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傀儡登台,乌龟儿子捐了知县又赴考 沐猴而冠,傻瓜嫖客坐着彩轿去兜风 一天中午,秋谷在栈房里吃过了饭,想起厚卿的那卷钞票还没有交给书玉,另 外也还有事情要问春树,就出了栈房,向书玉院中走去。从吉升客栈到新清和坊没 有多远,不用坐车,秋谷正信步慢慢地走到大新街口,忽见对面一乘光彩鲜亮的轿 子,三个轿夫①都穿着绉纱紧身小袄,绉纱兜裆马裤,抬着轿子飞一般直撞过来。 那轿子用翠色洋蓝大呢做的四围轿衣,通身用白绒线绣着折枝梅竹,中间还镶嵌着 水钻,光华夺目;轿子四角边结着四个湖色流苏,两旁的玻璃窗衬着绣花软帘,前 面垂着湖色绉纱黑线洒花的遮阳,瘦瘦的一副杭州香藤轿杠,杠上前后结着四个小 小的彩球,轿子的四周,都钉着白铜打就的折枝花样,耀眼争光,收拾得十分精致。 秋谷心想:好一顶讲究的轿子,一定是哪个红倌人坐的了。但是天色刚刚过午,谁 会这么早就出堂差呢? -------- ①三个轿夫──清代人坐轿子,以轿夫的多少来表示身价的高低:四品以上官 员坐的是八个人抬的绿呢大轿,四品以下官员坐的是四个人抬的蓝呢中轿,一般平 头百姓只能坐两个人抬的白布或蓝布小轿。另外还有一种三个人抬的轿子,前面一 个人抬,后面两个人抬,样子像牙牌里的“幺二”,“幺二”俗称“三丁拐”,所 以这种三个人抬的轿子,也叫做“三丁拐轿子”,专门给那种既没有官衔、又想摆 谱儿的人乘坐。 秋谷正在暗想,那顶轿子抬得飞快,已经擦肩过来。秋谷想看看轿子里的倌人 相貌如何,就停住了脚步。一看,哪知轿子里端端正正坐着的不是倌人,竟是一个 男子。再仔细看看,只见那人穿着黑色外国缎马褂,架着金丝边眼镜,衣裳华丽, 帽子上钉着一块白玉,却长得獐头鼠目,一脸烟容,缩头拱肩地坐在轿子里,得意 扬扬的,眼睛四围乱转。秋谷见了这种奇形怪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心想天下居然 也有这样的半吊子! 轿子刚刚过去,忽然听见轿子里的那人叫了一声:“秋谷兄,几时来的?”秋 谷来不及回答,那轿子已经折进四马路去了。秋谷极力回味这个人的声音,方才想 起他就是常州有名的“半吊子冤大头”金汉良。 这个金汉良,本是个乌龟①的儿子,原来并不姓金。有个叫金幼川的人,因为 没有儿子,抱养了他,从此顶了金姓,又继承了金幼川的一份儿产业。 -------- ① 乌龟──指在妓院里打杂的男人。 这个金幼川,本来一贫如洗,在徽州一个财主叫汪宏超的家里管理账目。汪宏 超和一个姓申的穷举人为了争地基打官司,地方官判断不下,姓申的就赶到省里, 在臬台②衙门告了一状。臬台准了状子,发文提审。汪家虽然有钱,却一向胆小, 最怕见官;又因为自己只捐了个监生③,没有功名,恐怕上堂出丑,就害怕起来, 要管账先生去冒名替审。金幼川不肯去,汪宏超急了,就许他若肯上堂替代,不论 吃苦与否,一总送他一万两银子。金幼川虽然怕打,却最爱那白花花的银子,由不 得就答应了,跟着差人到了苏州。不多几天,臬台挂牌提审。先问了原告口供,再 传被告上来。金幼川乍着胆子,上堂跪下。臬台一拍惊堂木,问:“你可就是金宏 超么?”金幼川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监生正是。”臬台又问:“你这监生是 在哪一案报捐的?折色①几何?可曾领到部照②?从实讲来!”两旁的衙役齐齐地 吆喝了一声。金幼川没有捐过监生,不懂得规矩,原以为监生是个微末的功名,臬 台不会追问;不料臬台偏偏认真盘问起来,叫他如何回答得出?再被两旁的差役喊 了一声堂威,愈加慌得六神无主,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臬台大怒,拍着惊堂木喊: “怎么本司问你话,你竟敢不回答?好大胆的奴才!掌嘴!”值刑皂隶轰然答应一 声,赶上几个人来,不由分说,把他抓住,一个摁着他的肩头,一个扳着他的脑袋, 把一张脸放得平平的,差役取过皮掌,一五一十地打了四十,才放他起来。打得他 肿了半边脸,牙齿也打掉了两个,满口都是鲜血,连自己的生年月日都忘了,哪里 还说得出别的什么话来?臬台又拍案怒喝:“看你这般光景,你这功名,料想不是 真的。本司也没有工夫同你追究,只问你争夺地基的案情。你这倚富欺贫的奴才, 为什么去争夺人家的地基?快在本司这里好好儿供上来,若有一字支吾,你可知道 本司的刑法!” -------- ② 臬台──明清时代的按察使也叫“臬司”,尊称臬台。按察使是提刑按察 使司的长官,正三品,主管刑狱,隶属于各省总督、巡抚,是省级的最高审判官。 ③ 监生──本指在国子监(国立学校)肄业的学生,清末捐例开后,可以用 钱购买,作为身份,并不入学读书。 ① 折色──明清时代的经济术语:“本色”指米麦,“折色”指银子。 ② 部照──由吏部颁发的文凭。 金幼川被臬台打昏了,也听不出臬台问的是什么话,只是连连磕头说:“监生 冤枉,求大公祖明镜高悬!”臬台冷笑一声:“还敢自称监生?左右,与我结实再 打!”金幼川急了,连连碰着响头说:“总是小人该死,求大人开恩!”臬台又冷 笑一声说:“本司看你这个样子,就不是安份良民,那强占人家地基的事,当然也 是有的。你还敢在本司这里称冤道屈么?”只这样兜头一盖,把金幼川盖住了,再 也不敢说话。臬台见他不开口,又发起火来,大声吆喝:“你这个放肆的奴才,在 本司堂上尚且如此支吾,你平日的倚富欺贫就可想而知了。”一片声叫“大板伺候”。 皂隶吆喝一声,就要来揪金幼川下去,金幼川急了,大叫:“求大人开恩饶打,小 的愿招!”臬台吩咐:“先不动手,等他实供。”金幼川无奈,只得招认:不合倚 富欺贫,谋占地基是实。招房录了口供,又叫他画了押。臬台看了,冷笑说:“本 该把你这奴才重重惩办,以儆将来,姑念你在本司这里从实招供,饶你一顿板子, 回去好生改过,学做良民。若再有什么案子犯在本司这里,哼哼,那可莫怪本司- 就不是这样办的了。下去!”值堂衙役齐声吆喝,金幼川只得磕了几个头,又羞又 气地退了下来,连夜赶回常州去了。 臬台又传了原告上来,将地基断给原告,叫他当堂具领,就此退堂。 原来这个臬台是寒士科举出身,发达以前,曾受到本乡富户的欺凌,所以做官 以后,存了一个偏心:凡是穷人跟富户打官司,告到他的手下,一定偏袒穷人一方。 金幼川哪里知道这个?冒冒失失地顶了汪宏超的名字,吃了这一场大亏。汪宏超见 他吃了苦了,只得抚慰他一番,还当真给了他一万两银子。 金幼川倒也有些心计,把这一万银子跟人合股,开了一家钱庄,自己从汪家辞 了出来,就在钱庄里管事。不多几年,就被他赚了一倍有余。金幼川有了银子,就 摆起臭架子来:家里用了两个粗使的老妈子,又买了两个丫头,叫他“老爷”,叫 他老婆“太太”,又从乌龟那里抱养了一个儿子,起名金汉良,让合家叫他“少爷”, 延师教读,十分钟爱,一心要他来光大门楣。无奈这个“龟儿子”心地糊涂,资质 愚鲁,整整念了十五年书,连个“之乎者也”都没有闹清楚。教书先生明欺金幼川 是个外行,反极力称赞他令郎的学问。金幼川本是个草包,听先生称赞儿子,只以 为儿子的学问大到了极处,欢喜得手舞足蹈,以为儿子指日就当大官,自己就是现 现成成的一位老封君了。他的这位令郎,别的事情固然一样不会,却偏偏生就一副 吹牛皮、说大话的本领,任你无影无踪的事情,他都能说得有凭有据,确实非常。 至于生性的卑鄙,行为的刻薄,更是他的本色,不在话下。 金幼川巴结了儿子十几年,指望自己好做个封君,享享儿子的福,不料他年纪 已高,等他不及,一病呜呼。金幼川死了以后,金汉良不但不哀痛,反而高兴起来, 把金幼川辛苦积攒起来的银钱随意花费。他的烟瘾很大,每天要抽二两多鸦片。一 班朋友,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帮闲、篾片①,都跟着他吃吃喝喝,正经朋友身上, 却连一文钱也不肯花,吝啬异常。所以人们都管他叫“半吊子冤大头”。 -------- ① 篾片──没有固定职业,专靠吹牛、拍马、凑趣骗饭吃的食客。 他的家产,其实并不很多,却最喜欢人家赞他有钱,夸他豪富,一天到晚摇摇 摆摆地在街上闲逛,摆着不三不四的架子,打着半南半北的京腔,好像真是世家公 子、百万富翁一般。八国联军之后,国库空虚,开捐卖官,陕西、山西、直隶三省 和京师顺天府的官儿卖得很是便宜。他忽然发起官兴来,到处托人,替他捐了一个 试用知县,加了三班银两,分发直隶。他捐了这个官儿,十分兴头,立刻就戴起水 晶顶子②,拖着一条花翎③,每逢城内有什么婚丧喜庆,他也不论认得不认得,一 概到场,为的是好摆摆他晶顶花翎的架子。也有几个通品乡绅,见他那种不中款式 的样儿,觉得可笑,就问他这个五品顶戴可是知县上的加衔①?他就大声回答: “兄弟这个顶戴,是五年以前,山东开办黄河口子,巡抚奏保兄弟的虚衔②。兄弟 这个知县,倒是在这五品顶戴上加捐的。所以他们这一班新捐知县的人,谁也没有 兄弟这个面子!” -------- ② 水晶顶子──顶子,是清代用以区别官员等级的帽饰,按质料和颜色分别 为:红宝石、珊瑚、蓝宝石、青金石、水晶、砗磲、金共七种。水晶顶子是五品官 员的帽饰。 ③ 花翎──清代官员的冠饰。用孔雀翎饰于冠后,以翎眼多者为贵。清初只 由皇家赏给有特殊功勋的大臣,以表示荣耀,不表示级别。咸丰以后,大开捐例, 花翎也可以用钱买得:凡五品以上官员,虽无功勋,也可以由“捐纳”而戴一眼花 翎;大臣有特殊功勋的赏戴双眼花翎;宗臣如亲王、贝勒等可以赏戴三眼花翎。 ① 加衔──清制:对次一等的官员赏加较高级的顶戴,称为“加衔”。例如 总督为从一品官,赏加头品顶戴,即等于按正一品待遇。知县是个七品官,文中金 汉良戴着水晶顶子,拖着花翎,是五品官员的服饰,所以问他是否“加衔”。 ② 虚衔──只有官衔,没有职务和薪金的挂名官员。清代用来作为对有功人 员的奖励和荣誉。 人们听了,几乎笑出声儿来。知道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二百五,不好意思跟他辩 论,只得走开。把这话告诉别人,都作为笑话谈论,他却依旧意气轩昂,毫不为怪。 他笔下虽然不通,却自以为是个通才,说起话来,满口里“之乎者也”地咬文 嚼字,人家都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八国联军退出北京,皇上回銮以后,又开科乡试 ③正科、恩科并在一起,那名额就有二百多。他又发一个奇想,要去中个举人回来。 他本底子是个监生,后来虽然捐了个知县班子的功名,不过还没有到省,照例可以 入场。汉良就在本县起了一角文书,结了几个同伴,坐船到南京,在文德桥附近租 了两间房住下。 -------- ③ 乡试──指县考、院考以后的秀才参加省级考试。考中的称“举人”。 转瞬到了七月二十七,就要进场录遗④。金汉良穿了一身崭新的实地纱袍褂, 浑身上下挂着玉器,玎玲铛锒的,又扣着平金的眼镜袋和扇袋,背后飘着两个荷包, 挂着又长又大的忠孝带,头上戴着簇新的凉帽,翡翠翎管拖着上好的花翎,挤进了 贡院,累得满头大汗。原来学院录遗,也有大员子弟的官卷,也有已经捐过功名的 官监,照例都要带着顶戴入场。但都是随身衣服,头上戴顶帽子,脚上穿双靴子, 从没有像金汉良这样全身披挂的,倒好像进士谢恩、大员陛见一般。一班录遗的生 监,都看着他好笑,还有人指指点点地谈论他。金汉良哪里知道是笑话他?还认为 是自家身上的衣裳过于华丽,所以众人都在羡慕,反倒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衣服, 扬扬得意。 ④ 录遗──清代科举制度:对秀才举行科考,考在一等、二等以及三等前十 名的,可以参加乡试。三等十名以下以及因故没有参加考试和在籍监生、贡生等, 可以再参加录科考试。录科未取和因故没有参加考试的,还可以再参加一次考试, 称为“录遗”考试。 不多久,学院放炮,开门点名,生监们都挤了上去。金汉良挤在学台的公案旁 边,听得点到他的名字,连忙赶到案前,接了卷子。学台见他穿着整齐的袍褂,时 新的靴帽,脑后还拖着一支花翎,腰间挂的玉器不住地乱响,已经觉得奇怪;等到 叫他缴验官照,却只有两长部照,并没有加衔和赏戴花翎的执照,眼见他戴着水晶 顶子,拖着花翎,不由得心中诧异起来,又怕自己眼花看错,就把鼻子上架着的大 圆老光眼镜往上扶了一扶,仔细再看。金汉良见学台大人不住地看他,满心欢喜, 只以为学台有话要问他,就朝着公案深深地请了一个安,口中恭恭敬敬地唱了一声: “喳!”引得两旁的承差吏役们全都笑了起来。学台也觉得这个人有些傻气,就不 去盘问他顶戴的来历。好在学台衙门只管录遗,哪有工夫来多管闲事?心里觉得这 个人傻得可笑,却又不好笑出来,失了体统,于是就把脸沉了一沉。承差们见学台 绷脸,就一齐喊了起来:“进去,进去!接了卷子,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金汉良一团高兴,正等着学台跟他谈心,不料被承差赶了进来,讨了个大大的 没趣。只得走上甬道,进入文场,依着卷子上的字号坐了,却只有自己一人,同伴 都不见了。他做惯了大老倌,一个人坐着,觉得很无聊。坐了一会儿,烟瘾发作了, 好在烟具是预先准备好的,赶紧拿了出来,苦的是没有烟榻,且又四面通风,只好 坐着勉强抽一口,却又塞了好几次斗门,好容易才抽完。金汉良平时抽鸦片,总要 大口装烟,一顿要抽一两,这样不痛快地抽,哪儿能够过瘾?正在没法,只见一个 差官带着几个承差前来查号。原来外面已经封门,两边文场,都有学院衙门的差官 和各学的教官一同查察。金汉良一看这个差官,认得他是学院衙门总书房的胡养甫, 还是同乡,心中大喜,连忙过去招呼:“养甫兄,幸会,幸会!”胡总书听见有人 叫他,回头见是金汉良,也拱拱手,随便说了几句客套,就要一路查过去。金汉良 连忙说:“养甫兄,请少停一会儿,有一件事儿跟你商量:可有什么安稳的地方, 能躺着过瘾的?托你想个办法。” 胡养甫听了,沉吟说:“里面都是关防地方,外人轻易不能进去,兄弟也担不 起这个干系。只好让承差带你到花厅上去过瘾,那里有榻床,很方便,也好叫他们 给你准备茶水。你只要酌量酬劳他们几个钱就是了。” 金汉良听说可以让他到花厅过瘾,连忙拱手道谢:“费心,费心,容图后报! 至于酬劳,那是小事儿,兄弟格外从丰就是了。” 胡养甫就叫两个承差过来,吩咐说:“这位金大老爷是个慷慨的人,你们领他 到花厅上去,让他在榻床上抽烟。回头出了题目牌,你们就送到厅上。再预备茶水, 好好儿地伺候金大老爷。等会儿自有酬劳!” 那两个承差见金汉良衣着鲜明,又是总书吩咐,估摸着这一注赏钱决不会少, 就连连答应,领着金汉良到花厅上来,金老爷长金老爷短地叫着,又去沏上一壶好 茶,端来四盘点心,十分巴结地伺候着。 这时候金汉良顾不上别的,急忙摊开烟盘,躺下身去,取出做好的满满一罐子 烟泡,大约有三四两光景,不问青红皂白,呼呼地先抽了二十来口,方才把他的烟 瘾挡了回去。坐起来,吃了几块点心,承差掮着一块高脚牌进来,牌上写着题目, 给他看了。题目虽然不难,金汉良哪里做得出来?想了一会儿,还是一句也没有, 只得翻出夹带的书来,什么《宋明四书义》、《东莱博议》、《古文观止》等。看 了多时,拣两篇牛头不对马嘴的文章,东边抄两句,西边抄两句,自己连上些半通 不通的虚字,勉强敷衍成篇,又急急忙忙过了烟瘾,用工楷誊到了卷子上去。 刚誊了一小半儿,时候已经午后。承差格外殷勤,去开出一桌饭菜来:鸡鸭鱼 肉四个菜,味道倒也不错,另外还有一壶酒。金汉良正好饿了,也不推辞,狼吞虎 咽地吃完了,接着誊写。还没有誊完,那两个承差手中拿着一摞收据进来,满面笑 容地对金汉良说:“金老爷的官照还没有发还,请在这张收据上注明功名姓字,明 天好凭票取回①。我们还要讨你金老爷的赏呢!”说着,笑嘻嘻地请了一个安。 -------- ① 监生参加录遗考试,规定要呈验监照,验过无误,打一个录遗戳子,发给 考卷,到缴卷的时候,再将监照发还本人。但实际上考生缴卷的时候,拿到的只是 一张收据,考生在收据上写明姓名、籍贯和赏钱的数目,第二天按数到学台衙门交 出赏钱,才能取回监照。这些赏钱,照例归承差们分配。学院是个“清水衙门”, 差役比较清苦,所以学台明明知道,也不制止,因而相沿成风。 金汉良大模大样地点了一点头,接过收据去,先写了姓名、籍贯,又注明了功 名,写到那赏钱数目的地方,两个承差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写,写完了赶 紧接过去看:端端正正写着的,竟是一块洋钱!两个承差见了,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呆了好半天儿,还以为金汉良忙中有错,落笔写错了,一个承差就把那张收据 放在他面前,陪着笑脸说:“这赏钱的数目,只怕金老爷写错了。我们靠山吃山, 还要请你老人家高升一点儿!” 那两个承差这样说话,总算小心巴结的了,哪知金汉良不识抬举,倒好像学院 衙门的承差理当伺候他似的,登时放下面皮,正色说:“这赏钱的数目,哪儿会写 错?本来我们应考的人,哪儿有什么赏钱?这是我看你们小心伺候,所以格外加恩, 哪里有写错的道理?你们还要争多嫌少么?” 两个承差听了,不觉大怒,不信天下竟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登时翻转脸皮, 冷笑一声说:“既然你金老爷看得这一块洋钱这样重,我们虽然是个承差,倒还不 至于这样小气,就请你不必破费,留着自己买稀饭吃吧!通共一块钱,还说是格外 加恩!我们学院衙门的人,除了学台大人提拔,才说格外加恩呢!不是我们瞧不起 你金老爷,你还摆不了这个架子!你自己想想,请你坐了花厅,点心茶水的伺候着, 还要开出饭来,闹得乌烟瘴气,这一块钱,还不够买茶水的呢!” 金汉良听承差出言不逊,也大怒起来,高声说:“学台大人叫你们当差,可没 有叫你们讹诈!你们勒索考生的银钱,还要辱骂斯文,真是岂有此理!我和你们到 学台大人面前去问问,可是应该这样的么?” 两个承差见他干脆发作起来,更其眼内生烟,鼻中出火,其中一个劈面啐了他 一口说:“摆你的什么臭架子?像你这样的考生,我们见得多了!这是什么地方, 哪容得你这样放肆骂人?老实说,我们小心伺候,一者是有胡老爷的吩咐,二者是 巴结你的银钱。点心酒饭,哪一样不是钱买来的?我们倒没有这样的老脸,去白叨 别人的光,只算认一个晦气罢了。你白吃白喝了不算,还要装腔作势地骂起人来, 我们在学院衙门当差,难道是伺候你的么?”另一个承差接着说:“通常一张监照, 也要给一两块钱;你坐了花厅,点心茶酒伺候,没有看见你一个钱,反倒说我们讹 诈,要和我们去见大人!我们到底讹诈你什么了?你倒讹诈我们两顿酒饭点心去了。 你要去见大人,尽管去见,我们候着就是了。我们还有公事,没那闲工夫跟你瞎扯 淡!这些考生都要像你这样一毛不拔,那我们只好去喝西北风了!” 说完,两个人就一起走了出去。到了外面,还给同伴们说:“这个人真是个不 开眼的东西,我们只当是做好事,施舍给他吃两顿算了。” 金汉良明明听见,又气又恼,只好装作不知道,心中暗想:“虽然被他们骂了 一顿,究竟省了一注赏钱,白吃了他们两顿酒饭,算起来也还值得。”就慢慢地抄 完了那两篇文字,默起圣谕来。他不懂格式,把那段圣谕一直抄到底,竟有十二三 行。他并不觉得,反而得意扬扬,缴了卷子出来,逢人就说他的文字怎么怎么好, 必定第一无疑。别人听着好笑,也不去理他。 哪知发出案来,单单没有金汉良的名字,气得他发昏,却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急忙去找胡养甫,要他做个手脚,把名字补出。胡养甫埋怨他说:“那两个承差, 原是想你的赏钱,所以才出力巴结。你不但不肯花钱,还仗势欺人,连我的脸上也 不好看。要不是有我在里面,你的那两张官照,也就别想拿回来了。不瞒你说,我 还赔掉了好几块钱呢!” 金汉良听了埋怨,只好连连谢罪,又把来意重复了一遍。胡养甫说:“你的卷 子要是没有违式之处,过几天自然会补出来,不用性急;要是违式被贴,那就难办 了。我且替你去查查看,你在这里稍待。” 胡养甫去了多时,方才皱着眉头回来。金汉良吃了一惊,忙问事情怎样。养甫 说:“你的卷子是多抄了圣谕,违格贴出的。我去查看了卷子,你竟把一段圣谕通 通抄完,多写了七八行,照例这是不能再补的了。我是力不从心,实在对不起,你 还是另想办法吧。” 金汉良非常着急,缠住了养甫,打躬作揖地央求。养甫被他缠不过,只好说: “法子倒是有一个,不过我却不能替你贴钱。你自己斟酌着。办法是你重新抄一本 卷子,我们在里面做些手脚,把你那一本坏卷换了出来,就可以挂牌补你的名字。 可是那班承差都恨你入骨,一定要你二百块钱。你要是肯认心痛,我就替你包办下 来。除了这个法子,没有第二条路。 ” 金汉良听了,呆了好久。虽然舍不得二百块洋钱, 究竟中举人的心重,就发 了一个狠,咬着牙齿答应了下来。当天晚上,就把二百块钱悄悄儿送去。 过了两天,果然学院衙前高高挂出一面粉牌来,把金汉良的名字补出来了。接 着打点进场,转眼三场过去,也不知他在卷子上都写了些什么,回到常州以后,竟 大言不惭地说:这个举人,是稳稳当当地捏在手中的了;还说他做梦看见了天榜, 他的名字高高地列在第三。听的人都笑了起来。 等到放榜的日子,他叫家人染了几千红蛋,准备榜后送人。不料等了一天,杳 无信息,只听见报子的锣声接二连三地在门前敲了过去,就是不到金家来。眼看这 个举人是没有指望的了。气得金汉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天到晚,饭也不吃, 拍着桌子大骂房官瞎眼、主考糊涂。恹恹地骂了七八天,渐渐地也就丢过一旁,只 和那一班下流朋友天天到那妓院、烟馆去开心作乐,成日成夜地不回家。 如此过了一年,忽然觉得常州地方玩儿得不畅快,听说四大金刚的名气,也想 见识见识,就跑到上海来,住在宝善街新鼎升客栈。 他有一个朋友在上海,也是常州人,在书局里做事。汉良求他带着往各处妓院 中走动。先到陆兰芬处去过两次,兰芬出局在外,没有见着;又到金小宝院中,见 了小宝,十分倾倒,拿出现钱来,当夜就要摆酒。- 堂子中的规矩,现钱摆酒,是 不能推却的,小宝只得让他摆了一台。四五天之内,就碰了两场和,摆了两台酒。 小宝见他满身土气,满嘴牛皮,装傻充愣,讨厌之极,连老妈子、小大姐儿都在背 后指指点点地取笑他;汉良却一厢情愿,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小宝看他那吝啬 的样子,料也不是个肯出大钱的阔客,况且他打茶围也不讲时间,每每天未到午, 就踱了进来,一坐下就东拉西扯地不肯走。小宝虽然心里不高兴,可是吃的是堂子 这碗饭,又不能直截了当地回他。 一天,才打十一点钟,小宝还没有起床,汉良就来了,坐在小宝房中。小宝被 老妈子叫醒,见汉良在房中坐着,就冷笑一声说:“金大少,你倒来得实在早哇! 亏得我没有客人!”汉良不懂这是骂他的话,并不理会。坐了一会儿,一个小大姐 儿进来,向小宝说:“轿子抬回来了,先生是不是下去看看?” 汉良忙问是谁的轿子。小宝没有理他,管自蓬着头走下楼去看轿子。汉良也跟 着下来,只见一顶金碧辉煌的轿子停在客堂里面。原来小宝见轿子已经旧了,特地 花一百四十块洋钱重新装潢了一下。汉良看了,连连称赞说:“好整齐的轿子,是 你坐的么?” 小宝不答,只微微地点了点头。汉良见这顶轿子十分华丽,就想坐着到马路上 去出出风头。他想:自己坐着倌人的轿子,马路上的人看见了,就会想到自己跟这 个倌人的交情一定很深,正可以借此向路人夸耀一番。于是就向小宝说:“你的轿 子果然精致,可肯借给我坐一天,出去拜拜客么?” 小宝听了,惊奇地说:“我的轿子,你是不能坐的呀!”旁边一个老妈子急忙 拉了拉小宝的衣袖,又使个眼色,接口说:“我们先生的这顶轿子,自己还没有坐 过呢!第一趟让金大少坐,那叫再好也没有,他们抬轿子的,也好问金大少讨几个 赏钱!” 小宝听了,微微一笑,没有再说。汉良见小宝默许了,急忙叫抬轿子的过来, 说明了缘故。几个轿夫听了,都忍不住好笑,却乐得弄他几个赏钱,就把轿子搭出 大门,汉良大模大样地坐了进去。小宝见了这种怪样,忍不住格儿格儿地笑出了声 儿来。轿夫把轿子抬上了肩,问汉良抬到哪儿去。汉良叫一直抬到新北门,进城拜 客。那轿子就如飞地直往四马路冲去,在路口无意中遇见了秋谷,就在轿子里叫了 一声。等到轿子抬进城里,轿夫问他拜什么客人,他却又无客可拜,吩咐轿夫抬出 小东门,然后回来。轿夫们都觉得十分可笑,暗想: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二百 五客人。路上的人见了,都拍手笑他,他却怡然自得,毫不在意,一直抬着,仍回 小宝的院中来。 汉良出了轿子,走上楼来,就问小宝:“你的轿夫抬了我一趟,约摸要赏他们 几块钱?” 小宝正色说:“我们堂子里的规矩,换了轿子,第一次坐出去,轿夫们都要问 我讨赏的。现在你金大少来替我开销,真是请都请不到。他们抬着你金大少,是他 们的运气来了。平常的日子,我不过赏几十块洋钱;你金大少要是多赏点儿,当然 更好啦。究竟赏多少,还是随你金大少的意吧。” 小宝的一番话,说得汉良呆在一旁不敢开口。他没有想到小宝会开出这么一个 大盘子来。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小宝接口又说:“像你金大少的牌子么,至少也要 赏四十块洋钱;再多么,也可以不必。”说着,看看汉良的脸色,见他依旧呆着, 不敢答应,就又说:“金大少身上要是没有带洋钱,我这里有。我替你先垫上好了。” 不由分说,就在枕头旁边一个皮包里取出一大卷钞票来。 汉良见了,又大吃一惊,暗想: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钞票?只见小宝把一卷钞票 打开,竟都是一百圆一张的。汉良更加吃惊。估计那一卷儿,足有一百多张。又见 小宝把这一卷儿大钞放进皮包,重新又取出一卷儿来,这才拣着十圆的钞票,数了 四张,交在老妈子手里,对她说:“这是金大少爷的赏钱,你去交给他们,叫他们 上来谢一声。” 老妈子答应着下楼去了。不多一会儿,带着三个轿夫进房来,对汉良道谢一声, 又都下去了。汉良满心懊恼,却说不出口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小宝说:“怎么 我坐了一趟轿子,就要赏这许多?” 小宝冷笑说:“这是你金大少自己的场面哪!老实说,要到上海滩来玩儿,可 就顾不得铜钱银子了。我们堂子里更加厉害,简直就是洋钱的世界。我看你金大少 是个体面的客人,所以替你装装场面。这会儿你倒舍不得了,可是钱我已经拿出去, 要回来可丢不起这个面子,就算我的好了。多了不行,四十块钱的东,我还作得起。 金大少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倒还不在乎此!” 汉良听她话中有刺,看得她一文不值,羞得满面飞红。加上老妈子、小大姐儿 又在旁边冷言冷语地取笑,更坐不住,只得站起来要走。小宝并不相送,随他自己 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