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天公作美,炎夏热极暴雨成秋喝喜酒 乐极生悲,老父病重发来急电促回家 一天黄昏,天气闷热,方子衡忽然来了兴趣,想坐马车出去兜风,就告诉兰芬, 要她准备。兰芬说:“我出门去,向来都要带个老妈子的,一辆车坐不下呀!” 子衡说:“一辆车坐不下就叫两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打杂的叫来两辆橡 皮轮子马车,兰芬打扮起来,换了衣裳,仨人一起上车,往大马路泥城桥一带跑去。 六月初的天气,新月在天,碧空如水,一阵阵晚风吹来,顿时心旷神怡,烦恼尽去。 过了跑马厅,无数的重荫密树,接干交柯,树荫中漏下点点月光,树枝儿不住地往 来弄影,风飘翠袖,露湿罗衣,比坐在家里不知凉快多少,就好像到了清凉世界一 般。 车到张园,子衡和兰芬就在草地上拣一张桌子,沏茶坐下。园内许多倌人,也 有沏茶坐下的,也有各处溜达的,见了认识的人,互相含笑应酬。忽然一班少年客 人蜂拥而来,在倌人们的桌子前面穿梭般走动,评头品足,恣意说笑。那些倌人也 有背过脸儿去不理睬的,也有打情骂俏兜揽生意的,还有和客人动手动脚扭作一团 的。兰芬看不入眼,转身跟子衡说:“如今这些倌人,真叫笑话。你看她们当着这 么多人的面,做出这许多怪相来,简直不要脸,连我的面子都让她们丢尽了。” 兰芬正说着话儿,忽然背后伸过一双手来,把兰芬的眼睛掩住。兰芬不知道是 谁跟她开玩笑,不便发作,只好叫喊一声:“谁呀?别这样嘛!” 这一喊,背后的人放开了手,哈哈地大笑起来。兰芬回头一看,原来是章秋谷, 就假装沉下脸来,埋怨说:“你这个人,总是这样没有规矩,我让你吓了一跳,还 当是流氓呢!” 说着,自己也笑了,反手摸摸头发,用豆蔻盒上的镜子照了照。秋谷跟子衡打 过招呼,就随便坐下。陈文仙跟在秋谷身后,也坐在他旁边。子衡把自己的椅子往 秋谷跟前挪了挪,轻声告诉他要把兰芬娶回家去,想托他做个现成的媒人。秋谷笑 嘻嘻地说:“原来你就要纳宠了,难怪这样高兴。我却连风声都没有听见,没跟你 道喜。不过你要我做的这个落花媒人,尽管是个现成的差使,我却是做不来的。为 什么呢?一则我向来没有经手过这种事情;二则在堂子里娶个倌人回去,也用不着 什么媒人。你们两个自己都讲好了,这个媒人,岂不是个多余的饭桶?三则这会儿 我不做媒人,将来也担不着干系。不要等你们回头有了什么麻烦,找起我来。” 子衡听秋谷的话中有异,连忙问他:“将来怎么啦?我们俩好好儿的,有什么 麻烦、干系?” 秋谷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兰芬急忙咳嗽一声,又向秋谷递了个眼色;文仙坐 在他背后,也扯了扯他的衣裳。秋谷一笑,转口说:“不是别的麻烦,如果做了媒 人,将来免不了有什么开销赏钱、以及摘牌子的喜封什么的,都是麻烦的事情。你 想我弄得了么?” 几句话,就把方才的话头遮掩过去了。子衡说:“明天你有应酬么,我想在兰 芬那里摆个台面,请你们喝杯喜酒。” 秋谷攒眉说:“多谢盛情。这样热的天气,吃酒有什么味儿?六月天,我是向 来不应酬的,你还是另请别人吧。” 子衡听了,跳起来直嚷:“岂有此理!我专诚请你,你竟不肯赏光,可是看不 起我么?” 秋谷还在迟疑,禁不得子衡再三不肯,兰芬也在一旁劝说,只好勉强答应。又 坐了一会儿,园里人多,也很闷热,不如兜风凉快,就叫过自己的马车来,跟子衡、 兰芬打了招呼,上车走了。兰芬也不想久坐,让老妈子去把马车叫来,一起回去。 第二天,万里无云,红日当空,热得十分厉害,真是流金铄石,鸦雀无声。子 衡和兰芬在房内热得汗透罗衣,走投无路,估计今儿晚上请的客人,大都不会来的 了。到了黄昏,忽然西北角上起了一片乌云,接着刮起了西北风,渐渐地把乌云刮 了过来,遮满了天空,天低如盖,简直就像大米①的泼墨山水,满纸淋漓。一天暑 气,登时烟消云散。俩人正说凉快,电光一闪,一个惊雷,随后“哗啦啦”一阵瓢 泼大雨倾盆而降,狂风暴雨,把屋子震得岌岌动摇。那雨一阵大似一阵,窗外檐漏, 有如飞泉瀑布,白茫茫一片,凭空直泻下来。过了好一阵子,雷声渐止,雨也逐渐 小了。子衡走到窗前往外一看,只见断虹明灭,彩霞满天,四周的林木刚刚被雨水 洗净,苍翠欲滴。林梢屋角,隐隐有些薄雾,一钩新月,斜挂天边。晚风吹来,凉 气袭人,简直像深秋天气一般,哪里像什么三伏炎天? -------- ① 大米──指北宋书画家米芾(1051-1107 , 相应地称他的儿子米友仁为 “小米”),徽宗时曾任礼部员外郎,当时人称“米南宫”。因举止颠狂,也称 “米颠”。能诗文,擅书画,精鉴别。画山水不求工细,多用水墨点染,自称“信 笔作之,意似便已”。与蔡襄、苏轼、黄庭坚合称“宋四家”。 子和心中大乐,连喊:“天助我也!”急忙叫女佣取笔砚过来,用他那春蚕秋 蚓般的字体,写了几张请帖,让女佣送到楼下叫打杂的去分发。 刚刚摆好台面,所请的客人,竟然是秋谷第一个先到。他一走进房门,就笑着 说:“好大的一场风雨!如今凉快多了。真是一雨成秋,绝不像六月间的天气。” 子衡点头说:“我见今天比昨天更热,还怕你不肯赏光呢!不料天公作美,下 了这么一场大雨,简直好像在代我邀客的一般。太好了!” 说话之间,兰芬过来挨着秋谷坐下。子衡就指着兰芬问秋谷:“你看兰芬的为 人怎么样?” 秋谷听了,回头看了看兰芬,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兰芬连忙用脚尖暗暗踢 了踢他。秋谷只好忍着笑说:“兰芬的为人,还有什么不好?待你也算够多情的了。 不过照我看来,她们吃惯了堂子饭的人,只怕做不来良家妇女吧?” 子衡正在一团高兴,只想别人帮腔,没有想到被秋谷逗头浇了一桶冷水,心中 很不是滋味。兰芬听秋谷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恼又急,接嘴说:“良家妇女也 是人,我们倌人也是人。难道一吃了堂子里的饭,就做不得良家妇女了?早先我们 的那一班小姐妹,如今大都嫁人去了,这会儿一个个都挺好的,也没听说出过什么 花头。只有我一个人运气不好,嫁了人又出来做这个断命生意,一直来也没有碰见 过对劲儿的客人。这会儿难得方大人跟我好,说好了要娶我回去。你二少是方大人 的朋友,应该照应我点儿才对。方大人心中有什么不痛快,你应该帮我说两句好话。 没想到你二少好话不说,倒说起我的坏话来了。好像也没有这种道理吧?你想想, 对得起我吗?” 兰芬说完了这一番话,又暗暗拉了秋谷一把。秋谷料想子衡已经坠入情网,无 法脱身的了,现在劝他,不过徒劳口舌而已。就趁着兰芬拉他的机会,站起身来, 哈哈一笑:“算了,算了!我不过讲一句无心的话,你就叽里咕噜地说了这么一大 篇!难道我会存心破坏你们的好事么?” 兰芬笑了笑:“谁叫你胡说八道哇!”又使了个眼色,把秋谷叫到外房,悄悄 儿埋怨他:“你这个人,真叫少见!别人么,只有帮帮我的腔,你倒会搬嘴弄舌, 实在讨厌!现在我跟你说明白:不许再多嘴了,知道吗?” 秋谷也笑着小声儿说:“姓方的是我朋友,不提醒他一句,好像不好意思。” 兰芬说:“姓方的又不是你带来的客人,不关你的事儿,随便他去好了,要你 多嘴干什么?” 秋谷点了点头,却又打趣说:“你要我不开口倒也不难。我坐在这里,你朝我 磕一个响头,我就不露你的马脚。不然,就要对你不起。” 兰芬恨得又好气又好笑,咬紧了牙关,用力搡了他一把。秋谷趁势走进房去, 回头望着兰芬咳嗽一声。急得兰芬远远地朝他频频摇手,又合掌当胸朝他拜了几拜。 直到秋谷微微点了点头,兰芬方才放心,跟进房来。子衡问:“你们到外间去,说 了些什么秘密话?” 秋谷说:“贵相好调我到外屋,无非想打听一下你的家世,并没有别的事情。” 正说着,金汉良高高兴兴地走了进来,随后客人们陆续都到。写了局票,起过 手巾,大家入席。兰芬殷勤斟酒。不多一会儿,打杂的叫局回来,把金小宝的局票 带回放在桌上,说:“金大少叫的金小宝不来,说‘谢谢了’。” 众人听了,相顾错愕,都看着金汉良的脸色,且看他说出什么话来。料想他下 不来台,一定要发作一场,重写局票再去叫。不料汉良不慌不忙,脸上也没有一点 儿愧色,竟是若无其事一般,慢慢地说:“我昨天还在小宝院中,知道她这两天中 了暑气。我本就料到她今天未必能来,果然不能出局了。这是我自己不好,根本就 不应该去叫她。” 众人不料汉良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都十分好笑,却又不好说明,只含笑看着 他的脸色。汉良见没人搭茬儿,下不来台,脸上也有点儿发烧,讪讪地对子衡说: “小宝的为人,实在不错,全没有一点儿时髦倌人的习气。兄弟深深知道她的脾性, 她也不把兄弟当客人看待,几乎就跟自家人一般。所以她偶然有些差错,兄弟也并 不怪她。今天她一定是挣扎不起来了,才回了兄弟的条子。要是换了别的时候,只 要她勉强能够来,兄弟去叫她的局,绝对没有不来的道理。” 子衡在风月场上虽然也是个外行,毕竟是个世家子弟,不像汉良的草包。听了 他这一番怯排场的话,也觉得好笑。秋谷更觉得恶心,皱着眉头,瞪了他一个大大 的白眼。暗想:这样的东西,怎么也到应酬场上来显眼。亏他这张老脸,叫局不到, 还说得出这种空架子的话来。本想骂他几句,却又觉得跟自己无关,不必去做这个 冤家,只哼了一声,就忍住了。汉良没有看出场上的尴尬局面,反而提高了嗓子, 高谈阔论起来:“不瞒你们众位说,小宝在上海滩上是个有名气的倌人,排在四大 金刚之内。诸位请想,要不是他色艺双全,哪里数得着她呢?兄弟此番到了上海, 也不过要闹些名气,所以就做了小宝,没有再去做别的人。小宝对待兄弟,也是竭 力张罗,十分巴结。要论小宝的为人,尽管没有什么脾气,总也有些红倌人的习性, 往往一个不高兴,不免就要得罪客人。独有我兄弟到了小宝院中,不管她怎么烦恼, 总是笑脸相迎,从来没有得罪过我。”说到这里,又笑嘻嘻地低声说:“就是攀相 好的时候,也没有花费什么银钱。那个好法,真是一言难尽。在这件事情上,众位 都是过来之人,想来也用不着兄弟细说的了。” 这一席话还没有说完,台面上的客人已经笑声盈耳,汉良却全然不觉,还在那 里数说金小宝如何好法、怎样多情。 秋谷实在忍不住了,突然把桌子一拍,哈哈大笑说:“金汉兄,你还以为小宝 真心跟你好么?敢情是在那里做梦吧?你坐了她一趟轿子,她就敲了你四十块钱的 竹杠,还说了你无数尖刻的话儿。今天你好好儿地叫她的局,竟敢谢了不来,上海 地方,可有这样的规矩?你是她的恩客,尚且这样对待你;那些不是恩客的人又该 怎么样?她吃的是堂子饭,要是都这样得罪起客人来,也不必做什么生意了。金汉 兄,我倒有一句话奉劝:这花丛中的事情,既然你不懂,就不要胡吹,还是少说两 句的好。这是我的金玉良言,你却不要动气。” 这几句话儿,把个惯于吹牛皮的金汉良说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那头上的汗, 就像荷叶上的露水一样,往下乱滴。众人看了汉良这般局促的神态,又听了秋谷这 样发噱的说话,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笑得汉良更加着急,拿出手帕擦了脑 袋上的汗珠,又不住用扇子乱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他那个样子,实在难受。 最苦的还是白白地被秋谷这样挖苦打趣,又不能认真。众人笑了一阵,毕竟子衡是 主人,见汉良急成了这个样子,朝着众人连连摇手,方才渐渐止住了笑声。 汉良渐渐地回过脸色来,暗暗地切齿痛恨秋谷,却又无可如何,只好搭讪着跟 子衡说:“既然小宝不来,我又没有别的人可以叫,台面上未免寂寞了些。只好借 重方子翁,给我代叫一个了。” 子衡说:“也不必另外再叫别人。如今台面上的局已经齐了,你自己看看,拣 个中意的,转一个局过去,不就行了么?” 汉良转圈儿看了一遍,倌人、大姐儿、老妈子挤得密密麻麻,却大都不怎么样, 只有秋谷背后坐着的那个,十八九岁光景,眉目清秀,华丽无双,正在那里跟秋谷 窃窃私语。汉良暗想:这个一定就是陈文仙了,只为刚才被秋谷损了一顿,不好意 思转他的局。对面子衡看见,已经知道他的心思,就问秋谷:“章秋翁,有人要转 一个文仙的局,不知可肯割爱否?” 秋谷哑然失笑:“这倒奇了。倌人挂着牌子,无论是谁都可以叫她的局,怎么 问起我来?难道我还不肯么?”回头对文仙说:“你只管坐过去就是了。” 子衡和汉良见秋谷这样大方,都很高兴。不料文仙听说秋谷叫她转局,登时沉 下脸来,把身子一扭,说:“我是一帮客人中间从来不做两个的。你倒无所谓,我 却没有这个规矩。”秋谷一笑。汉良又碰了一个钉子,连子衡都不好意思起来。汉 良气得两眼发直,一句话也不说。子衡怕他下不来台,只好叫兰芬去转一个本堂局。 兰芬勉强过去坐了一坐,仍旧回来。子衡见台面冷落,鼓起兴来,要摆三十杯的庄。 兰芬不许,说:“不要这样嘛,一会儿划输了,这里可没人代你喝酒。” 子衡赌气说:“划输了,我一个人喝,不要你代!”说着,提过酒壶来,斟了 五杯,先跟秋谷划起拳来,不料一连输了五拳。兰芬咕哝说:“这一回你喝吧!喝 醉了可跟我没关系!” 子衡果然直着脖子一连灌了五杯,喝得满脸飞红,接着又去找别人对划。会划 拳的倌人,也纷纷出手,一时间红飞翠舞,玉动珠摇,手上戴的玉镯金钏互相碰击, 铿锵作声。子衡哈哈大笑,秋谷也面带笑容。正在乐不可支,忽然子衡留在客栈内 的一个家人满头大汗地闯进房中,垂手回话:“家里来了一封电报,不知道什么事 情,请老爷过目。”说着,递上一封电报来,就退了出去。子衡不由得呆了一呆, 拆开电报一看,却又都是洋码,并没有翻出,简直就像天书一般,一个也不认得。 正要叫家人进来送到电报局去翻,秋谷向他摇了摇手,问兰芬可有官商便览的历书。 兰芬应声“有”,随即叫女佣取来。秋谷就取过电报,一字一字地翻,用笔注出, 皱着眉头递给了子衡。子衡接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上海名利客栈方子衡 父病重速回常万勿迟误铨 子衡看了,登时变了脸色,说不出话来。 众人见他神色惨淡,知道家中有了变故,一齐拥上前来,看了电报,相对默然。 秋谷说:“既然令尊病重,你自当连夜赶回去。这里如果有什么未了的事情,我尽 可以代你料理。” 子衡听了,点头说:“这个自然。好在我在此间除了兰芬之外,没有什么别的 事情,立刻就可以动身。可是今天到苏州的轮船已经开了,我想,只好到轮船局去 跟他们商量,单雇一只小火轮拖带回去,你说好么?” 秋谷连声应“是”。兰芬听说子衡的父亲病重,立刻要赶回去,也吃了一惊, 紧紧地拉住了子衡的手,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像要说话,又说不出什么来。秋谷估 计他们还有体己话儿要说,又劝慰了几句,就告辞走了。大家也纷纷散去。 兰芬见房间里没有外人了,忙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子衡说:“我想明 天一早就走。” 兰芬着急起来,问:“能不能耽搁一两天?” 子衡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兰芬就把他拉到烟榻上躺下。面对面地问他:“你 就要回去了,那么咱们俩的事儿,你是不是都忘记了?” 子衡又摇摇头。兰芬把脸贴到了他的脸上,扭着身子问:“既然你没有忘记, 那么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子衡愣了半天,方才说:“这会儿我心里很乱,实在没有准主意。咱们俩的事 儿,只好等我下次来再办了。” 兰芬发急说:“这么说起来,你是打算甩了我,去娶别人罗?我一句话既然已 经说出口,就是你的人了。好好坏坏,都要跟你在一起。如今我生意也不做了,大 家都知道你要娶我回去;你倒要把我甩掉,要我下一节还做这种断命的生意。你想 想看,往后我还有什么脸皮在上海滩上做人?你要我随便怎样,我都可以做到;你 要是甩了我,要我再去做生意,我就是死了变鬼,也要找到你的。” 说完了这几句,已经泪流满面,悲不自胜。子衡的心被她搅得好像乱丝一团, 又有些恋恋不舍起来。到底老父的生死比不上美人的情重,不知不觉地把父亲的病 放到了一边儿,打叠起许多软语温情,陪着小心,笑脸劝慰。 兰芬把子衡的手推开,一面依旧呜呜咽咽地掩面而泣,一面断断续续地说: “你又来骗我!你的话,谁还相信哪! ”子衡被她哭得乱了方寸,勉强把她拉了 起来, 捧着她的脸蛋儿,一面给她轻轻拭泪,一面柔声问她:“依你的心思,想 要怎么样呢?只要你说出口来,我都依你就是了。” 兰芬这才渐渐地收了哭声,慢慢地说:“要依我的心思,最好现在就跟你回去。 你去了,不见得就来,我过了这一节,下一节当然不做生意了。不做生意么,住在 上海干什么?当然只有跟你回去呗。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些债户没有结账,你明天就 要回去,我怎么来得及?所以我想,不如你先回去,留一个当差的住在我这里。等 我这里的事情都办完了,就和他一起到常州去。你说好吗?” 子衡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他本来急于要回家,被兰芬灌了一盆子 迷魂汤,竟把父亲的病重,撇到九霄云外去了,全没有一点儿着急的意思,也不打 算连夜赶回去了。趁着雨后凉爽,正好鸳鸯并宿。兰芬拿出全身手段,枕边软语, 说不尽的山盟海誓,把个子衡哄得整个身子都融化了一般。 良宵易度,子衡醒来,睁眼一看,早已经红日满窗,正想下床,回头看看兰芬, 只见她光着个身子,连肚兜儿都摘下来扔在了枕头边,那一副娇憨的睡美人媚态, 实在撩人心魄。踌躇了半天,舍不得下床,却轻轻地唤醒了兰芬。兰芬见他这个样 子,正要收服他的心,自然也难分难舍,殷勤对待。子衡软玉温香抱满怀,早忘了 老父卧床不起,老母倚门望闾…… 章秋谷昨夜辞别了子衡,在文仙处住下了。中午起床,想到子衡不知道动身 了没有,有些放心不下,要到兰芬处看看。文仙告诉他已经让人到雅叙园叫菜去了, 要他吃了饭去,秋谷只得坐下。文先梳洗完毕,菜已经送来了,女佣一样一样地搬 到了桌子上,是一盘生拌腰片,一盘糟鸭,一盘虾子扁尖①,一大碗生汆火腿汤, 外加一壶绍兴花雕。秋谷见了,皱皱眉头说:“为什么要去叫这么许多?” -------- ① 扁尖──是一种细嫩的山竹笋,加盐晒干以后,形状又扁又尖,因而得名。 文仙笑着说:“二少别客气。两样小菜,只怕不中吃。” 说着,过来斟酒,就坐在下首相陪,却因为天气热,不敢喝酒,怕倒了嗓子, 只陪着秋谷吃了半碗饭。秋谷也因为急于要到兰芬院内看望子衡,只喝了几杯,就 不喝了。吃了饭,洗一把脸,穿上长衫,就急急地往四马路走去。 秋谷到了兰芬家,进了大门,一个龟奴高喊一声:“章二少到来!”哪知秋谷 一直走上楼梯,只有一个粗做老妈子走到楼梯边来招呼客人。走进穿堂,静悄悄地, 只见两个小大姐儿歪在榻床上打瞌睡。秋谷心中疑惑起来,想是方子衡已经走了。 正要问那个老妈子,两个小大姐儿听见脚步声响,一骨碌爬起身来。见是秋谷,笑 嘻嘻地说:“二少是来看方大人的吧?方大人和我们先生都还没有起来呢!二少请 到房间里去坐。” 秋谷听了,更加纳闷儿,随口问:“方大人昨天夜里没有走么?你们可知道他 什么时候动身回去?” 一个大姐儿叫巧宝的抢先说:“方大人昨天本来打算今天走的,后来让我们先 生说了一顿,方大人倒真好,听了我们先生的话,今天不回去了。” 秋谷听了,更加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心想:“一定是兰 芬放出了功夫,把子衡迷住,让他慢点儿回去,好趁机狠狠地砍他一斧头。但是子 衡昨天说得明明白白的,要去单雇一只轮船,连夜赶回去,怎么忽然之间,又变卦 了?难道为了一个兰芬,竟连自己的生身老父病在垂危也置之不顾么?尽管子衡并 不是什么好人,何至于丧心病狂到这步田地?大约是小大姐儿听错了话,以讹传讹 吧?”一面想着,一面走进房间去坐下。“一会儿倒要问问他,如果真这样,不免 要正言规劝他一番;如果执迷不悟,从此跟他绝交,也就算了。” 这时候,那个叫巧宝的小大姐儿进房来揭开帐子,叫了两声。子衡惊醒,问什 么事情。巧宝说:“方大人,朋友来了,起来吧,都一点多钟了呢!” 子衡听说朋友来访,又听说已经一点多钟,自己却还搂着倌人高卧不起,也觉 得不好意思,急忙坐起,穿衣下床。兰芬也醒了,打了个哈欠,披上衣服坐了起来。 子衡下床,见秋谷坐在窗前,脸上气色有点儿不对头,吃了一惊。急忙招呼, 自己虚心,脸上不免讪讪的。秋谷冷笑一声,问:“昨夜你不是亲口说过要连夜赶 回去么?怎么直到现在还不起床?你接着令尊病重的电报,倒也亏你放心得下。” 子衡听了,心中惭愧,支支吾吾地说:“本来今天要动身的,只为昨夜受了点 儿风寒,身体不大舒服,只好明天走了。” 秋谷一听,不觉火气陡地上升,气得满面通红,高声说:“令尊病重,发了电 报来叫你立刻回去,你却恋着一个倌人,连自己的生身之父都不放在心上,你想想, 这叫什么事儿?我跟你虽然是朋友,却不愿意认你这样一个不知有父母的人。咱们 今天把话讲清楚,从今往后,彼此绝交,谁也不认识谁。我将来到了常州,还要把 你的亲友请来,说说你的荒唐事儿,也好让大家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人。”说着,愤 然地站起来就要走。 子衡心中本来就感到不安,被秋谷骂了一场,更加无地自容。又见秋谷宣布跟 他绝交,站起来就要走,急忙赶上前来一把拉住说:“你的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如今我自己已经知道错了,今天一定动身回去,只求你不要说绝交的话。”说着, 想起了父亲病重自己不归,良心受到谴责,止不住流下泪来。 秋谷刚才的一番话,本来是一时间在气头上说出来的。如今见子衡流泪认错, 心中反而高兴起来,就站住了,说:“既然你知道错了,希望你今天就能动身。想 令尊病在床上,不知道怎样想望见到你呢!万一你迟到一天,竟抱了终身之恨,岂 不是成了罪人了么?” 子衡扪心自问,不禁毛骨悚然,浑身出汗。想起老父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登时 归心似箭,说不出别的话,只是诺诺连声。 他们两个说话,兰芬在床上,全都听见了。好在昨天晚上子衡已经答应留下五 千块洋钱给她还债,并留下一个叫刘贵的家人住在她院中,过了中秋,等兰芬把所 有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就和刘贵一起到常州去。所以兰芬听见秋谷来催子衡回去, 并不十分着急。穿好了衣裳,就从床上下来,搭讪着说:“二少,你可是来催方大 人回去的呀?” 秋谷看了她一眼,随口问:“对呀,你可肯放他走么?” 兰芬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这简直是笑话了。方大人父亲有病,当然应该 早点儿回去,怎么倒问我肯不肯?难道我还能不叫他回去么?”说着拉了拉子衡的 衣袖。“你自己说呀,是不是我不叫你回去?” 子衡嘿嘿地傻笑,秋谷就打断她的话头,对子衡说:“既然你今天要走,料想 搭轮船是来不及的了。好在轮船局我有个认识的人,我给你写张条子,叫他给你准 备一只小火轮,一直开到常州。如果我条子一到就生火,估计上灯时候就可以开船。 我跟他交情不错,价钱上头,想来不会吃亏的。你看怎样?” 子衡拱手致谢。秋谷立刻就写了一张条子,让打杂的送去。兰芬装得十分关切 地对子衡说:“章二少跟你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你一定要听他的话,早点儿 回家去。我早晚总是你的人,不要惦记着我,误了你自己的大事儿。我这边一切料 理清楚以后,立刻就会到常州去的。你放心走好了。” 子衡听了,也不回答,却把秋谷拉到烟榻上坐下,跟他说了他们俩昨夜商量定 的计划;又说虽然留下一个家人在此,但终究不会办事,要托秋谷料理一切,等过 了中秋,把兰芬一直送到常州。秋谷连连摇手说:“这种事情,我向来不会料理。 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还要托别人料理呢!你们双方既然已经说妥了,又有一个家人 在这里,料想也不会有什么意外。难道你还不相信兰芬的话么?” 子衡见秋谷不肯管闲事,也只得罢了。转过身去,跟兰芬又唧唧哝哝地说了许 多悄悄儿话。然后开开箱子,取出一只洋漆嵌螺钿的拜匣,拿了些东西交给兰芬。 秋谷在窗下坐着,虽然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心中也猜到了十之八九。 到轮船局去定船的人回来,呈上一封回信。秋谷拆开一看,大略说:轮船已经 生火,八点钟一定可以开航。至于价目,按成本核算,加上船工的酒钱,共合八十 块钱。秋谷递给子衡看了,子衡再次拱手称谢,就叫家人先去收拾行李,发下船去。 兰芬让人去叫了几个菜来,给子衡饯行。子衡邀秋谷一起吃,秋谷已经吃过,婉言 道谢。子衡心乱如麻,草草地吃了点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用了半碗饭,就 放下了筷子。却紧握着兰芬的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说不尽的那种缠绵悱恻, 婉转多情。秋谷看了暗暗好笑,催促子衡说:“时候不早了,你还是早些上船吧。” 子衡听了,正硬着心肠要走,兰芬把脚一跺,说:“慢点儿,我还有句话跟你 说。”子衡又站住了,兰芬过来牵着他的手,趴在他耳朵边轻轻地又说了几句知心 话儿。子衡连声答应,兰芬这才放开了手。子衡硬着头皮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 看兰芬。兰芬一直送下楼来,秋谷也随在后面。子衡一步一回头地走到大门口,兰 芬还说:“我跟你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忘记了呀!”子衡已经走出了大门,仍回过 头来连声答应。 秋谷送到门口,也说了两句客套话:“按说我应该送你到船上,咱们还可以谈 谈。只是这一回你回去,急如风火,就是一起到船上,也无法畅谈。还是等你出来 再细叙吧。” 子衡也拱手谢了一声,坐上马车,风驰电掣地往码头去了。秋谷回到楼上,笑 着对兰芬说:“你骗客人的功夫果然不错,两个姓方的都被你骗得死心塌地,吃了 你的空心汤团。怪不得你说:‘常州来的客人都是土老帽。’这班人也实在傻得可 以。要是换了我,可就要对不起了。” 兰芬“嗤”地一笑,在秋谷背上捶了一拳说:“谢谢你,别再罗嗦了行不行? 我对你可是一向不错。就算你是老油条了,也犯不着跟我做这个冤家呀!我做了这 行生意,当然要靠客人吃饭。像这种怯勺,不敲他们的竹杠,敲谁的去呀?” 秋谷倒被她说得无话可答。略坐一会儿,就回客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