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覆水难收,下堂冯妇无颜相见重相见 邪火好发,上座刘郎有心帮腔再帮腔 一天下午,秋谷正在客栈房间里会客,忽然茶房领进一个女人来。秋谷认得她 是林黛玉的佣人,就问她有什么事情。那女佣说:“大小姐叫我来请二少爷过去。 有个苏州来的先生,住在我们那儿,她说一向就认识你二少,要请二少过去说两句 话。” 秋谷听了,摸不着头路,就问那女佣人说:“我在苏州,虽然认得几个倌人, 可是跟你们大小姐都不认识。况且无缘无故的,也不会到上海来找我。你可知道她 的名字么?” 那女佣说:“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听说好像是姓金。”秋谷想了一阵子, 依然想不起来。就说:“你回去告诉大小姐,说我过一会儿就去。” 女佣答应一声,就回去了。秋谷等客人走了以后,也急忙出了客栈,坐上包车, 飞一般往林黛玉家奔去。 不多一会儿,已经到了惠福里。秋谷下车进门,一直走进去,三脚两步地上了 楼梯,进房一看,只见一个丽人坐在窗前,正跟林黛玉在低声说话。秋谷一看,却 是金月兰,不禁大吃一惊,忙问:“你说到上海来搬家具,怎么如今才到?怎么又 到苏州去了?” 月兰见了秋谷,自己觉得惭愧,红着脸说不出话来。好在林黛玉已经全知道她 的事情,就替她把前后经过都说清楚了。 原来金月兰自从在常州和秋谷分手以后,到了苏州,仍在佛照楼住下。她原计 划要到上海去的,可是想到上海没有熟人,又不敢再挂牌做生意,只得在苏州担搁 一些时候再作打算。 不多久,她又姘上了苏州阊门内一个有名的败落乡绅潘吉卿。这个人,平日专 门在吊膀子上用功夫:衣裳一天要换三次,辫子一天要打两回,那香肥皂、口香糖、 雪花膏、花露水,更是随身的法宝,时刻不离。到了堂子里,从来不肯花一个钱, 专想倌人倒贴。至于倌人相貌的美丑,他倒是并不计较,不论是半老的徐娘,暮年 的名妓,无盐①一般的相貌,夜叉一样的形容,只要肯倒贴银钱,他都肯欣然笑纳。 真是一个花丛蟊贼,体面流氓。他在佛照楼遇见了金月兰,又打听到她是从黄相国 府中逃出来的,料想手中必定有些积蓄,所以竭力笼络她。不到两三天,居然上手。 在佛照楼住了两夜,就明目张胆地把她接回家中。他的正室病故已久,原想借此大 大地骗月兰一注钱财,然后再慢慢地找个借口把她打发出去。这个主意,简直比那 倌人“洗澡”、光棍儿“拆白”还要恶毒几倍。没有料到月兰在天津遭到了兵乱, 单单逃得一个空身,就连手上仅有的二百块钱,还是章秋谷给她的。潘吉卿高高兴 兴地把她骗到家里来,结果是狗咬尿泡,大失所望。他见月兰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反而要倒贴伙食,气得发昏,就渐渐地找一些事端,不止一次地跟月兰吵闹。月兰 已经看破了潘吉卿的行为,心中也十分怨恨,就打算拿出当年在黄府的手段来,想 一个绝户计策,捞他一个精光净。她故意把自己的几件衣裳、首饰和秋谷给她的二 百块钱一并交给了潘吉卿;每遇吉卿跟她吵闹,她也绝不还口争执,一味地低头认 错。吉卿本不料想她会有什么坏心,因此并不防备。月兰就和带来的老妈子合成一 路,商量好了,趁吉卿外出,把房间里的金珠细软和一些古董字画之类打成两个大 包,趁着天色将晚,让那老妈子夹着两个包袱一溜烟儿走出后门,雇了一只小船, 摇出城去,停在丝厂码头旁边等候月兰。这边月兰不慌不忙地叫家人雇一顶轿子, 说是要出城去看戏。家人们都知道月兰平时常常出城去看戏的,也不以为怪,何况 她空身一人,没带什么东西,轿夫又是一向认识的,更加大意,谁会想到她要逃走? 月兰上了轿子,抬出盘门,到了戏院,在包厢里坐下,吩咐轿夫等戏院散场的时候 再来接。轿夫更不会疑心了,乐得自去方便。月兰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走出戏院, 雇了一辆马车,直放丝厂码头,找到了老妈子雇的那只小船,吩咐船家摇到洋关左 近泊了一夜。第二天,公司的小火轮验过了关,开了过来,船家叫住了轮船,带缆 拖在后面,直往上海而去。 -------- ① 无盐──姓钟离,名春,齐国无盐邑女子,因称无盐氏。她相貌丑陋,但 关心政事,曾自谒齐宣王,面责其奢淫腐败。宣王感动,立她为王后。后世常用以 比拟相貌丑陋的女人。 月兰到了上海,暂时住在后马路晋升客栈内。她虽然从潘家逃出来了,心上总 有些鹘突,生怕被潘吉卿赶到上海寻访出来,那时候两案齐发,可不是玩儿的。虽 然杭州的事情已经结案,却担不起再加一个卷逃的罪名。想来想去,无计可施,好 不容易打听到林黛玉现在上海,就按地址一直找到黛玉的院中,想跟她商量一个安 身的法儿。 黛玉听说她是这样一个来历,也是束手无策。忽然想到秋谷神通广大,主意也 多,或许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就叫女佣去请。月兰听说秋谷也在上海,惊喜交集, 就把自己在苏州如何跟着秋谷到了常熟、后来又如何出来等等经过跟黛玉详细说了 一遍。只是走的时候,说的是到上海运家具的,如今闹成了这般形景,未免不好交 代。黛玉说:“事情到了这个关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只好一切从实说明,求得 他的谅解。既然那时候你们已经谈过婚嫁,这会儿正好跟他回去避避风头嘛!” 月兰一想,也只能这样了。可是等到秋谷来了,俩人见面,却又实在张不开嘴 来说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亏得她这些事情黛玉都已经知道,就代她把这段公 案简单明了地说了一遍。秋谷听得金月兰在苏州又从潘家卷逃出来,暗想:“真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幸亏我当初乖觉些儿,放走了她,不然,也难免落进她的圈 套。”心里鄙薄月兰的为人,脸上也就带出了怒色。后来听黛玉说月兰还想跟他回 常熟去,连忙双手乱摇说:“这件事情,就请免照顾了吧。她刚刚从潘家走了出来, 我却急急忙忙地把她带回家去;将来被人家知道了,还不说是我叫她卷带潜逃的么? 再说,像她这样的性格,三番两次的,我也实在不敢再领教了。劝你还是少管点儿 闲事吧!” 月兰见秋谷回答得斩钉截铁,好似钢刀刮了她的脸皮一般,满面通红,满眼含 泪,满心委屈,正要开口,忽然秋谷的家人闯了进来,说是辛修甫和陈海秋在客栈 里坐等,有要紧事情要商量,请秋谷立刻回去。 秋谷趁此机会站起身来,对黛玉和月兰说:“客栈里有急事等我回去办,你们 还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说着,就走了出去。黛玉一把没有拉住,也只好由他 走了。 秋谷回到客栈,见了辛修甫和陈海秋,问他们什么事情这样要紧,非得立刻赶 回来不可。修甫没有开口,先笑起来说:“事情当然有,而且确实十分要紧,因为 缺了你就不行:今天是陈海翁专诚请你到东合兴里花小舫处吃酒,怕你别处有应酬 去不了,所以特地自己过来相请。结果还是扑了一个空。听贵价说你被林黛玉家的 女佣人招去了,我们估计着不说得邪乎点儿你不容易脱身,所以才说有要紧事情立 等你回来商量。不然,你能回来得这样快么?” 秋谷也笑起来说:“实不相瞒,我在黛玉那里,也有一件要紧的事情等着我去 办。要不是你们说得那么着急,我一时间还真脱身不得呢!既然陈海翁赏光请我, 岂有不到之理?现在时候还早,何必这样着急?不妨就在这里宽坐一会儿再去。” 修甫说:“时候的确还早,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也不要紧。不过陈海翁是个性 急的人,今天又是他的主人,咱们还是早点儿过去的好,省得他发起躁来。”秋谷 一笑,也就动身。 仨人一路慢慢儿地走着,进了东合兴里,就看见第三家门左高高地挂着一块花 小舫的金字招牌。陈海秋当先走进,秋谷等跟着,上了楼梯,进了房间,有女佣人 出来招呼茶水。大家坐定,却不见倌人出来,秋谷就问那女佣:“你们先生可是出 堂差去了?” 那女佣陪笑说:“我们先生在后房,马上出来。” 秋谷听了,暗想:“倌人既然没有出去,为什么不出来应酬场面呢?”登时心 里就有些不高兴起来。坐了有一盏茶光景,方才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个子倌人从床 后走了出来,面貌也还秀丽,梳着小花宝髻,穿一身石竹罗衣,只是一张露筋显骨 的瘦长脸儿,似乎缺少那么点儿妩媚的神态。她大剌剌地走到众人面前,慢慢地叫 了一声“陈老”,也不招呼客人,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忽然回头,看见了秋谷, 那仙骨翩翩的风度、玉山朗朗的姿态,确实光华夺目,与众不同,不由得吃了一惊, 连忙又站起来,走到秋谷身旁,问他尊姓。秋谷见她一副时髦倌人的派头,架子很 大,心里已经有气,本不想理睬她,见她过来应酬,只得冷冷地回答她“姓章”。 花小舫没有看出苗头,还在那里跟秋谷说些场面上的客套话。修甫见了,也觉得好 笑,就故意挖苦她说:“你怎么不来招呼我,单单招呼他?是不是他比我们长得漂 亮些呀?” 小舫被他一语道破,不禁脸一红,分辩说:“这位章大少今天还是第一次来, 你是跟陈老天天来的。我当然要先应酬生客,慢慢儿地再轮到你这个熟客。你别性 急呀!” 海秋怕小舫脸上下不来,就拿话岔开去:“请客的回来了么?咱们是不是先摆 起台面来?” 小舫冷冷地回答:“你请的客人,倒有一半儿不来,都在跟你客气呢。你是不 是再去请两个来?” 秋谷听她话中有刺儿,也冷笑一声,对修甫说:“陈海翁请客,有一半儿客人 不到,是跟他客气,倒也还有点儿道理;怎么她们这里这样大的气派,也只有陈海 翁一个客人?难道这样红的倌人,那些客人也都跟她客气,所以都不来么?” 修甫听了,“扑哧”一笑。小舫听秋谷说话锋芒毕露,被他说得连耳根都红了, 心知他是个花丛老手,就斜瞅了他一眼,又不好发作,只得笑着说:“我不善于应 酬,也不会说话,章大少看在陈老的面上,请多多包涵,不要找我的碴儿好不好?” 秋谷正想再给她几句,恰好楼下大茶壶①扯着嗓子高声叫喊:“客人上楼喽!” 海秋急忙到楼梯口迎客,原来是贡春树到了,就打断了话头。大家闲谈了几句,先 摆起台面来。随后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客人,原来是王小屏等一班旧相识。入席 之后,海秋叫打杂的到大菜馆去买了半打威士忌来,开了瓶子,斟在玻璃杯里,要 合席跟他照杯。众人只得勉强相陪,各干了一杯。海秋来了酒兴,还不肯歇,自己 又干了两杯,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糊糊涂涂地又斟了两满杯酒,醉眼朦胧地要和 秋谷对干。秋谷不胜酒力,摇手推辞。海秋见秋谷不喝,回过头来,把满满一杯威 士忌递到花小舫手里,要她代喝。小舫接了酒,却依旧放在桌上,冷笑说:“章大 少不肯喝酒,跟我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叫我代章大少的酒?” -------- ① 大茶壶──专指妓院里提壶沏水、招呼客人的龟奴。 海秋见她也不肯喝,酒醉的人最容易动肝火,不禁有了几分怒气,从桌上端起 酒杯来,伸直了手,借酒盖脸,发起酒疯来:“你当真不喝?今天我灌也要灌你一 杯!”说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酒杯一直送到小舫的面前。 小舫怕他真的硬灌起来,只得一手接过酒杯,一手推他坐下,噘起小嘴半嗔着 说:“别动手动脚的,像个什么样子!让我自己喝!” 海秋见她接过酒去,咧开大嘴嘻嘻地笑了起来,不过还不肯坐下,要立等小舫 干了这一杯。小舫只得皱着眉头,勉强喝了一口。没想到威士忌酒酒性很凶,小舫 又向来不会喝酒,一口酒刚刚进口,还没有到嗓子眼儿,就觉得一股辣气直冲脑门 儿,连眼泪都辣出来了,急忙回过头去,把一口酒都吐在地上,又急忙取过茶杯, 喝了两口茶,方才解了那股子辣劲儿。海秋见了,以为小舫存心不喝,给他难堪, 登时火气上冲,抢过那满满的一杯酒去,高高举起,连杯子带酒往地上一摔,“嚯 啷”一声,杯子打得粉碎。大家都吃了一惊,齐声相劝。小舫登时放下脸来,冷笑 说:“我向来不会喝酒,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就是出局,客人那儿要代酒,也都是 跟局的代了去。尽管我做生意日子还不长,这碗堂子饭也吃了两年了,什么样的客 人没有见过?如今的客人,都有点儿阴阳怪气的,却没有想到今天你喝醉了酒,瞎 起这样的花样,真是怪事儿!” 秋谷听小舫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动了气,就正色地对小舫说:“你刚才的这番 话,是说的我们,还是说的陈老?要是说的我们,我们并没有叫你喝酒;要是说的 陈老,客人要倌人代酒,也是常有的事儿,并不稀奇。况且陈老今天已经醉了,你 们既然是多时的相好,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儿来,还连我们这些客人也骂在一起了。 我倒要请教:你们堂子里,可有这样的规矩么?” 小舫被秋谷抓住了错处,开口不得,心里虽然恨,却又不得不敷衍他们,只得 勉强忍住了气,跟秋谷说:“我是一句无心的话,章大少不要生气。还要费您章大 少的心,帮我劝劝陈老吧。我也是一时说走了嘴,章大少别放在心上。” 秋谷听小舫连连认错,方才不开口了。海秋摔了一只酒杯,还不解气,借酒撒 疯,还在那里嚷嚷:“我不过叫你喝一杯酒,你却一定不肯,存心丢我的面子,难 道我就罢了不成?”说着,就站起来,又斟了一杯酒,一定要花小舫跟他照杯。 王小屏在一旁相劝:“她既然不会喝酒,你何必一定要勉强她?不如叫她喝一 杯绍酒,意思到了也就算了。” 海秋还是不肯答应,架不住大家都劝他:“花柳场中,本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何必要斗这种闲气,自寻烦恼?”海秋无奈,只好点头,自己取过酒壶,斟了满满 一杯绍酒,递给小舫,还要她立刻一口气喝干。 小舫因为自己刚才的一番话犯了众怒,明知道不喝脱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接 过酒杯,先放在唇边尝了一尝,觉得这种绍兴黄酒倒不像威士忌那么辣嗓子,就皱 着眉头,捧起那一大杯酒来,一口一口慢慢地喝。本来不会喝酒的人,怎么喝得下 这许多酒去?刚喝了一半儿,也许喝得急了点儿,只觉得嗓子眼儿里一呛,竟把刚 才喝下去的酒都翻了上来,直往上吐,嘴里吐不及,连鼻孔里也冒出酒来。小舫身 上穿的一件湖色闪光外国纱衫都湿透了,就连海秋的身上,也沾着了好些。小舫吐 得头昏眼花,说不出的难受,不由得也冒上了火气来,把心一横,顾不得客人挑眼 儿,把手中的酒杯连同半杯绍酒一起往地上一摔,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噔噔噔” 地就跑进后房去了。 海秋这一气非同小可,“腾”地跳了起来,也要走进后房去追赶小舫。秋谷一 把将他拉住说:“你不要这样性急,小舫虽然可恶,你就是砸了她房间,也没什么, 不过传了出去,总是一件杀风景的事情,倒说是咱们醉酒闹事。你先不要动气,且 去叫她出来,看她有什么话说。” 海秋觉得秋谷说话在理,强按下怒气,跟女佣人发话说:“你去叫先生出来。 她刚才还好好儿的,又没人得罪她,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跑了进去?” 女佣人听了,就到后房去叫小舫。过了半天,不但小舫不来,就连那女佣人, 也躲在后房不敢出来了。 海秋又等了一会儿,焦躁起来,又直着嗓子叫了两声“小舫”,竟听不见后房 有人答应。海秋冷笑一声:“上海滩上的倌人,居然有这么大的架子,我倒还没有 见过。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出来做这种生意?” 小舫在房间里听见了,高声接嘴说:“我虽然吃的是这口堂子饭,倒也还不在 乎此。你们高兴嘛,赏赏我的光,我也并不稀罕;不高兴嘛,随便你们好了!” 秋谷听见小舫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是存心得罪客人?心想:“这样的倌人, 没法儿跟她讲理,只有想一个计策,也用野蛮手段对待她。”眉头一皱,已经想好 了一个主意。见海秋气得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胸脯子一起一伏的,就是说不出话 来,就过去趴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悄悄儿话。海秋登时面露喜色,连连点头。秋谷 明知道后房没有客人,就走了进去。见小舫脱去了外面的纱衫,只穿一件粉红色汗 衫,一脸怒色地正在对着镜子重施脂粉。女佣人站在她身后,见秋谷进来,就说: “啊呀,这里肮脏的很,大少请外间坐吧!” 秋谷没去理她,走近一步,笑眯眯地对小舫说:“陈老叫你喝一杯酒,也不算 得罪你,何况陈老已经醉了,你也应该原谅他一些,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呀?现在我 特地来请你出去,不管你有天大的委屈,也应该先出去应酬,不要冷落了场面。一 切都有我在帮你圆场,你就放心去吧!” 小舫见秋谷满面春风地进来相劝,方才的气恼,已经消了一半儿,只是不好意 思马上出去。抬头瞟了秋谷一眼,微微一笑。秋谷见她已经心肯,就上前牵着她的 手,低声说:“就算陈老得罪了你,也跟我们这些客人无关。难道我进来请你,你 都不肯赏光?你要是还不肯出去,就是存心丢我的面子了。”说着,不由分说,拉 着小舫往外就走。 说也奇怪,秋谷只是轻轻地一拉,小舫的身体软绵绵地就跟着他站了起来,却 又[ 目真] 了秋谷一眼说:“慢点儿啊, 也要让我穿上衣裳嘛!” 秋谷这才想到她还没有穿外衣,自己也笑了,连忙放手。女佣另取一件纱衫替 她披上,扣好扣子,这才和秋谷一起出来。海秋颓然仰坐在椅子上,酒气熏人。小 舫虽然出来了,却仍然余怒未消,走到海秋背后坐下,默默无言。秋谷向她使了个 眼色,小舫只得站起身来,一面提壶斟了一巡酒,算是给大家赔个不是,一面说: “刚才我进去换件衣裳,各位包涵点儿,不要动气。” 众人见小舫这个样子,虽然有些气恼,又不好发作,只好勉强点头,也没有心 思再喝酒了,草草终席,站起身来。 海秋已经醉得站立不住,含含糊糊地说:“你们都急着要回去,我却醉得没法 儿走了,只好在这里借个干铺吧!” 小舫听了,又是一声冷笑。秋谷见不是路, 就对海秋说:“我看今天你还是回去的好。在这里借干铺是不妥当的。” 秋谷的话还没有说完,海秋酒在肚里,气在心头,登时就又发作。他是个广东 人,初入上海花丛,哪里懂得堂子里的规矩?竟大声嚷嚷起来:“我在她们这里摆 过好几台酒了,难道今天连借个干铺都不行么?” 小舫只是连声嘿嘿冷笑,秋谷听海秋说的都是些怯勺的话,也不再跟他多说, 一手拉住他的衣袖,往外就走。海秋哪里拗得过他?被秋谷拉得七跌八倒的,踉踉 跄跄地跟着下楼而去。修甫等人见了,都笑个不住,大家一哄而下。出了大门,秋 谷说:“还是我的寓所近些,咱们且到我那儿坐会儿再说。” 大家一看海秋这个样儿,也只有这么办了。 一行人出了东合兴里,到了吉升客栈,开进房门去,大家坐下。海秋在路上吹 了一阵冷风,又喝了酽酽的两杯浓茶,已经清醒了许多,秋谷就数落他说:“你这 个人真正没有志气,都已经跟她闹到了这般地步,你还要在她那里借干铺!要知道, 我叫你千万不要发脾气,是顾忌到你的面子,暂时得个好收场。你要是跟她发脾气, 她肯来认错张罗倒也罢了;万一她横下一条心,随便你怎样闹,她只是不见不闻, 给你一个不理不睬,不来敷衍应酬,那时候你怎么办?咱们都是场面上人,这个面 子丢得起么?所以我一再劝你暂时忍耐,先圆过了当时的场面,然后慢慢儿地再想 法儿收拾她。你说可好?” 海秋听了秋谷的话,一想果然不错,就说:“你的话说是这么说了,可真有什 么好主意去收拾她?” 秋谷就说出一个主意来,大家都拍手叫好。当时说定了,又坐了一会儿,就各 自散去。 秋谷到陈文仙院中住了一夜,把今天花小舫的作为和自己的计划都详详细细地 跟文仙说了。文仙听了,也只是[ 目真] 了秋谷一眼,笑着说:“别人的事情,跟 你有什么相干?要你这样瞎起劲儿?就算小舫得罪了陈老,你也犯不着出面来做这 个冤家呀?” 第二天上灯以后,海秋和修甫先到,不久春树也来了。加上秋谷,碰和的四条 “腿儿”已经凑足,文仙就取出骨牌来,亲自给大家分了筹码,然后四人入座。修 甫提笔写局票,秋谷说:“今天碰和,只有四个人,我也来叫一个局,凑凑热闹。” 文仙[目真]了秋谷一眼,没有做声。秋谷就叫写陆兰芬,修甫叫龙蟾珠,春树叫 金小宝。修甫一一写好,秋谷拿过来,把花小舫的一张抽出来,放在一旁,只把那 三张交给女佣让楼下打杂的去叫。海秋见了,奇怪地问:“一样的四张局票,当然 一起去发,为什么要留下一张?难道还怕她来得太早了?” 秋谷说:“不是这个讲究,过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扳了庄,转过了座位,才碰了两副牌,湘帘启处,香风随进,陆兰芬第一个先 到。只见她眉画初三之月,鬓挑巫峡之云,戴一枚翡翠压发,穿一身浅色衣裳,走 到秋谷身边,笑盈盈地叫了一声:“二少!”秋谷还没有答应,春树转过脸来,逼 紧了嗓子,学着女声,学着苏州话说:“啊唷,先生格喉咙脆得来,格一声‘二少’, 叫得倪骨头才酥脱格哉。①” -------- ① 这一句苏州话的意思是:“啊唷,先生的嗓子可真脆呀,这一声‘二少’, 叫得我连骨头都酥了。” 兰芬听了,粲然一笑,转过脸去,就坐在秋谷身旁。修甫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秋谷也忍不住笑,指着春树说:“你仗着自己一身功架不错,看见一个倌人就想吊 膀子,我看你也应酬不过来吧?可别像上次张书玉那样,等到吃醋闹出事儿来,你 却又把一个脑袋缩进腔子里去,倒把干系卸到了我的身上,替你调停醋海官司。像 你这样的人,真正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滑头!” 一番话,说得兰芬抿着嘴儿笑个不住。春树也笑着反击:“看你这样着急,是 不是怕我割了你的靴腰?尽管我是个大滑头,看在朋友的份儿上,未免也还有点儿 不好意思。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秋谷狂笑起来:“我这个人,向来不怕别人剪边。只要你看中了兰芬,尽管自 己去做。我要是有一丝儿醋意,就罚我做一个万世的乌龟,就像现在的康抚台一样!” 这一句来得突兀,招得修甫等人又大笑不止。好容易渐渐止住了笑声,修甫说: “现在多少道台、知府、翰林、举人,都在拼着性命,奴颜婢膝地在那里巴结着康 抚台,惟恐不当其意;你却把他当作乌龟,还借他来发誓赌咒。要是被那班大人先 生们听见,一定会把你当作他一生的切骨之仇。有道是‘祸从口出’,你以后还是 收敛些儿的为是。” 秋谷听了,不觉肃然拱手:“多谢良言,有逾金石。我章秋谷一生吃亏之处, 就在于处处以狂态逼人,以至场屋文章,不中主司绳尺;清流评议,每遭朋辈之讥。 想来真是有损无益。今后定当随时留心,学为谦退,庶几不负你今天劝我的这一番 热心肠。” 大家听秋谷说得诚恳,都嗟叹不已。兰芬见秋谷的神情有些抑郁,就想些话题 来跟他说笑,趴在他的肩头,轻轻地问他:“你们常州有个姓方的客人,自称是安 徽的候补知府。你可认识他?” 章秋谷的原籍本是常州,后来因为他父亲在南京为官多年,就入了金陵籍。最 后他父亲在常熟任上故去,从此定居琴川①,至今常州仍有几处祖坟,每年春秋二 季,秋谷都要到常州去祭扫,所以常州的人物,他也认识不少。兰芬说的这个姓方 的候补知府,虽然也有二三十万家财,却是个目不识丁的人,就是一封平常问候的 书信,他也写不出来,偏偏又有一样脾气:最忌讳别人说他不通,最喜欢结交名士。 前次秋谷回琴川扫墓,住在春树家里,不知怎的被他打听到了,知道秋谷是个风流 才子,当代名家,急忙自己先来拜会,接着又请酒接风。秋谷见他这般殷勤,情不 可却,无可奈何,只得勉强与他来往。可是他言谈粗俗,举止可笑,从头上看到脚 下,没有一根雅骨,实在是个俗不可耐的人物。听兰芬说起“姓方的安徽候补知府”, 估计一定是他,就笑着说:“不错,我认得这个人。可是个瘦长脸、高个子、名叫 方子衡的么?你问他干吗?” -------- ① 琴川──常熟的别名。古代常熟县治前面有七条横港东注流入运河,形似 七弦琴,因此得名。 兰芬说:“他的名字我还没有打听,照你说的样子,倒是一点儿不错。大概就 是他了。前天晚上,有个姓方的客人叫我的局到金谷春去,是一个姓王的熟客代他 叫的。就是那天夜里,姓方的随到我那儿,摆了一个双台,接着又碰了两场和,一 直闹到两三点钟,天亮了才走的。昨天夜里又是双酒双和。今天到这会儿还没有来, 我赶紧先来你这儿。我看这个人有点儿像怯勺,所以顺便问问你看,到底他算哪一 路人。” 秋谷笑着说:“恭喜恭喜,你又做着了一户绝好的客人了。这个方子衡,不比 那个方幼恽,尽管也有些吝啬,不过他特别爱装场面。你要是把他挤到了那个地步, 叫他转不过弯儿来,就是一万八千,也肯忍痛挥霍。这么说来,不是你一个绝好的 客人么?” 兰芬听了,当然十分喜欢。正说话间,金小宝和龙蟾珠一前一后地同时走了进 来,招呼了几句,各自坐下。秋谷见叫的局已经到齐,只有花小舫还没有去叫,就 把局票发了下去,又对三个先到的倌人说:“今天我们这一席,并不是专为碰和, 而是另有一番缘故。”接着把昨夜在东合兴里花小舫家吃酒的情形说了一遍。“所 以今天我们在这里碰和,打算把小舫叫来,让陈老羞辱她一场,也好出出他胸中的 闷气。你们三个,别的都不用管,只要一会儿花小舫到了以后,你们谁也不要理睬 她就可以了。如果谁跟她说一句话,就是看我们大家不起。记住了没有?” 陆兰芬跟花小舫的关系比较密切,听了秋谷的话,暗暗心惊,就想劝他两句, 等会儿小舫到了,叫她赔个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开口,小宝把舌头一吐,抢先说: “你这个人实在刁!亏得我没有什么碴儿让你抓住,要是一个不当心,得罪了你, 你不是也要想点子来整我么?” 秋谷笑了笑说:“别的话都不要讲了。花小舫一会儿就到,你们快些坐下代我 们碰和,不要忘记我刚才的话。” 于是兰芬代了秋谷,蟾珠代了修甫,小宝代了春树,和海秋四个人慢慢地碰了 起来。 兰芬还想劝秋谷两句,一边打牌,一边叫着说:“二少,你过来呀,我有两句 话要跟你讲。” 秋谷走了过去,还没有站定,花小舫已经进来,淡淡地叫了一声“陈老”。海 秋只当秋风过耳一般,一声不应。小舫立刻气上心来,腮边飞起两朵红云,眉心蹙 成一个“川”字。秋谷见了,生怕小舫不肯坐下碰和,连忙过来,含笑招呼:“今 天我们碰和,陈老特地叫你来代碰。快些坐下,帮他代碰两副,好让他转转风头。 你看,陈老的一底筹码已经输得差不多了。” 秋谷这么说着,海秋已经站起身来,秋谷就摁小舫坐下。小舫见秋谷等三人都 是叫倌人代碰的,推辞不得,只得坐下碰了起来。小舫一边打牌,一边招呼了陆兰 芬一声,不料兰芬竟似理不理地哼了一下,那神气冷冷的,有点儿不大对头。小舫 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偷眼再看看秋谷等人,脸色都不太正常;海秋更是双眉微竖, 分明憋着一肚子火气。小舫正在心中琢磨,一副牌还没有碰完,海秋突然走到牌桌 旁边来,高声粗气地说:“你们几位都是上海滩上有名的红倌人,今天要请你们来 帮我评评这个理:昨天我在花小舫院里请客,闹了一肚子的气……”他把昨天吃酒 的情形简单讲了讲,接着说:“你们帮我评评,堂子里头,可有这样的规矩么?上 海堂子里的筋络,我虽然是外行,不过比她更红的倌人,却也见过无数,还从来没 见过像她这样儿的。她既然吃的是堂子这碗饭,难道还要混摆什么架子不成?” 小舫听了,方才明白今天叫局碰和是假,把她骗来羞辱一场是真。没有想到陈 海秋这个广东佬,竟也有这么恶毒的心肠,直气得小舫几乎要哭出声儿来。兰芬见 了,急忙站起身来,咬着秋谷的耳朵说了两句不知什么话儿,秋谷只是点了点头, 没有回答。这时候,海秋还在盛气凌人地接着说:“像你这样的红倌人,我姓陈的 也高攀不上。我们花了钱,到堂子里来是寻欢作乐的,想不到你们吃堂子饭的人, 竟也敢这样放肆起来。不要说是你这样半红半黑的倌人,就是比你再红上十倍的, 也不能这个样子。你以为我也是傻瓜客人么?” 小舫气得愣在椅子上,只知道“叭哒叭哒”掉眼泪,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 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谁也不搭茬儿。过了好一阵子,海秋冷笑一声,接着说: “我的局账,料想你也不会带来,好在我自己倒还记得清清楚楚:三个局钱,九块, 加上三台菜钱,每台十二块,一共是四十五块。”说到这里,从身边取出一筒洋钱 来,一五一十地当面数清了,正好是四十五块- 分明是事先准备好了的- 往小舫面 前一扔,“咣啷啷”一声,滚得满房间都是。海秋接着大声说:“我也没有这么多 的工夫跟你生气,你拣了洋钱,快些给我出去!你是个上海第一的红倌人,坐在我 这里,不要沾了我的一身晦气!” 小舫听了,气愤填胸,无门可告,要想发作,又怕海秋动蛮自己要吃眼前亏。 气到了极点,干脆把眼泪擦干,“霍”地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却又被海秋抢上一 步,挡住了去路,大喝一声:“你不把局钱带走,还要我叫人送到你门上去么?” 小舫被海秋挡在门口,进退不得,啼笑皆非,直急得欲哭无泪,狼狈不堪。秋 谷见了,觉得就这样,也算翻了本儿了,如果再要羞辱她,逼得紧了,万一出了点 儿什么意外,倒也不妙,就向兰芬使了个眼色。兰芬走到小舫身边,拉住了她的手 说:“你别生气了,先到后房去歇会儿吧。”回头又对海秋说:“陈老,你也别生 气,等会儿我再叫她出来,给陈老谢罪!”说完,拉着小舫往后房去了。 小舫又急又气,正无计可施,巴不得有个人来拉她,先躲过眼前的疾风暴雨再 说,很痛快地跟着兰芬就往后房走去。海秋还想拦住,秋谷急忙阻止。 等兰芬和小舫进了后房,修甫朝着秋谷把大拇指一伸,轻声夸奖:“你的主意 果然不错,只是陈海翁说话过份了些。” 过了一会儿,兰芬从后房出来,向秋谷招手。秋谷进了后房,见小舫低头坐在 烟榻上,满脸泪痕。兰芬说:“我刚才问过她了,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她,陈老 自己也不好。”说着,就把海秋怎么做小舫的前后经过讲给秋谷听。 海秋是个急性子人,初到上海,又不懂堂子里的规矩,自从修甫把小舫荐给他 以后,刚叫了三四个局,就想住夜。院里的女佣人告诉他:“我们长三堂子里的先 生,比不得幺二和野鸡。总要碰几场和,吃几台酒,到了差不多有那种意思的时候, 才可以讲到住夜的事情上去。你这样着急,是不成功的。” 海秋听了女佣的话,当夜就摆了一台花酒,连着碰了一场和,接连又吃了一台 酒。海秋的意思,以为吃了两台酒,小舫就会留他住夜了。谁知小舫身价自高,非 但没有留他,就是应酬中间,也是随随便便的样儿,并不十分巴结。海秋就不高兴 起来,说那个女佣有意骗他摆酒,又说小舫装小姐身份不肯留客,还说:“你们干 的是这行生意,难道还要装千金小姐么?”小舫听了,又可气又可笑,知道他是个 外行,也不跟他计较,只是抢白了他几句。海秋是广东人,听不大懂她的口音,还 是没有弄明白。昨夜海秋又到她院中请客,小舫正一肚子的不高兴,哪有好脸色待 他?再加上海秋醉后,一定要强迫她喝酒,她根本就不会喝酒,于是闹出了这么一 场花城香国的风波…… 秋谷听了,方才明白过来,不住地点头,也觉得这件事情自己做得过份了,不 禁又可怜起小舫来,就过去劝她说:“这件事儿,陈老虽然性急,你也不会办事。 陈老是个外路客人,又不懂堂子里的规矩,你何不把这些情况跟我们说,由我们去 劝他,就不会有昨天的争吵和今天的尴尬场面了。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你也不用再 生气,我去跟陈老说明,叫他进来给你赔一个不是,以后就当没有这件事儿,好不 好?” 小舫明知道今天的这一场冤屈,是秋谷在暗中提调的,但又无可奈何,一边用 手巾擦着眼泪,一边说:“谢谢你,对不起,总是我自己不好,得罪了客人。下次 请二少多照应点儿我,在陈老面前帮我说句好话。” 秋谷听了,暗想:“这一句双关的话,倒也厉害,竟好像知道是我在出主意的 一般。”一边答应了小舫一声,就走出外间来。 秋谷附耳跟海秋说了几句,海秋似乎还不肯认错,却被秋谷一把拉住了,一直 拖到后房。小舫正和兰芬并肩坐着说话,见海秋进来,登时板着脸,转过头去。秋 谷向海秋努了努嘴,海秋只好走到小舫面前,牵着她的手说:“刚才二少已经跟我 讲清楚了,这件事情,确实是大家都不好。我是性子急了些,你也不用再生 气了。看在二少的面子上,不要往心里去。“ 小舫并不开口,赌气挣脱了手,又转过了脸去。海秋只好央告说:“刚才我也 是一时性急,现在有二少从中劝解,是最好也没有的了。你何必这样认真?” 小舫听了,就好像没有听见的一般,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帕子。秋谷见了,知道 自己在这里不方便,就向兰芬招了招手,俩人一齐退出。 修甫等人见秋谷出来,忙问事情怎么样了。秋谷不说话,只是指了指后房,把 手摇了两摇。又过了好一会儿,海秋方才出来。秋谷只好招呼兰芬一起进房把小舫 也拉了出来。小舫见了众人,不免又羞红了脸,有些惭愧。兰芬见她不好意思,就 拉她到靠墙的两张椅子上坐下,俩人唧唧哝哝地谈心。 海秋端起一碗茶来,喝了半碗,把剩下的半碗递给了小舫。小舫正在说话,只 以为是女佣给她送茶,顺手接了过去。等到抬头一看,才知道是海秋,又见众人的 目光一齐都注在她一人身上,不禁羞得满面通红,啐了海秋一口,忍不住自己也笑 了起来说:“刚才跟我翻脸的是你,这会儿向我讨好的也是你。你这个人哪……”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好比戏台上的小丑儿,一会儿变一副面孔,什么样子全做 得出来!” 海秋见小舫笑了,方才高兴。秋谷也露出欣然的神色。春树问秋谷:“你以前 常说:在堂子里玩儿,千万不可认真。怎么今天你却认起真来了?” 秋谷说:“我说不要认真,是指遇事将就,不必跟倌人们一般见识。如果倌人 把咱们当作傻瓜,任意放肆起来,自然也要跟她们认真的。咱们又不是那班马夫、 戏子,难道还想她们倒贴么?” 一句话,又把小舫说得脸红起来。秋谷发觉,急忙用别的话岔开去。 小舫又坐了一会儿,起身走了。其余的倌人,也陆续要走。秋谷叫住兰芬,又 说了几句话。后来问到方子衡身上,兰芬说:“他每天晚上八九点钟到我那里去请 客,已经一连请了两天了。今天去不去,还不知道呢!” 俩人又聊了几句,也分头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