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嫖客跳槽,金刚倌人吃醋撒泼敲竹杠 高人排解,花柳场中偷天换日息是非 幼恽这一次回家,本打算和厚卿一起走,怎奈厚卿贪恋风月,依旧住下,又去 做了中尚仁里一个叫洪笑梅的时髦倌人。这个洪笑梅相貌中平,身材却很高大,走 起路来,摇摇摆摆的,丝毫没有娇柔婀娜、我见犹怜的风韵。自从跟厚卿落了相好 以后,天天叫他吃酒、碰和,还要叫他置办衣裳、首饰。厚卿是个钻在钱眼儿里过 日子的人,怎么舍得这样挥霍?却为着张书玉对他冷淡,故意跳槽出来,要争这一 口闲气,也就不得不强忍着心痛,略略应酬一下。在这一段时间里,约摸已经花了 有五六百洋钱。对洪笑梅来说,并不把这几个钱放在眼里,但是对刘厚卿来说,却 已经着着实实地出了一身臭汗了。 厚卿曾在笑梅院中请秋谷吃过一台花酒。秋谷因为他是幼恽的亲戚,自己跟他 也向来相识,不便推却,只好勉强应酬,却又嫌他是个胸无点墨、目不识丁的人, 只略略地坐了一坐,就借故先走了。今天,秋谷特地在文仙处还他一席,免不了仍 请辛修甫等一班人作陪。 坐定之后,酒过数巡,正在商量摆庄划拳行酒令儿,忽然厚卿的家人走了进来, 回话说:“张书玉亲自到客栈来找少爷,有要紧的话说。她已经在房里等了半天, 看那样子急得了不得,紧催着要小的立刻来请少爷回去,也不知她有什么事情。” 厚卿听说张书玉到客栈去找他,还有要紧的话要说,料想她没有别的什么事情, 不过为了这一段时间没有到她院里去,特地来找他叙叙。所以心中倒是甜蜜蜜的, 脸上也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气来。当即起身对秋谷说:“书玉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 情,得去问她一声。我回去走走就来。” 秋谷早料到书玉到栈房找他,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儿,但见厚卿十分高兴,不好 当面说穿,就回答说:“你去看看就来也好。我们在此专候。” 厚卿连称“不敢”,告了失陪,穿上马褂,兴兴头头地走了。 厚卿回到客栈,进了自己房间,只见书玉满面怒容地坐在床上,正和老妈子阿 宝姐在那里咬耳朵。见厚卿跨进房门,阿宝姐就大声说:“先生不用着急,刘大少 来了。有什么话,跟他商量商量。想来刘大少总会替你想点儿办法的。” 厚卿见书玉面有怒色,已经吃惊,又听阿宝姐这样说话,虽然摸不着头脑,也 知道事情不妙,心里着急,却又不好意思退出去,只好进房坐下。正要开口问,书 玉倒先发话了:“刘大少,你倒好哇!我就是有什么不大对头的地方,你心里不舒 服么,也可以跟我明说嘛!你倒好意思跳槽到洪笑梅那里去,我这里连个人影儿也 不见,还要胡说什么在我这里用了多少多少洋钱!你倒自己摸摸良心看,有这么回 事儿没有?现在外面都知道你刘大少在我这里用了那么多的钱,我欠账的那些店家, 都来问我收账,逼得我走投无路,人都快要急死了。你想,如今正在半节当中,哪 儿有钱还账?不给他们吧,我又丢不起这个面子。我想想也没有法子,反正已经是 这样了,我这碗断命的堂子饭也吃得不想再吃了。你刘大少既然已经放了这句话出 去,叫我没法儿做生意,我干脆拜托你刘大少,帮我把店账一起开销了吧。好在没 有几个钱,想你刘大少也不在乎此!” 厚卿听她说要自己开销账目,口气还特别大,早发起急来,勉强压住火气说: “你这话从哪里说起?非但我没有对别人说过你什么,你也没有什么怠慢我的地方。 不过应酬场面上多叫了一个局,这就是跳槽么?倌人么不止做一个客人,客人也不 见得只做一个倌人。凭什么你的店账要我来替你开销?难道你不认识我刘厚卿的时 候,欠的账目就都不要还的么?你们想想,可有这个道理?” 书玉听了,冷笑一声,向阿宝姐说:“你听听,全不干他的事儿,推得倒干净!” 回头又对厚卿正色说:“刘大少,你别装糊涂,我向来说话一句是一句,可不是说 着玩儿的。劝你还是替我打算打算吧。” 厚卿被书玉逼住没法儿转身,已经十分生气;又见她声色俱厉,明知她不肯空 手而回,直急得双脚乱跳说:“这是什么话?无缘无故地来找我,叫我打算什么? 我又没有用你的钱,也没有欠你的账,你想拿我怎么着?” 书玉冷笑一声说:“上海滩上有钱的人多得很,我干吗不去找别人,偏偏找到 你刘大少呢?你自己想想,说出这种话儿来,对得起我吗?” 厚卿见她说话没头没脑的,更加摸不着缘故,瞪着眼睛,只是干着急地连连叫 嚷:“我到底说了你什么,你也得讲清楚哇!你这样半吞半吐的,弄得我更加糊涂 了。依着你的心思,究竟要我怎么样?” 书玉说:“你自己跟别人说过的话,难道自己不明白?还要我来提醒你?现在 我牌子也摘了,生意也不做了。老妈子那儿的带档①一千好几百块,各处的店账两 千多,加起来一共不到五千块钱。说起来,也不算一回事儿,只是没到节下,我的 局账收不上来,借又没地方借,我又不会下洋钱,叫我怎么还?刘大少,我对你一 直不错,你可不应该放我的谣言,害得我走投无路哇!” -------- ① 带档──指妓院里的老妈子出钱入伙,跟妓女合作,逢年逢节拆账分红。 厚卿明知道书玉在敲竹杠,而且知道她既然起了这个念头,也不是三五百块钱 就可以打发的,免不了要忍着心痛,买个彼此相安。却不料她一开口就要五千,吃 了一惊。心想:就是给她一半儿,也要两千五百块。厚卿为人,一向比幼恽更加刻 薄,哪里舍得?当时就也放下脸来,冷笑说:“倌人敲客人的竹杠,也要客人情愿, 才显出交情来。你这样硬敲,就是我给了你,又有什么意思?我在上海混了多年, 倌人要客人的小货,也见得多了。像你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倒还是第一遭儿遇见, 实在笑话!我还有正经事儿要办,没工夫跟你胡搅蛮缠。你请吧,我可要失陪了。” 说罢,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书玉见厚卿发作,正中下怀,登时从腮边飞起两朵红云,眼中喷出一股怒气, 大声说:“刘大少,你别在这里摆什么松香架子!甭说是你这种人了,就是比你更 厉害的,我也不见得就吓死了。你开口闭口说我敲你的竹杠,老实告诉你,我的那 些客人,在我身上用个千儿八百、三千两千的,也不算一回事儿,只有你一个小钱 儿也不肯用,寒碜都不知道,还说我敲你的竹杠!就算我敲你的竹杠,其中当然也 要有个道理,才好敲你的。到底怎样,你说一句痛快的,别跟我打马虎眼儿!” 厚卿被书玉这一通数落,直气得浑身乱抖,过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你,你这样说话,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世上没有王法么?” 厚卿一面说,一面还想脱身走出,却被书玉抢上一步劈胸揪住,撒泼说:“王 法当然有哇!上海新衙门随时恭候你刘大少!我知道你刘大少有财又有势,不怕打 官司。我也豁出去了,一定奉陪到底。走哇!咱们这就走哇!” 厚卿被她扭住,又急又气,又羞又恼,只是结结巴巴地嚷:“你,你要干什么? 怎么不,不分青红皂白,就,就动起手来?这,这样拉拉扯扯的,算,算什么样子?” 书玉眼睛瞪得老大地嚷:“你不回答我的话,要想逃走,我当然只好动手罗!” 厚卿着了急,用手一推,想把书玉推开,自己好脱身,哪知书玉力气很大,紧 紧地抓住了厚卿的衣服不肯松手,只是脚下踩着高底,厚卿用力一推,立脚不稳, 仰面一交跌倒。厚卿的衣服被她抓住,也一交跌在她身上。 书玉跌倒在地,更加撒起泼来,高声喊叫:“打死人啦!救命啊!大家快来呀!” 她这一叫,茶房、杂役和隔壁房间的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齐拥到 厚卿的房门口来。阿宝姐见不是势头,急忙上前拉开厚卿,又把书玉扶起来,假劝 说:“先生别这样嘛,有什么话,好好儿跟刘大少说。刘大少也没有说不肯哪!” 回头又劝厚卿:“刘大少别动气,我们先生也是一时的火气。你们是老相好了,总 要包涵点儿,大家好好儿商量嘛!” 书玉跌倒,头发披散下来,就如枉死城里逃出来的冤鬼一般,十分可怕,被阿 宝姐扶了起来,依旧在撒泼嘟囔:“他要打,就让他打死好了。我活在世上,反正 也是让人家逼死,落不下什么好处。这条命,干脆就交给他算了。” 厚卿被阿宝姐摁在椅子上坐着,看看书玉今天这个架势,自己走又走不开,逃 也逃不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想不出一个脱身的法儿。正不得开交,忽然想 起章秋谷,在上海的风月场中颇有些名气,大家都知道这个人,而且重义气,肯帮 忙,上次还替方幼恽从陆兰芬处讨回过戒指,如果他肯来出面调停,这件事情就有 可能妥善解决。这样一想,忙叫当差的过来吩咐说:“你快到南兆贵里陈文仙院中, 飞请章秋谷老爷即刻就来,说我在客栈中有要紧的事情,无论如何,请他立刻就到, 不可耽搁!” 当差的答应一声,急忙走了。 秋谷见厚卿喜滋滋地回栈房去,对修甫等人说:“这个人虽然也是世家子弟, 却俗不可耐,满面上露着浮华之气,不是个可交的人。刚才听见我说要行酒令儿, 就吓得屁滚尿流,实在可笑。如今这个俗客去了,咱们干脆即席联句吧。” 修甫等人当然同声附和。秋谷问老妈子要过纸和笔,正要写起句,忽然门帘一 掀,闯进一个人来,向秋谷兜头一揖说:“你好快活!在苏州闹了个大大的名儿, 也不来招呼我一声。现在溜到上海来,可被我找到了。” 原来这个人跟秋谷是总角之交,姓贡号春树,也是一个诗词名手,跟秋谷旗鼓 相当,而且长得面如敷粉,唇若涂朱,言语行动,温柔妩媚,那神情意态,就像大 姑娘一般,跟秋谷那种眉目清扬、神态英武绝不相同。他本籍杭州,父亲做过一任 常州府同知,终于任所,身后宦囊还算充裕,苏州还有几处房屋。春树自小跟着父 母亲,杭州又没有什么宗支亲友,父亲故去,就在常州定居,不回原籍了。秋谷因 曾祖以下的坟墓都在常州,每年春秋二季到常州祭扫,就住在春树家中,俩人诗酒 盘桓,十分相得。 几个月前,春树听说秋谷在苏州浪游曲院,点唱满堂红,又做了个马车胜会, 大大的出名,就赶到苏州,要跟秋谷相会,有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要请他帮忙解决。 到了苏州,才知道秋谷已经回家,只好暂时住下,顺便收取房租。前几天方幼恽从 上海回去,路过苏州,遇见了春树,谈起往事,春树才知道秋谷已经到了上海,这 才急急地赶来,要请秋谷帮他办事。可是偏又忘记了问明秋谷的住处,到了上海码 头,只好先把行李发到三洋泾桥长发客栈去,自己到各处寻问。上灯之后,找到了 吉升客栈,得知秋谷在兆贵里陈文仙处请客,这才找了来。 秋谷问明了春树是特地到沪相访的,心中更其高兴,喜滋滋地说:“你来得正 好。我在此间结识了一班朋友,都是生死之交。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一般,你 且见过了这几位,再说别的事情。” 春树就跟修甫等人拱手,通了姓名,共道倾慕。修甫等就要让春树上座,春树 不肯,修甫说:“春树兄今天刚到,又是远客,我等忝为地主,岂有僭坐之理?” 春树推辞不得,只好坐下。又见桌上放有笔砚诗笺,不由得动问说:“你们桌 上放着笔砚,想是在行什么酒令儿吧?都是被我这个‘催租吏’闯了进来,扰乱了 你们的清兴了。” 秋谷微笑着把刚才原本要行酒令儿后来因走了一个俗客正打算改为联句的大略 经过一说,春树不禁大笑起来:“席间联句,是近来一班斗方名士的习气,你怎么 也学起他们来?这种酸溜溜的事情,我第一个反对!” 秋谷笑着解释:“我们的即席联句,不过是对酒当歌,抒发胸中积郁而已,跟 那些做几句歪诗,就急于要去登在报纸上的斗方名士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既然你不 以为然,我也乐得藏拙,还省得搜索枯肠呢!” 正说着,只见又闯进一个人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大家一看,原来就是刚 才来请厚卿回去的那个家人,也来不及请安行礼,站在那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张书玉来了,家爷叫小的来请章老爷立刻前去,有要紧的话说。” 秋谷更加觉得奇怪了,笑着说:“张书玉是去找你家少爷的。你家少爷跟她有 瓜葛,我却跟她没有什么交情。她有话说,怎么你来找我?别不是找错人了吧?” 那家人因为厚卿被书玉糟蹋得不成样子,心中着急;厚卿又吩咐他立刻去请秋 谷,不得耽搁,他果然不敢停留,飞一般跑到兆贵里来,跑得面红气喘,才夹七夹 八地说了这么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这时候被秋谷一提醒,自己也觉得好笑,定一定 神,又说:“小的跑急了,说错了话。其实是张书玉找到客栈里,要跟家爷拼命, 家爷着急,才吩咐小的来请章老爷。” 秋谷更加摸不着头脑,又问:“张书玉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跟你家少爷拼起命 来?她要拼命,找我去又做什么?你不要着急,慢慢儿讲。” 那家人这才把书玉要厚卿开销店账,还动手揪扭的话说了出来。秋谷皱着眉头 说:“这样的事情,何必一定要我去?难道我还能制止她不闹么?你回去上覆你家 少爷,就说我没有工夫去管这些闲事!” 那家人见秋谷不肯去,着急起来说:“老爷明见,家爷再三吩咐小的,说一定 要请到老爷。老爷要是不去,小人回去就销不了差。况且家爷的这件事情全仗着老 爷调停,别人料想也是分解不来的。还求老爷恩典,就算体恤小人吧。”说着又打 了一个千,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伺候。 秋谷料想推却不得,况且也想去看看张书玉究竟做出什么泼悍的样子来,就点 了一下头,又对修甫等人说:“今宵本想跟诸位赋诗畅饮,奈何厚卿有事儿相招, 只得失陪。按理说我是主人,不能先走,只是事出非常,咱们改日再行补叙吧!” 众人连声说:“不要紧。”秋谷起身要走,文仙亲手替他披上马褂,又替他扣好纽 扣,低声问他今夜可还来。秋谷摇摇头,别了众人正要走,春树一把拉住了说: “且慢,我还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呢!”说着,趴在秋谷耳边嘀咕了好一阵子。秋 谷听了,皱着眉头说:“你又去闯出祸来,我可不管你的事儿了。” 春树也着急起来,拉住秋谷,又悄悄儿地说了几句。秋谷说:“你的事儿,还 是回客栈去慢慢儿商量吧。” 于是春树就和秋谷一起走了。众客人因主人已经离席,诗兴、酒兴一概都没有 了,随意吃了点儿,就讨干稀饭用过,一哄而散。 厚卿打发家人去请秋谷以后,略觉放心。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来,又焦躁起来。 偷眼看看书玉,头发已经挽起来了,脸上还是杀气腾腾的,一双眼睛定定地斜咬着 他,似乎立刻又要发作的样子。直看得厚卿坐立不安,背上如有芒刺,屁股上如坐 针毡,眼巴巴地只盼秋谷快来,好消解这一场灾难。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 有道是“等人心焦”,况且厚卿正被书玉降住,要等秋谷来解劝,更觉得时间长久, 直急得他满口里乱骂那家人:“这个混帐东西,怎么这样没用,去请一个人也请不 来。” 书玉听见了,冷笑说:“你就是去请了你的朋友来,也奈何我不得。是不是你 的朋友来了,我就怕了你了,不敢跟你说话了?” 厚卿听了,更加恨得牙根儿发痒,本想骂她几句,又怕她借题撒泼再次大闹起 来,自己脸上太不好看,只得强忍住了不敢开口。那副样子,真是既可笑又可怜。 好容易外间有了脚步声响,估计当是秋谷来了,心中一块石头才算落地。果然,那 家人抢上一步进房来回说:“少爷,章老爷来了。” 厚卿迎到门口,家人掀起门帘,秋谷笑盈盈地进来,厚卿让到交椅上坐下,秋 谷先说:“刚才贵价来说,你和书玉有些口角,我想书玉和你一向挺好的,为什么 会淘气起来?或者是你自己有什么不到之处,也未可知。我倒要请教请教,你们到 底为的是什么缘故?” 秋谷进来,书玉低着头坐在床上,装作没有看见。听秋谷说话,并没有指派书 玉的不是,倒说厚卿或者有什么不到之处- 这是秋谷说话的技巧- 书玉听了,果然 就有几分高兴,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得心头一跳,又喜又惊,不料来的竟是张园相 遇、日思夜想不得到手的心上人儿。这时候书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叫一声:“章 大少!”登时把脸上那一团杀气消化得干干净净,变作满面笑容,喜孜孜地走过去 在桌子旁边坐下,满腹委屈地诉说:“你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我说出来,随便 哪个听了都要生气的。这个刘大少,做了我一个多月了,自从他到我这里来,我一 直拿他当好客人看待,从来没有叫他打过什么首饰、做过什么衣裳,碰和、吃酒也 随他的便,洋钱更是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一次他来叫我的局,我因为是转局过去的, 晚到了一会儿,他就为此找我的碴儿,跟我吵了一架,我这儿也不来了,跳槽过去, 另外做了一个洪笑梅,天天在她那儿碰和、吃酒,还给她做衣裳,打首饰。这些我 都不去管她,只当没那么回事儿,不过少做一个客人,总算好说话了吧?想不到他 在外面,还要说我的坏话,造我的谣言:说什么他在我这里玩儿不到一个月,花了 上万的洋钱。这话被我那些欠账的店家、借债的户头们听见了,那可不好了,大家 一起到我这里来,收账的收账,要债的要债,都来向我要洋钱。章大少,你说呀, 如今正在半节里,叫我哪里去弄钱?不给他们吧,我又丢不起这个面子,逼得我都 快要急死了。这件事情弄得这样僵,我想想都是刘大少不好。他要是不放我的谣言, 我也不至于这个样子。今天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跑到这里来问他借点儿洋钱开 销开销,等我过了节收回账来再还他,这也不算敲他的竹杠吧?他洋钱不借给我, 骂了我一顿不算,还要动手打我,推了我一个大跟斗。章大少,你想想看,世界上 可有这种道理?请你章大少替我评评。我反正是没有什么念头好转的了,不管他拿 我怎么样,今天一定要他给我一句实在话。” 书玉一面说,一面笑眯眯地向秋谷一连丢了几个眼风,又用金莲在桌子底下钩 住了秋谷的脚,那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住了秋谷浑身上下呆看,恨不得立刻就扑 进他的怀抱中去。 厚卿见秋谷进来坐定,刚刚开口,书玉就满面含春,撇去了先前的凶狠样子, 凭添出一副温柔体态来,心中不由得暗想:“秋谷果然名不虚传,怎么他一开口, 书玉就不像先前那样形状,竟出奇地柔顺起来?”后来听书玉向秋谷说的那一番话, 句句派他的不是,真是又恨又气愤,正要开口辩白几句,却被秋谷连连摇手止住, 只得默默无言。 秋谷听书玉把话说得十分婉转,却把自己遮掩得没有一些儿不是,暗暗点头称 赞,到了紧要的地方,也飞她两个眼风。书玉见秋谷今天情态温存,绝不是上次在 张园那副待理不理的面孔,也十分满意,不由得两颊泛出点点桃花,眉目间含着隐 隐春意。 秋谷听她讲完了这一席话,心想:“我要驳倒她,叫她无话可说,其实不难, 只是书玉非常泼辣厉害,厚卿又十分颟顸无用,我一个外人,管她的闲事,不要弄 得她恼羞成怒,不讲情理起来,不但调解不成,自己面子上也不好看。只是又有一 件难处:书玉本来有心于我,那天在张园吊我的膀子,极力迁就,我却没有理她; 如今我要替厚卿调停劝解,书玉这边不用说是会听我的,只是这样一来我就不免要 去领她的盛情了。看看书玉那副泼辣相,实在有点儿不敢领教……。”正为难间, 忽然眉头一皱,想出一条“偷天换日”的妙计,心中大喜,正要开口,厚卿接口说: “秋谷兄,你不要听她瞎说,我并没有在外面放她的什么谣言。这明明是她要敲诈 我出的鬼主意,你得替我分解分解才好。” 书玉听了,连连冷笑,正要接口驳他,见秋谷向她摇头示意,也就不再开口。 秋谷微笑着向厚卿说:“你有也罢,没有也罢,总之,不见得书玉会无缘无故地跟 你过不去。你们这班傻帽大爷,最喜欢在别人面前说自己怎么阔气,怎么有钱,怎 么威风,怎么大方,说得天花乱坠,乌烟瘴气。你们总以为不如此就装不出自己的 幌子来,哪儿懂得嫖界的诀窍、人间的世情?这样一来,非但装不出什么幌子,反 倒落一个吹牛皮、说大话的名头,从此被别人看不起,就好像贴上了‘傻帽’的招 子一般。书玉的话固然不可全信,也许说得有些过火,然而按照情理揣度,你也不 要推得这么干净。大约在人前说几句大话,说在书玉身上花了多少银钱,想去哄动 人家来巴结你,也是有的。其实,你还没有开口,我就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你要是再在我面前遮掩支吾,不肯承认,那就怪我不得,你的事儿,我也不管了。” 厚卿被他说着了真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书玉更是满心高兴。 秋谷对书玉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请你到我房间去略坐片刻,你有什么话, 再跟我说说,好么?” 书玉巴不得有这一声,心想:秋谷引她到自己房间,一定有许多心腹的话,就 高高兴兴地说:“章大少的话,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上!”回头又指指厚卿:“他 要是跟你章大少一样说话,我也不会跟他闹翻了。”说着,又含情脉脉地斜睨着秋 谷微微一笑。 厚卿看见书玉的那副样子,不免有些醋意。但是秋谷处处胜自己一筹,眼下还 要他出面调停,也没有办法,只有暗暗叹气,后悔当初自己不该做她,弄得如今这 般模样,下不来台。 秋谷随即站了起来,对厚卿说:“我去去就来回你的话,你可不要出去。” 厚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书玉也不理厚卿,和阿宝姐两个跟在秋谷后面出房 去了。 秋谷带了春树回栈房来,因为他和厚卿素不相识,就叫他在自己房间宽坐等候。 春树正等得不耐烦,反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忽见秋谷进来,背后还跟着一 个倌人,就笑着说:“你在那里干什么正经事儿?去了半天,把我一个人干在这里, 好不心焦!” 书玉跟秋谷走进房间,见房内还有一个客人,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仔细一看, 却又吃了一惊,只见春树粉面朱唇,风流俊雅,跟秋谷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儿 璧人,不分高下。心想:“怎么相貌好的都聚在一处?怎么我在上海见了无数客人, 竟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呢?”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看呆了,秋谷连连招呼她 坐下,都没有听见,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随便在窗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秋谷并不跟书玉说话,却叫春树过去,附耳说了几句悄悄儿话。春树微笑,回 头把书玉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摇摇头。秋谷不高兴地问:“你不答应么?” 春树点一点头。秋谷说:“你不听我的话,往后你有什么事情,可不要来找我。” 春树忙又陪笑说:“不是我不答应,倒是怕你要吃……”说了半句,又不说了,看 着书玉格儿格儿地笑。秋谷说:“吃什么,说下去!你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可别 怪我粗鲁!”春树听了,脖子一缩,舌头一伸,说:“算了,算了!我不说了。谁 不知你是个拳棒名家,我这几根鸡肋,哪里当得起你的尊拳!”说得秋谷也笑了起 来,就剪住了话头。 这时候书玉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又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中已经 十分明白。秋谷牵着春树的手,过来跟书玉说:“这是我的把兄弟贡春树,我来替 你们做个媒人吧。” 书玉低眉一笑,斜睃了春树一眼,不觉红了脸。秋谷对春树说:“今天晚上你 就在她那里摆一台酒,怎么样?” 春树说:“摆酒不难,只是时候已经不早,哪里还请得到什么客人?何况我初 到上海,也没有人认识。” 秋谷大笑说:“你的话越说越傻了,真正是个饭桶。叫你请客,无非让你开个 堂簿①,以后可以往来的意思,难道认真叫你请客么?” -------- ① 堂簿──堂子里记载客人叫局、请酒的账簿。开了堂簿,就算开了户头, 到了端午、中秋等节下,就根据堂簿所记收账。 春树明白过来,不由得也笑了。书玉眉开眼笑地说:“贡大少要请客嘛,我先 回去准备起来,可好?” 秋谷说:“你先回去准备,也好。不过厚卿的事情,你究竟打算怎么结局,不 妨跟我说个明白。最好还是看我的薄面,将就些了结了算了。” 书玉说:“我也不是一定要他怎么样,只为他太叫人生气了,我有心要跟他吵 两句嘴。既然章大少这么说,就随便你章大少怎么办好了。我总不会不肯的。” 秋谷听了,高兴地说:“你既然听我的话,也不必跟他再吵闹了。料想你也并 不稀罕他的银钱,只要他以后知道轻重,也就是了。反正他以后也没脸再在你家走 动了,现在算是我来替他讨个情,叫他拿出几百两银子,罚他一个不该乱放谣言的 罪,你看怎么样?” 书玉说:“章大少的话,我总不会不听的。谢谢你,要你章大少费心,就这样 吧。” 秋谷说:“这是我承你的情,看得起我,怎么反倒谢起我来了?” 说罢,就到厚卿那边把事情挑明了说:“我的意思,硬作主张,你干干净净送 她五百两银子,从此一刀两断;她已经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了,你的意思怎么样?” 厚卿听说书玉居然答应了断,心中倒也高兴;却又舍不得五百两银子,吞吞吐 吐地说:“怎么竟要五百两银子?能否再费秋翁的心,跟她说说,让她再减少些?” 秋谷一听,不觉也发火了,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不知道好歹? 怪不得张书玉要敲你的竹杠!照你这样说起来,倒是我多事的不是了。我也不再管 你的闲事了,这就照你的话去回覆她吧。” 厚卿见秋谷发怒,知道自己失言,懊悔不迭,又见秋谷拂袖要走,更加着急, 急忙拦住连连作揖,又赔了许多不是,秋谷方才息怒,说定了明天兑银子,由秋谷 转手交给书玉。 秋谷回到自己房间,见春树和书玉谈得十分融洽,阿宝姐坐在一旁直打瞌睡, 不由得笑了起来说:“时光不早了,咱们就一起到书玉院中去吧。” 当下议定:深夜无处请客,单请秋谷一人;先打发书玉回去准备。 俩人随后慢慢地一同到了院中,书玉含笑相迎。房中台面已经摆好,等秋谷一 到,就起手巾入席。因别无外人,秋谷就叫书玉也坐下一起吃,书玉不肯。秋谷说: “我们两个,不比别的客人,你难道还要拘泥院中的规矩么?” 书玉一想,觉得不错,也就坐进了席间①。这一席虽然只有三个人,却谈谈讲 讲,吃得十分痛快。酒落欢肠,秋谷觉得微醉,就要告辞先走,被春树拉住,又说 了一阵子悄悄儿话。秋谷说:“这样的好差使,为什么不去照顾别人,总是缠着我 一个?” -------- ① 妓女出局,弹唱贿酒,只能坐在客人的侧身后,不能入席;而且除了代酒 之外,一般也不能吃菜。 春树陪笑央求,又连连作揖,秋谷这才勉强点头说:“也只好碰一碰你的运气 了。” 春树听了十分高兴。书玉坐在一旁,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又不好打听。 秋谷走后,俩人又喝了几杯,就收拾安歇。 第二天一早,秋谷去会厚卿,问他银子可曾齐备。厚卿说,现银没有,钞票是 现成的。就从一个大皮包里取出一卷钞票,点了数目,双手交给秋谷,又连连道谢。 秋谷把钞票收了起来,见厚卿那样子既可笑又可怜,就想再费一番唇舌,把他劝醒 过来,也算是不枉了认识一场。于是就把以前劝说幼恽的那些话,恳恳切切地又劝 了厚卿一遍。最后说:“你以为书玉和你吵架,是要敲你的竹杠么?其实,她是因 为你土头土脑的,不怎么漂亮,又不肯痛痛快快地花钱,不愿意你继续在她院里走 动,所以凭空把你冷淡起来,好让你从此不再去的意思。你想想,上海的堂子,还 有个什么玩儿头!就像我章秋谷这样老于嫖界的人,也要步步留心,不能丝毫大意。 凭你这样一个人,既不知嫖界情形,又不懂妓院规矩,走到上海,凭空地竟要去嫖 起四大金刚的张书玉来,你以为上海的金刚是那么好嫖的么?像你这种没有功架又 不肯花钱的客人,她眼睛角里也不会瞟你一瞟。你还要自作聪明、自作多情地去跟 她论交情,她不糟蹋你,倒糟蹋我么?” 厚卿虽然迷恋红粉,到底沉溺不深,心地还算明白。听了秋谷这一番议论,把 上海堂子的情形、倌人的品性,说了个透彻,不由得毛骨悚然,浑身冒汗,站起来 抱拳致谢说:“秋翁现身说法,真令顽石点头。怪不得方幼恽经你一番点化,立即 大彻大悟,回家去了。我如今回想起来,真正是个傻子。花了许多冤枉钱不算,还 惹出许多气来,岂不是自找苦吃?我在这里再停留几天,就也要回常州去,从此看 破她们的手段,不再去拈花惹草,省得辜负了秋翁这一番劝解的苦心!” 秋谷起初劝解厚卿,以为他未必能够猛醒,只是姑妄试之而已。没有想到厚卿 居然一点就透,心里十分痛快,哈哈大笑着说:“果然厚卿兄聪明非凡,一说就明 白。我章秋谷浪迹花柳,到处留情,未免也惹下了许多风流孽账。如今仗着这一条 广长妙舌,居然劝得你勒马回头,也是我一生的快心之举也!” 厚卿听了,感激万分。想想秋谷这种侠骨柔肠的人,真是世上难得,未免更加 感谢几声。秋谷连忙止住,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才拱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