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陈仓暗渡,情场老手心猿意马盼好梦 满箱砖瓦,候补官员外强中干装富翁 将近端午节,秋谷把各处的酒局钱开销清楚,又到文仙处住了几天。端午这一 天上午,秋谷在客栈里没有出去,忽见文仙身穿华丽的服装,打扮得珠翠满头,袅 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背后跟着一个打杂的,挑着一担东西。秋谷诧异起来,问文仙: “你们的节盘①不是已经送过了么,怎么又送第二次?” -------- ①节盘──逢年过节妓院里的龟奴们送给嫖客的礼品,名义上是谢平日的赏, 实际上是又一次讨节下的赏。 文仙含笑回答:“节盘是底下人的孝敬,跟我没关系。这是我自己买来送你的, 请你赏光。”说着,让打杂的把东西一一搬了出来。一共是两只上好的金华火腿, 十篓白沙②枇杷,一匣吕宋③香烟,一身外国纱衣料。另外还有一只提篮,文仙亲 自揭开盖子,一样一样地搬到桌子上,原来是:一大盘鲥鱼,一盘白汁鱼翅,一只 整鸭,一碗鲍鱼,都是秋谷素来爱吃的菜,一边搬,一边说:“知道你客栈里的菜 不好吃,我就自己做了几个,一起带来。” -------- ② 白沙枇杷──产于太湖洞庭山的优良品种枇杷。 ③ 吕宋──菲律宾群岛中北部最大的一个岛屿,首都马尼拉就在这个岛上。 清代人称吕宋,指的是吕宋国,即菲律宾。 秋谷大为感动,笑着说:“怎么你忽然要这样破费起来?真是意想不到。又不 好辜负你的一片盛情,只好照数全收。只是太破费你了。” 当即留文仙坐下闲话。文仙怕院中有客,略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要走。秋谷取 出二十块钱来,叫家人拿去赏给轿夫和挑担的龟奴,却被文仙一把拦住了说:“这 点儿东西,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他们送来,你随便赏几个钱就行了。我多少次跟你 说过,你总是不肯听我的。” 秋谷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的意思,是叫我不要浪费银钱。不过既然是你院 里的人送来,我给他们二十块,也是你的面子。咱们俩好,放在心上,当然不会计 较这几个钱的。” 文仙还是不肯,说:“你这样办,不成了我有心叫他们来打你的抽丰来了?你 别以为堂子里面就都是坏人,我可没有这种心思,你别弄错了。” 秋谷听了,只好收回,给了四块洋钱的送力,两块洋钱的轿钱。文仙临走又问 秋谷几点钟去吃酒,秋谷说大约八九点钟,叫她到时候腾出房间。文仙答应着走了。 秋谷让佣人把文仙送来的四样菜都送到双林那边去,给她过节。自己出去应酬 了一番,傍晚回到栈房,还没有坐定,双林的女佣人走来说:“姨太太叫我来请章 老爷过去,说有话面谈。姨太太已经等候多时了,请章老爷这就过去。” 秋谷不知道有什么急事,随即走到隔壁。双林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道了一个 万福,又谢了送菜的盛情。秋谷谦逊了几句,随便坐下。抬头仔细看双林,只见她 打扮得十分齐整:描了眉毛,涂了胭脂,头上插着珠宝,穿一件黑色花纱夹袄,衬 一条湖色熟罗裤子,高高地吊起裤管,露出一对尖尖瘦瘦的金莲。秋谷心中暗想: “难怪她不穿裙子,分明是存心卖弄她那一对儿金莲呢!” 双林坐在床沿,一双俊眼秋水盈盈地注视着秋谷,脉脉含情,好像有满肚子的 话要说,又怯生生地不好启齿的样子,七分可爱,三分可怜。秋谷看看房中无人, 登时壮起了包天的色胆,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想跟她并肩而坐。恰巧这时候门帘 一挑,女佣人端着盖碗,送茶上来。秋谷吃了一惊,急忙缩住了脚,可是已经走到 床前了,正在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双林也站起身来,就手从床前的梳 妆台上拿起一瓶香水,边递给秋谷边说:“就是这种牌子的,请认准了,明天帮我 代买两瓶。” 秋谷伸手接过,双林似有意似无心地用脚尖碰了碰秋谷的脚,微微一笑,又飞 了个媚眼,把个秋谷越发逗得心痒难搔。双林回身坐下,一面手掠云鬟,一面又说: “请费心代买两瓶。今天晚上要是没有什么应酬,再请过来坐坐。” 秋谷是个情场老手,哪有不懂的道理?一面答应着,一面告辞出来。双林送到 门口,含情脉脉地又递了个眼色,方才回身进去。- 那女佣是个粗人,站在一边眼 睁睁地看着,一点儿也不觉察。 秋谷回到自己房间,满腔高兴,只等着夜间陈仓暗渡。忽然转念一想:“不好, 不好!我和云生,虽然是初交,却已经成为莫逆。有道是:‘朋友之妻不可欺,朋 友之妾不可灭。’我怎么竟打起她的主意来了?”想到这里,满腔的高兴,忽然减 了一半儿,有些内疚起来。继而又想到双林那如花的容貌,婀娜的身材,盈盈的眼 光,好像就站在自己面前频频招手一般,实在难于割舍。犹豫中,以心问口,以口 问心,反反复复自问自答了好几次,最后一拍大腿,自言自语地说:“倾国倾城, 佳人难得!即便明知道她是一潭祸水,也只有舍身往里跳了!” 主意打定,就拿过一本《渔洋诗稿》来,歪在床上看。哪知看了半天儿,心猿 意马的,竟连一页也没有翻动,自己也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心上有无数 的蚂蚁在爬似的,也说不清是喜还是忧,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猛然又想起陈文 仙临走相约的话来,不但答应了文仙去吃酒,还叫她腾出房间,而且另外还有几处 应酬,不能不去。掏出表来一看,已经七点多钟,想起辛修甫在西安坊请酒,定的 就是七点。连忙起来,穿上马褂,锁好房门走了出去。 到了龙蟾珠院中,主客已经久候,秋谷一到,立刻起手巾入席。秋谷虽然在席 上应酬,却无精打采,脸上冷冷的,不怎么高兴。修甫见他心神不定,有点儿怀疑 起来,就问他:“你今天为了什么事情,这样坐立不安的,只怕有什么心事吧?” 秋谷笑着说:“你这一问,问得好奇怪。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哪儿有什么心 事?你怎么忽然要考察起我来?” 修甫听他这么说,不好再问。酒过数巡,忽然秋谷自言自语地在轻声吟唱: “谁将三足乌①,来向天上搁?安得后羿②弓,射此一轮落?”修甫不由得笑了起 来说:“怪不得今天你这样失神落魄的,原来你有了奇遇,所以不肯告诉别人。” -------- ① 三足乌──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认为太阳中有一只三足乌鸦,所以把“三 足乌”或“金乌”作为太阳的代称。 ② 后羿──神话传说:我国古代尧时,天上有十个太阳,地面上的植物大都 枯死,还有猛兽长蛇为害。善射的后羿,射去了九个太阳,又射死了猛兽长蛇,为 民除害。 秋谷因为心中想念双林,无意之中随口吟了几句《西厢记》中的唱词儿,却被 修甫猜破,说了出来。秋谷也无从分辩,大家一笑而罢。 这一席酒,因为在座诸位大都还要翻台到别处去,草草终席。秋谷又应酬了王 小屏、贡春树两处花酒,方才和春树、修甫等人一起到兆贵里去。 秋谷等人一走进陈文仙院内,还没有上楼,就听见文仙房内有人在那里大声吵 闹,打着一口京腔,还夹杂着老妈子、小大姐儿们七嘴八舌的解劝声,十分热闹。 秋谷估量不出那吵闹的人是谁,为的又是什么,就急步登楼,只听见大房间里有个 客人在大声叫骂:“你们这班不识抬举的奴才!你不过是个婊子罢了,我们到你院 中,是照顾你的生意,你靠着谁的势头,竟把我们糟蹋起来?房间里明明没有客人, 你下着门帘,不叫我们进去。我们又不是不给钱的!你的客人到哪里去了?我倒要 见见你的这个客人,究竟有多大的来头。难道缩着脖子跑了,我们就罢了不成?” 秋谷一听,怒火上升,霍地脱去长袍马褂,一撩门帘,就抢进了房去。 在房间里吵闹的这个人,姓金名和甫,是吴淞口炮台统领的儿子。平时仗着他 父亲的势力,无所不为。到了堂子里,看中了哪个倌人,立刻就要摆酒住夜,却又 一个钱也不肯出。如果哪个倌人接待不周,言语冲撞,他就带着一班流氓光棍儿, 寻事生非,把倌人的房间打一个落花流水。所以北里①中人,听到金和甫的名字, 人人害怕,个个头疼。今年二三月间,陈文仙在聚丰园出局,被金和甫看见,就失 魂落魄地一直跟到兆贵里来,硬要摆酒,当夜就要在院中住宿。文仙急了,急忙跟 老妈子宝珠姐商量,让打杂的假装喊叫局,方才脱身,躲在隔壁花小兰家里。金和 甫一直等到半夜一点多钟,不见文仙回来,大发雷霆,宝珠姐千哄百骗,说“先生 在后马路董公馆代客碰和,一时回不来,少大人有心照应,下次再来……”好容易 把他骗出门去。后来又来过几次,多亏宝珠姐随机应变,敷衍过去。金和甫也看出 了她们的心思,就存下了找碴儿生事的心。 -------- ① 北里──唐代长安平康里,是妓院的所在地,因在城北,也称“北里”, 后世就以“北里”作为妓院的代称。 端午节晚上,文仙出局去了,院里人知道秋谷要来摆酒,把大房间放下了门帘, 留着等他。九点来钟,金和甫喝得酩酊大醉,带了一班不三不四的人,闯进文仙的 院中,就要进房。宝珠姐连忙拦住,陪笑说:“对不起,金少大人,房间里有客, 只好先请到客堂里坐,等客人走了,再请进去。” 金和甫听说房间里有客,也无可奈何,只得就在客堂坐下。那些无赖,站的站, 坐的坐,挤满了一屋子。 文仙堂唱回来,刚刚走到客堂门口,看见金和甫带着一帮短衣窄袖的流氓挤在 客堂里,就知道没有好事儿,可是已经被金和甫看见,想躲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 头皮走了进去,叫了一声“金少大人”,坐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和甫见她这副神气,已经有气,忽然有一个流氓走来,在和甫耳边轻轻地说了 几句。和甫登时发作,竖眉立目地问宝珠姐:“刚才你说房间里有客人,为什么我 来了半天儿,不听见一丝儿动静?分明房间里没有客人。我也不管你们,我自己进 去看看,要是没有人,我跟你们没完!” 说着,跳起来就冲了进去,见房间里果然没有客人,立刻火冒三丈,把文仙和 宝珠姐叫进房去,问她们为什么不把他当客人。文仙干脆横下了一条心,冷笑着说: “金少大人,客人付了现大洋,定了我的房间吃酒,我接了他的钱,当然只好把房 间留给他罗。比如你少大人定了房间,要来请客,被别人把房间抢了去,你少大人 肯答应吗?” 金和甫听了,怒不可遏,厉声喝问:“别人吃酒给钱,你就给他留房间;难道 我是没有钱的么?你好好儿地把房间让给我,什么都好说,要不然……” 金和甫一面说,一面伸出五个胡萝卜似的手指,把文仙的衣袖一把拉住,瞪着 两眼,就要动武。文仙吓得连连倒退,几乎哭出声儿来。这时候,只见门帘一起, 一条人影“呼”地扑了进来,直扑到两人中间,也不开口,只伸手在金和甫的胳臂 上一捏,金和甫手臂酸麻,不由得放开了手,一连退了好几步,一个屁股墩儿,坐 在地上。文仙定一定神,方才看见进来的是秋谷,不禁滚下泪来。秋谷挥一挥手说: “你快躲开,有我在这儿,这班人不用怕他。”文仙听了,和宝珠姐两个急忙一溜 烟儿地躲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众无赖见金和甫被秋谷打倒在地,叫喊起来,一拥上前,先把金和甫扶起,却 谁也不动手,只是乱嚷着说:“你是什么东西?好大的胆子,竟敢打起我们少大人 来!” 秋谷微笑说:“不要说是少大人,就是老大人来了,姓章的也不是怕事的人。 你们这班奴才光棍儿,大胆的只管上来!”金和甫跌得屁股生疼,气得眼中出火, 鼻内冒烟,仗着人多势众,指挥一群无赖揎拳捋袖地蜂拥上前。秋谷不慌不忙,用 手往两边一分,那一群流氓,就像倒骨牌一般,噼里啪啦,一齐跌倒。金和甫正在 发急,不提防被秋谷当胸一把抓住,就势往地下一摔,又仰面朝天跌倒。秋谷一脚 踏住他心口大骂:“你这个撒泼的奴才,你占了房间,也还罢了,还敢不三不四地 骂人!我看你这个样儿,一定是外来的流棍儿。你好好儿给我滚出去,万事全休, 若有一声不字,叫你进来有路,出去无门!” 金和甫被秋谷踏住了胸口,还在愣充好汉,强嘴说:“我是统领的少爷,你敢 拿我怎么样?” 秋谷哈哈大笑:“好一个营官的公子,统领的少爷!你供出了家世,难道我就 怕了你不成?你的老子,既然在上海统带营兵,你就该凡事敛迹,保守他的官声才 是。你在外边这样胡闹,难道不怕上司得到风声,提参你的老子么?看你今天在这 儿如此横行霸道,平日的不法,也就可想而知的了。现在我就立刻写信到营里去, 把你的劣迹说个明白。再托各报馆登起报来,看你老子的统领还做得成做不成?” 金和甫本想抬出统领少爷的身份来吓他一吓,也许能把他吓退了;如今听秋谷 说话厉害,像是个大有来历的人,自己心里先着慌了,知道今天难于脱身,可是当 着一班流氓,又不肯出口求饶。正在为难之际,恰好辛修甫等人也一拥而入,一眼 就认得他是炮台统领金建屏的儿子,修甫还和他同过几次席面,就急忙上前,拦住 秋谷说:“这位金和翁,跟我向来相识,你且放他起来,大家坐下,有话慢慢儿说。” 秋谷的意思,本不想打他,只是警戒他的下回罢了。见修甫相劝,也就顺水推 舟,把脚一松,回身坐下。金和甫从地上爬了起来,满面羞惭,刚刚坐下,修甫先 发话说:“今天的事情,原是大家鲁莽,双方都有不是:你既然把房间占去,就不 该出口伤人,以至这位章秋翁忍耐不住,动起手来。俗话说:不打不成相识。你们 二位从此就算相识了,以后各不介怀。改日我在西安坊摆酒,请你们俩人,给你们 做个和事佬,二位以为如何?” 金和甫本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瞒着父亲在外面胡作非为,其实也怕父亲察觉问 罪,如今闯出祸来,当然也希望有人出来替他和解,就满口答应说:“既然是辛修 翁的朋友,彼此都是相知,大家不知者不罪。只是章秋翁也要释然才好。” 秋谷微微一笑说:“金和翁言重了。我拳脚无情,多多得罪,改天再负荆吧。” 金和甫满脸通红,连声说“不敢”。回头又跟修甫说了几声“仗仰”、“费心” 之类的话,自觉不便久留,拱手告辞。秋谷也不挽留,任他带着众人,狐兔成群, 一哄而去。 金和甫走了以后,文仙才从后房走了出来,含着一包眼泪,半怒半怨地对秋谷 说:“谢谢你,帮了我的大忙。这个杀头的短命鬼,那副架势好像强盗,简直要杀 人!我被他吓得连主意也没了,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亏得你来了,把他赶走。 要不,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儿呢!想起来总是我做的这个断命生意不好,随便什 么人都可以来欺负我。如果我是好人家的人,他敢碰我一碰?”边说边牵着秋谷的 手,眼泪直流。 秋谷也心里凄然,安慰了好一会儿,文仙方才止住哭泣,擦干眼泪,一面招呼 佣人们摆好酒席,一面走到梳妆台旁边,重施脂粉,再画眉毛,换了一身衣裳,上 来斟酒。 今天因为秋谷把金和甫赶走,大家都非常高兴,连房间里的老妈子、小大姐儿, 都十二分巴结,竭力招呼。 不久,春树叫的金小宝到了,秋谷就问她张书玉近来怎么样了,可曾到她院里 去闹过。小宝说:“她倒是没有上我那儿去闹过,不过听说她要在张园等着我,要 让我丢丢面子。我也不见得就怕她,为此就不敢到张园去。随便她怎么闹好了。” 春树笑着说:“张书玉要跟你闹,你只要请章二少当保镖,包你没事儿。” 小宝只以为春树开玩笑,嗔着说:“我在这里讲正经事儿,你又来胡说八道。” 春树就把刚才的事儿大略讲了,又说:“他有这样的本事,你请他当保镖,还 怕什么张书玉?” 小宝听了,还有点儿似信不信的,眼看着秋谷问:“可是真的?”文仙就又详 细地跟她讲了一遍,小宝方才信了。席上的倌人们听了,都凝视着秋谷,颇有欣慕 之色。 席散之后,客人谢过主人,纷纷散去。秋谷略坐了一会儿,又安慰了文仙几句, 就站起身来,也要回客栈。文仙牵住了他的衣裳,不肯放他走。秋谷因惦记着双林 约他晚上过去,却一定不肯在她处住下。文仙见留他不住,生起气来,放了手,坐 在床前一言不发。秋谷见了,进退两难,不知道怎样才好,只得笑着圆场说:“你 不要我回去,我就不回去。只要你不生气,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嘛。” 文仙见秋谷答应不去了,方才抬起头来,拭着泪说:“你要去,只管去好了, 我又不能硬拉着你。我就是一千日不好,总也有一日好吧?你倒真好意思办得出来!” 秋谷走过去,跟文仙并肩坐下,笑着说:“不要讲了,都是我的不是,还不行 么?” 文仙一手推开秋谷说:“别装得真事儿似的,我这儿是小地方,别委屈了你。 你还是快点儿到人家那儿去吧。不要我拉住了你章二少,让人家空等一夜,那可就 罪孽了!” 秋谷对着宝珠姐等人伸了伸舌头,笑着说:“啊唷,你们先生这个凶啊,整得 我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实在厉害!为什么刚才姓金的在这儿的时候,不拿出点儿颜 色来给他看看哪?” 几句话,说得宝珠姐和文仙都笑了起来。这时候,佣人送稀饭上来,秋谷和文 仙都略略用过,就铺床安歇了。 第二天一早,秋谷醒来,听见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六下。秋谷惦记着双林空 等了一夜,想回栈房去看看她,就悄悄儿地坐起身来。文仙正在酣睡,居然一点儿 不知道。秋谷轻轻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宝珠姐睡在蹋床上,还在大声打呼噜。秋 谷觉得好笑,也不去惊动她们,慢慢地开了房门,轻轻下楼,走出院中,直回客栈。 客栈里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起来。秋谷一直走到自己房前,看看隔壁, 只见房门虚掩,微微露着一条缝儿。秋谷暗想:“果然等了我一夜,不知道她怎么 埋怨我哩!”轻轻地把门推开半扇,竟没有一点儿声音,就挨身进去。四处一看, 只见双林并没有睡,坐在床边,开了箱子,像在寻找什么衣服。忽然听见脚步声响, 急忙回头,看见是秋谷悄悄儿进来了,不觉大吃一惊,惟恐秋谷走过来看见箱子里 的东西,急忙把箱盖“嘣”地一声盖上,随手抢过一把锁,“喀嚓”一声就把箱子 锁好,就好像箱子里面有什么宝贝怕人家看见似的。秋谷见她这种样子,有点儿疑 惑起来,就走过去轻声地问她:“你箱子里是什么东西,这样小心?我又不是强盗, 难道还会抢了你的么?” 一句话,问得双林张口结舌,红着脸,回答不出来。定了一定神,方才勉强掩 饰说:“你不要瞎疑心,我箱子里并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就是有什么稀罕物,给你 看看,也不要紧的。我是因为等了你一夜不来,心里懊恼,估计你是不会来的了。 刚才在取衣服,见你走了进来,现在天色已经放明,如果被人看见,可不是玩儿的, 所以我害怕起来……。你为什么昨夜不来?害得我提心吊胆,空等了一夜。你恋了 别处的相好,还要瞎疑心我,你自己想想,过意得去么?” 好个双林,到底是妓女出身,不但一席话说得婉转合理,还含笑微颦,施展出 浑身勾人的解数,想就此遮掩过去。秋谷听了她的一番话,明知道牛头不对马嘴, 面上却一丝儿不露,仍满面笑容地敷衍着她,又轻声地告诉她昨夜不得回来的原因。 双林趁势滚在秋谷怀里撒娇撒痴,埋怨不依。秋谷竭力温存,见火候已经到了,就 把她抱上床去,插上了房门,成了好事。 从此,俩人买通了女佣人,夜去明回,朝欢暮爱,不觉一连又是几天。一天早 上,秋谷睡在双林床上,还没有起身,茶房已经起来扫地。双林急忙叫醒秋谷,要 他赶紧回自己房间去,免得被茶房发觉。秋谷被双林叫醒,起来一看,房门外已经 有人走动,出去不得了,只好关上房门,抓空再溜出去。 双林起来梳洗,枕头旁边放着一串钥匙,秋谷随手拣起来把玩,见那钥匙的样 式十分古怪,就拿着钥匙走到箱子旁边去就那锁孔,作为消遣。双林正在梳头,听 见钥匙响,回头一看,见秋谷已经把一把锁开开,正要去揭那箱盖。双林大惊失色, 三步并作两步地急急跑过来,把秋谷手中的钥匙一把夺了过去,捺住箱盖,仍旧锁 上。又急里白咧地埋怨说:“外面都有人走动了,你还要翻箱倒笼地吵闹,不肯消 消停停地坐一会儿。万一被人家看见,将来我家老爷知道了风声,追究起来,怎么 了得?我劝你还是悄没声儿地坐一会儿吧!” 秋谷见双林这样惊慌地抢走了钥匙,又急急忙忙地锁好了箱子,把前几天的疑 惑,陡地又提上了心来。暗想:“茶房虽然已经起来了,这里关着房门,他还敢进 来?怎么就会被他们看见了?就是开箱子发出声响,也不是什么希奇古怪的声音。 不会招来什么人,何必这样惊慌?看起来,这箱子里面,一定藏有什么秘密……” 心中盘算,脸上却不露声色,反而轻声地笑双林说:“咱们关着房门,料想绝没有 人敢闯进来。你何必这样胆小?” 双林说:“你讲的好太平话儿!事情闹了出来,你倒是不怕,我还有命么?” 秋谷笑了笑,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见房外没人,一溜烟儿溜回自己房去。 心中还在疑惑思索,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琢磨了半天,就想要设一个调虎离 山之计,把双林调到栈房外面去,然后看看她的箱子里,究竟藏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前几天,秋谷曾请双林去逛了两次到张园。每次去,都是两辆马车,双林登车 先走,秋谷少停一刻,随后跟上。到了张园,也是两张桌子沏茶。所以虽然去过两 次,却没有露出丝毫形迹。过了一天,秋谷哄着双林说:“我前天在张园看见一个 倌人,名叫洪菊香。那身材相貌,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就是口音不同。要是你们两 个人站在一起,不开口说话,谁也分不出来的。你可要去看看么?” 双林哪里想到秋谷是在骗她?听说有个倌人的相貌跟她一样,当然想去看看。 何况又是跟秋谷一起去,更可以放心,就欢欢喜喜地答应了。秋谷叫来两辆马车, 对双林说:“我先到兆贵里去一趟,看看那洪菊香可曾动身。她是照例每天要到一 趟张园的。你随后就来,不要担搁。”说罢,自己登车先走了。 双林见秋谷先走,心里更加坦然,随后带着女佣人上了马车,直往张园驰去。 没有想到秋谷却关照马夫把马车放到麦家圈略停了一会儿,估摸着双林已经上 车走了,仍回到吉升客栈来,到账房要了双林的房门钥匙,一直进去,开了房门。 因为云生和秋谷一向往来密切,云生走后,又把姨太太托她照顾,刚才双林出去, 大家都看见,忘记了什么东西,要秋谷回来取,也是常事,所以账房、茶房,都没 有起什么疑心。秋谷进房以后,从自己身边取出一把钥匙,- 原来秋谷在两天以前 就暗暗画下了锁孔的样子,将钥匙配好,在秋谷,不过是好奇心重,想看看她箱子 里到底藏着什么,要这样避人耳目,- 开了锁,揭开箱盖一看,只见箱子里头不过 几件半旧的平常衣服。衣服下面,却一包一包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纸包。随手拿起一 包来掂了掂,重甸甸的,像是银子。心里暗想:这两个傻蛋,居然带着现银出来, 难怪怕人看见。再一掂,根据包的大小,那份量似乎比银子要轻得多。心里一犯疑, 就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包来看,这一看,把个章秋谷看得目瞪口呆,原来纸包里包的 不是银子,竟是一包碎砖头!再打开另外的纸包,一包一包的,不是砖头,就是石 头瓦块,假充银子,放在箱中。秋谷呆了好一会儿,还疑惑他们是防备盗贼,就替 他们按原样儿放好。干脆再打开底下几只箱子也看看:五只箱子,都是一样,下面 装着砖头瓦块儿,上面铺着几件衣裳。最底下两只,连一件衣裳也没有了,满箱子 都是碎石头! 秋谷心里已经豁亮,仍把箱子按原样儿装好放齐,锁上房门,跳上马车,叫马 夫快马加鞭,风驰电掣地往张园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