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倌人负债,安排妙计假装从良为洗澡 小妾撒泼,寻死觅活飞出樊笼求脱身 一天下午,秋谷和文仙坐着马车从张园出来,正跑到大马路泥城桥一带,忽见 对面飞也似地驰过来一辆马车,两名马夫,穿着一色儿的号衣,马车上的装饰,也 十分精致:杨妃色的车垫、车围,绣花的靠枕。车上坐着一个倌人,虽不是什么国 色天香,丰采绝世,顾盼之间,却也婀娜多姿。秋谷不觉目光定了一定,微微吃了 一惊,觉得这个倌人很面熟,却又不像是金刚队中人物。正愣神间,两辆马车交错 而过,秋谷急忙回头去看她,那倌人正好也回过头来凝神注视,接着莺声燕语地高 叫了一声:“二少!”秋谷听了,也欠身答应了一声,却还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 这时候,秋谷的马夫见有人招呼,略略勒住了马;那倌人却已经指挥马夫回过 车来,从后面紧紧追上。秋谷等她来得贴近了,仔细一认,不觉失声说:“你不是 黛玉吗?听说你已经嫁了湖州的邱八公子,很是得意,怎么又到上海来了?” 原来这个倌人,不但的确是金刚队里的人物,而且坐的还是第二把交椅,在上 海也曾经是红极一时的人物。以前秋谷虽然见过她,但不久她嫁人去了,以后就没 了消息,如今突然见面,倒眼生了。当下黛玉笑嘻嘻地说:“我的事情,说起来话 长,要是二少这时候有工夫,咱们到大菜间去坐坐再细叙吧!” 秋谷也想知道一下她的近况,隔着车子,讲话不便,反正也没有什么正经的事 情,就叫车夫勒住了马,让文仙坐原车先回院去,自己坐到黛玉的车上,径往一品 香而去。 马车到了一品香门口,俩人下车上楼,占了第六号房间。秋谷还没有开口,黛 玉先感慨地说:“你的眼睛总算还好,倒还认识我。” 秋谷说:“咱们相别,不过一年多些,倒好像过了有好几十年的样子。你的面 貌,比以前瘦了好些,却神采飞扬,容光焕发,比以前更漂亮了。所以突然见面, 我竟想不起是你来。” 说着,秋谷就细细地问她嫁到邱家以后的情形,为什么又到上海来。黛玉长叹 一声,神色凄然地说:“讲起我的情形,真叫作孽!我今天回到了上海,就好比再 世投胎,重新做人一般。”说到这里,就扑簌簌滚下泪来,有如微风振箫,幽鸣饮 泣。秋谷连忙安慰,叫她不要悲伤,慢慢儿说来。黛玉这才噙着眼泪,把当初怎么 嫁给邱八,以及如何下堂的经过,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诉说出来。 这个邱八,祖籍湖州,家财百万,通浙江全省,几乎人人都知道邱八公子的大 名。他从小儿父母双亡,无兄无弟,由母舅把他扶养成人。到了娶亲之后,他母舅 见他心地也还明白,就把那百万家财,一起交代,让他自己支撑门户。 邱八从小儿就很聪明,为人浑厚,举止大方,而且办事痛快,没有丝毫刻薄的 心肠,用度豪华,却没有一点儿骄奢的习气。若有良师益友把他教养感染,一定是 个有用的良材。怎奈无人管束,放任自流,加上周围那一班少爷公子的朋友和青皮 篾片的帮闲们,总用声色犬马来勾引他,任他资质聪颖,渐渐地也就同流合污了。 成家不久,从舅舅手里接过账本子来,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带着大量银钱和一群 狐朋狗友,来到上海,花天酒地,尽情地挥霍起来。不但在妓院里做那天字第一号 的傻瓜,在赌场中做那独一无二的冤大头,而且不论是长三、幺二、野鸡、住家①、 广东堂子、外国妓院以及烟馆、赌场甚至连城隍庙内的地摊,他都要去见识阅历, 尝些滋味。不到两年,就把那百万家财,花费了三四十万。不过也长了十分见识, 不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去。 -------- ① 长三、幺二、野鸡、住家──当时上海的四种等级不同的妓女:长三是高 级妓女,标榜“卖嘴不卖身”,实际上也留客人过夜,因以出局一次收费三元而得 名;幺二是次等妓女,以出局一次收费两元而得名;野鸡是下等妓女,因在马路上 拉客,称为“野妓”,讹为“野鸡”;住家指的是暗娼,因为她们不挂招牌,外面 看起来,跟普通住家没有什么两样。 自此以后,邱八不再像以前那样狂嫖滥赌了。平常日子,住在湖州,却每年都 要到上海去四次:春夏秋冬,每季一次。每次身边都带着一万银子的钞票,纵情花 柳,到处留名,等到这一万银子用光了,立刻就回湖州。他的放荡,行为有些怪异, 性格更其特别。比如有人约他去赌,他也并不推辞,却只带一千银子。进了赌场, 他若赢了,就把所有的本利,一齐滚上,庄家每每被他卷得精光;要是风头不顺, 他却又很能克制,输光了带来的一千银子以后,就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抬腿就走, 从不起翻本的念头。所以上海滩上的赌棍儿们见了邱八,一个个攒眉蹙额,都怕他 三分,却又无可奈何。 再比如到了嫖界之中,他如果看中了一个倌人,也只是随随便便地到她院中走 走,并不一定转她的念头。就是吃酒碰和,也全看他的高兴,绝不附和倌人。如果 倌人开口,要他吃酒碰和,绷绷场面,他会立刻翻转脸皮,把局账开销清楚,从此 绝了交情。所以凡是知道他脾气的倌人,从不轻易叫他吃酒碰和,他却又不等倌人 开口,总是和、酒连绵,十分报效,并且打首饰、做衣服,绝不吝啬。也有一些倌 人不知道邱八的性情,想敲他的竹杠,他不但不肯答应,把那倌人教训了一场,还 要立刻跳槽,当时就叫别人的局,给一个大大的没趣。就是住夜,也要那些倌人再 三俯就,才肯应酬,从不肯自己开口。所以妓院中人,见了邱八,都十分巴结,处 处小心,惟恐有些儿不到之处,被他找着了碴儿,当时就要发挥,全不顾倌人的场 面。以至在当时的上海滩上,有人戏称他为“赌博场上的大彼得;平康里中的拿破 仑”。 林黛玉是个金刚队里排行第二的红倌人,盛名之下,自然车马纷纷,门庭若市。 但是她性好豪阔,挥霍无度,靠东挪西借维持着的外表奢华,渐渐地有些支持不下 来了。各处店家因为她旧欠未清,都不肯再赊账给她。刚刚过了中秋,正是生意兴 隆的时候,黛玉却已经当尽卖绝,连垫场都快要没有了,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左思右想,只有“洗澡①”一个法子了。 -------- ① 洗澡──妓女有了亏空,假借从良为名,先收一笔身价,还清了亏欠,到 了夫家以后,或者横生事端,让丈夫主动打发她走,或者卷款潜逃,到另一个地方, 重操旧业。上海嫖界的行话,叫做“洗澡”。 正当林黛玉急得借贷无门、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好邱八到了上海,住在鼎升客 栈里。这一回,邱八做的是东荟芳里的范彩霞,接二连三地摆酒碰和,不多几日, 就有了交情。几天之前,邱八在范彩霞家里请客,有一个姓马的客人,叫了黛玉的 局。黛玉素来久闻邱八的大名,有意要讨好他,一到席上,就唱了一折昆腔《长生 殿》里的“絮阁”。原来林黛玉的昆腔,颇有名气,轻易一般是不唱的。唱完之后, 又跟在座的主客,一个个都应酬到了,还特别在邱八面前多用了一些力气。邱八着 实夸奖了她几句,心里暗想:“彩霞的应酬功夫,就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比起林黛 玉来,可还是略逊一筹。”从此就存下了一个要做林黛玉的念头。 林黛玉想借邱八“洗澡”,盘算了好半天儿,备了几色极丰盛的礼物,选一个 叫金秀的机灵女佣,教给她一番话,让她给邱八送去。临行之前,又附着金秀的耳 朵,说了几句极密切的话。金秀点头会意,取了一张林黛玉的名片,让院里一个打 杂的挑着礼物,一直送到鼎升客栈来。 正好邱八在房间里,金秀进去,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八少爷!”打杂的跟着 进来,呈上礼物,是鹿脯、燕窝、火腿、鱼翅四样。邱八见了,觉得奇怪;看看金 秀,又不认识,以为她是新到范彩霞家的女佣人,彩霞打发她来的,就说:“你是 新到范彩霞那里做的吧?难怪我不认识你。无缘无故的,怎么又送起礼来?” 金秀这才取出林黛玉的名片来,放在桌上,含笑说:“我们先生特地叫我来请 八少爷的安。这点儿东西,也不能算是什么礼物。我们先生说:总是我们的一点儿 心意,请八少爷留着赏人。另外,我们先生还有两句话想跟八少爷说,让我来请八 少爷过去坐会儿。我们那儿地方是小点儿,不知道八少爷肯不肯赏光?” 邱八听金秀的一番话说得十分婉转,心中明白林黛玉是想吊他的膀子,所以才 特地叫女佣人过来请他。邱八上次在席上见了黛玉,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意思,想到 她也是金刚队里出色的人物,今天居然这般地俯就他,不禁心花怒放,十分得意, 就跟金秀说:“既然你们先生这般盛情,送来礼物,我自然一概全收。等到晚间, 再到你们院中请客吧。” 随即叫家人把礼品都收了进去,又朝他使了个眼色。不多一会儿,那家人取出 一卷儿红纸封包的洋钱来,也不知道有多少,放在托盘里。金秀是受过黛玉教导的, 有成竹在胸,急忙抢上一步,把那一封洋钱依旧取出,放在邱八的面前,陪着笑脸 说:“我们送这点儿东西,八少爷还要赏什么洋钱,不是笑话了么?我来的时候, 我们先生再三再四地交代过我,叫我不许收八少爷的赏钱。八少爷要是有心照应, 等八少爷到了我们那儿再说吧。我们先生这样交代我,我要是领了赏钱回去,我们 先生还不跟我大发脾气吗?我们先生说:八少爷要是真心跟她好,就应该放在心上, 不在乎一定要绷这个场面。八少爷,您是个明白人,哪样事情瞒得过您?您能不能 体谅我点儿,叫我回去少挨我们先生几句数落呀!” 邱八的脾气,一向出名的古怪,今天听了金秀的一番话,竟觉得甜蜜蜜的,不 由得满面是笑,连连点头,由着金秀空手回去了。 当天上灯之后,邱八果然到了黛玉院中。黛玉打起全副精神,应酬得邱八十分 满意。当时就摆了一个双台面,写了请帖,让打杂的分头去送。入席之后,黛玉唱 曲、斟酒,更其巴结。不多一会儿工夫,外面来叫黛玉的局票,就送上来二十多张。 黛玉叫女佣人下楼去回答:要一家一家慢慢转过去。但却依然坐着不动,跟邱八谈 得十分亲密,灌了他无数的迷汤。邱八被黛玉一番追魂摄魄的言语说得飘飘然,竟 有些六神无主,把持不定起来了。 这时候,黛玉忽然站起身来,走到后房去。过了一会儿,才走了出来,原来是 换了一身衣服,连弓鞋、裤子,都一齐换了。她先前穿的是一件湖色外国缎夹袄, 杨妃色外国缎裤子,宝蓝色弓鞋;现在换的是:黑色织银的夹袄,宝蓝织金的裤子, 黑色平金的弓鞋。这一换,真是明妆丽服,光艳照人。邱八见了,瞪直了眼睛看着 她,真恨不得立刻把她搂了过来,团成一团儿,揉作一堆儿。林黛玉款款地走了过 来,故意一手扶着椅背,用指尖掠着云鬓,又微蹙眉尖,翘起弓鞋,欠身下去用手 握着鞋尖儿,捏了几捏,方才背转身来,在邱八身后坐下。见邱八如此目不转睛地 看她,俯首微微一笑,轻声说:“有什么好看的呀?难道还不认识我么?” 邱八笑着说:“并不是不认识你,只为你一刻之间换了两身衣服,越发觉得娇 媚动人了。我仔细打量打量你,打算给你画张小照呢!” 黛玉听了,把嘴一撇说:“我是不好的。哪里比得上范彩霞呀?你不要讲反话 好不好?” 邱八一笑,也学着黛玉那娇滴滴的声气说:“啊唷,先生,不要客气嘛,我讲 的可都是真心话呀!” 他这一学,逗得满席上的客人通通大笑起来。黛玉故意瞟了邱八一眼,娇嗔地 说:“这会儿你倒是讲得好听,只怕过了两天,厌烦起来,连请都请不到呢!” 说话之间,黛玉又进去转了一转,却又换了一身衣服:蜜色绣花缎袄,妃色绣 花裤子,天青色缎子弓鞋,还把头上的珠花一概都卸去,只带着一枚一条龙珍珠压 发,脸上的脂粉也淡了些儿,衬着粉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倒更加迷人了。邱八见 她一会儿淡抹,一会儿浓妆,无一不好,真正应了苏东坡“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诗 句了。尽管邱八是个花丛老手,却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场面和风情,只乐得心窝里 奇痒难搔。 黛玉见邱八已经入彀,越发地笑语殷勤,风生四座。邱八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问林黛玉说:“刚才我看见有一大摞局票来叫你的局,你怎么不去应酬哇?台面虽 然要紧,去了好再回来的呀!你不怕脱了局,得罪客人么?” 黛玉含笑说:“你八少爷是难得到我这里来的。你肯赏我的光,就是我交上好 运了。这几个堂差不去,就是得罪了客人,又有什么稀奇?我已经关照下去,今天 的堂差,一概不去了。” 邱八听了,十分高兴。那一班客人都想拍邱八的马屁,好讨他的喜欢,于是七 嘴八舌地交口称赞,把个林黛玉说成天下第一,世上无双,恨不得立刻就把她捧上 天去。 这一席酒,一直吃到半夜十二点多才散。客人陆续散去,邱八却还笑嘻嘻地坐 着,天南海北地瞎聊。黛玉明明知道邱八的意思是想住下,却来个欲擒故纵,站起 身来,袅袅婷婷地走到邱八身旁,轻声说:“时候不早了,你是不是还到范彩霞那 里去?我是不好留你的,明天说起来,大家难为情。”说着,把身子一歪,倒进了 邱八怀中,一手勾着他脖子,一张粉脸就贴到了邱八的那 张油脸上,接着说:“八少,我说的可对?”邱八这时候已经心荡魄摇,六神 无主,张开大口,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黛玉见了,故意说:“要不然,就在我这 儿借一夜干铺吧。我到后房去睡,让你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可好?如今已经是深秋 天气了,别半夜里回去,受了风寒,我可担待不起。你的身子又亏,可不是闹着玩 儿的。” 邱八听了,觉得林黛玉的话,一句句地打进心坎儿里来,十分熨贴。就是自己 家里的妻子,哪里有这样关心?就含笑对她说:“你特地叫佣人过去,把我请到你 院中,现在好意思把我推出去么?我就依着你的话儿,在你院中借个干铺。不过你 却不许避到后房去,咱们大家规规矩矩的,可好?” 黛玉说:“只要你八少肯赏光,那是再好也没有啦!你八少说的话,无论怎样, 我总不会不肯的。只怕我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呢!”说着,背脸低头,掩口而笑。 这一夜,邱八就在黛玉房中住下。黛玉把生平第一等的迷人伎俩施展出来,把 个邱八骗得骨软筋酥。第二天起来,给了五十块钱的“下脚”,又给了黛玉三百块 钱的体己。黛玉故意分毫不受,退还给邱八说:“这会儿我也没有什么用处,等到 我要用钱的时候,再问你拿好了。我倒不像那种倌人,单敲客人的竹杠。既然大家 相好,也不在乎这点儿洋钱。八少,你说可是么?” 邱八听她说得有理,也就把钱收回,心上反觉得过意不去,就问黛玉可要什么 衣裳、首饰。黛玉一口咬定不要,反而说邱八不知道她的脾气,拿她当爱小便宜的 倌人。邱八哪里知道黛玉是要借他“洗澡”,还以为黛玉跟他已经恩爱到了极点, 所以不肯叫他浪费银钱呢。 过了两天,黛玉关照下去:这几天身体不适,需要调理一些时日,暂时不能出 局。即便有客人上门来,也不露面,院里龟奴回复“先生有病”,在楼下就挡驾了。 黛玉整天整夜陪着邱八,寸步不离。邱八的穿衣吃饭,一举一动,都是黛玉亲身服 侍,不肯假手他人。至于老妈子、小大姐儿的殷勤侍奉,那就更不用说了。邱八见 她们日夜小心伺候,赏她们一百块洋钱,黛玉也执意不许,一定要叫女佣们退回, 还说:“我出了工钱,用了她们,当然应该伺候的,要赏什么洋钱?我也知道你的 脾气,别说是一百块洋钱了,就是一千、一万,你也不放在心上。我虽然吃了这碗 断命的堂子饭,倒还不是这种坏人。要我坏了良心,去敲客人的竹杠,我是从来不 干的。” 一席话,说得邱八更加佩服,高高兴兴地住在院中。 又过了几天,黛玉看准邱八已经死心塌地,没有什么变卦的了,一天晚饭之后, 黛玉正陪着邱八说说笑笑,很是高兴,忽然皱着双眉,呆呆地看着邱八好半天,长 叹一声,就滚下两串泪珠来。慌得邱八连忙追问,黛玉只是低头拭泪,不肯答应。 那一副可怜的情态,简直就像雨打桃花,风欺杨柳,画也画她不出。邱八见她这般 模样,十分心痛,就把她抱过来放在膝上,轻轻地问她究竟有什么委屈。黛玉依旧 一言不发,只把粉脸儿贴着他的油脸,小手拉着他的大手,呜呜咽咽地,哭得更加 伤心。那眼中的泪,就像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地流个不住。这一哭,把邱八哭急了, 拍着胸脯说:“不管你有天大的为难,都有我一人承担。料想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事情。你快住了哭,跟我讲个明白。你可知道你哭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有多么难 过?替又替你不得,要是哭坏了,怎么好呢?” 黛玉听邱八说出了这样的话儿来,知道火候已经到了,就停住了哭泣,擦干了 眼泪,抬起头来,无限柔情地看着邱八,叹了一口气说:“别人看着我,好像很高 兴;其实我心中有说不出的苦,就好像在黄柏树下弹琴……” 邱八急得直跺脚:“真是急惊风碰上了你这个慢郎中!我这样问你,你还扯那 些闲话干什么?” 黛玉这才满腔委屈地说:“我的事情,都是疙里疙瘩的,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楚……”接着就装点了一番言语,说自己的亏空已经到了两万开外,又不肯坏了良 心,敲客人的竹杠,所以生意尽管不错,却总是不够开销,以至亏空越来越大;节 前又被客人漂了两笔局账,有好几处的店账无法开销,几乎坏了名气,连生意都快 要做不下去了。最后说:“这会儿我想起来,做了这种断命生意,反正不会有好下 场,要是我早点儿肯坏坏良心嘛,也断断不会弄到这个样子。现在是上不上,下不 下,摘了牌子不做生意么,我丢不起这个面子;要是接着做下去呢,又实在填不满 这个亏空。八少,你替我想想看,叫我有什么法子?” 邱八听了哈哈大笑说:“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要急成这个样子,原来不 过是为了一点儿亏空,也值得放在心上,这样张皇起来?难道我姓邱的连这么点儿 事儿都担当不起么?” 黛玉说:“这点儿亏空,在你八少眼里,自然没有什么 了不起;可像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邱八说:“你到底有多少亏空,不妨跟我说清楚,待我慢慢儿替你想办法。” 黛玉看了邱八一眼,脸上装出一副感激的表情,却又向他摇摇手说:“谢谢你 的好心。肯帮我想办法,本来是最好也没有的事情。可是我无缘无故地拿了你的洋 钱,叫我心上怎么过意得去?这会儿想起来,随便怎样,总还是嫁人的好。不过我 要是嫁人,比别的倌人又要多一重困难。我在上海滩上,总算有点儿名气了。老实 说,差点儿的客人,我也看他不上。要娶我回去的年轻客人,倒多得是,可是我一 看他们那种滑头滑脑的样子,心里就不愿意了。嫁人,是一辈子的正经事情,不是 闹着玩儿的。我又不比那种没良心的倌人,嫁了人还想出来做生意。我要么就一辈 子不嫁,既然嫁了人,怎么好再出来?所以我挑来挑去,总没有我满意的人。像你 八少这样的客人,我当然是满意的,可你八少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怎么可能娶个倌 人回去?八少,你想啊,我看中的客人嘛,客人不肯娶我;客人看中了我嘛,偏偏 我又不肯嫁给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不成功!我这种人,活在世上,真正叫 做作孽呀!” 邱八听了黛玉这一番话,就好像被熨斗熨过的一般,浑身三万六千毛孔,没有 一处没熨到,登时全身发起奇痒,从骨头缝儿里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活。不过他 到底是个颇有阅历也颇有见识的人,想了一想,很认真地说:“你也太多虑了!既 然你想着要嫁人,为什么不早些跟我商量?只要你自己心中愿意,没有什么委屈的 地方,我总可以替你设法。只怕你心中不愿嫁人,三心两意地拿不定主见,那我就 没有办法了。” 黛玉说:“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我这碗断命饭,早就吃得不想再吃了。只怕你 八少看我不上,不肯要我,我也就没有念头可转了。” 邱八说:“只要你拿得定主意,我岂有反倒推辞的道理?不要到了将来,自己 懊悔。还有一件,我却有些不放心,你要自己打算好了,免得懊悔嫌迟。” 黛玉问他还有什么不放心,邱八说:“你们做了倌人,一向散淡惯了,嫁人之 后,当然要按照人家的规矩过日子,不免就有许多不能自由的地方。你们堂子出身 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拘束?咱们俩人现在的交情,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可是要讲 到‘嫁娶’二字,也还是要慎重斟酌,不是可以鲁莽从事的。万一你心中不愿,口 是心非,等到我把你娶到了家中,进退不得,岂不是好事变成坏事,耽误了你一辈 子?所以我也要预先跟你说明,让你自己好好儿筹划筹划,不要勉强。” 黛玉听了,着急起来,拉着邱八的手说:“我的话,已经通通都跟你说完了。 你再要说我三心两意,你这个人还有良心么?既然你这样不相信我,我现在就对天 发誓赌咒,省得你吓坏了。”说着,就发誓说:“我要是说一句假话,不是真心, 叫我活不过今年大年夜!” 邱八听了,连忙按住黛玉的嘴说:“我不过一句话儿,也值得你这样着急,一 定要发起誓来?” 黛玉说:“你开口闭口,总说我是坏人,叫我怎么不急?” 到了这个时候, 邱八已经心满意足,畅快非常,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看着黛玉,嘻嘻地笑个不住。 黛玉整个人靠在邱八怀里,好像没有一丝儿力气,用一方白细手巾,掩口而笑。邱 八问她到底有多少亏空,黛玉就报了一篇细账,一共两万开外,当然只有一半儿实 情,其余都是虚报。要是别人,听了这许多亏空,还不吓了个骨软筋酥?好在邱八 家中,果然有百万家财,听黛玉说亏空两万,不过答应了一声,全不放在心上。 当天夜里,黛玉又跟邱八说了许多锥心刺骨的话,灌足了迷汤。第二天,邱八 去请了他的一个朋友叫陆友恭的- 是个有名的堂子帮闲,青楼篾片- 来跟黛玉讨论 身价,黛玉却一口咬定不要身价,只要邱八替她还清亏空,此外不取分文。又说她 挑来挑去,并不是看上邱八有钱,而是看中了他的人物,所以情愿嫁他。邱八起先 还有些疑疑惑惑的,听了黛玉这一番话,觉得十分入耳,就好比鱼吞香饵、蝶恋花 心,被她钩得定定的,哪里还计算什么将来?当时一口答应,先替她还清亏空,然 后择日子迎娶。 林黛玉见邱八已经答应,立刻就叫龟奴出去,把门口那块一尺多长、四寸多宽、 金地黑字的书寓招牌摘了下来。黛玉亲手接过,放在桌上,回过身来,笑眯眯地走 到邱八身旁,并肩坐下说:“现在我摘了牌子,我就是你的人了。从此不管什么人 来,我都不见了。” 邱八见她做事爽快,也十分高兴。过了一天,邱八就去划了一张两万银子的庄 票,交给黛玉,并定了迎娶的日子。又在新马路租了一幢五楼五底的洋房作为公馆, 房间里铺设得十分华丽,尽是红木紫檀镶嵌螺钿的木器,辉煌夺目;大菜间里,都 是外国家具,装饰得洁净典雅。邱八在上海的交际本来很广阔,那些知己点儿的朋 友,公送了两班髦儿戏①,公馆里人进人出,热闹非常。到了吉期,一样的红裙披 风,朝珠补褂②,清香彩轿,顶马③高灯,细吹细打地把四大金刚的老二林黛玉, 抬到家中。新人出轿以后,喜娘扶着黛玉,独自一人,参拜天地,然后向邱八见礼。 邱八连忙朝着喜娘摇手,叫黛玉不要叩头,只行常礼。于是喜娘扶着黛玉,深深万 福。邱八也微微还了一躬。礼成之后,送入洞房。贺喜的客人,当然要开怀痛饮一 番,猜拳行令儿,闹个一醉方休,不在话下。 -------- ① 髦儿戏──由女孩子扮演的戏班。 ② 朝珠补褂──是五品以上文官的服色。新人嫁娶,可以假借九品文官的服 色,起于明朝,传说是朱元璋原配马皇后的特典,而且还有“新人轿马上街,见官 大一级,可以不避不让”的传统习惯。清末捐例大开以后,没有实职的官员多如牛 毛,于是新人的服色,也由九品逐渐上升,不讲规矩起来了。 ③ 顶马──官员出行骑马走在仪仗队前面开路的武士。 林黛玉自从嫁了邱八以后,邱八怕她坐在家中气闷,天天和她坐着马车到张园 去兜个圈子,上灯之后,就同到一品香去吃大菜。有时候,吃过大菜以后,再到丹 桂茶园去看看夜戏,生活过得并不寂寞。所以黛玉嫁了邱八半个多月来,倒还没有 寻事生非,借端吵闹。 光阴荏苒,又过了一个多月。邱八因在上海耽搁久了,就和黛玉商议,要退了 房子,带她一起回湖州去。黛玉心里虽然不愿意,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暂时答应, 等到了湖州以后,再想脱身的办法。 邱八雇了一只大船,把公馆里所有新买的家具,都装上船去。黛玉也带了一个 老妈子、两个小大姐儿,收拾登舟。邱八又到轮船局去专门雇了一只小火轮拖带, 所以不消一日,就到了湖州,大船一直开到邱八门口的码头前面停下。 邱家的仆人们闻讯纷纷上船来,先见了主人,再叩见了新姨太太,就乱哄哄地 把行李、家具搬上岸去。邱八对黛玉说:“你既然到了我家,不比在上海的时候, 进门之后,见了我内人,要委屈你向她行个全礼。好在她平素为人很是贤惠,待你 一定不会苛刻。你凡事看在我的面上,退让一分,给她一个面子。我当然不会叫你 吃亏的。你可肯听我的话么?” 黛玉听了,脸上登时变色,半晌没有回答。邱八见她不肯,又说了无数安慰解 劝的话,黛玉无奈,只好答应。进门之后,见了那位八少奶奶,忍气吞声地行了一 个全礼。少奶奶果然很和气,见林黛玉向她磕头,满脸堆笑,一把拉住,连说“不 要客气”,叫她坐下,说了几句闲话。一会儿,女仆来回:“姨太太的房间,已经 铺设停当。”少奶奶就携着黛玉的手,一起过去观看。 黛玉来到自己的新房,见房屋高大,铺设鲜明,比上海的房间,收拾得更加富 丽堂皇,方才略略觉得安心。少奶奶说:“你要什么,只管问我要,不要客气。我 家务繁忙,恐怕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当天晚上,少奶奶送来一席菜,摆在黛玉房内,算是替她暖房。又把邱八请来, 三个人一同坐下共饮。饭后少奶奶自去,仍留邱八在黛玉房中安歇。 第二天,众亲友听说邱八回来了,又从上海娶了一个妓女回来,纷纷前来拜会 道喜。邱八是城中首富,趋奉他的人多,接连有许多人请他吃酒,忙得打发不开, 常常通宵在外,竟不回家。好容易回来一两天,由于他出门已久,难免要料理些家 事,清算田租,盘查各处的账目等等,也是忙得个不亦乐乎,经常在书房安歇,没 有工夫回到内室。所以不但黛玉处不去,就是正室夫人,也是难得见到他一面。黛 玉本来只想借他洗个澡,所以到了湖州, 也没有别的心肠,只是辗转思量,在想脱身之计。但是邱八是个有名的富户, 家中婢仆如云,而且规矩极严,不要说脱身逃走了,就是平日等闲要走出中门一步, 也很艰难。黛玉进退维谷,方才懊悔起来。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出气,就开始打鸡骂 狗,借事生端,渐渐地露出“不安于室”的样子来。幸亏少奶奶很是贤惠,不去跟 她计较。黛玉见闹不出什么名堂,也无可奈何。 过了几天,邱八把账目料理清楚,应酬也渐渐地少了,就先到黛玉房中住了一 夜,虽然明觉得黛玉待他很是冷淡,却又不好意思问她为什么。到了午后,黛玉就 对邱八说:“我到了这里一个多月,人都快要闷死了。再要这样下去,非闷出病来 不可。明天我要到上海去住几天,坐坐马车,吃吃大菜,散散心。你能同我一起去 么?” 邱八听黛玉说得容易,倒好笑起来,就回答她说:“你从前住在上海,是在堂 子里面,又是自由身子,自然天天都可以出门。如今你已经嫁人,成了良家妇女, 理应守着规矩,轻易不可随便出去。就算我和你再到上海,也比不得当初你做倌人, 可是随心任意,到处招摇。我早先就跟你说过,怕你做过倌人,受不了拘束。现在 我娶你回来还不到两个月,你就不习惯起来,可不是被我猜对了么?” 黛玉听了,面红眉竖,不发一言。过了半晌,方才冷笑一声说:“我住在上海 的时候,看见多少太太、小姐,天天都在坐马车、逛张园。我做了良家妇女,难道 连大门都不许我出去么?我又不是到上海去找野汉子,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别装得 那么严重行不行?”说着,又冷笑了一声。 邱八听她说话生硬,忽然跟他顶撞起来,从前那副温柔体贴的劲儿不知道消到 哪里去了,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怒气,转念一想,还以为黛玉闷的时间长了,话出 无心,只得勉强压下怒火,又劝她说:“你坐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没有,觉得闷气, 也怪你不得。除了去上海之外,你要想什么法儿消遣,都依着你就是。” 黛玉听邱八的口风,始终不肯放松,心中很是着急。后来听他略微有些迁就了, 胆子也就大了起来,把邱八也当作寻常的公子哥儿,不难打发,就又硬气起来说: “上海我是一定要去的,你别在这里跟我打马虎眼儿。你不肯和我一起去么,我自 己一个人去好了。” 邱八听了,那心中的火气直冒到顶门上来,再也按捺不住,也冷笑说:“你说 得好轻松话儿!从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既然嫁我,就要听我的话!你还以为 在上海做倌人,可以由着你的性儿胡闹,无人管束么?老实跟你说:我邱八可不是 个省事的人物!你要是自己识相,趁早收篷;如果还不知进退,信口胡言,可别怪 我反面无情,不给你留面子!” 黛玉见邱八翻脸,心想:“要不跟他来一个决裂,怎么撒得开手?不如借他翻 脸为题,跟他大闹一场,且看他怎么对付我,再作道理。”主意想定,反倒一点儿 不怕了,也放下脸皮来,大声说:“你别看错了人,你说我是嫁给你的也好,是卖 给你的也好,你拿出婚书卖契来我看看!你想要管住了我,不让我出去,今生今世 你也办不到!老实跟你说,上海我是一定要去的,明天我就一个人动身,看你有本 事拉住我不能。” 邱八起初还以为黛玉真是看中了他这个人物,一心一意要嫁他,所以并没有要 她什么婚书卖契。现在听了她这一番话,才知道她这是要借他“洗澡”,骗得他的 银钱到手,登时就掉过头来,认定邱八没有婚书,又没有借据,就是告到当官,邱 八也只能眼睁睁地看她重落风尘,说不出一个“不”字。邱八这一气非同小可,呆 了半晌,方才回过这一口气来,定一定神,指着黛玉大骂:“你这个良心丧尽的东 西!你把我当作傻瓜,那是你的运气来了。你当初没有进我家的门,倒也罢了;现 在你既然进了我家大门,就休想再挪动一步!你想把我当作冤大头,随便你颠来倒 去闹着玩儿么?你翻错了眼皮子了!你口口声声要到上海,哪里有什么事情?无非 想到了上海之后,抓空儿逃之夭夭,过了一年半载,等我这里事情凉了,你又依旧 做起生意来。我劝你不要打错了念头。你既然嫁我,就是我的人了,我不许你出去, 看你有什么本事能飞上了天!” 黛玉听了,愈加着恼,站起身来说:“你不许我出去么?我偏偏要出去。你口 开口闭口,总说我嫁你了。我嫁你,你有什么凭据?你倒是拿出我的婚书来给大家 看看哪!老实跟你说吧,嫁人没有婚书,是不算数的。这一回呀,你算是上了我的 大当了;下回你可要学点儿乖,不要再上别人的当!懂了吗?” 一面说,一面带着一起来的老妈子,往外就走,口中还说:“我要少陪了!我 的衣裳、首饰,也不要了,统统送给你吧!” 邱八被黛玉的一番话说得七窍生烟,自己想想,当初果然上了她的大当,没有 写下婚书。现在就是跟她打官司,也打不赢。白白花了两万多银子,倒也罢了,可 是自己一向自负是个花柳名家,从不曾受过骗的。如今受了林黛玉这样的戏弄,要 是仍旧被她回到上海,再落平康,不但坏了自己向来的名气,将来到了上海,怎么 还有脸见人?心中正在万分恼火,又见黛玉摇摇摆摆地往外走,火气更猛,突然间 把心一横:“她这样刁钻奸恶,难道就眼睁睁地看她走了不成?无论如何,就是拼 着再花一注银钱,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主意打定,急忙追了上去。黛玉刚 刚跨出中堂,被邱八赶上一把抓住,用力一拖,几乎把她拖得跌倒。邱八抓住了黛 玉,一片声叫人,当时就有四五个家人听见了,答应一声,一齐赶来。见主人和黛 玉这个样子,都吓得不敢开口,垂手站在一旁。邱八气呼呼地指着黛玉:“你们把 她给我捆起来!”众家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竟连一个也不敢 动手。 黛玉听得邱八要叫人捆她,趁势撒起泼来,望着邱八,一头撞去,把邱八撞了 一个踉跄。黛玉滚倒在地,披散了头发,大哭了起来,就像活鬼一样。急得邱八朝 那一班家人跺脚大骂:“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我叫你们捆她,怎么大家都不肯动 手?明天你们替我一起滚蛋吧,我用不着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 众家人站在旁边,本来不敢动手,听主人这样发急,只好上来几个,走到黛玉 身边,正要动手,谁知黛玉老奸巨猾,见邱八果真翻脸,此刻自己还在人家掌握之 中,不免要吃眼前亏,知道不是路头,连忙止住了啼哭,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等家 人动手,一溜烟儿往自己房间里走去。 邱八见她进房,冷笑一声,也跟了进去。黛玉进了房间,抢到烟榻旁边,拿起 一个錾花白银烟盒,随手开了盒盖儿,装腔作势地把满满一盒鸦片烟就要往口中倒 去。这时候,她带来的那个老妈子正好也追进房间里,急忙伸手一把夺走,口中大 声叫喊:“大小姐,你有什么话,好好儿跟他们说呀!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走这条 路哇!” 黛玉假装恨恨的样子,跟那老妈子说:“我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死了的好。你不要多管!”说着,假装要来夺她手中的烟盒。 老妈子手里擎着烟盒,一面逃躲,一面眼看着邱八,口中大声叫喊:“大小姐 要吞生鸦片烟了呀,你们大家快来劝劝她呀!” 黛玉一面假装要抢老妈子手中的烟盒,俩人扭作一堆儿;一面却偷眼看着邱八 的脸色,指望他怕她寻死,心中不忍起来,过来解劝,就算自己占了上风。哪知道 邱八绝不关心,也不过来相劝,只看着她们两个做戏一般,不住地嘿嘿冷笑。 黛玉见了这般光景,知道邱八已经看破机关,倒反弄得自己无法下台了。正在 左右为难的时候,恰好八少奶奶听说她们吵闹,赶了过来。一进房门,见黛玉这个 样子,误以为真,不禁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把老妈子手中的烟盒抢了过去,随手就 向门外一扔,又把黛玉拖了过来,捺她坐下,劝她说:“你们俩偶然斗口,也是家 里常有的事情。有话可以好好儿说,为什么要这样认真起来?” 黛玉这时候正没法儿下台,巴不得有人相劝,也就借此收场,坐下以后,默默 无言,只是低声饮泣。邱八却又冷笑一声,指着少奶奶数落说:“你这个人,真是 十分多事!为什么要去劝她?你以为她真的要去寻死么?”于是指着黛玉,把她如 何设圈套骗他的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少奶奶听了,如梦初醒,暗想:堂子里的人,果然恶毒。又怕黛玉当真寻死, 也是麻烦,就劝着邱八说:“虽然如此,可是人命关天,也不是玩儿的。咱们这样 的人家,也不能跟她一般见识;既然她不肯跟你,勉强留她,也没有意思。照我看, 不如由着她出去,省得她天天惹是生非。何必费了自己的工夫去跟她生这种闲气?” 邱八听了,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你的话固然不错,可是你不明白我的心思。 我花了许多银子替她还账,倒还在其次;最可恨的是她把我当作傻瓜。当初我再三 再四地问她,可是真心嫁我,她一口咬定,哄得我满心喜欢,对一班朋友说了无数 大话,吹了许多牛皮。如果今天我放她回上海依旧做生意,将来朋友们问起我来, 叫我怎么回答?岂不是被她坏了名声?不瞒你说,自从我出世以来,还没有受过这 样的恶气。既然她会跟我胡搅蛮缠,不讲情理,我也会胡搅蛮缠,把她关了起来, 不怕她长出翅膀飞上天去!即便她当真要寻死,也省得这样害人不浅的东西留在世 上再害别人!你要是怕她死了,她的父母兄弟会去告状见官,跟我吵闹;我只要舍 得再花一笔银钱,也不难了结。如今世上,只要有钱,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你 凭着我怎样安排好了,不要多管闲事!” 邱八喝令众人全都出去,单留黛玉一人在房,指着她的脸说:“你要寻死,任 凭你上吊还是吞烟。你快些死了,我好预备打官司。我拼着再花两万银子收买你的 亲属,还怕他不闭口无言?你丢了一条性命,我只当死了一头狗!看还是你的性命 值钱还是我的银子值钱!”说着,走出房去,取一把大锁“咯噔”一声,将门锁上, 又唤来木匠,在门上开一个方孔,就像牢房里一样,作为传送食物之用。另派两个 家人,在中堂支起铺板来,日夜看守,防她逃走。 黛玉见邱八的所作所为,心中暗暗吃惊。看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料想他已经 气到了极点,眼下无论如何是无法挽回的了。又怕惹急了他,挨打吃亏,再也不敢 开口,眼睁睁地看着他锁上房门,走了出去。这时候,方才懊悔不该跟他蛮闹,可 是已经晚了。如今走又走不出,死又不想死,只有坐在房中哭泣咒骂。从此头也不 梳,脸也不洗,一连关了半个多月,糟蹋得她蓬头垢面,竟像个邋遢花子一般,哪 里还有一点儿神采风韵?虽然饮食不缺,却是烦恼异常,也没有脱身解救的办法。 八少奶奶虽然为人温厚,性格和平,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肯放在心上,但是女 人的性格,吃醋总是难免的。邱八娶回一个花枝般的宠妾来,尽管她心上很不高兴, 面子上却做得十分大方,不但讨得了邱八得喜欢,还博得了一个贤惠的好名声。现 在邱八把黛玉关锁起来,她心中不免一喜一愁:喜的是眼前去了一个搔首弄姿的妖 姬,邱八心无二用,夫妇间的恩爱,登时就增加了几分;愁的是邱八虽然把她锁在 房中,却是余情未断,时常叫家人仆妇走到那壁洞前面,探问她是否已经悔悟,一 旦将她放出,她是个风月名娼,只要放出她那笼络嫖客的看家手段来,还怕不把邱 八骗得服服帖帖?到了那个时候,赛又赛她不过,赶又赶她不掉,岂不是个后患? 八少奶奶想着这两层原因,心中不免怀着鬼胎,就天天解劝邱八:“黛玉的行为虽 然可恶,不过这也是妓女的本色,并没有什么奇怪。你把没有良心的妓女当作好人, 这就已经错了;如今你又把她锁了起来,万一她当真死了,虽然你没有逼她,总是 你洗不清的冤孽。咱们家世代忠厚,没有做过刻薄的事情,不如看破些儿,譬如积 德,放她出去,听凭她再去做生意或者嫁人算了。何况你娶她的时候,又没有什么 媒证婚书。难道你丢了一个妓女,就算坏了你的名声么?” 劝来劝去,邱八起先连连摇头,坚决不肯放黛玉出去;架不住少奶奶今天劝, 明天劝,竟把个邱八公子的心眼儿说活动了,终于松了口。八少奶奶惟恐他又要变 卦,就趁热打铁,急忙叫人去打开门锁,让黛玉出来。 这个时候,林黛玉的十分性子,已经被邱八磨去了九分,听见少奶奶叫她出去, 估量着准是少奶奶出面劝她一劝,当即略梳了梳头,将就着换了件干净点儿的衣服, 打算借着少奶奶的东风,暂时服一下软,先求得自由再说。到了邱八房中,叫了一 声“八少奶奶”,又斜瞅了邱八一眼。邱八见她眼圈儿红肿,花容失色,清瘦了许 多,不禁心中又怜惜起来。八少奶奶看出了邱八的心思,不等他开口,就把自己讲 情解劝、邱八公子已经答应放她出门自去的话说了一遍,叫她立刻回房把随身带来 的箱笼衣饰整理好,不论她到哪里去,当天就可以动身,省得再耽搁一夜。 黛玉忽然听说邱八答应放她,这一喜非同小可,就好像那寒儒登第、枯木逢春, 又好比刑部大狱中的死囚忽然得到郊天大赦一般,登时笑逐颜开,跪了下去,朝八 少奶奶磕下头去。八少奶奶连忙扶起。黛玉回过身来,见邱八的一双眼睛,直盯着 她的身上,就朝着邱八,也磕了一个头。邱八别转头去,没有扶她,却不由得长叹 一声,默然无语。八少奶奶怕他又要翻悔,急着催黛玉去收拾衣箱。黛玉嫁过来的 时候,一共有六只箱子,现在仍叫她把这六只衣箱带走。 黛玉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带着同来的一个老妈子和两个小大姐儿,辞别了邱八 和八少奶奶,就要出门。八少奶奶干脆好人做到底,叫人替她雇了一顶轿子、几个 挑夫,一直送她到轮船码头。 黛玉像是脱网之鱼、出笼之鸟,急急忙忙地上了轿子。邱八见黛玉出门,心中 不免还有些留恋。但是一则已经答应,不便翻悔;二则明知黛玉不是真心,留她无 益;三则自己把她关了那么多时间,也没有脸皮反去求她。有这样三层原因,邱八 虽然心中还有些不舍,也只得勉强放她出去。 黛玉到了轮船码头,定了一间去上海的房舱,发下衣箱、行李。不过一天工夫, 就到了上海,暂时住进客店。过了几天,看中了惠福里的一处房子,三楼三底,很 是宽大。付了房租,置办了一些家具,就搬了进去,铺设得焕然一新。她从前骗了 邱八两万银子,还账赎当,只用了一万多些,剩下的银子,都暗地里存在庄上。这 次到了上海,到钱庄去取出一半儿来,就够她挥霍不尽的了。从此,依旧珠翠围绕, 罗绮辉煌,时常坐着马车到张园去兜圈子。回来的时候,就在大马路、四马路一带 出出风头,却暂时不敢再做生意,只把惠福里的房子,作为住家。 过了半年多,打听到邱八已经到过上海两次,倒是绝口不提林黛玉的事情。他 那一班朋友,也怕他恼羞成怒,都没有问起他。黛玉这才放心。 今天无意间碰到了秋谷,俩人到一品香来促膝密谈──当然不会说得这样详细, 有些地方,还要给自己包涵包涵──秋谷听完了,非常感慨,问她今后作何打算。 黛玉说:“现在我一时间还没有准主意。心想邱八既然已经不管我了,干脆挂出牌 子去,继续做生意,只是不知道外面的人会怎样议论,会不会还有客人。今天既然 碰见了你,正要请教一个妥善的办法。等会儿你能不能到我家里看看,顺便再商量 商量?” 秋谷沉吟了半晌,摇摇头说:“今天晚上我还有些事情要料理,连几处台面都 不能去应酬,看来是不能到你家去了。还是改天吧。” 黛玉点头答应,又告诉了他自己的住处门牌,怎么走法。不一会儿吃完了大菜, 俩人就步出一品香,在门口分手,各自东西。 第二天,秋谷到惠福里林黛玉家去。走进胡同,数清了门牌,却见双扉紧闭, 门前冷清。秋谷敲了两下门,一个小大姐儿开门出来,问他找谁。秋谷问:“大小 姐可在家中?”小大姐儿回答:“还没有出去。”秋谷就迈步走进天井。忽听楼窗 “呀”地开了一扇,林黛玉在楼上探出半身,淡装素服,丰艳动人,笑着向秋谷说: “请楼上坐!”秋谷点一点头,走上楼去。黛玉一直迎到楼梯边来,携着秋谷的手, 进房坐下。只见一并三间房间,中间是客厅,上首一间是黛玉的卧室,一律是红木 家具,铺设得非常华丽;下首一间挂着精致的东洋门帘,想来一定是西式房间了。 坐定之后,黛玉亲手送上茶来。秋谷连忙起立,接了茶碗,笑着说:“啊唷,对不 住先生,我可不敢当!” 黛玉秋波一转,微笑说:“怎么你也跟我客气起来了?”说着,又推秋谷坐下, 自己也趁势坐在他身旁。秋谷问他做生意的事情到底怎样打算,黛玉说:“正因为 我自己拿不定主意,所以才特地请你来一起商量的呀!我心里本打算到了下一节就 开张,不过我做起生意来,不管生意怎么好,总是不够开销,这中间不知道有什么 讲究。二少,你帮我想想主意看。” 秋谷说:“你的开销本来太大,平日里任性挥霍,到了节上,当然要开销不出 来。要是就这样做个住家,尽管眼前还可以维持一下,可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 果你现在就开张,也有一件为难。那邱八虽然放了你出来,他是经常要到上海来的, 一旦听说你又重落风尘,发起狠来,找你说话,也还是个麻烦的事情。依我看,你 还是暂时不要挂牌应局的好。眼下不妨先包一个十三四岁的雏妓,叫她出局,你自 己在院中应酬房间,这样,既可以节省开销,又一样好张罗生意,你看怎样?” 黛玉听了,点头称是。说话之间,墙上的挂钟打了七下,女佣进房点起灯来。 黛玉就叫男佣人到宝丰楼天津饭馆里叫了几样菜来。五月中的天气,已经很热了, 秋谷不想多喝热酒,只喝了一杯,就放下了杯子。黛玉说:“你不喝热酒,我这里 有口力沙,要不要开一瓶来?” 秋谷素来最喜欢口力沙和白兰地两种洋酒,听说她有口力沙,正中下怀,就叫 赶快开来。黛玉就自己走到西式房间里去取回一瓶洋酒来,叫女佣开了,替秋谷斟 了一杯,自己侧坐相陪,促膝谈心。喝了几杯,黛玉问起秋谷可想去看戏。秋谷点 头说:“看看戏也可以,不知道现在哪家戏院的戏好些?” 黛玉说:“桂仙戏院的花旦倒不错,咱们上桂仙怎么样?”秋谷点一点头,秋 谷就催他赶紧吃饭。吃完之后,黛玉去对镜晚妆,换了一件湖色闪光外国纱衫,黑 色纱的裤子,头上也不戴什么珠花,只戴一枚风凉压发,显得清丽天然,丰姿绝俗。 打扮完了,恰好秋谷也站了起来,就一起出去。秋谷自有包车,黛玉坐着轿子,一 前一后地迤逦而行。 到了桂仙,案目连忙陪同上楼,开了一间包厢,随手送上戏单来。秋谷一看, 花旦小喜凤今天演的《武十回》,正是她的拿手好戏。这时候场上正在演《四杰村》, 锣鼓喧天的,连说话都听不见。秋谷很是厌烦,从黛玉女佣的手中接过一个望远镜 来,四面转着瞧,也没看见有什么熟人。好不容易做完了《四杰村》,又做了两折 搭配戏,直到第五折,才是小喜凤的《武十回》。手锣一响,小喜凤袅袅婷婷地刚 刚走上场来,台下的看客就哄然叫好。只见她体态轻盈,容光焕发,宛然就是一个 小家碧玉的潘金莲;唱两声,也是清越非常,余音不绝。做到“挑帘”一段,小喜 凤卖弄风骚,和扮演西门庆的小生眉来眼去地调情,那两只眼睛,就像一对儿流星 似的,在场上滚来滚去。到了吃紧的地方,小喜凤的眼光一飘过来,那小生扮的西 门庆,就随着她的眼光满场乱转。那种轻佻狂荡的神情,演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只听得台下的喝彩声殷然雷动。秋谷也随着喝了两声彩。 不多久,《武十回》演完了,秋谷叫黛玉早点儿回去,俩人就一同下楼。秋谷 想回客栈,黛玉哪里肯放?于是俩人又一同到惠福里来。 这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钟,秋谷坐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里有点儿隐隐作痛,大 概是看戏回来的时候,身上衣衫单薄,受了凉了,就叫黛玉去烫一杯白兰地酒来, 驱驱腹中的凉气。黛玉忙叫女佣温好了酒,又排上几只小碟子来- 都是就稀饭的小 菜:一碟鸡肉松、一碟熏鱼,还有油鸡、南腿以及以及糟蛋、腐乳之类,很是精美, 一共排了八碟。秋谷随意用了些小菜,黛玉就跟他并肩坐下,端一杯白兰地酒,直 送到秋谷嘴边。秋谷一口气“咕嘟嘟”地喝干,觉得一股热气从嗓子眼儿一直通到 肚子里,把凤寒一齐赶尽,周身登时松快起来。黛玉又斟上一杯,秋谷只喝了几口, 觉得微微有些醉意,就停杯不饮了。黛玉劝他再喝一杯,秋谷摇摇头,却把剩下的 半杯残酒,递到黛玉手中,微微一笑。黛玉会意,接过杯子去就喝了一口,抬起头 来,也微笑着看了看秋谷。于是四目对视,两心相印;灵犀一点,暗暗通情。黛玉 又接连喝了好几口酒,喝得脸红眼斜,坐立不安,一手托腮,好像一个身子没有地 方可放一样,全身都要融化一般,却又伸过一只手来,抓住秋谷的一只手,放在自 己大腿上用力搓揉。秋谷仔细看她,觉得既没有金小宝那样艳丽,也没有陆兰芬的 清秀,充其量不过是个中人之姿,但是她那一颦一笑的风韵,一举一动的身段,却 是姑苏第一,申江无双,特别是那一双媚眼,顾盼起来,真可以销荡子之魂,摄登 徒之魄,也可以说是林黛玉用以出奇制胜的独到功夫。秋谷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见 黛玉这般光景,哪有不知?却故意装作并不理会的样子。黛玉看着秋谷的脸,像是 要说什么,刚一开口,却又缩住了;有时候秋谷抬头看她,她却又低下头去。两个 人都装作矜持的模样,忸怩了约有一刻多钟,直到女佣端上稀饭来,方才把杯中酒 喝干,各盛半碗吃了。 这一夜,秋谷就住在黛玉房中。第二天,就借黛玉的房间,请辛修甫等一班朋 友欢聚了一日。席散之后,黛玉还想留他住下,秋谷有些事情,一定要回客栈去, 答应她改日再来。黛玉苦留不住,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