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落花无情,编造身世博取同情做圈套 流水有意,填补亏空代还带档订白头 陆兰芬回到院中,那个方子衡果然已经在房间里坐等多时了。一见兰芬回来, 显得十分高兴,却又颇为恼火地问:“今天什么人叫你的局?怎么一去就是半天儿, 到这时候才回来?我等了你都有一个多钟头了。” 兰芬笑嘻嘻地迎上前去说:“是我从前的一个熟客,叫去代他碰和,坐在那里, 烦都烦死了,偏巧今天又没人叫转局,只好一直替他碰下去。我人嘛,在那里替他 碰和;心嘛,总在想着你:知道你这会儿一定快要来了。方大人,真对不起你,害 你等了这么长时间。”说着,秋波一转,满脸生春地朝他瞟了一眼。这一个眼风, 几乎把方子衡的三魂七魄都钩了出来,眯着两只眼睛盯住了兰芬,嘿嘿地傻乐。兰 芬见了,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走到了他身边,把一只软绵绵的纤手搭在他肩膀上, 轻声细语地问:“你今天还要请客吗?” 方子衡正在色授魂飞,见兰芬走近,以为她诚心相就,更加欢喜,张开两手, 就想趁势把她搂在怀中。兰芬觉着,把他两手轻轻挡开,含笑低声地说:“不要这 样,让她们看见了,算什么样子呀?” 子衡听了,虽然已经动情,也只得暂时住手。他知道兰芬是金刚队里的出色人 物,平时看见将就些的客人,从来都没有好词色对待,今天如此屈尊相就,已经面 子不小,如果自己一时冒昧,她板起脸来,那可真应了‘欲速不达’这句话了。于 是规规矩矩地坐下,问她刚才叫局的人究竟是谁。兰芬据实回答,又说:“我听姓 章的客人讲,他跟你以前本来就认识的;你到底认识他不?” 子衡一听,跳了起来:“不错,不错!我当然认识他。原来他也在这里,真是 巧极了!”说着,就一迭连声地叫快拿笔砚来写请帖,一面又叫先摆台面。 秋谷在文仙院中,接到了子衡的请帖,本想不去,转念一想,不去不好意思, 只好前来赴席。到了兰芬院中,大茶壶一声吆喝,子衡接到楼梯边,呵呵大笑说: “章秋翁,幸会,幸会!你到了上海,怎么不给我一个信儿?幸亏今天兰芬跟我讲 起,才知道你在这里。你这样对待老朋友,就该罚你一大杯!” 秋谷并不回答,只是含笑招呼,走进房中,跟先到的客人通了姓名,那个金汉 良也在座中,大家寒暄了几句。 子衡也是个急性子,一面连叫快起手巾,一面亲自给众人写局票。入席以后, 金汉良叫的金小宝第一个先到,看见秋谷也在席中,先叫了一声“二少”,然后走 到汉良背后,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只向他点了点头,就管自坐下了。 汉良本来是个怯勺,见他叫的局第一个先到,直乐得摇头晃脑,突然对席上众 人说:“咱们在堂子里走动玩耍,虽然不算什么正经的事情,然而这里面也着实有 些讲究。不是我兄弟说句夸口的话儿,无论再有名气的倌人,但凡兄弟做的地方, 比起别人来总要多占一分面子。你们看,像小宝这样的红倌人,兄弟去叫起局来, 总是第一个先到。要不是她把兄弟我当作恩客,哪里肯这样巴结?不瞒众位老哥们 说,兄弟在上海的堂子里头,还是颇有些名气的。……” 汉良正说得兴头,小宝忽然冷笑一声,止住他的话头说:“金大少,请你把话 说清楚了,我什么时候做你的恩客?你倒给我说说看!就是你叫我一两个局,我有 转局呢,只好来得晚点儿;没有转局呢,就来得早点儿。是不是我来得早点儿,就 算做了你的恩客了?我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恩客’,怎么样才算做‘恩客’, 怎么样叫做不‘恩’。倒要请你讲给我听听。我们堂子里的客人多多少少,像你金 大少这样的客人嘛,也多得很。我要是碰上一个就做恩客,那可就好了。你这张嘴 呀,一说起话来,就胡说八道,简直连一点儿体统都没有。” 汉良正在兴头上,被小宝兜头拦住,说出这一番冷冰冰的话来,把他说得又羞 又气,顿时哑口无言。 秋谷见汉良那一副可笑的样子,想起前些日子在四马路见他坐在小宝轿子里的 那副怪相,忍不住转过头来,暗暗发笑。这时候陈文仙已经来出局,坐在秋谷后面, 见秋谷这样好笑,悄悄儿地问他笑的什么。秋谷附耳跟她说了金汉良那些可笑的情 形,把个文仙也逗得“咯儿咯儿”地笑个不住。又怕汉良看见了疑心,用一方手帕 掩在嘴上,极力忍住。 子衡划了两个通关,见客人叫的局已经到齐,就一个个细细地打量,尽管环肥 燕瘦,各有千秋,但是绝大多数都上着浓妆,穿着艳丽的衣衫,只有兰芬一个人不 施脂粉,衣裳淡雅,眉目秀丽,姿态绝俗,举止顾盼之间,另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动 人之处。子衡看了好久,忽然问兰芬:“为什么你总穿素色的衣裳,浑身上下没有 一点儿红色,跟她们那一班时髦倌人的装束绝不相同呢?是不是你平时不爱浓妆, 所以才淡妆么?” 兰芬听了,长叹一声:“要说起我淡妆的缘故来,真是三天三夜也说它不完… …”刚说了这一句,眼圈儿就红了,一副满腹幽怨,无从倾吐的样子。 子衡看了,觉得她格外可怜,又不知道她的身世,就连连问她是什么缘故。兰 芬擦干了眼泪,叹了口气,慢慢儿地说:“我现在吃这碗堂子饭,也实在是没有办 法,说起来自己都觉得没脸见人……”她说她自小堕落风尘,后来嫁了个姓张的客 人,因为他的正妻醋心特重,只好在外面另租了一所小公馆。不过姓张的对她倒是 十分的体贴,俩人十二分的恩爱。可惜老天不作美,不到一年,姓张的生起病来, 医治无效,竟然一命呜呼。兰芬说到这里,呜咽失声,频频拭泪,过了好一会儿, 才接着说:姓张的死了不多几日,正室不容她住在家中,寻事生非,天天吵闹,闹 得天翻地覆,存身不得,只好出来重落风尘,再做这行生意,真是红颜薄命。一面 说,一面蹙额低头,盈盈欲涕。最后说:“这会儿我想起来,总是自己的命苦。姓 张的要是不死,我也不至于会重落风尘。所以我的衣裳都是素的,也从来不扎红头 绳,好比是给他穿孝,总算我心里不忘记他的意思。” 子衡听了她的这一番话,暗想:“堂子里头竟然也有这样多情的妓女,倒是一 个好人。要是把她娶回家去,料想也不至于会闹什么笑话。”方子衡心里有了这个 想法,再看兰芬,就觉得越看越好看起来。兰芬的相貌本来就不错,再加上“情人 眼里出西施”,自然把古往今来所有的美女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陆兰芬了。 秋谷听了兰芬的这一番话,看了她的如此做作,暗暗赞她迷人的本领确实不差, 看来方子衡不免要落进她的圈套。作为朋友,本来应该给他提个醒儿,但是此人一 钱如命,平日间有些不得意的亲友向他借贷些许,就好比割了他身上的肉一般,并 不是什么好人,也就懒得多管闲事,只预备着看他的笑话。再看看座中的客人大都 是些俗物,无法久坐,找了一个借口,就提前告辞走了。 众客人终席以后,也陆续告退。依着子衡的心思,最好今夜就住在兰芬院中, 怎奈兰芬的身价很高,等闲不会开口留客,子衡不好意思露出性急的样儿,直坐到 三点多钟,还是走了。 从此子衡几乎天天到兰芬院中吃酒碰和。秋谷偶然在座,也只是冷眼看他。 光阴迅速,不觉又过了十几天。兰芬对待子衡虽然很好,却是落落大方,全没 有一点儿儿女情长的温柔体贴。子衡忍耐不住,微微露出一些仰慕的意思来。兰芬 听了,并不回答。子衡急了,就把那话直说出来。兰芬听了,把子衡推倒在榻床上, 俩人面对面躺下,轻声细语地对他说:“你刚才说的事情,我当然很明白。不过我 确实有为难之处。为了这件事情,我心里也不知道转过多少次念头了。” 子衡忙问她有什么难处。兰芬叹了一口气,慢慢儿地说:“这会儿我的身体, 好比是一个讨人。说给别人听,也许没有人会相信。怎么回事儿呢?当年我从张家 出来的时候,一共就带了一个包袱,只有几件换洗衣裳。你想,要做我们这种生意, 没有几千洋钱垫场,怎么开张?衣裳、头面和房间里的家具、摆设,都要拿钱去买 的呀!幸亏有两个老妈子,给了我三千块洋钱的带档,才算将就过去。可是这么一 来,我也就算倒了楣了:除了按年按节拆账之外,做起客人来,我自己一点儿也不 能作主。在客人面前稍微冷淡点儿,她们就要嘀咕,说我做生意不巴结。我是个老 老实实的人,从来不会在客人身上敲竹杠,她们就又说我这是在瞒着她们做起恩客 来了。真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总想生意好点儿,多攒几个钱下来, 还了她们的带档就好了。偏偏这两节的生意又不怎么好,仅仅只够开销的。这也叫 没有办法。方大人,你想想看,叫我怎么好去做什么客人哪!” 子衡听了兰芬的话,暗想:“原来她用了老妈子的钱,受到老妈子的控制,做 什么客人,自己不能作主。不过堂子里的事情,只要钱花够了,也没有什么办不到 的。”就欠起身来,贴着她的脸问她:“既然是这样,那么我去把老妈子叫进来, 跟她当面商量,可以么?” 兰芬不回答,只点了点头。子衡又钉了她一句:“尽管这样,可也要你自己斟 酌定了。可有什么勉强的地方?” 兰芬听了,瞟了子衡一眼,用一个指头指指子衡,又指一指自己的心口,嫣然 一笑。子衡见了,心中大喜,立即叫老妈子阿金进来。阿金进房,跟子衡咬了半天 耳朵,子衡开头好像不肯答应,微微地摇了摇头。阿金“嘻嘻”一笑,说:“啊唷, 方大人,你是知道的,我们先生,在上海滩上总算有点儿名气了。打她主意的客人, 花个三千两千洋钱,一点儿也不稀奇。差劲点儿的客人,就是洋钱用得再多,我们 还不放在心上呢!我刚才说的话,不过为了绷绷自己的场面,不是敲你的竹杠。这 个你方大人心里总也明白。” 子衡听了这几句话,觉得不错,心里已经认可。阿金又说:“你方大人是有名 的阔气客人,不能跟别人相比。要是随随便便地就这样攀了相好,别说我们先生的 面子丢不起,让外人知道了,就是你方大人的面上,不是也没有光彩么?”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子衡又是个死要面子的冤大头,给他戴上了高帽子,还 有什么不肯答应的?跟阿金讲好了条件和价格,立即发请帖把几个要好的朋友请来, 大大地热闹了一番,终于当夜就跟兰芬落了相好。 子衡跟兰芬落相好,除了那不知数目的“下脚”之外,还给她买了一副珍珠头 面、一副金钏儿,又花了两千开外。过了几天,兰芬见子衡天天坐在她房间里粘粘 糊糊地不肯离去,就叫他干脆去把行李搬了来。她院中房间本来就很多,特地腾出 一间来给他住。子衡被兰芬哄得昏昏沉沉的,每天只知道守着她,也不去理会别的 事情。兰芬趁着没有客人的时候,就来陪着他说说笑笑;有时候客人接连不断,直 到天明之后,才回房陪子衡一起睡觉。 有一天,来了两个住夜的客人。一个叫陆小廷,是个银行董事;一个叫余芹甫, 是个当铺的老板。这两人都是兰芬的几年老相好,性格极为奢华豪放,用钱更是挥 霍无度。他们不约而同地先后到了院中,兰芬知道今天夜里一个也推辞不得,一个 也得罪不得,必须想一个三全其美的妙计,才能够面面周到。这时候已经是半夜里 十二点钟,她走到亭子间①,先跟阿金说了一阵子悄悄儿话,然后到方子衡和余芹 甫两人的房间里略略周旋了一会儿,对他们一样地都说:“今天夜里来了一个过路 的客人,一定要在我这里借一夜干铺,又不好推托,你先在房间里坐一会儿,我去 去就来,还有话跟你说。” -------- ① 亭子间──上海老式建筑的房屋,厨房大都在房屋的后面。厨房的楼上, 一般比较小,称为“亭子间”。 这二位听了,自然有如奉着纶音恩旨一般,哪敢违拗?果然老老实实地坐在房 中。兰芬安顿了二人,款步出房而去。大约过了一个钟头的样子,忽然楼下龟奴高 声叫起出局来。楼上问:“什么地方?”楼下答:“后马路王家库。”楼上就不说 话了。余芹甫听见兰芬要出局去,不由得心焦起来。不料过了不多一会儿,兰芬走 了进来,含笑说:“这个短命客人,总算要睡觉了。不要管他,咱们也睡吧。” 余芹甫问:“你不是要出局去么?” 兰芬带笑低声说:“后马路我不去了。脱一个局,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要是我 去了,你一个人不等得心焦么?” 余芹甫听了,当然感激非常,也高兴非常。俩人上床就寝,睡下不过一个多钟 头,楼下龟奴又高声叫喊:“徐大人叫局,到老旗昌!” 兰芬嗔着说:“深更半夜的,叫什么堂差!讨厌死了。” 余芹甫慌忙问她:“老旗昌的局,你可去么?” 兰芬无可奈何地说:“姓徐的是我这里的老客人,他叫的局,倒不好意思不去。” 余芹甫默然不乐,又问她几时回来,兰芬说:“这可说不定了。你要是不走, 我一定早点儿回来。”余芹甫听了,又高兴起来,叫她快去快回。 兰芬照了照镜子,理了理鬓发,出了芹甫的房门,却进了子衡的房间,故意抱 怨说:“这碗断命饭,我真是吃得不想吃了。我刚出堂差回来,老旗昌又来叫局。 你说讨厌不讨厌!” 兰芬在子衡房间里又呆了一个多钟头,临走还叮嘱他:“我出局回来,恐怕要 天亮以后了。你就定定心心地睡觉吧。” 子衡见兰芬出局之前,还跟自己难分难舍,亲热了一个多钟头,心里反倒十分 感激,放她走了,自己安然入睡。 将近天明,兰芬又回到余芹甫房内。芹甫正睡得迷迷糊糊,被她叫醒,睡眼朦 胧地问:“你可是刚刚回来?”兰芬点点头,脱衣上床。过了一会儿,见芹甫睡熟 了,就悄悄儿溜下床来,回后房重新梳好了头,又进了陆小廷的房间。陆小廷是每 天要上银行办理公事的,搂着兰芬睡到早上七点来钟,就起床走了。 芹甫一觉睡到十点多钟,方才醒来。睁开眼睛一看,身边少了一个人,房间里 静悄悄的,叫了几声“兰芬”,不见有人答应,阿金却急匆匆地进房来问:“余老 爷,您要什么? ” 芹甫问她:“先生哪里去了?” 阿金说:“先生刚刚起来,在那里梳头呢,可要叫她来?”芹甫点了点头。阿 金走了多时,兰芬方才蓬着头发、打着哈欠,慢慢地走进房来。芹甫问:“还早着 呢,你干吗急着起来呀?” 兰芬笑着说:“折腾了我一整夜,反倒睡不着了,就起来去梳头。听见你叫我, 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情,我头也不梳,赶紧跑来看你。怎么你也不睡了?” 芹甫说:“我还有些事情,十二点钟一定要赶到我自己店里。现在都快十一点 钟了,也该起来了。” 兰芬知道他是一向如此的,也不挽留,只说:“那么吃了点心再走,别饿着肚 子。我让他们去叫一碗鸡丝面来,好么?” 芹甫点点头,穿衣下床。不多久,女佣送来点心,芹甫吃过,匆匆走了。 兰芬打发了两个住夜的客人,又回到子衡的房间里,殷勤地伺候他起床梳洗, 亲密地跟他说着话儿。子衡只以为她昨夜出过两次堂差,哪里知道她一夜之间除了 他之外,还接了两个客人? 诸如此类的把戏,兰芬背着子衡,做了也不止一次,子衡居然丝毫没有觉察, 依旧欢天喜地地住着。兰芬见他傻得厉害,是个标准的冤大头,更把全身的伎俩都 施展出来,把个子衡哄得服服帖帖的,竟把她看成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好人,渐渐 地就露出了要娶她回去的意思。 兰芬听了,正中下怀,却故意不肯答应,对子衡说:“我从前嫁的人,看起来 好像挺好的,哪里想得到这会儿还会再出来做生意?我吃这个嫁人的苦,实在是吃 足吃足了。这会儿我一想起嫁人来,都有点儿放心不下。你方大人肯娶我回去,当 然是最好也没有。不过这两年我生意不好,亏空更加大了。我想再做两节,如果生 意好点儿,把亏空填上,那时候再说嫁人,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子衡听兰芬的口气,似乎是借故推托,就有些不高兴起来,反问她一句:“这 么说,你是不肯嫁我的啰?” 兰芬听了,急忙分辩:“谁说不肯?你这个人哪,话听不清楚,还喜欢瞎缠。 我要嫁人,像你方大人这样的人不嫁,还嫁谁去?不过我老在想:我的亏空,这会 儿好像拖得太重了点儿;要是再做两节,能够减轻点儿亏空,那就好了。如今我总 算是自家身体,只要没有亏空,拍拍屁股就可以跟你方大人走,没有人会来问我要 身价洋钱。你方大人这会儿就要娶我回去,恰巧赶在我最尴尬的时候。多花几千洋 钱,对你方大人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不过我自己心里,总过意不去。” 子衡听了,沉吟一会儿,认真地问:“你究竟有多少亏空?可有一万么?” 兰芬说:“即便不到一万,也差不多。” 子衡说:“既然不到一万洋钱,料想我还开销得起。干脆就让我来给你还清债 务吧。” 兰芬说:“你方大人肯来给我还账,我哪有不要的道理?不过我为你想想,你 也犯不着这样破费呀!” 子衡听了,不禁愕然,愣了一会儿,方才问:“什么叫做‘犯不着这样破费’? 你的话来得奇怪,倒把我说糊涂了。” 兰芬忍住了笑,走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膝头上,一手搂着他脖子,在他耳边轻 轻地说:“告诉你吧,如果你一定要娶我回去,我有一个哥哥在这里,大家也要商 量商量。这会儿天气热死了,也不便办这种事情,干脆让我再做一节,下一节就摘 了牌子收场,我外面的局账也好去收收,多少总可以收点儿回来补贴补贴。如今我 跟你是一家人了,你少用一个铜钱,我心里倒好像更高兴些。我知道你们有钱人不 在乎此,不过省下洋钱来,给我多买点儿东西也是好的,干吗要胡花呢?方大人, 你说对吗?” 子衡听兰芬的意思,不但不要他出身价洋钱,而且还多方替他打算如何节省, 心里十分高兴,就想先给她一笔钱,让她逐渐把账还清。不料兰芬连连摇手说: “谢谢你,不要这样着急。即便在老妈子面前,也不要说起,就好像没有这件事情 一样。要是一个不小心让她们透出了风声去,大家知道了,别说我的生意做不成, 就连局账也会一个收不着,结果还是便宜了那些客人们,你说犯得着吗? 子衡听她处处为自己着想,心里更加高兴,就又着急地问:“既然你一心嫁我, 何必还要再做一节生意?就是有些局账收不上来,我也不是那种小气的人,哪有不 肯代还的道理?你的身子已经嫁我,这些局账,当然应该由我包场,你又何必要替 我省这几个钱呢?” 兰芬把眉尖一蹙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性急呀?这种嫁人的事情,又不是 一句两句话说得清楚的,我么要去商量商量,你么,也自己再想想,不要这样马马 虎虎。如今我的身体就要嫁给你了,难道还好再去接客?就是生意做到下节,不过 是场面上的说法,实际上跟嫁给你是一样的。” 子衡听她这么说,方才放心。兰芬见子衡自觉自愿地戴上了笼头,这事儿已经 有了二十四分的把握,就安排好下一步的计策,要叫他心甘情愿地尽力报效。 一天,阿金带进一个客人来,兰分却讪讪地不怎么应酬,只过去略坐了一会儿, 就走了出来,把客人晾在房间里不理不睬。那客人生气要走,却又被阿金拉住不放, 还急急地过来喊兰芬出去应酬。一连喊了三次,兰芬都坐着不动,就好像没有听见 一般。阿金火儿了,冷冷地说:“做不做生意,本来不关我们当老妈子的什么事儿, 我怎么好来管你?不过你挂着牌子,客人来了又不应酬,这叫做什么生意?” 兰芬听了,不耐烦地说:“个把客人,我不做就不做,要你去瞎巴结他干什么? 我做的生意,倒要你当佣人的管起我来了,这不是笑话么?” 阿金听了,更加冒火,按捺不住,大声说:“我当老妈子这个不假,不过我也 有三千洋钱在这里呢!你么,是先生;我么,是老妈子;客人来了做不做,当然没 有我什么事儿。只要你把那三千块带档洋钱还给我,那么一切都可以随你的便。要 不然,我倒也有两句话要跟你说说。” 兰芬见阿金竟敢顶撞起来,说话的口气又十分可恶,直气得蛾眉倒竖,粉面生 红,跺着脚说:“你不过三千块洋钱的带档,有什么可稀奇的?还你洋钱,不就完 了!哪儿容得你在这里瞎吵吵,哇啦哇啦的,简直没有体统了!” 阿金把两手一摊,冷冷地说:“还我洋钱,那太好啦!我有了三千洋钱,还怕 没地方去?可别这会儿说得漂亮,等会儿问你要钱,你却又没有,那可不成功!” 兰芬怒极,转脸对子衡说:“你听听,她说的话,是不是气得死人?我要是连 两三千块钱都拿不出来,还敢在上海滩挂牌子做生意么?” 阿金呵呵冷笑说:“你这么红的红倌人,还怕拿不出洋钱来?不过除了我的带 档,还有我经手的店账,好像也不少。你倒自己算清楚了,一起交给我,我好去还 给他们。等你明天准备齐了,我来拿。”说完,就走了出去,打发那个客人去了。 兰芬气得目瞪口呆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子衡婉婉转转地劝了好久,兰芬长 叹一声说:“说来说去,都是我用了她们的带档不好。你看她那个威风的样子,哪 儿像个老妈子?简直比那些刮皮的本家还要厉害。这会儿我也没法儿说了,只好想 想办法,还她洋钱,看她还有什么话说。”说完,顿时愁眉紧锁,烦恼起来。 子衡问她为什么这样着急,兰芬说:“阿金的带档洋钱,我刚才答应还她,可 是一时三刻的,哪儿拿得出这么多钱来?这件事情,倒真麻烦了。” 子衡微笑着说:“这点儿小事儿,容易得很,何必这样着急?明天我就去打一 张庄票来,替你还了她的带档,行么?” 兰芬摇摇头说:“你别这样性急,等我到别处借借看。要是没地方借,再跟你 说。” 子衡奇怪起来:“头几天我不是已经跟你说好了替你还账的么?怎么忽然又不 要起来了?” 兰芬说:“不是的,你不要搞错了。你替我还账,我怎么会不要?你那儿的钱, 先放着,等我下一节不做生意了,再给我好了。” 子衡听她说得有理,也就由她。 第二天,兰芬出去借钱,去了半天,愁眉不展地回来了。子衡问她可曾借到, 兰芬拍拍手说:“没处借。谁肯借钱给我呀?我问一个客人借五千块洋钱,他不借 倒也算了,却还说什么:‘你借得太多了呀!一借就是五千块!叫我怎么来得及准 备?不比三百五百洋钱,我还好应酬应酬!’我让他气坏了,跟他说:‘我穷虽然 穷,几百块洋钱,倒还不在乎此。我要是老着脸皮去向客人借三百五百洋钱,那可 就好了。’我一气之下,就跑了回来。” 子衡说:“既然如此,还是我去划一张庄票来吧。好么?”兰芬说:“难道只 好问你方大人借钱了?你方大人看这几千块钱没什么了不起,我的心里总有点儿过 意不去。” 子衡果然随即就到后马路汇划庄去划了一张五千洋钱的庄票来,交给兰芬。兰 芬接了,低声笑着说:“谢谢你,今天我拿了你的洋钱,好比收了你的定洋,如今 我和你两个……”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两颊微微一红,低头吃吃而笑, 那种含羞娇笑的神态,浅逗轻挑的言语,把个方子衡哄得眉飞色舞,乐不可支。 兰芬拿到了银票,立即叫阿金上楼来,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叠发票,当面一 一算清:连店账加带档,一共五千多点儿。兰芬又开了拜匣,取出几张钞票,一起 交给阿金,讲明银钱算清,从此两无交涉,又数落她几句,说她不该如此不讲情面, 全无义气。 阿金也不回嘴,冷笑两声,接过票子,收拾起自己的衣装行李,雇一辆东洋车, 出门扬长去了。 兰芬等阿金走了以后,挺认真地问子衡:“我收了你五千块钱,要不要写张收 据给你?” 一句话,把子衡说得哈哈大笑起来:“岂有此理,难道我还不相信你么?” 兰芬也笑起来说:“是么?我还说你不相信我,怕我骗了你的洋钱呢!” 从此以后,兰芬借天气炎热为由,歇夏谢客,不出堂差,夜间的和、酒也少了 好些,每天不是陪着子衡在房间里说笑,就是叫子衡陪着坐马车上街去备办披风红 裙、珠花首饰之类,打点做新娘子。大的小的,贵的贱的,合在一起,大约又花了 子衡三千多块洋钱。子衡更是心花怒放,一心一意,只准备秋后凉爽,就办迎娶大 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