着头不开口。大家看着觉得奇怪,明 知道其中必有缘故,只是不便问他们。接着张书玉也来了。厚卿问她哪里的转局, 直到台面快要散了才来。书玉冷笑一声说:“问得奇怪吗?我的生意就是再不好, 总也有几户客人,不见得就做你刘大少一个人吧?” 厚卿突然被书玉顶了这几句,气得脸色发紫,半晌说不出话来。咏南见是这般 光景,虽然明知道是书玉不好,却怕厚卿脾气暴躁,书玉也不是省事的人,惟恐闹 出事情来,连忙分解说:“厚翁不要动气,书玉向来不是这个样儿,想必是今天的 堂唱多了些,心里有些烦了。你是跟她有过相好的客人,总得比别人多体谅她些才 好!” 厚卿因主人这样极力劝说,不便发作,只得忍住。书玉也知道自己说话孟浪了 些,见厚卿并不发作,当然不再开口,不过只略坐了一坐,就和兰芬一同起身走了。 厚卿和幼恽恨在心头,但又无可奈何,只得谢了主人,要到兆贵里去。咏南知道他 们另有应酬,也不挽留。 俩人到了张月红家,祝华封因为客人已经到齐,不便久等,就先入席了,见厚 卿、幼恽来到,急忙道歉,请他们坐下,随即问他们叫谁的局。厚卿赌气,叫了一 个公阳里的林佩珠,又给幼恽叫了一个西鼎丰里的花宝宝。局票去不多时,俩人就 先后来到。 席中大家欢畅痛饮,只有幼恽心中烦闷,打不起精神来,连叫来的局也不怎么 理睬。却听见对面房间里也有人在请客,尽管场面上热闹非常,却没有划拳,也不 听见倌人唱曲子,一班人只在那里高谈阔论,还有一个人的声音非常熟悉,正在那 里即席赋诗,抑扬顿挫地击节而歌,大家边听边同声叫好。幼恽听了,也十分赞赏, 就悄悄儿问旁边的老妈子:“对面房间里,是谁在请客?”老妈子回答:“听说是 一个常熟来的客人,姓章。”幼恽听说是自己的同乡,更想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 个人,就站起来走到对面房间门口,隐身在门帘外面,向房里看去,不觉吃了一惊。 原来那向外坐着的主人,就是下午在张园遇见的那个不知姓名的美少年。这时候座 中一个人频频点头称赞说:“秋翁佳作,气韵沉雄,简直可以与杜甫的律诗颉颃千 古!” 幼恽听那人叫“秋翁”,陡地想起了这人的姓名,不觉连连拍着自己的脑袋自 言自语地说:“这不是章秋谷么?我的记性怎么坏到了这步田地,竟连小时候的同 学都忘记了,岂不是笑话么?”连忙掀起门帘,进去招呼。 自从金月兰去了上海以后,章秋谷在家里住着,总觉得郁郁寡欢,无聊之极, 终于又来到了上海,住在四马路吉升客栈里。不多几天中,又结识了好几个有名的 人:一个叫辛修甫,是个内阁中书①,学问极其渊博,秋谷闻名前去拜访,俩人谈 得十分投机,一见如故;一个叫王小屏,是个报馆的主笔,深通时务,擅长西文, 他从前看过秋谷的一篇论说,很是佩服,听说秋谷又来上海,就找到客栈里来,一 谈之下,就成莫逆;还有两个,都是辛修甫介绍的,一个叫葛怀民,是个举人;一 个叫吕仰正,是个大挑① 知县。秋谷以前在上海,做过西安坊的一个倌人,叫做 陈文仙,年仅十七,不但长得花容月貌,而且性格文静,居然像个大家闺秀,绝没 有上海时髦红倌人的那种虚假气派。今年从西安坊掉头② 到兆贵里来,秋谷时常 到她这里来坐坐,文仙也从来不叫她请酒、碰和,倒是秋谷过意不去,常替她绷绷 场面。今天晚上正是秋谷的主人,请的就是辛修甫等几位朋友,还有几位同乡。秋 谷午后就到了文仙处,反正没事儿,带着文仙坐马车到张园喝茶,遇见了陆兰芬和 张书玉,又引起了幼恽的一场闲气。 -------- ① 内阁中书──官名,官阶为从七品,在内阁中掌管撰拟、记载、翻译、缮 写等事务,一般由举人考授。如果是进士经朝考后任用的,还可以充任乡试的主考。 ① 大挑──清乾隆以后定制:凡三科以上会试不中的举人,可以挑取其中一 等的以知县任用,二等的以教职任用。每六年举行一次,称为“大挑”,意在使落 第举子有一条较宽的出路。挑选的标准,重在形貌与应对。 ② 掉头──当时上海的堂子里,本家(开妓院的老板)跟妓女的关系有很多 种。一种是亲母女,关系是一家人;一种是老板自己买来的妓女,称为“讨人”, 没有人身自由;一种是由“领家”出钱买的妓女,放在堂子里接客,领家跟本家是 合伙的关系,妓女只是给领家赚钱的工具,也没有人身自由。后两种妓女从良(嫁 人)的时候,一般都要付给本家或领家一定的“身价”赎取。还有一种妓女,是自 由身,也叫“自家身体”,有两种来源:一种是妓女自赎自身,继续当妓女;一种 是良家妇女因为家境贫穷或自愿做妓女。她们跟本家是合作的关系,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搭伙”,每月或每节由本家付给妓女多少钱;一种叫“包房间”,每月或 每节由妓女付给本家多少钱。自由身从这个本家处搬到另一个本家处继续做生意, 叫做“掉头”,也可以写作“调头”。自由身从良,可以不收身价;收的话也由妓 女本人收入。 这时候幼恽掀帘而入,高叫:“秋翁,幸会,幸会!老世兄发得好议论,吟得 好诗句!” 秋谷醉眼朦胧,急切间认不出来的是谁,站起身来细看,才认出是小时候的同 学方幼恽,不觉大笑起来说:“啊唷,老同学,幸会,幸会。我的眼拙,都几乎认 不出你来了。幼恽兄好眼力!” 幼恽也大笑着说:“岂敢!你在张园和陆兰芬谈话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觉 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来。要不是刚才有人叫了你一声‘秋翁’,只怕到明年也 想不起来呢!” 秋谷连忙作揖,又跟席上诸位一一介绍了,说:“不嫌残席,就请一同坐下叙 叙可好?” 幼恽说:“我是一个姓祝的朋友请我在张月红这里吃酒,还要过去应酬。你住 在哪里?我明天一早过去候教就是了。”秋谷连说:“不敢奉屈,现在暂寓吉升客 栈。” 幼恽听了,大喜说:“巧极了,我也暂寓吉升客栈。既然同寓,更好相叙了。 少停回客栈咱们再细谈吧!” 秋谷留他不住,幼恽仍然过这边来,见花宝宝、林佩珠都已经走了,台面将散。 厚卿看见他回来,嚷着说:“这半天你溜到哪里去了?马褂也没穿!” 幼恽跟他说明了缘故,俩人就谢了祝华封,告辞先走。 走在路上,幼恽埋怨厚卿说:“我朝你直摇头,不让你叫陆兰芬,你偏要我仍 旧叫她。你看她刚才的形景,口也不开,坐不了半盏茶工夫,站起来就走,这不是 存心惹人生气么?” 厚卿落了埋怨,也无言可答。幼恽又说:“我的银票、戒指被她抢去,没有紧 钉着追讨,为的是有过相好,不好意思。不料她钱财到手,立刻就翻脸。她既无情, 我也无义。咱们商量一个主意,去问她硬讨,你说成么?” 厚卿笑着说:“你说的这叫傻话!东西已经到了她手,你去问她硬讨,她肯拿 出来么?” 幼恽越想越气,恨恨地说:“她不肯拿出来,难道就罢了不成?我一个世家子 弟,竟连个妓女都斗不过,白白送给她一大笔钱,还要受她的气,这不是笑话么? 厚卿大笑起来说:“老弟,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一点儿世故都不懂?你的 银票、戒指被她抢去,可有什么凭据么?这是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的事儿,可有 什么办法?就是去打官司,那堂上的官儿也要审情度理:一定是你们交情深厚,那 银票、戒指才能到得了她的手中,你要硬追硬讨,难道好当她是贼追赃么?何况宦 家子弟饮酒宿娼,自己先就不合,怎能再去告她?这里又是租界,不比内地,好去 砸她的房间。上海地方,打闹娼家先就犯了捕房的规矩,就要拉到捕房里去的。咱 们都是场面上的人,这个面子,你可丢得起么?” 厚卿的一番话,说得幼恽哑口无言,想来想去,方才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如 此,我也只好自认倒楣,就算是病了一场,花几个钱买命吧。那张银票,还是小事 儿,就送了她也罢,只是那个戒指,是我舅舅出使美国带回来送给我的。我戴在手 上,家父还常常叫我留心,千万不要丢失;以后如果追查起来,可是一件难事。你 要是能想个办法,把这个戒指给我取回来,就感激不尽了。” 厚卿摇头说:“前天我已经碰了她一个钉子,现在再去问她,想来也还是没用。 你不知道,我在她那里被她半冷半热的话说得好没意思。无论如何我是不去碰这第 二个钉子了。” 幼恽见厚卿不肯答应,发急说:“不论有用没用,托你务必再去走一趟。我本 来也不认识什么陆兰芬,都是你介绍的。难道咱俩的交情,连这么点儿小事儿都不 肯应承么?”说罢,又连连作揖。 厚卿无奈,只好答应说:“我去一趟无妨,不过是不是取得回来,却没有把握, 只能尽力帮你去办就是了。” 幼恽连连道谢,又催他立刻就去。厚卿知道推却不脱了,只得照办。 厚卿到了兰芬房中,婉婉转转地把来意说了一遍。兰芬听了,哈哈大笑说: “你刘大少来说,按理不能不依,不过他这个人,也太奇怪了:我叫他自己来拿, 当然会还他的。怎么连个人影儿也不见,倒好像我是个强盗似的。我这个人,倒也 有点儿怪脾气,他自己不来,我可就抢定他的了。” 厚卿又陪笑解劝:“你也不要动气,他的心里并没有怪你。你把戒指给我带去 还他,随后我再叫他来给你赔罪,行么?”兰芬冷笑一声说:“不错,我是拿了他 一只戒指,不过不知道让我放在什么地方了。一定要我还,我只好赔他一只。”说 着,伸出了两手。“刘大少,你随便拣一只吧!” 厚卿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她的两只手上,一共戴着十几只金刚钻、红蓝宝石 的戒指,五光十色,光怪陆离,不禁目瞪口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既 然不是他的原物,我怎好随便拿?我回去对他说明,一定叫他自己来拿。我是旁人, 也无法管你们这些事情。” 兰芬说:“那么谢谢你,跟他说一声,叫他明天就来,我还有话要跟他讲呢!” 厚卿回吉升客栈见了幼恽,把手一拍说:“怎么样,我说过准没有用的!” 幼恽忙问结果如何,厚卿把兰芬的话跟幼恽说了,幼恽气得发昏,长叹了一声。 厚卿也因为书玉忽然改了脸色,不知为的什么,也是闷闷不乐。 第二天,幼恽去看望秋谷,相见之后,叙了几句寒温,秋谷见他脸上不太高兴, 就问他:“幼恽兄为着什么事情,面带不悦之色?” 幼恽觉得为难,只推说头疼,并没有心事。秋谷说:“咱们俩人道义相交,幼 同笔砚,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尽可以和我商量,或者可以帮你出点儿力,也未 可知。” 幼恽听了,沉吟不语。秋谷再三问他,仍不肯说。秋谷不高兴起来,拂袖而起 说:“我再三问你有什么心事,本是一片热心,想帮你排解。你怎么把我看成外人, 吞吞吐吐的,一点儿痛快劲儿也没有,到底是什么意思?” 幼恽见秋谷生气了,只得把兰芬抢他银票、戒指的前后经过细细地说了一遍, 最后说:“这件事情,我不想跟你说,不是把你看成外人,而是昨天在张园,看见 兰芬跟你很是亲近,所以不便跟你说明。” 秋谷解释说:“我跟兰芬倒是早就认识了,不过并没有什么交情,连局都还没 有叫过她一个,有什么不便的?” 幼恽听他如此说,就要求秋谷帮他想办法把银票和戒指要回来,并且说:“看 昨天那光景,兰芬对你很是不错,如果由你出面去说,估计兰芬也不好意思不肯。” 秋谷想了想,又说:“我生平最喜欢管闲事,你的事情,我怎么能不管?不过 天下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一个公理,不能只听一个人的片面之见。我也要审清度理, 才能替你出头。要是没有别的缘故,当然可以帮你去跟兰芬说说,她也不是那种只 知道要钱的人。或者你们有了相好,其中又有什么别情,那我就无法过问了。” 幼恽赶紧分辩说并无别情,秋谷听了心中疑惑,暗想兰芬的为人还算可以,待 客也还算略有良心,何至于如此?想了一会儿,又问幼恽:“他可知道你家有钱?” 幼恽说:“我并没有跟她说什么,不过在张园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厚卿倒 是跟她说起过的。” 秋谷拍手大笑:“是了,是了!”又问幼恽:“你在兰芬身上,一共花了多少 钱?可曾给她办过什么衣裳首饰?” 幼恽说:“算起来,一共吃过三台酒,还没有付钱,就是付过二十块钱的下脚, 也没有给她办过什么衣裳首饰。她又没有向我开口,我也乐得省几个钱……” 秋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算了吧,我的老哥,你要省钱,就 应该坐在家里,干吗要跑到上海这个花钱的地方来?既然到了此间,上了场面,可 就讲不得省钱的话了。你且坐着,不要性急,听我慢慢地跟你讲这个道理。你想, 那陆兰芬是‘四大金刚’中数一数二的有名人物,平时何等风头,多少大人先生花 了整千整万的洋钱,尚且近不了她的身体;你是个初到上海的人,向来又没有什么 名气,通共在张园见过一面,只摆了一台酒,却轻轻易易地留你住下了,就是平常 的倌人,也不会如此迁就的。你想想,她贪图你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着知道你是常 州有名的大富翁,想要弄你一大笔钱?她先给你一些甜头,就不怕你不死心塌地地 报效她了。这是他们擒拿客人的第一等厉害功夫。你是个富家子弟,又没有在堂子 里混过,哪里懂得这些关节?只以为吃了一台酒就留你住下了,又是个有名的妓女, 自以为荣幸非常,却不知道一进了她的圈套,就像飞蛾扑火一般,随你最最吝啬的 人,也不得不倾囊倒箧。按理说,她既然破格待你,你就更应该破格待她,不但应 该私下里送她一些值钱的衣裳首饰,或者多送她几百两银子,替她摆摆场面,就是 那下脚的洋钱,也至少应该再加一倍。难道她有名的第一个金刚,这样的排场,那 样的身价,留你住了一夜,就值二十块钱不成?她们这些名妓,自以为有身份,轻 易是不会向人开口的。开头她指望你是个有钱的好客人,自然总肯花钱的,直到过 了好几天,你还是一毛不拔,所以故意安排了那么一个场面,要你买那一对儿戒指。 你要是答应买给她,那也罢了,偏又抠抠唆唆地舍不得给她买。她看透了你是个不 肯花钱的人,所以才把钱财骗到手中,然后跟你翻脸。料想像你这样的客人做下去 也没有什么好处,才决心跟你下这一着绝户棋的。你还痴心妄想要去把钱拿回来! 她遇见你这种不懂人情世故的人,不敲你一下竹杠,她也不用做生意了。这些事情, 都是我亲身阅历过的,并不是空话。我向来性直,实话实说,你却不要见怪,把这 一番话当作我是有意讥诮你。那可就辜负了我的一片好意了。” 一席话,说得幼恽一阵冷,一阵热,满身汗下,站起来抓住秋谷的手说:“你 这一番话,真是指点迷津的金石良言,发人深省。我现在只觉得懊悔不及,怎会把 你的直言当作讥诮?” 秋谷见他真心,也高兴地说:“幼恽兄真是聪明,一点就透。今后只要自己当 心,不去上当也就是了。” 幼恽连连点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气愤起来说:“这个陆兰芬实在可恶,竟 把我当作傻瓜,随意摆弄。我想上海妓女爱的是钱,只要有钱,就有情意。我叫家 里再汇几千银子出来,另做一个有名的妓女。上海地方这么大,料想名妓绝不会只 有她陆兰芬一个。那时候叫她在一旁看着心中难过,也就算是报了我的仇了。你说 行么?” 秋谷听了,觉得他还是傻气十足,只得进一步开导他说:“你这话,全是公子 哥儿的腔调,一步也走不得的。要依照你的意思,是赌气跳槽① ,叫她在一旁看 了懊悔。即便你花了几千银子,果然买到了她的懊悔,请问对你究竟又什么好处? 万一重做的一个跟兰芬一样,甚至比她更可恶,岂不是求荣得辱么?到了那个时候, 你又怎样下台?现在你的心上虽然已经有些省悟,却还是半明不白的,将来一定会 重入迷途。我干脆把上海滩上嫖界的情形,跟你详细说说,也好让你彻底明白。” 上海的倌人,没有情意的居多。就拿妓女从良来说,大都没有什么好结果,不是不 安于室,就是卷款潜逃。像那杜十娘、霍小玉的故事,不但从来没有看见过,就连 听也没有听见过。至于堂子里的应酬,送往迎来,彼此都是逢场作戏,本没有什么 情意可言的。你说倌人爱的是银钱,这话不错;你说有了银钱就有情意,这话却未 必。在倌人身上,你就是花上万儿八千,挥金如土,她们背后也不会说你一个‘好’ 字,反说你是土老帽、大傻瓜。这种客人的竹杠不敲,你叫她敲谁的去?而且你的 银子花得越多,她在背后骂得你更加厉害。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倌人做着了一个好 户头,花钱如流水,心中当然是满意的,却又怕同院的姊妹和本家说她做了恩客, 所以背后绝不肯说一个‘好’字。有钱的客人尚且如此,无钱的可想而知;肯花钱 的尚且如此,不肯花钱的更可想而知了。 -------- ① 跳槽──牲口从自己的槽中吃到另一个槽中去,叫做“跳槽” .这里比喻 跟一个女人好了又跟另一个女人好。 “再说到堂子里近来的规矩,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从前都是倌人巴结客人, 现在差不多都是客人去巴结倌人;以前都是客人挑选倌人的风度,现在却是倌人在 挑选客人的‘功架’。初入勾拦的客人,不懂妓院里的例规,就要百般地讥笑,甚 至当面给个难堪。你想,人家花了银钱,本是去寻欢作乐的,要是这样拘束起来, 不是去找乐子,倒是去自寻烦恼了。 “所以我劝你千万不要痴心。要知道现在的上海,不比从前,要想做个倌人, 都得有嫖界的资格,不是门外汉可以误打误撞的。你吃了陆兰芬这样的亏,还不猛 醒,倒要去再汇几千银子来,去寻第二个陆兰芬,岂不是一误再误么?” 这一番议论,比前一席话,更加切当精微,说得幼恽从心里叹服。不过毕竟还 有些疑惑,就又问:“如此说来,上海堂子里的倌人,竟没有一个是好的,还是干 脆足迹不踏青楼的好。但是前天我在张园看见你和陈文仙坐在一起,情意绵绵地说 个没完没了;就是那陆兰芬,待你的情形也十分巴结。为什么她们待你都这样好呢? 这我可又不懂了。” 秋谷狂笑起来说:“我好心劝你,你反倒盘驳起我来了。我对你说过,上海地 方,要做一个倌人,也要有嫖界中的资格。什么叫嫖界的资格呢?自古以来,大凡 妓女,所重者第一是银钱,第二是相貌,第三是才情。如今却又改了一番局面,换 了一派情形。近来的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欢功架,第二才是银钱,那相貌倒要算在 第三,至于‘才情’两字,就更不消说起了。什么叫做‘功架’呢?从外形来说, 就是人的功夫、架子,也就是行为豪爽,举止大方,谈吐文雅,衣衫倜傥。倌人做 了这种客人,就是不怎么花钱,场面上也十分光彩。至于说到功架的内涵,这是神 而明之,存乎其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我今天不妨说个大概给你听听:比如 初做一个倌人,最怕那小家气派,动手动脚,不顾交情的深浅,一味歪缠。这是她 们堂子里最犯忌的事情,免不了就要受她们的奚落。至于碰和、吃酒,也要看时候, 不能全听她们的。比如那倌人生意兴旺,和、酒不断,就不必去凑热闹,只要不即 不离的,每月有几场和、酒,也就是了。如果那倌人生意清淡,和、酒稀疏,那就 要不等她们开口,赶紧张罗请客、碰和,绷绷她的场面。要是做了多时,成了熟客, 倌人不免要留你住夜,却又不能一留就住,总要多方推托,直到无可再推,方才下 水。倌人擒纵客人,全靠一个‘色’字;你越转她的念头,她越是要敲你的竹杠。 客人有了一身好功架,倌人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奈何不得你了。总之,要以我之 假,应彼之假;要我利彼钝,我逸彼劳,方才是老于嫖界的资格。要是用了一点儿 真心、一丝儿真意,就要上她们的当了。这几句话,就是功架的真谛,嫖界的指南。 我从前曾经仿照《四书》的格局,给‘功架’二字下意定义说:‘功也者,功夫之 谓也;架也者,架子之谓也。有功夫而无架子者,盖有之矣;未有无功夫而有架子 者也。’你把这几句话揣摩纯熟,就有一半儿功架了。要知道功架出于阅历,并不 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这是我章秋谷在嫖界中的绝大经济学问,所以这三年来,在歌 场酒阵中进进出出,没有吃亏落后。幼恽兄以为如何?” 幼恽听了秋谷的这第三篇议论,方才心中明亮起来,笑着说:“如此说来,你 竟是个嫖界中的三折肱①了。不料花钱取乐的花柳场中,也有这么大的学问。幸而 我还沉溺不深,被你这切切实实的一番话提醒,已经兴致全无了,不然,怕不还要 闹出大大的笑话来么?不过兰芬拿去的那只戒指,是我母舅从美国带回来送给我的, 家严时常查问,不见了却有好些不便。我想另出几百块钱,托你想个法子去赎它回 来,可以么?” -------- ① 三折肱──也作“九折臂”,比喻阅历多,经验丰富。语出《左传·定公 十三年》:“三折肱,知为良医。”据王棠《知新录》的解释:“三折肱知为良医, 谓屡折其臂,能参考其方之优劣也。”又见《楚辞·九章》:“九折臂而成医兮, 吾至今而知其信然。”义同。 秋谷笑着说:“你既然有了悔悟之意,我怎能袖手旁观?那银子虽然不见得能 够拿回来,这个戒指,不妨着落在我身上,取来还你就是。” 幼恽见秋谷肯替他到兰分处取回戒指,直乐得眉开眼笑,连忙站起身来,朝秋 谷深深一揖。秋谷慌忙拉住,当时就要和幼恽一起到兰芬处去。幼恽觉得不好意思, 不肯同走。秋谷说:“有我和你在一起,你还怕她再奚落你么?”说着,拉了幼恽 的衣袖向外就走。 幼恽力弱,被他一把拉着,就好像老鹰拖小鸡一般,一直拖到马路上,幼恽发 急说:“你放了手,我去就是了。你不怕路上人笑话么?”秋谷这才放了手。 到了兰芬院中,兰芬还没有起床。秋谷问清了昨夜她并没有留客,就一直走到 兰芬的卧房坐下,叫幼恽去喊兰芬起来。幼恽摇手不肯,要让老妈子去叫。秋谷止 住,自己掀开帐子,坐在床沿,见兰芬穿着一件湖色绉纱小袖紧身夹袄,盖着一条 熟罗薄棉被,一绺漆黑的头发拖在枕畔,约有三尺七八寸长,香气扑鼻,闭着两眼, 脸色微红,呼吸均匀,睡得正香。秋谷轻轻地叫了两声,兰芬已经惊醒,睁眼一看, 见是秋谷,忙笑着说:“啊唷二少,怎么今天有工夫到我这里来?你可是难得的客 人哪!”一面说,一面坐起身来,挽了挽头发,又披上一件黑色绉纱夹袄,斜睨着 秋谷一笑。 秋谷乖觉,站起来在靠窗的一张圈椅上坐下。兰芬下床来,换好弓鞋,又问秋 谷:“二少,我这里你是不大来的。是不是怪我才不来的呀?今天是哪里来的一阵 风,把你二少爷刮了来了。” 秋谷笑着说:“哪里是什么风,倒是你的方大少和我一起来的。” 兰芬还以为秋谷在跟她开玩笑,随口说:“我哪里来的什么方大少?”不料抬 头一看,正好跟幼恽打了个照面。兰芬吃了一惊,只得叫一声:“方大少!”回头 又问秋谷:“你们是不是一起来的呀?怎么不声不响,倒吓了我一跳!” 幼恽见了兰芬,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兰芬见她和秋谷一起来,心中已经料到 了几分,略略应酬了幼恽几句,就一面梳头,一面跟秋谷谈心。 幼恽在一旁看他们两个,虽然谈得十分投机,却没有半句狎昵的话头,这才相 信秋谷和兰芬并没有更深的交情。只听秋谷说:“现在的客人固然难做,现在的倌 人更加难做。倒是那没有什么名气的人,不撑场面,还可以支持。像你,有了这个 名气,撑着这个外场,要想从良,又拣不出一个可嫁的人。尽管眼下生意兴旺,日 后终归没有结局。你也要自己留心才好。” 兰芬拍手说:“对呀,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不瞒你说,要娶我回去的人倒是 多得很,我为了这是一生的事情,不肯瞎来,可是拣来拣去总没有合适的客人。我 做了这样的断命生意,也叫实在没有办法!” 兰芬说到这里,突然神气黯然,咽住不说了。秋谷也相对不语。兰芬梳完了头, 秋谷对她招招手,把她招到后房,只剩幼恽一个人在外间。 不多一会儿,秋谷先出来,随后兰芬走出,到床头边拿一个拜盒出来,又从身 边摸出钥匙开了锁,取出一件东西。幼恽偷眼一看,原来就是他的戒指,不禁高兴 得心中别别乱跳。 兰芬将戒指递给秋谷,秋谷接过来,就戴在手上。兰芬对秋谷说:“我也不是 要他的戒指,就为怕他不来,弄个戒指放在我这里,好让他自己来拿。想不到他自 己不来,倒叫他的朋友来问我要。我被他要得发起火儿来,干脆就不给他了。今天 是你二少爷来,我不好不答应;要不然,随便你什么人来,我是一定不给他的。” 秋谷笑着说:“承情之至,改日再谢!” 俩人告辞出来,兰芬送到楼梯口,叫秋谷常来走走。秋谷答应着,走下楼来。 秋谷和幼恽回到客栈,把戒指还了给他,又劝他早些回去。幼恽经他指点,已 经醒悟,正好家中也有书信来催,就收拾行装,回常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