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出游苏沪,候补同知随带漂亮姨太太 收到急电,旅途知己拜托照应如夫人 秋谷走到书玉房中,春树和书玉刚刚起身,书玉正在梳洗。秋谷跟书玉说了句 笑话:“恭喜!我这个媒人做得怎么样?”书玉瞟了秋谷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秋谷把厚卿的那卷钞票取出来递给她。书玉接过去,道谢了一声,自去收藏。 秋谷就跟春树聊起他们的私事来:“你的事情我虽然答应了,不过不能马上就 去,总得等我从上海回去的时候,路过苏州,才能帮你办。看起来,大约还不至于 误事吧?你的朋友那么多,像这样的好事儿,为什么偏偏要照顾我?” 春树说:“我的朋友固然多,却没有你这般的身手和义气。现在的这帮朋友, 平常时候也谈忠说义,慷慨激昂,一到了问他借钱,或者要他出力,他就缩进头去, 躲得远远的,再也找他不着。想来想去,只有你还可以商量,所以我特地来找你。” 秋谷大笑起来说:“言重了,我可担当不起!你还是少给我灌两句迷魂汤吧! 书玉在一旁听他们说得热闹,一点儿也听不懂,忍不住插嘴说:“你们说了半 天,我一句也听不懂,到底说些什么呀?”秋谷就用话岔开去说:“这些话你听不 懂,我拣一件你听得懂的给你说说。”于是就把刚才在大新街碰见金汉良坐着倌人 轿子的事儿说了一遍。春树听了,笑不可仰,书玉也大笑不止。春树说:“这个人, 在常州本来就是个出名的怯勺①,现在忽然跑到上海出起风头来,不知道以后还要 闹多少笑话呢!咱们只要打点耳朵听新闻就是啦!” -------- ① 怯勺──这里的原文为“寿头码子”,指有点儿傻里傻气、经常因不懂规 矩或不善于处理事务而闹笑话、出洋相的人。普通话中没有完全相对应的词儿,只 得借用一个意义相近的北京方言词儿“怯勺”替代。 大家又说笑了一番。当天晚上,是辛修甫请春树在西安坊龙蟾珠家吃酒,秋谷 作陪。只为时间还早,春树就要秋谷带他到几家有名的红倌人那里去见识见识。俩 人辞了书玉,先到陆兰芬家,见兰芬房里有打茶围的客人,兰芬忙于应酬,无法分 身,俩人略坐了一坐,就告辞到金小宝院中。一进客厅,看见小宝那顶轿子,秋谷 就指点着跟春书说:“中午我看见金汉良坐的,就是这顶轿子。想必他做的就是金 小宝。只是不知道小宝对他怎么样。”一面说着,一面走上楼梯,到了小宝房中。 小宝和秋谷本来相识,忙含笑迎接。秋谷刚刚坐下,就笑起来说:“今天我们 是特地到这里来烧香的。快点起蜡烛来!” 小宝虽然知道秋谷说的是笑话,却摸一时不着头脑,只呆呆地看着他笑。秋谷 这才说:“你这里新近到了一位土地爷,我们是到土地庙来烧香的,你还不快点蜡 烛?” 小宝一听,醒过茬儿来,也笑着说:“什么话要是到了你的嘴里,就变坏了。 这个人,你们也认识?” 秋谷说:“不但认识,还看见他坐着你的轿子哩!” 小宝笑着说:“啊唷,消息倒真灵通嘛!他坐了我的轿子,完了倒来问我:要 赏多少钱给轿夫;让我敲了他小小的一下竹杠,三个轿夫倒得了四十块洋钱。这种 人,你说讨厌不讨厌?我在上海住了那么多年,客人也见得不少了,像这种怯勺, 倒还从来没有碰见过。” 秋谷也笑着说:“今天这样的小事儿,不算什么,你还不知道他从前的事儿呢!” 于是就把金汉良以前的所作所为一一地演说起来,把个金小宝笑得有如花枝乱 颤,趴在桌上,气也喘不过来。秋谷又说:“这样的客人,虽然可恶,你这一下竹 杠,也敲得太凶了。不如留着他吃吃酒,碰碰和,也是你的场面,为什么一定要吓 得他不敢再来呢?” 小宝笑着说:“二少你不知道,像他这种常州客人,一文钱在手心里能攥出水 儿来,小气得要命,这种客人在我房间里摆酒、碰和,不要说绷不出什么场面来, 连我这里的台,都要被他坍光了。” 秋谷听了,拍手狂笑说:“好,好!骂得痛快!叫那些怯勺客人听听,也好叫 他们知道你们四大金刚的院子里,不是他们这些人随便可以进来的。”说着又拍了 拍春树的肩头:“你这个常州客人,可听见了?” 春树不觉脸上一红说:“别人拿我们常州人取笑,倒也罢了,怎么你也说起常 州人来?” 小宝一听春树是常州人,觉得不好意思,忙向春树陪笑说:“大少别生气,我 说的是那个姓金的,你别听章二少瞎说。”说罢,向春树嫣然一笑。 这一笑,直笑得春树神魂颠倒,如醉如痴。仔细打量,只见她红潮晕颊,俊眼 流波,娇小玲珑,惹人怜爱,比起张书玉来,不知道要好多少倍,真是:“从脚看 到头,风流往上流,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落”,心里就存了一个要跟她好的意思。 小宝住了笑,坐在榻床上,抬头打量春树,见他朱唇粉面,眉清目秀,简直跟大家 闺秀一般,心里不由得也喜欢起他来。两心相悦,话也就越说越投机,更不觉时间 过得飞快。自鸣钟打了八下,这才想起辛修甫的酒席来,俩人急忙辞了小宝,往西 安坊走去。 到了龙蟾珠房中,客人已经到齐,俩人坐下,立刻起手巾入席,写起局票来。 秋谷当然叫的是陈文仙;让春树叫张书玉,他竟不肯,却叫了金小宝。秋谷数落他 说:“你这个人真是得陇望蜀!你是不知道书玉的脾气,要是被她知道了,非闹出 一场笑话来不可。” 春树看着秋谷,摇了摇头,有点儿不相信的样子。条子送出不多一会儿,叫局 的还没有回来,金小宝已经姗姗而来,走进房门,就卖弄她苗条的身段,那几步路, 走得婀婀娜娜,袅袅婷婷。走到春树背后,一手掠着鬓发,一手扶着椅背,抬起一 对俊眼,如秋月放光,如珠宝闪烁,向座中客人四围飞了一转儿,笑容满面地一一 招呼,又跟秋谷应酬了几句,方才跟春树打个照面坐下,低鬟微笑。春树心里十分 高兴,正要和她说话,小宝却扭过头去假装不知道,只低头绞弄手帕子,不过仍时 时飞出眼风,暗中关照。这时候,合席人的眼光都注在她一人身上,称赞她的场面 功夫,真个是四方张罗,八面玲珑。秋谷一面击案赞叹,一面跟小宝说:“我和你 虽然认识好多年,局却从来没有叫过。今天我想借光转一个局,不知道你赏光不赏 光?” 小宝笑着说:“二少真会说笑话,只怕你不肯照顾我呢,哪有我不肯的道理?” 说着,随即让跟局的小大姐儿把豆蔻盒子①放在秋谷面前,又向春树说了一声 “对不起”,就坐到秋谷后面来。 -------- ① 豆蔻盒子──豆蔻,多年生常绿草本姜科植物,形似芭蕉,秋季结圆卵形 果实,可以入药,性温,味辛,功能行气、化湿、和胃,主治胃痛、胸闷、腹涨、 呕吐、嗳气等症。在人丹出现之前,是人们随身携带的一种常用药。还有一种说法, 认为豆蔻能够解酒,妓女出局,经常要给客人代酒,为避免酒醉呕吐伤胃,经常要 吃豆蔻,所以豆蔻盒子、银水烟筒和乐器就成为妓女出局必带的“三件头”。豆蔻 盒子上一般装有小镜子,也可以作为化妆盒子使用。 秋谷和她谈谈讲讲,很是投机。俩人谈了一会儿,陈文仙到了。春树暗想:文 仙见了小宝,一定要吃醋,且看秋谷怎样调停。谁知文仙毫无醋意,仍旧笑盈盈地 打起精神应酬秋谷。秋谷和小宝说得正热闹,不怎么理会她,她也没有一点儿不高 兴的样子。春树觉得奇怪,暗暗佩服秋谷拿人的手段厉害。 这时候,各人所叫的局陆续来到。倌人们一进来,看见座上有秋谷、春树这样 两位临风玉树的少年,免不了都要飞他们两眼,以眉目送情。小宝因为堂差很忙, 打杂的连连来催转局,秋谷叫她快点儿去,小宝还有些不好意思立刻就走,秋谷却 说:“我们又不是怯勺客人,你尽管去罢!”小宝方才辞了秋谷,又跟春树打了招 呼,扶着小大姐儿金妹的肩头,好似风吹杨柳一般,一步步地走出门去。跨出房门, 又回过头来瞥一眼秋谷,恰好秋谷的眼波一转,也飞到了小宝那边,跟小宝那情意 绵绵的秋波碰了个正着。小宝登时红潮晕颊,似笑非笑地斜睨了秋谷一眼,急急地 回头下楼去了。 秋谷因为还有些事情要回去分拨,略坐了一会儿,就抱拳告辞,回吉升客栈去 了。 秋谷走到自己房间门口,见隔壁一间“福”字官房已经住进了客人,房间里有 男女二人说话的声音,那女的操一口清脆娇嫩的杭州话,很是好听。秋谷有些好奇, 就隐在他们门外从门帘缝儿里悄悄儿地偷看,只见房内床横头放着五六只皮箱,床 上挂着一顶湖色绉纱帐子,床上放一副烟盘,点着烟灯。一个男人侧身躺在床上抽 烟,看不清面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子,眉目清扬,身材纤巧,坐在床沿上,穿 一件杨妃色绉纱紧身夹袄,蜜色绉纱裤子,一双红缎弓鞋,长约四寸。看这身打扮, 想是临睡卸装,所以只穿这一身小衣服,半露着酥胸玉腕,粉颈香肩,显得丰姿妩 媚,格外动人。一眼看去,那风韵竟和陈文仙不相上下。秋谷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那男人过了烟瘾,“噗”地吹灭了烟灯,收起烟盘,走过来关门。秋谷怕被他看见, 急忙缩进自己房中。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秋谷刚刚起来,还没有梳洗,忽见茶房领进一个人来: 灰布袍子,天青背心儿,脚登黑布快靴,手里拿着一张名片,向秋谷说:“家爷过 来奉拜!”秋谷不知道是什么人,接过名片一看,上写“王保建”三字,正在疑惑, 客人已经进来,穿一件银灰绉纱夹衫,黑色外国缎马褂,跨进房门,对着秋谷就是 深深一揖。秋谷忙还礼让座,问他的来历,才知道他就是隔壁房间的客人,号叫 “云生”,安庆人氏,是个浙江同知,一向在杭州候补,这一次是带着如夫人到上 海、苏州游玩的。只因上海没有熟人,想结交几个朋友,所以冒昧来拜。秋谷见他 口齿伶俐,应对大方,并不讨厌,特别想到他还有一位漂亮的姨太太,也就有心跟 他结交。俩人交谈了几句,送他出去,自己梳洗完了,立即过去回拜。云生见了秋 谷,十分巴结,百般奉承,而且很会恭维凑趣,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从此以后,俩人的过从越来越密切,连春树也跟云生熟识起来了。没过几天, 秋谷就发现云生的那位姨太太,不但举止风流,而且行为放诞,常常趁云生外出、 秋谷在房的时候,和她的老妈子走到门口来说长道短,卖弄风情,有时候还从门帘 缝儿里偷看秋谷。秋谷是个脂粉队里的老手,吊膀子的杜家,尽管还没有跟她通过 言语,眉来眼去的,彼此心中早已经两相爱悦了,只是一时间还没有机会亲近说话 儿。 一天,云生在公阳里林桂芬家摆酒,专请秋谷、春树。俩人到了公阳里,缓步 登楼,进了房间,见有三四位面生的客人已经先到。云生过来引见:一个姓宋号伯 容,也在浙江候补,跟云生算是同寅①,一个姓朱号惠甫,是上海有名的富户,还 有两位是同胞兄弟,一个叫施理仲,一个叫施务仲,也是安徽人,现在上海开着厚 德钱庄。这四个,都是言语无味、目不识丁的人,秋谷见他们谈吐俗气,就有点儿 看不起。坐下之后,林桂芬出来应酬一番,秋谷见她相貌平常,没有什么动人的地 方,正在琢磨云生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倌人,忽然从后房走出一个绝色的小大姐儿来, 瓜子形脸蛋儿,细高挑儿身材,穿一件湖色熟罗夹袄,黑色绉纱裤子,一双不到五 寸的金莲,穿着宝蓝缎子白绒线挑绣的鞋子,长眉掩鬓,笑靥承颧,眼含秋水,腰 似春柳,秋谷一见,不禁大声喝起彩来。那小大姐儿听见有人称赞她,抬起头来, 正好跟秋谷打了个照面,见秋谷举止风流倜傥,神采奕奕照人,眼光也定了一定, 微微地笑了一笑。秋谷连忙起身,把她拉到身边来,问她叫什么名字。那小大姐儿 低头一笑说:“我是没有名字的。” -------- ① 同寅──在一起做官的人。 云生在一旁,忙代她回答说:“她叫阿媛,来了还没多久。上一节在中尚仁里 金寓做。秋翁,你看她相貌怎样?” 秋谷笑着说:“我在上海见了无数的大姐儿,从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真是天 上神仙,人间珠玉!” 阿媛听秋谷称赞她,心里虽然十分高兴,脸上却红云上升,有点儿不好意思, 想要甩开秋谷的手走开,怎奈秋谷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仔细地打量她,哪里甩得 脱?阿媛憋得满面通红,只好轻声地对秋谷说:“不要这样嘛,不难为情么?” 众人听了,都轰然大笑起来。秋谷一笑,放开了手,阿媛一溜烟儿跑到后房去 了。云生怕秋谷动气,急忙圆场说:“这孩子到底年轻,不懂玩笑,我去叫她出来 吧。” 秋谷急忙止住,大笑说:“你做的地方,我来割了你的靴腰,你不吃醋也就罢 了,怎么反倒帮起我的腔来?只怕你的这个贤惠,未免过份了点儿吧?” 一句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云生也笑着说:“我是好心照应你,你倒取 笑起我来了。” 正说笑间,门帘一掀,又进来一位客人,三十多岁年纪,穿着时新的衣裳,深 目高鼻,尖嘴缩腮,进房来,似招呼非招呼的,向秋谷一点头,也不作揖,大模大 样地就在榻床上坐下,秋谷见他这种傲慢的样儿,心中十分有气,不去理他。云生 赶紧过来张罗说:“这位邵大令,是吴淞钓船委员,台甫是‘允甫’两字。” 秋谷并不答应,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云生又向那邵允甫通了秋谷的姓名。略 坐了一会儿,摆好台面,起过手巾,大家入席。云生本来要让秋谷首座,只因邵允 甫是个本省的候补官员,又是刚认识不久,就虚让了他一下。没想到他竟不推辞, 居然得意扬扬地坐了首席,还向秋谷微笑了一下,打着湖南官话说声:“有僭了。” 秋谷见他进来的时候目中无人,已经很讨厌他了,又见他占了首席,哪有好声气答 应他? 秋谷勉强坐在邵允甫肩下,贡春树坐了第三,其余众客,依次坐定。林桂芬斟 了一巡酒,又唱了一支京调、一支昆腔。秋谷叫的陈文仙第一个先到,坐在秋谷身 后,拉着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唱完了,春树叫的金小宝也到了,刚刚坐下,就问秋 谷:“二少,你可知道张书玉要跟我过不去么?” 秋谷诧异地说:“我又没有到书玉院中去过,怎么知道你们的事情?春树怎么 也没有跟我说起?”回头又问春树:“怎么样?我早就知道你们的事情,早晚非闹 出乱子来不可。” 春树觉得有些惭愧,俯首无言。小宝又跟秋谷说:“这个张书玉,实在不要脸! 好几次打发老妈子到我这里来,要请贡大少过去。我答复她不在我这儿,她就一直 闯进我房间里来,又恰恰被她撞上,倒让她放下脸皮来大闹了一场,说我抢了她的 客人,要跟我评理。二少你想想,哪有这种道理?真是上海滩上少见的事情!” 秋谷正要回答,云生打通关打到了秋谷面前,把话头打断了。秋谷划了两拳, 输了两杯。邵允甫来了兴致,换了大玻璃杯接着打,就从秋谷这里打起。偏偏秋谷 又输了,允甫就送过一大杯来。那杯子极大,一杯大约有十二两酒。文仙伸手接过 去要想代,又被允甫一手按住说:“不准代酒,谁代罚谁十大杯。”秋谷赌气,接 过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得急了点儿,又是热酒,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喝了几口 茶,方才止住。 秋谷本来就很鄙薄这位邵大老爷,又听他开口抚宪,闭口藩台①,心中更其厌 恶,忍不住就拿他打哈哈说:“老公祖是个官场中人,兄弟恰有一个官场的笑话: 你们贵省湖南,从前有一位抚台,是翰林出身,侍郎外放,性情蕴藉,极爱诙谐。 有一次,到常德府阅兵。恰好这位常德府知府,跟抚台是同年②、同学又是同乡, 一向开玩笑开惯了的。抚台阅过了兵,府尊就请他到署中安歇。抚台因为跟他是多 年旧友,十分随便,欣然答应。吃过中饭,抚台换了便衣,由府尊陪同在大堂前闲 走。那大堂的两边,竖着两块石碑,约有一丈多高,下面驮石碑的乌龟,也高大异 常,雕工十分精细。抚台看了一会儿,忽然笑着向知府说:‘这个乌龟,不但高大, 雕工也精细。大约老兄一府之中,要推这乌龟第一了。’知府也笑着说:‘回大帅 的话,这个乌龟,不但是常德府中第一,就是通湖南省,也没有这样的大乌龟。依 卑府看来,竟是湖南第一!’说罢,彼此相视大笑。我看你老公祖,气象巍巍,今 天一定要把你推为第一。你公祖善于谋干,将来平地飞升,怕不也是个抚台么?” -------- ① 抚宪、藩台──抚指巡抚,是清代一省的地方行政长官,总揽一省的军事、 吏治、刑狱等,地位略次于总督,宪是对巡抚的尊称(清代称抚、藩、臬为三大宪); 藩指布政使,清代的布政使是总督和巡抚的属官,主管一省的人事和财赋,台是对 高级官员的尊称(如抚台、藩台、臬台、学台等)。 ② 同年──指同一年得中进士,与年龄大小无关。 邵允甫本是个胸无点墨的人,哪里听得出这是骂他的话?还以为秋谷是真心恭 维他,心中大喜,直乐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还向秋谷拱手谦让说:“承赞,承 赞!兄弟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一时哪里就能升到抚台?也只好碰碰运气罢 了!” 春树听了秋谷取笑他的话,就已经忍笑不住,再听邵允甫懵懵懂懂地说了这一 番自鸣得意的话,再也忍不住,恰好正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只听得“噗嗤”一声, 把嘴里的酒一齐吐了出来,不及回头,竟喷了小宝一头一脸,淋淋漓漓的,连衣裳 也湿了好大一片。春树越发觉得好笑,竟哈哈大笑起来。邵允甫和王云生等人还不 知道他笑的是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秋谷见小宝用一块手绢儿在擦脸,就叫人拧 了一把手巾过来,亲手递给小宝。小宝一笑接过,用手巾把身上的酒痕擦干净。回 头看春树,还在那里狂笑不已。小宝推了他一把,又白了他一眼说:“有什么好笑 的?让你一笑,毁了我一件衣裳,我要你赔!” 春树这才止住了笑,说:“件把衣裳,什么了不起的事儿?我立刻就赔你一件, 好不好?” 说完,当时就叫打杂的过来,要写条子让他到石路生大衣庄去取,却被小宝一 把拦住说:“你这种人,实在少见!我跟你说句笑话,你就当起真来!别说是件衣 裳了,就是更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这种规矩呀!你一定要赔我衣裳,这就是存心要 找我的碴儿,不觉得太难为情点儿么?” 春树笑着分辩说:“本来是你自己要我赔的,这会儿又说是我找碴儿了。我又 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小宝听了,举起拳头来,轻轻地在春树背上打了一下。春树说:“你要替我捶 背,干脆多捶两下。这样的棉花拳头,捶得不疼不痒的,却是难受得很!”小宝被 他说得也笑了起来。 又坐了一会儿,小宝因为有转局,告辞先走了。文仙附耳跟秋谷说了几句,约 他当夜到她院中,秋谷点头答应,文仙也走了。散席之后,秋谷也告辞要走,却被 云生一把拉住,再三苦留。秋谷说:“实不相瞒,我今天要到兆贵里去,所以不能 担搁。” 云生说:“我知道你要应酬相好,不过时候还早,在这儿再坐会儿有什么关系?” 秋谷还是不肯。这时候阿媛正好在旁边,就白了秋谷一眼说:“王老别拉他, 他是要到陈文仙那里去的。我们这种小地方,他哪儿肯赏光?我们也怎么好委屈他?” 说着,又推了推秋谷:“你快点儿去呀!人家等等你还不去,都要急死了!” 秋谷哈哈一笑,回身坐在榻床上,把阿媛拉过来坐在身边,问她说:“我到兆 贵里去,跟你什么相干?要你这样着急?你既然把我留在这里,今夜我就在你们院 里借个干铺,你肯陪我么?” 阿媛听秋谷说话刻薄,语涉狎邪,涨得满面通红,想要站起来走进后房,一只 手又被秋谷拉住,只得说:“你到兆贵里去,本来跟我没有关系。我好心叫你快点 儿去,你倒不领我的情。你这个人还有良心么?” 云生见他们两个言来语去,说个没了,忽然插嘴说:“秋翁既然赏识阿媛,我 把林桂芬荐给你可好?” 秋谷大喜,觉得云生为人随和,全没有一点儿醋意。当夜就在桂芬家摆了一个 双台,一直闹到四更天才散。 从此以后,秋谷跟云生的交情又深了一层,俩人来往密切,几乎成了莫逆。有 一天,云生要跟秋谷换帖,秋谷因为从来没有换帖的金兰兄弟,没有同意,只答应 作为知交挚友来往。云生就说:“咱们既然成了至交,就是通家之好,小妾理当相 见。就请到我房内,叫她出来叩拜。” 秋谷一听,心中大喜,当即换了衣裳,和云生一同走进隔壁房中。只见这位姨 太太,靠在窗边的一张桌子上坐着,皱着眉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云生叫她过来 行礼,急忙站了起来,袅袅婷婷地走到秋谷身旁,叫了一声“叔叔”,就磕下头去。 秋谷连忙闪过一边,还礼不迭。大家坐下以后,秋谷口中天南地北地跟云生闲聊, 暗中偷偷儿地瞟她几眼;那位姨太太两颊微红地低头坐着,也不时地偷眼瞟着秋谷, 频频送情。秋谷坐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再坐下去,就起身辞出。姨太太送到门边, 方才回去。 秋谷和云生成了通家以后,有时候云生不在客栈里,姨太太见了秋谷,不但不 回避,还故意找两句话说说。秋谷这边,以前和云生不认识的时候,对她确实有过 非非之想,现在和云生成了通家,交情很好,反倒觉得有些惭愧,不肯孟浪从事了。 一天,秋谷刚刚起床,还没有梳洗,忽见云生神色仓皇,满头是汗,手中拿着 一封电报,匆匆地走了进来,对秋谷说:“我刚才接到一封急电,是家母从安庆发 来,说内人病在垂危,叫我立刻回去。现在我有一件为难的事情要跟你商量,不知 道你肯答应不?”说罢,向秋谷深深打了一躬。 秋谷急忙回礼说:“原来令正病危,这当然应该立刻回去。这里如果有什么未 了事宜,只要我力量能够达到的,一定尽力,你只管请说。” 云生听了,脸上露出十分感激的神色,随即拉一把椅子紧挨着秋谷坐下,轻声 地诉说原委。 原来,云生的这位姨太太,姓李名双林,苏州人氏,妓女出身,在芜湖女戏馆 里唱戏。云生路过芜湖,见他生得标致,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将她娶作二房。但 是云生十分惧内,老夫人的家教又极严,娶了个妓女,绝不敢带她回家去,所以一 向住在浙江。现在接到家中急电,内人病危,当天晚上就要上船回安庆去,只得把 双林暂时留在客栈里,要托秋谷代为照应,等他到了安庆,再作道理。 秋谷听了,慨然答应。云生感激非常,又谈了几句,就急忙定船去了。一直到 傍晚七点多钟,云生方才回客栈来,说是定的招商局长江轮船“江裕”号官舱;赶 紧打点行李:只带一只衣箱、一个脚篮。其余箱笼,一概留在客栈里。叫家人带着 脚夫先把行李送上船去,自己到秋谷房间里来道了别,又带秋谷到自己房间,叫过 双林来吩咐说:“我今天回家去,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你住在客栈里,如果有什 么事情自己分拨不开,可以去找章老爷。他和我就像亲兄弟一样,你也不用见外。” 双林腼腼腆腆地叫了一声,万福道谢。秋谷要跟云生饯行,云生再三辞谢说:“秋 翁厚意,本不敢辞,只是兄弟今天实在没有心绪,又急于要上船,只好心领了吧。” 说着,又嘱咐了双林几句,就匆匆地出门去了。 双林送到房门口,眼圈儿一红,急忙背过脸去,用手绢儿擦拭泪水。秋谷一直 把云生送到船上,又谈了一会儿,直到快要开船了,方才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