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竹酒两叙,乱打麻将暗通灵犀说嫖界 好戏一场,请来面首骗出信物破婚姻 一天中午,秋谷起身后,正要到黛玉那里去,茶房送进一张请帖来,是辛修甫 请到西安坊龙蟾珠家,还写着“竹酒两叙,务请早光”字样。秋谷看了,让茶房回 话“就去”,随即穿好衣服,先到林黛玉处,说明另有应酬,略坐了一会儿,就到 西安坊去。 进了龙蟾珠房间,除主人外,王小屏、葛怀民已经在座,还有一个四十岁上下 的客人,并不认识,却先起身作揖招呼,秋谷还礼后问起姓名,才知道这人姓陈, 号海秋,是个广东南海县的拔贡①,现在都中当一个七品小京官,是辛修甫的好朋 友。这次从京城来沪,听辛修甫极力称赞秋谷的为人,很是仰慕。两人相见,登时 谈得颇为投机。 -------- ① 拔贡──科举制度中由各府州县选拔到国子监的贡生的一种。清制原定每 六年选拔一次,乾隆后改为每十二年选拔一次,每府学两名,州县学各一名,由各 省学政从生员中考试选拔,保送入京。经过“朝考”合格,可以担任京官、知县或 者教职。 不久,女佣摆好桌子,分派筹码,讲定由章秋谷、陈海秋、王小屏和主人辛修 甫入局,五十块钱的底。扳了位子,各人坐下,由秋谷起庄。碰了两圈儿,台面上 比较平稳,没有大牌。第三圈上庄,秋谷正在起牌,抬头看见对面辛修甫的背后, 龙蟾珠正和一个二十多岁的艳丽女人在咬耳朵说话。看那女人的面貌神气,很像两 年前天津东阎乐的陆畹香,越看越像,不觉看出了神。这时候他正好吃进一张牌来, 只要把一张白板打出,就可以听张。不料他眼睛频频看着对面,有点儿心不在焉起 来,竟糊里糊涂地把一对儿红中拆开打出一张去。对面辛修甫“噗”地把牌摊下, 和了一副大牌。秋谷一看他和的是红中,再看看自己的牌,方才知道发错了牌了, 忍不住大笑起来说:“我真是晕了头了!你们看,我单张的白板不打却拆了红中的 对儿,让他和这样一副大牌,你说可笑不可笑?” 一算账,秋谷的庄家兼放炮,输了一底还多的码子。修甫一面收码子一面问他: “你到底心里想的什么?竟会连牌都出错了?” 秋谷指着对面说:“我看她很面熟,好像是我从前在天津见过的陆畹香。” 龙蟾珠不等秋谷说完,急忙接口说:“她就是陆畹香啊,到上海还没有几天呢!” 陆畹香听了,仔细一看秋谷,连忙走过来,笑着说:“啊呀,真的是二少!两 年不见,都不认识啦!” 这个陆畹香,以前也在上海,因为生意不好,两年前到天津去,搭了东阎乐的 班子。她年纪轻,品貌好,梆子、京腔、昆曲、小调都会唱,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又很善于应酬,不久就名声雀起,门前天天车水马龙,冠盖如云,十分热闹。各堂 子的老板都争着拿重金来罗致她。那年正值秋谷进京,路过天津,到东阎乐去打茶 围,一见畹香,很是赏识。畹香见秋谷相貌堂堂,又年少风流,也倾心结纳。正彼 此都有些意思的时候,恰恰秋谷家中有急事,打电报来催他回去,只得怅然分手, 匆匆返里。后来闹起义和团,八国联军破了天津,陆畹香逃到德州,住了两个月。 因为生意清淡,又折回天津,并由天津进京,只想生意会好些,可是兵灾之后,百 业萧条,京中不论是官是商,日子都不好过,哪里还有心思纵情风月、寻花问柳? 后来听说由李鸿章出面跟外国讲和,把天津退还给中国,那侯家后的窑子,还有些 生意,就又重到天津,搭在宝华班里。勉强做了两节,究竟是经过洋兵洗劫的地方, 元气已经大伤,生意一节不如一节,没奈何,只好离开天津,回到上海,只想摆张 碰和台子,做个住家,可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就暂时住在小姐妹龙蟾珠这里, 帮她应酬照顾。 今天无意间遇见了章秋谷,旧交重逢,自然亲热,当时就坐到秋谷身边来,极 力应酬。 秋谷一面碰和,一面絮絮地问她别后的情景,一问一答间,难免分了些心思, 不知不觉中打错了好几张牌。畹香见了,怕他输钱,就叫他不要说话;秋谷不听, 还找些话题继续问她,一个不留心,又打错了一张牌,被上家王小屏和了一副一百 二十番的筒子清一色。恰巧小屏是庄家,秋谷放炮,又输了半底码子。畹香急得跟 他大嚷:“叫你别说话,你偏不听,瞎打一气,输得一塌糊涂。还是我来替你打两 副吧!” 辛修甫也说秋谷心神乱了,不妨让畹香代碰两圈儿。秋谷不肯,笑着说:“难 道你们就把我看得这样没用?才输了两副牌,就要请起替身来了。通共碰了还不到 四圈儿牌呢,就能定出输赢了么?” 大家听了,不便多说,于是重新理牌。这一回秋谷果然不跟畹香说话了,一心 一意,都在牌上。畹香依旧坐在秋谷背后,静静地观战。这一副牌秋谷和了,不过 只有三十二番。接着陈海秋的庄,秋谷又和了一副五十六番的万字浑一色。轮到秋 谷做庄,起手抓牌,是一对儿东风、一对儿西风、一张南风、一张北风,还有三张 万子、三张索子、两张筒子。秋谷摇了摇头,皱着眉头,略略想了一想,不打南风, 却打了一张索子出去。畹香见了,连忙拉拉秋谷的衣袖说:“你打错牌了吧?”秋 谷没有理她,只叫她不要多嘴。上家王小屏打了一张东风,秋谷叫碰,打出一张筒 子,下家不要。对门辛修甫打的是南风。接着上家王小屏抓起一张牌来,见是北风, 随手打出。秋谷见南风、北风都出来了,打算也发北风,就先把北风打出,再去抓 牌,不料抓来的又是一张北风,急忙把打出去的北风又收回来,改打一张筒子。辛 修甫打一张西风,秋谷又碰进来,打出一张索子。秋海见了,忙招呼小屏和修甫说: “庄家东风、西风一齐碰出,刚才又收进去一张北风,说明他有了对子,一定是在 做‘四喜①’。咱们大家可都得小心。”秋谷微笑不语。 -------- ① 四喜──麻将术语:一副和牌中东南西北风俱全。 过了一转,秋谷又摸起一张南风,发出一张索子,已经等张:是南北风对倒。 恰好小屏摸起一张南风,拿在手中,正要打出,海秋急忙拦住:“南北风千万打不 得!庄家等的一定就是这两张!” 小屏听了,只好扣住南风,拆了一搭索子打出。轮到海秋抓牌,恰好又摸到一 张北风,就向大家一扬说:“庄家等的牌,大概都被我们扣住了。他这副牌,也别 想和了。” 轮到秋谷抓牌,摸了一张九索。一看台面,南北风已经打出两张,自己手里有 两对儿;他们俩人又每人扣了一张,死也不肯发出;再看看“墙上”的牌,只剩下 二十多张,差不多快要到底了。如此僵持下去,不但自己这副牌断断和不成,抓牌 抓到“海底”,那就大家谁也别想和了。一沉吟间,猛然想出一个主意,要出奇制 胜地冒险一回,就故意把九索翻了过来,叫大家都看见,却拆了对子,打出一张北 风去。畹香见了,急得连声咳嗽,拉拉秋谷的衣裳,意思叫他收回重打。秋谷却故 作不知,气得畹香走了开去,跟龙蟾珠说:“今天打牌,我看二少实在是昏了头了, 哪儿有这种打法的!”秋谷明明听见,还是微笑不语。 小屏见秋谷把北风打了出来,料想他做的不是“四喜”,又明明看见他上了一 张九索,就放心大胆地把扣住的南风打了出来来。秋谷急忙碰进,却故意装作十分 懊悔的样子说:“早知道还有南风出来,刚才真不该把北风放掉。” 小屏说:“你讲的不是傻话么?你不把北风打出,我能放南风给你?” 秋谷又故作踌躇地迟疑了一会儿,方才打出九索去。大家没有留心,畹香见了, 方才恍然大悟,明白他用的是“欲擒故纵”的战术,暗暗佩服秋谷的心机灵活。 海秋见秋谷刚才打出北风,估计他不会再要了,一面把手上扣的一张北风打了 出来,一面说:“你刚才等的是北风,现在我送你一张,怎么样?” 秋谷大笑一声,把牌“噗”地摊倒说:“你送我一张北风,我当然领你的盛情!” 三家见秋谷这副牌和得奇怪,一个个目瞪口呆;却把个畹香乐得心花怒放,张 开小嘴笑得“叽叽嘎嘎”的,再也合不拢来。大家看了秋谷的牌,才知道他拆了北 风对子,为的是要骗出王小屏的南风;却又明知道陈海秋手中还扣着一张北风,所 以翻转身来,单吊北风和倒。一算账,四喜要加三倍,秋谷单是这一副牌,就赢了 三底半;除去前面输的一底半,反倒赢了整整两底。 大家正在重新洗牌,贡春树和吕仰正同时到达。原来他们俩是别处应酬了一会 儿才过来的,所以迟到了。秋谷就告诉他们刚才和了一副“四喜”的经过,春树也 说有趣,就坐下来看牌。 等到八圈儿碰完,已经十点钟光景,各人都觉得肚子有点儿饿了,修甫就一迭 连声叫“快摆台面”。女佣人先送上四碟点心来,大家随意点了点饥,接着算账。 秋谷整整赢了一百五十块钱,海秋、小屏各输一底半,修甫没有输赢。陈、王两人 各取出一叠钞票,点了数目,双手交给秋谷。秋谷不肯就收,推辞说:“这几个钱, 小意思,难道一定要现钱交易么?以后一起再算好了。” 那俩人却不肯依,说:“咱们碰和,原为消遣,并不一定为输赢,何况才这么 几个钱。你要是一定不肯收,就是看不起我们了。” 秋谷无奈,只得收下,接着大家入席。这一席酒,辛修甫做了主人,殷勤相劝, 无不尽欢。龙蟾珠的应酬功夫本来就不错,又添了一个陆畹香帮着招呼,客人们更 其高兴。畹香应酬了一会儿台面,就坐到秋谷身后,俩人侧着面庞,咬着耳朵,密 密切切地不知说些什么。一直到陈文仙的出局到了,方才站了起来,走开之前,又 说了一句:“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可不答应!” 秋谷只是点点头,并不开口。春树见了,一把抓住畹香的手,问她什么事情。 畹香把手甩脱,没有理他,急急地走开了。春树讨了一个没趣,不由得脸红起来。 秋谷看见,狂笑起来说:“你今天剪边,明天也剪边,今夜晚遇见了她,算是碰在 钉子上了。” 众人听了,不禁都笑了起来。春树发急说:“你见我剪过谁的边?这般胡说八 道,一定要罚你一杯!”说着,取过一只大杯来,斟了满满的一杯,送到秋谷面前。 秋谷也不推辞,接过酒杯,自己并不喝,回头见畹香正在穿衣镜前整理鬓发, 就向她招招手儿,叫她过来。畹香微微一笑,却扭过身去。秋谷见她不动,又连连 招手,畹香干脆转身坐到了烟榻上,背着脸吃吃地笑个不住。秋谷见她娇痴可掬, 又接连喊了她两声,畹香这才轻移莲步,款摆柳腰,袅袅婷婷,一步一步的,好像 蜻蜓点水、荷叶随风,慢慢地走到秋谷身畔。这两步走,把合席的人都看呆了,不 由得齐声喝起彩来。畹香听见众人喝彩,略略有些羞愧,两颊微酡,秋波凝睇,一 手弄着衣角,一手摸着云鬓,倚在秋谷的椅背上,轻声细语地问:“叫我什么事儿 啊?” 秋谷一手握着她的纤腕,一手端着那杯罚酒说:“这杯酒是你作成我的,还是 你代我喝了吧!”说着,把酒杯直送到她嘴边。 畹香本想就在秋谷手上喝了这杯酒,可是见众人的眼光都注视在她一人身上, 不由得脸色更加血红起来,终于似嗔非嗔地瞅了秋谷一眼说:“不要这样嘛,让我 慢慢儿喝好了。” 秋谷见她被众人看得窘了,怕她发急,就放开了手。畹香这才接过酒杯,一饮 而尽。 秋谷接着划拳,输了十几杯。陈文仙代了三杯,跟局老妈子代了三杯,秋谷自 己接连喝了七八杯,觉得额头上津津汗出。陈文仙取出丝巾,替他轻轻擦去。陆畹 香在旁边看看,见一座客人中,只有秋谷一个人风度翩翩,仪表出众,坐在席上, 清朗照人。除此之外,只有春树勉强可称伯仲,但是他神情妩媚,就像个大姑娘一 样,腼腼腆腆地没点儿男子汉的昂藏英气,两下里比较起来,毕竟还是秋谷更胜一 筹。畹香暗暗称羡,觑着秋谷,不觉出神。 秋谷在那里敷衍着客人,两只眼睛,却不住地往畹香这边瞟来。可也真怪:秋 谷的眼光瞟到畹香的头上,她就去整理云鬓;秋谷的眼光瞟到她脚下,她就把三寸 春笋搁在膝上,重加约束。总之,畹香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和秋谷的一顾一 盼互相关合,差不多就像无线电操纵的一般。 畹香跟秋谷俩人眉来眼去,灵犀暗通,众人都没有注意,只有春树看得最为亲 切,猛然笑对众人说:“我一向不知道秋谷的吊膀子本领,竟是绝顶的上乘功夫! 你们快来看他们吊膀子的样儿,真是最好看也没有!” 畹香被春树说得不好意思,脸一红说:“什么叫做‘吊膀子’呀?我可不懂! 你们总喜欢胡说八道,说出来的话,一点儿规矩也没有!”说完,一扭身子,跑进 后房去了。 春树又说:“秋谷吊膀子的功夫确实不错。就是堂子里做的倌人,也是做一个 好一个。看他也不过随随便便的样子,却把那些倌人一个个哄得死心塌地,也不知 道他到底是什么本事。我们和他一起到到堂子里玩儿,真是吃亏。” 秋谷笑着说:“你只顾跟我打哈哈,不去自己照照镜子。你那副顾影自怜的模 样儿,真个是我见犹怜。就好像一个小旦儿,美倒是真美,就是没有一点儿男子汉 的气概。怪不得张书玉为了你,要跟金小宝吃起醋来!” 春树被秋谷说着了毛病,不觉羞红了脸,瞪了秋谷一眼,不再说话了。修甫倒 来了兴趣,一定要秋谷讲讲究竟有些什么手段,能叫堂子里的红倌人个个倾心,人 人要好。 秋谷被他们问得紧了,只好随意发挥说:“天下的事情,总不外乎‘情理’二 字。这几年,我在堂子里玩玩儿,也不过依着情理而行,并没有什么秘密口诀。你 们总说堂子里的妓女待人没有真心,这句话固然不错,可是仔细想想,她们做的是 这行生意,就不得不用些虚情假意,万万不能有什么真心。比如你做了一个倌人, 跟你也十分要好;但是堂子里面,人来客往,并不是单单做你一个,免不了她昨天 留了别人住夜,今天又留你住在她院中。你想,她能对你说真话,说她昨夜接客了 么?如果她果然对你说了真话,你能心平气和,一点儿也不吃醋么?总而言之,倌 人为了做生意,在客人面前,总有几分顾忌,在那左右为难的场合,只好说些假话, 瞒过客人。这是她们的难处,也是她们体贴客人的好心。偏偏有那一班傻瓜怯勺客 人,不了解情况,不懂得规矩,动不动就发脾气、吃干醋,闹得一塌糊涂。倌人遇 见了这种客人,哪里还能真心对待?自然就要坏了良心,敲起他的竹杠来。你们想 啊,她们挂着牌子,做了倌人,不论是官商吏卒,只要有钱,都可以走进她的院中, 她们呢,还都要笑脸相迎,又不能把不喜欢的赶了出去。对倌人来说,这也是无可 奈何的事情,怪她不得。做客人的,何苦还要去争风吃醋,弄得倌人进退两难呢? 她既然做这行生意,难道你还不许她接第二个客人么?” 修甫听了,点头赞叹:“你的话,真是花柳场上千古不灭的高论。不过你说了 半天,还是没有说到正文:究竟你用的是什么法儿,竟能让那么多倌人都跟你要好 呢?” 秋谷说:“要她们真心对你好,其实也不难。大约不外乎三种做法:第一不要 发脾气,第二不要吃醋,第三不要认真。久而久之,那些倌人自然就会跟你要好起 来;再用些体贴的功夫,温存的伎俩,就不怕她不一个个死心塌地地跟你好到底了。 你想,这班倌人,平日之间,只有巴结讨好别人,哪儿受过别人的体贴?如果客人 反倒迁就起她来,哪有不喜欢的道理?所以我在堂子里头,从来不认真,只把倌人 当作小孩子,随口哄骗,只要能把她们哄得喜欢,图个一时的高兴就行了,何必还 要去吃醋、发脾气,自寻烦恼?这就是我章秋谷混迹花柳丛中几年来的深刻体会和 经验之谈。不知众位以为如何?” 小屏听了,哈哈大笑说:“听你这种讲法,岂不是跟那班马夫、戏子是一个主 意么?” 秋谷笑着继续解释:“从外表看来,跟他们倒也差不多少;其实内里的情形, 却是迥然各别的。那一班马夫、戏子,跟倌人轧姘头,非但不肯花钱,还要倌人倒 贴,当然只好低声下气地去奉承倌人了。我在堂子里头,尽管从来不跟她们闹脾气, 却实实在在是个花钱的客人,不过到了她们为难的时候,尽量体贴她们一些就是了。 所以到了后来,你越是体贴她的艰难,她越是感激你的情意。所以我做的倌人,起 初的时候,大都是假好,等后来做了一年半载,渐渐地倒真心好起来了。” 一席话,说得席上的主客人人佩服,个个点头。 席散之后,秋谷将要告辞,畹香从后房走出,跟秋谷两个并排歪在烟榻上,一 面烧烟,一面又嘀嘀咕咕地说了许多悄悄儿话。 原来,畹香回到上海,打算先摆一张碰和台子。但是两手空空,连一点儿垫场 都没有,也还是办不起来的。今天她遇见了两年前的老相识章秋谷,知道他是个慷 慨丈夫,昂藏男子,就把自己的打算和拮据困境悄悄儿地告诉了他,想问他借二百 块钱,说得言词非常恳切。秋谷两年前跟她在天津就很要好,又只借这几个钱,当 时就慨然应允了。抽完了烟,秋谷从怀里取出一卷儿钞票- 刚才碰和赢的一百五十 块,再加上自己的五十块- 递给畹香。畹香接过,笑眯眯地说:“只要有了钱,一 切都好办。明天我就去看房子,再过三五天就可以把场面铺设起来。等搬进新居以 后,再来请你吧。” 秋谷笑着点了点头,就向主人告辞走了。 第二天,畹香出去看了几处房子,最后看中了聚宝坊的两楼两底,房租又很便 宜,就讲定了。接着置办了一些木器家具,用了一个老妈子、两个小大姐儿,不到 一个星期,畹香已经一切就绪,搬进了新居。秋谷十分高兴,当天就约了一班朋友, 在她那里碰了两场和。客人散去以后,畹香因为感激秋谷的慷慨帮助,当夜就留他 住下了。 到了次日,秋谷走了以后,畹香一直睡到午后方才起来,呆呆地坐着想心事: 想到自己身世飘零,不知何时才算了局,不禁潸然泪下;又想到章秋谷为人慷慨, 性格温存,自己见了无数客人,竟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盘算了好久,心里就有了 嫁他的意思,只是一时不便于出口,只好等以后看情形再说。 到了晚上,秋谷听人说张园有烟火,就坐了马车,到聚宝坊约了畹香一起去看。 马车在泥城桥一带缓辔而行,晚风拂面,十分凉爽。到了张园,就和畹香在草地上 徜徉了一会儿,然后拣了一张离那烟火架子远些的桌子坐下,以免火星飞过来落在 身上。 坐不多久,烟火将要开场,看见一个油头滑脑的人,穿一身极鲜艳华丽的衣裳, 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留着两寸来长的刘海儿,叼一支吕宋烟,衣襟上插一个茉莉花 球,香风扑鼻,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走到桌子跟前,停步看了看秋谷,忽然摘下眼 镜,叫了一声:“章老爷!” 秋谷站起身来,看了那人半天儿,方才隐隐约约想了起来,问他说:“你可是 苏州丹桂戏院的赛飞珠么?” 原来这人果然是赛飞珠,在苏州丹桂戏院演小旦的,秋谷很赏识,两年前,还 在上海的报纸上写文章夸奖过他,他也曾到秋谷寓所道谢,所以认识。只是今天他 的这身打扮不伦不类,所以一时不敢认他。秋谷问他近况,赛飞珠笑嘻嘻地说: “丹桂戏院生意清淡,怕要维持不下去,老板托我到上海来替他请人,过两天就要 回去的。” 说话之间,赛飞珠就飞了畹香一眼;畹香微笑着也还了他一个眼风。秋谷眼尖, 看得明明白白,却假装不知。俩人又说了几句话,直到烟火放起,赛飞珠方才走开。 那烟火五光十色,做得相当巧妙,大家看了,彩声如雷。一连放了八套,方才 放完。游客纷纷散去,秋谷也和畹香登车回聚宝坊。 又过了两天,畹香就对秋谷说出要嫁他的意思来。照畹香想,秋谷一定不会推 辞的,没想到秋谷听了,并不高兴,只是冷冷地说:“我自从十七岁出来,花丛柳 阵,整整混了五年。这五年之中,跟我好的倌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了。刚一开始有 交情的时候,一个个都是海誓山盟,一定要跟我终身,那甜蜜蜜的话儿,说得就像 漳州百子炮一般,也记不得那许多。我当时很痴心,把她们说的都当真心话,就认 真地要安排娶她。谁知道那班倌人,听说我真要娶她,倒又跟我耍赖,不是说老鸨 不依,就是说父母不肯,再不然就说自己的亏空太多,报出一个天大的数字来,硬 生生地把我吓了回来。这样闹了好几次,许多跟我好的倌人,终究没有娶成一个, 反而花了不少的冤枉钱。慢慢地我才学了一个乖:知道倌人说要嫁人,不过是一句 随口应酬客人的空话,并不是真心,绝不能当真的。你当然不是那样的人,我也没 有什么不信的。照我看,咱们俩人好,好在心里,也不必讲什么嫁娶。万一你嫁我 之后,又觉得不称心,就不妥当了。还是慢慢儿再说吧!” 风月场上,倌人要嫁客人不娶,客人要娶倌人不嫁,是最丢面子的事情。难怪 畹香听了秋谷的这一番话,直气得花容失色,面罩浓霜,心头一股酸气直酸到鼻子 尖儿上来,再也忍耐不住,两行珠泪直滚下来,也不言语,径自走到床边,面向里 倒下,暗暗流泪。秋谷见了,方才觉得自己的话未免过份了些儿,懊悔不该这样直 说,只好走到床边,叫了她几声不应,就坐在床沿上,温存地劝解了一番。哪知道 越劝畹香哭得越凶,也不说一句话,秋谷无奈,只好托着她的后背,勉强扶她坐起, 自己认错说:“我说的并不是你,你不要多心。总是我说话太过了一些,惹你生这 样大的气。求你原谅些吧!” 畹香听了,依旧一言不发,听凭秋谷怎样怎样温存,如何解劝,只当没有听见 一般,还把他的手推开,别转头去。秋谷也有些恼了,想要不去理她,又觉得心上 过意不去,发急说:“我这样认错,你还不说一句话,到底你要我怎么样呢?” 畹香这才止住了哭,拭泪说:“你不答应嘛,只要回答我一声,我也不见得就 会赖在你家里。我不是林黛玉、陆兰芬,想借嫁人‘洗澡’。你把我说得这么坏, 叫我能不生气么?”秋谷又劝了一会儿,畹香仍是紧锁眉头。秋谷没法儿,暗想: “看她这个样子,或者竟是真心也未可知。我不妨姑且答应了她,先图个大家眼前 高兴,随后再想办法好了。”于是就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个样子,真叫我难过。 只要你欢欢喜喜地不再动气,什么事情都好商量嘛!我刚才说的话,是怕你跟了我 将来有什么过不惯的地方,并不是我不肯。只要你自己情愿,我岂有反倒不肯的道 理?” 畹香两手齐摇:“啊唷,我可没有这种福气,快别折煞了我!我的话,可全都 是假的,你当心点儿,别上了我的当!” 秋谷倒笑了起来,又安慰她一番,特地从自己手上褪下一只钻石戒指来,套在 她的左手手指头上,畹香方才有了点儿笑容,半嗔半气地说:“我在天津混得好好 儿的,外国人打了进来,差点儿被他们吓死。逃来逃去,吃了多多少少苦头,总算 逃出了一条性命。这会儿想起来,要是不到天津去,也不会受这样大的惊吓。说来 说去,总是吃这碗堂子饭不好,没意思透了。如今我是什么事情都看穿了,譬如在 天津被外国人一枪打死,只想拣一个客人,嫁给他完事。没想到我刚刚说了一句, 就引出你这一大篇话儿来。你自己说,你这个人刁不刁?” 秋谷听她这几句话,倒像是真的一般。仔细想想,虽然娶个侧室也不算什么, 无奈堂子出身的人,总是一般的脾气:在堂子里的时候,终日应酬客人,忙忙碌碌, 不知不觉地把日子混了过去;一到嫁人之后,没有事情可做,就会“不安于室”起 来。她们这些人在堂子里的时候,天天打情骂俏当作家常便饭,夜夜更换男人也不 足为怪,廉耻之心,当然淡薄得很。即便她们真心嫁人,但是以前干惯了这种勾当, 忽然要她们庄重起来,注重名节,做一个良家妇女,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万一 将来见了个风流子弟,保不住不起邪心。何况她们做过妓女的人,把轧姘头、偷汉 子看得十分稀松平常,简直就跟她们出去坐一趟马车、吃一顿大菜一般。所以说, 不是十分了解,没有十二分把握,这倌人是万万娶不得的。看方才畹香的样子,倒 也有几分像是真心。然而与其将来懊悔,不如眼下推开。但是既然已经答应了她, 说话要算话,怎么又可以无缘无故翻悔呢?…… 秋谷的心里,有如一个车轱辘在转,忽上忽下,游移不定。盘算了好久,忽然 想出一个主意来:“我何不找一个人去试她一试呢?她要是不为所动,证明她果然 有了从良的决心,就可以把她娶回家去;要是她中了机关,说明她习惯已成自然, 积重难返,到时候只要当面点穿,也不必跟她翻脸,以后还可以照常来往,料她也 不好意思再提嫁我的话了。” 主意打定,第二天一早就出去一趟,把机关布置停当,方才回来,静观其变。 一连过了几天,秋谷照常到畹香家走动,并不提起婚嫁的事情。一天下午,秋 谷正在客栈里,还没有出去,忽然仆人进来回说:“有位外路口音的生客,不肯报 姓名,只说有要紧事情要面见老爷。” 秋谷心中一动:外路口音的人?莫非是赛飞珠来了?急忙叫“快请”。客人进 来,果然是赛飞珠。秋谷大喜,一面让座,一面就迫不及待地问:“那件事情,怎 么样了?” 赛飞珠微微一笑,从怀内取出一个黄澄澄的戒指来,递给秋谷。这只戒指雕镂 工细,花样时新,嵌着一粒小小的钻石,原是自己在银楼定制,前几天为安慰畹香, 从自己手上褪下来套在她手上的。虽没有说明是订婚的戒指,其实也差不多。这时 候见从赛飞珠身上取了出来,秋谷不由得也呆了一呆。还怕不是那一只,接过来又 仔细辨认了好久,哪里有错?停了一刻,才笑着向赛飞珠说:“果然你的本领不差, 费心得很。等我把这件事情了结清楚了,一定重谢!” 赛飞珠说:“章老爷笑话了!我是因为章老爷再三重托,碍着情面,不好意思 不答应。难道我是贪图这点儿谢仪么?”秋谷见他说得认真,也不便过多客套,只 说:“既然如此,咱们以后再说就是了。” 赛飞珠这才高兴,辞别走了。 秋谷把戒指藏在身边,匆匆走到聚宝坊去。畹香见了,满面堆下笑来。俩人坐 下闲谈了一会儿,秋谷忽然拉过畹香的手来看了一看,不经意地问:“前几天我给 你的那只戒指呢?怎么不戴在手上?” 畹香被他突然一问,陡吃一惊,脸也红了,顿了一顿,才说:“我收起来了。 你问它干吗?是不是舍不得了?” 秋谷笑着说:“那只戒指,虽然镶有一粒金刚钻,其实也不值太多的钱,不过 花样打得好些罢了。再说,也算是我给你的一件纪念品。我有个朋友,看见过这只 戒指,想要照样去定制一只,昨天来问我借。他只要拿去看一看,三两天就还你。 并不是我舍不得给你。不要这样小气嘛!快些去找出来!” 畹香明知道拿不出来,推三阻四地不肯去找。秋谷催了她好几次,又放下脸来 发话说:“你为什么不肯去找?给了你的东西,难道我还会骗回去么?” 畹香见秋谷快要发火了,没奈何,只得慢慢地走进后房,一步挪不了三寸。假 装找了一会儿,就在后房惊诧地叫喊起来:“啊呀,这只戒指不知道被我放到哪里 去了!”又叫老妈子进房去一起找,俩人还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话,也听不清说的是 什么。秋谷见她们装神弄鬼,心中暗暗好笑。 畹香在后房翻箱倒柜,哪里有戒指的影子?过了一会儿,面有愧色地走了出来, 吞吞吐吐地说:“这只戒指,真叫怪了,昨天我还戴着呢,今天就不知道放到哪里 去了!” 秋谷还没有开口,老妈子在一旁接口说:“大小姐,你想想看,昨天大阿姐来, 不是向你借去两只戒指做样子么?是不是有二少的那一只?” 畹香拍手说:“对了!大阿姐昨天借去的两只戒指,是有二少给的那一只。我 的记性啊,实在坏得不像样子了!”回头又跟秋谷说:“你的朋友要做样子,只好 明天到大阿姐那里取回来再给他吧。” 秋谷微笑说:“怕只怕这只戒指,不是大阿姐借去,倒是四阿哥借去的吧?” 畹香听了,好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儿,差点儿晕过去,急忙分辩说:“什么四阿 哥呀!我可没听说过。你这个人哪,老是没正经的,说着说着,就要胡说八道起来!” 秋谷依旧微笑着,也不回答,只从衣袋里取出那只戒指来,往畹香面前一扔说: “你看,这不是四阿哥借去的戒指,被我要回来的么?” 秋谷的这一招,不但畹香大吃一惊,满房间的人也都料想不到,一个个面面相 觑,不敢开口。畹香更是羞得满面通红,急得浑身冒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恨不 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 秋谷的本意,原不打算跟她反面绝交,只想试试她的心是真是假,如果她禁不 起引诱,拿住了她姘戏子的真凭实据以后,也好让她自己绝了要嫁他的念头。倒没 有想到自己这个主意虽然不错,却实在过于刻毒了些儿。这时候再看看畹香,一张 嫩嘟嘟吹弹得破的脸皮,已经红到了脖子后面,哪里禁得起这般羞辱?秋谷不免也 有些懊悔起来,倒笑着解劝说:“我不过跟你说句笑话,你何必这样认真?我又不 来怪你,只要你自己明白就是了。难道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 为这些小事儿,我怎么会跟你过不去呢?” 畹香见秋谷非但不翻脸,反倒去安慰她,心中很是感激,又羞又喜,脑袋上好 像压着一座泰山一般,怎么也抬不起来。秋谷见了,暗暗点头,只要她还有羞耻之 心,想来总还劝化得转,不妨再费一番唇舌提醒她一下,也不枉相识一场。于是就 携着她的手,把她拉到烟榻上对面躺下,轻声地说:“这件事儿,你不过是一时之 错,我虽然知道,也绝不会跟别人说,去毁坏你的名声,你只管放心。何况现在上 海滩上凡是有点儿名气的倌人,哪一个不姘几个戏子?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畹香听秋谷这样说,越发羞得背过脸去,把一方白绸小手巾掩住了两眼,几乎 哭出声儿来。秋谷见了,握着她的手温存了一会儿,接着说:“倌人姘几个戏子, 虽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是凡是姘了戏子的倌人,在外头传扬开来,不但名声 难听,生意上也大有影响,实在是一件有损无益的事情。像你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 人,怎么连这么件事儿也看不透?你想啊,凡是戏子和倌人轧姘头,没有一个是花 钱的,都想倌人倒贴。倌人们辛辛苦苦从客人身上敲了竹杠出来,倒去供那些戏子 们挥霍,好像不是戏子姘着倌人,倒是倌人在嫖戏子一般。到了倌人的银钱用尽, 供应不来的时候,他可就立刻翻脸不认人,跟你断绝了交情。男女之间,到了这个 份儿上,你说还有什么意思?从来都说‘妓女无情,优伶无义’,你们做倌人的, 在客人身上大都无情,独有跟戏子轧姘头,却大都真心相待;那班戏子呢,平时在 朋友面前也还是讲义气的,偏偏一姘上了倌人,就出奇地丧尽天良。我也不懂这里 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讲究。再看看那一班爱姘戏子的倌人,像以前的周双林,现在 的花玉笙,哪一个不是因为姘了戏子弄得声名狼藉、车马稀疏?到后来拆姘头的时 候还免不了一场吵闹。可见从没有一个倌人姘了戏子有好下场的。你如今外面还没 有风声,趁早回头,还来得及。不要到了将来跟周双林、花玉笙一样的时候,懊悔 就嫌晚了。我劝你的这一番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你可不要错领会了我的意思, 以为我是故意要丢你的面子,那可就辜负了我的一片真心了。” 畹香听了秋谷的这一番话,觉得无一句不体贴,无一字不婉转,简直感激到了 二十四分,暗想:“如今的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人?他明明知道我姘了赛飞珠, 不但不吃醋,还这样苦口劝我,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好人。”这样一想,就慢慢地 回过脸来,握着秋谷的手,含情带愧,相视无言,心里懊悔不该姘了戏子,做出这 种事情来。至于嫁他的话儿,当然就更不要提起的了。眼看着秋谷这样一个风流名 士,倜傥才人,只因自己一念之差,以至错过了机会,无法消受,忍不住两行珠泪, 滚滚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