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哥儿爱美,得陇望蜀才子厚谊爱美女 姐儿贪财,略施小计檀郎薄惩贪财人 章秋谷走出陆兰芬家,本想到新马路辛公馆去看望修甫,走到西安坊龙蟾珠家 门口,顺便打听一声,凑巧修甫正在里面,而且刚到不久。秋谷款步登楼,跟修甫 相见坐下,蟾珠也过来应酬几句。秋谷把昨天子衡接着电报以及今天自己如何责备 他的话跟修甫说了一遍,修甫笑着感叹说:“方子衡被你骂了一顿,居然还知道惭 愧,总算还有良心。瞧兰芬这个架势,大概是要借他洗个澡。我真不懂,如今世上 哪里来的这么多傻子,心甘情愿地供给她们。难道这班人都没有长脑子么?” 秋谷说:“花柳场中,本来就是花钱的地方,不过也不必十分奢华。凡是面子 上的钱,这是自己的场面,不妨多出一些;要是拿去塞狗洞,你就是花上一万八千, 好像扔进水里一般,连响声也没有一点儿,这样的钱却万万不能出,不但得不到面 子,还被她们当作冤大头。反过来说,如果一毛不拔,跟她们斤斤计较,那还是不 要去嫖的好,免得闹出笑话来。” 修甫频频点头。又聊了一会儿,修甫问秋谷:“你要是没有别处应酬,咱们到 一品香去吃大菜好不好?” 秋谷点头说“好”。又邀蟾珠一起去,蟾珠也答应了。秋谷说:“我们俩先走, 你随后坐着轿子就来吧。” 秋谷和修甫出了西安坊口,沿着马路慢慢地走到一品香,上了楼梯。见蟾珠还 没到,怕她找不着,俩人就在楼梯边第五号房间坐下。侍者送上茶来,问:“可要 请客?”秋谷觉得人数太少,就取过请帖来,写了到迎春坊金小宝家去请贡春树, 连小宝也一起请;又请了陈文仙,让西崽①去送。侍者刚刚退出,另一侍者引着龙 蟾珠来了,大家坐定,就开始点起菜来。秋谷点的是鲍鱼汤、铁扒鸡、炸虾球、牛 奶冻四样,又点了一客樱桃梨。修甫和秋谷一样,只换了一样鸡绒汤,添了一样咸 牛舌。秋谷让蟾珠点菜,蟾珠只要了鲍鱼汤和樱桃梨两样,都是吃不饱的东西。秋 谷不由分说,替她添了一样禾花雀,又叫侍者先开两瓶冰冻汽水,再拿两瓶啤酒和 两杯克力沙,都放在桌子上。秋谷端起一杯冰汽水来,一口气喝干,觉得一股冷气 直透心脾。蟾珠在一旁打趣说:“二少,还是当心点儿的好,回头可要吃不消的。” -------- ① 西崽──当时对在洋行或西餐馆服杂役的男仆的称呼。 秋谷笑了笑,又端过一杯来,往蟾珠面前一送说:“你别跟我打哈哈,还是先 顾你自己吧。要是你昨天夜里没有如此这般,你就做个好汉,不要推三阻四,把这 杯冰汽水喝下去,我就佩服你是好样儿的② 。” -------- ② 传统的说法:男女同房以后,如果喝了凉水,就要得病。 蟾珠红着脸说:“什么如此这般,我可不懂,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秋谷大笑:“你一定要我演说出来,我可没有这种福气。”用手一指修甫: “只好请你们两个来试试看了。” 蟾珠的脸上更加红了,啐了秋谷一口,别转了头,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二少 爷,我跟你一向规规矩矩的,今天怎么这样高兴,单单拿我开涮?” 秋谷也笑着说:“昨儿晚上你要是干干净净的,我说的话,跟你一点儿也不相 干,干吗要这样着急?古话说:‘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嘛,一定是你心中有 冷病,我说的话正好触到了你的痛处,所以才急成了这样。” 这两句话,把蟾珠说得当真着急起来,脸孔涨得通红,十分腼腆地咕哝:“好 好儿的一句话,让你一说,就不成样子了。真是歪嘴吹喇叭─- 一股邪气。你说的 话,我一点儿也不懂,随便你怎么说好了。” 秋谷见她急得面红耳赤,更加狂笑起来。这时候,正好贡春树挽着金小宝的手 一起进门,听见秋谷狂笑,春树急忙问:“你们为什么事情这样好笑?能分些给我 笑笑么?” 修甫把刚才秋谷和蟾珠斗口的话学说了一遍,春树和小宝也一起大笑起来。正 在笑得热闹,恰巧文仙进来,也问:“你们有什么事情这样好笑?倒是真热闹哇!” 秋谷就叫她们坐下点菜,把刚才的话头按了下去。春树自己点了五样,给小宝 和文仙也各点了几样。把菜单交给侍者,不久一道道菜陆续上来,大家各举刀叉, 边吃边喝边聊天。这三位公子,都是年少风流、倜傥自喜的人物,当然谈得十分投 机;又加各人都带着相好,无拘无束地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心中更其高兴。 几个人正在豪饮雄谈之际,忽然听见一个清脆婉转的嗓子,莺声燕语地在门外 问:“哪位是钱老爷呀?是不是这儿啊?”大家一愣,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倌人, 腰身纤小,态度安祥,体态婀娜,步履轻盈,面如春花,眉如新月,明眸皓齿,容 光焕发,一手扶着一个小大姐儿,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笑嘻嘻地问:“这里可是 六号哇?哪位是钱老爷?” 文仙笑着向她点点头说:“这里是五号,六号在隔壁。”那倌人抿嘴一乐,不 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找错房间了。”说着,又向众人微微一笑,这才转过身 子,走出门去。 秋谷目送她走出房门,连连赞叹:“想不到风尘之中,竟也有这样的人物。咱 们也算得是老上海了,花丛柳阵中间,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回头又问文仙: “你跟她搭茬儿说话,想来你一定认识她吧?” 文仙掩住了嘴,咯儿咯儿地笑着说:“是不是看中她了?可别让她把你的眼睛 都带到隔壁房间里去呀?还是我来给你做个媒人吧!你说好不好?” 大家都哄笑起来。秋谷忍住笑,打听她的名字,文仙说:“她叫王佩兰,就住 在兆贵里。本来我也不认识她,有一回在台面上碰见了,聊过几句天,就算认识了。 她说:她以前一直在苏州仓桥滨做生意,因为生意不好,才到上海来的,才做了不 过两节,还是这一节才掉头到我们兆贵里来的。你看了,可中意么?” 秋谷听了,笑而不答,取过请帖来,写了一张请吃大菜的票头,叫侍者到隔壁 房间去请王佩兰。不多一会儿,王佩兰姗姗而来,笑问:“哪位是章大少?” 秋谷还没有回答,文仙指了指秋谷,又把秋谷身边的一张椅子拖开。佩兰会意, 就笑嘻嘻在秋谷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却一句话也不说。秋谷见了,故意打着苏白说: “啊唷,先生时髦得来,赛过跑进来一只电气灯。”① -------- ① 这句苏白的意思是:“啊唷,先生可真漂亮,就好像进来一盏电灯一样。” 佩兰也笑着说:“啊唷,章大少太客气了,我可不行,哪里算得上时髦倌人? 章大少拿我开玩笑吧!” 秋谷一面连说:“哪里哪里,不要客气!”一面仔仔细细地把她从头看到脚, 回头再看看陈文仙,两下里比较起来,竟不相上下。再细细品评俩人的风格,又觉 得各不相同:陈文仙是一身清秀的俊气,美在天然;王佩兰则是一派富贵的媚态, 华丽妖娆。比较起来,还是文仙略胜一筹,绝不是佩兰那种轻佻淫荡的模样。 秋谷这边在仔细琢磨佩兰,佩兰那边也在凝神端详秋谷。见他眉目清秀,气宇 轩昂,神态英气勃勃,顾盼丰采奕奕;就是旁坐的两位,也是仪容出众,气概非常, 心中不禁十分钦慕。秋谷叫她点菜,她摇摇手说:“我刚刚吃过晚饭,什么也吃不 下了。章大少请慢慢用。” 秋谷见她不吃,也不勉强,只找些话题来跟她聊天,问她几时到的上海,生意 可好。佩兰见他和善殷勤,逐渐亲热起来,一一回答,也问了秋谷几句。一问一答 之间,话儿也就越说越多。文仙见了,不免有些醋意,但又不能放在面上,只是神 色之间默然不悦而已。秋谷和佩兰正谈得投机,哪里理会到文仙身上?倒是修甫觉 得不能冷落了文仙,寻些话题来跟她兜搭。 说话之间,隔壁房间的客人派侍者过来催佩兰再转局,佩兰只好站起身来,向 秋谷道了歉,又趁机邀秋谷到她院中小坐,秋谷应允,说声:“少刻就去。”佩兰 就先走了。 众人又拿秋谷打趣了一番,谈谈笑笑,不知不觉地菜已经上完,侍者呈上账单 来,却很是便宜,一共才五块几角钱,秋谷签了字,大家就都起身离座,走下楼来。 倌人们上轿自去。 秋谷和修甫、春树出了一品香大门,春树问秋谷是不是到文仙院中,秋谷摇摇 头,却邀二人一起到佩兰家打茶围。二人点头应允,就从四马路转过石路,往兆贵 里联袂而行。进了胡同,挨着门找到了王佩兰的牌子,走进大门,问王佩兰的房间, 大茶壶指点在楼上,又扯开了嗓子叫喊了一声。秋谷当先走上楼去,佩兰的小大姐 儿出来迎进客堂,佩兰出局刚刚回来,换了衣裳,赶紧出来陪客,含笑叫了一声: “章大少!”秋谷笑说:“我排行第二,堂子里面人人都叫我‘老二’,你以后也 不必叫我什么‘大少爷’、‘二少爷’,直截了当地叫我一声‘老二’就行了。” 佩兰笑着瞟了秋谷一眼说:“啊唷,那么叫错了,二少不要生气!” 秋谷拍手大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么?让你不要叫我什么‘大少爷’、‘二 少爷’,你又叫我‘二少’!” 佩兰也笑着说:“别人不叫你‘二少爷’,叫你‘老二’,那是有道理的。像 我这里,二少难得赏光,当然总要客气点儿,我怎么也能跟着别人叫你什么‘老二’? 再说,咱们也没有这么深的交情啊!”说着,飞了秋谷一眼,又加了一句:“二少 爷,你说对吗?” 修甫和春树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说得好!”秋谷笑着问:“我跟别人的交 情怎么个深法,倒要请你说给我听听。”佩兰又浪笑起来:“啊唷,这个么,我可 不知道。你二少爷跟她们的交情有多深,我怎么会知道?不过照我想,拿客人的排 行当称呼,这样的亲热劲儿,还说没有交情,说给随便谁听,谁都不会相信的。” 秋谷走上一步,轻声说:“这么说来,一定要有了交情,才能把排行当称呼啰?” 佩兰说:“那个当然,没有交情,也办不到哇!” 秋谷说:“从今往后,你就叫我‘老二’,好不好?” 佩兰把嘴一撇说:“我哪儿有这种福气呀?要是让陈文仙知道了,那可要吵翻 了天了。” 秋谷说:“陈文仙倒向来不是这样的人。你可不要冤枉她。” 佩兰说:“啊唷,还说没有交情呢,一说到你的相好,你就帮她说话!”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秋谷暗想:“佩兰的相貌倒是不错,就是说起 话来醋意太重,只怕性情不好,比不上文仙的宽厚和平。这种人做了她,恐怕没有 什么趣味。”这么一想,就觉得心上冷了好些。既而又转念一想:“在堂子里做个 倌人,不过是逢场作戏的勾当,合着脾气的不妨多走两次,性情不好的就少走两次, 又不是要娶她回去,何必这样认真?”这么一想,又决计要做她。 秋谷看看佩兰的房间,倒很宽大,陈设也很华丽。房内一个老妈子,一个小大 姐儿,也很干净麻利,伺候得很周到。三个人坐了一会儿,因为修甫有事情要走, 就一起走了。 打这以后,秋谷在佩兰房中一连吃了几台酒,接连碰了两场和,俩人都有了那 么一点儿意思。 有一天,秋谷独自一人到佩兰家打茶围,佩兰亲手替他脱了长衫,挂在衣架上, 请他坐下,自己坐在一旁,手拿一把雕翎扇,一面轻轻地给他扇风,一面低声说: “今天你一个人来,清清静静的有多好!你要来么,一个人来好了,干吗要跟一帮 朋友一起来?闹得一塌糊涂,我想跟你说两句话都没有工夫。那才叫讨厌呢!” 秋谷听了,高兴起来,问他有什么话。佩兰笑说:“我想了一肚子话要问你, 你偏偏不来;如今你来了,我的话倒又忘记了。” 秋谷微微一笑,明知道她这是一句随口应酬的话,也不去追问。佩兰忽然问秋 谷:“这两天,文仙那里你去不去?” 秋谷说:“不去。”佩兰用一个指头在秋谷额头上点了一下说:“你还要瞒我 呀?你们是老相好了,哪有不去的道理?你的鬼话,说得也不像啊!” 秋谷也笑了。俩人又聊了一会儿,聊着,聊着,聊到了如今堂子里的倌人,做 起客人来也有很多难处,佩兰说:“如今的客人,实在讨厌。做起倌人来,东边做 一个,西边再做一个,没有一定的地方。做到后来,做来做去,结果连一个贴心的 倌人也没有。你想想,这种东做做,西做做的客人,脾气不好,倌人怎么会跟他好 呢?” 秋谷笑起来说:“你的话虽然不错,也要看倌人的脾气。碰着一个爱吃醋的倌 人,做一个客人,就想把客人吃住,不放他到别处去再做别人。也有脾气好些的, 做了客人,却不是这个样儿。就像陈文仙,我做了她将近两年,虽然不见得十分要 好,却是大家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见她跟别人吃醋。不像你这样,就像老西子似 的,一身儿都是酸气!” 佩兰听了,不好意思起来,一面讪讪地走了开去,一面说:“你的这两句话, 倒来得奇怪。我什么时候跟陈文仙吃过醋?你倒是给我说说清楚。你喜欢陈文仙, 只管到她那里去好了,我难道好叫你不要去么?干吗要牵扯到我的身上来呀?我跟 她吃的什么醋哇?你自己想想看,可别找错了人!” 秋谷知道:堂子里的倌人,最忌讳说她吃醋。何况秋谷和佩兰还没有落过相好, 自然更加避讳的了。因此秋谷只好笑了一笑,就不再提起。俩人又说了几句别的话, 秋谷就叫女佣取长衫过来要穿,佩兰一把拦住说:“你穿上长衫,急着要到哪里去?” 秋谷假意说:“我哪儿也不去,回客栈睡觉。” 佩兰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你急着要到陈文仙那里去,以为我不知道? 今天我偏不许你去,看你有什么法子!”秋谷笑着问:“你不许我走,把我留在这 里干什么? ” 佩兰脸一红,假装没有听清, 只是说:“本来我也不想不让你走,到了这会 儿了,你还要瞒着我,我可不答应。”说着,半真半假地往秋谷怀里一坐,撒娇说: “我不干,我不干嘛!” 佩兰既然已经投入了秋谷怀抱,秋谷也就不那么老实,两个人鬼混了好一阵子。 看看钟,已经两点多,秋谷故意又站起来,装做要走的样子。佩兰嗔着说:“你是 不是又要走了?” 秋谷低声笑着学她的腔调说:“不走没事儿可干哪!咱们两个来碰对对和好不 好?” 佩兰“呸”地啐了秋谷一口,羞得转过脸去,脸上发起烧来。秋谷还在那里穿 衣戴帽地假装要走,佩兰一手拉住秋谷的袖子,恨恨地说:“别那么贾门贾氏的了, 给我好好儿坐着。” 秋谷问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佩兰又说不出来,只是瞪着秋谷看,半天儿不说话。 老妈子在一旁敲锣边儿帮腔:“二少爷,别走了。我们先生还从来没有自己留过客 人呢,碰上了您这位二少爷,她这可是头一回呀!” 秋谷听老妈子把话挑明了,也就一笑而罢。女佣们开上稀饭来吃了,又伺候佩 兰卸了头面,这才退出,掩上房门。秋谷和佩兰双双登床,去碰他们的对对和去了。 秋谷在佩兰家一连住了几天,陈文仙院中,竟绝迹不去。佩兰在秋谷面前说了 许多文仙品行如何不好,佣人们伺候得如何不周,劝秋谷不要再去做她。秋谷虽然 并不相信,文仙院中倒是的确走动得少了。 一天,佩兰撒娇撒痴地一定要秋谷给她打一只十五两重的金水烟筒,秋谷感到 非常为难:要是不答应她,就会当面受她奚落;要是当真给她去打来,不但对不住 陈文仙,那可真连自己都对不起了。当时被佩兰逼住,只能含含糊糊地答应她,佩 兰却极为认真地说:“你答应了,真得去给我拿来的呀!可别这会儿答应了,过两 天又赖账,我可不干!” 秋谷见佩兰贪财,心里老大不乐意,脸上并不显露出来,倒含笑说:“我既然 答应了,过两天自然会拿来的。难道我还会哄你么?” 佩兰听秋谷说得斩钉截铁,料想不是假的,方才喜滋滋地满心高兴,又满面春 风地问他几时可以打好。秋谷说:“这个我可说不准,要去问了银楼才知道。估计 总要一个星期吧!”佩兰屈着指头算了算说:“今天是星期一,你星期天给我拿来, 行不?” 秋谷勉强点了点头,坐了一会儿,觉得挺乏味的,起身要走。佩兰还以为他到 银楼去,一直把他送到楼梯口,又千叮万嘱了一番,这才回去。 秋谷出了佩兰家,回想自己在花城香界混了五年,好歹还有些名气,就是第一 等的时髦倌人,也从来没有这样大敲竹杠过。别人看起来,他气概豪华,手面阔绰, 其实,除了花一些面子上的银钱外,所费并不太多。以前每见那一班傻瓜客人去给 倌人买这样,办那样,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就笑话他们是冤大头,不料今天轮到 了自己头上,也被佩兰当作傻瓜看待,敲起这么大的竹杠来。看看佩兰的势利,想 想文仙的情意,觉得世上大都是佩兰一路的人,像文仙这样的,就很难得了。心想 佩兰这样可恶,要想惩戒她一下,一时间却又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好暂时拖着,不 再跟她见面,到了星期天,什么也不给她,让她自己明白过来,不再开这个口,也 就罢了。 佩兰见秋谷一连几天没有登门,知道事情有些不妙,星期日一早起来,梳好了 头,就到吉升客栈去找秋谷。 这时候大约十点多钟,秋谷还没有起床。当差的进来叫醒了他,睁眼一看,见 佩兰扶着小大姐儿,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在床沿上一坐,向秋谷嫣然一笑说:“你 倒好哇!好几天没到我那里去了,我心里那个惦记呀!” 秋谷也打着苏白说:“好哉,[ 勿要] 来浪倪面前讲生意经哉!”① -------- ① 这一句苏白的意思是:好了,别在我面前讲生意经了。 佩兰“嗤”地一笑,拧了秋谷一把。秋谷披衣坐起,问她来得这么早干什么。 佩兰说:“只为你好几天不到我那里去了,怕你身体不舒服,特地来看望你呀!” 秋谷心里其实十分明白,却故意含笑说:“多谢,多谢!看望是不敢当的。你 有什么事情,只管请说。” 佩兰说:“我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就是那只水烟筒,今天可以去拿来了吧?” 秋谷假装吃惊说:“啊呀,该死,该死!我竟忘了,没到银楼去定,只好等会 儿再说了。” 佩兰扭着身子不依说:“你前几天跟我说好了的,今天又装傻充愣,说忘记了。 你吃饭睡觉会忘记吗?我不干,你快点儿给我去拿来嘛。” 秋谷只是笑,也不说拿,也不说不拿。佩兰见秋谷不肯,焦躁起来,拉着秋谷 的手,紧叮着问:“你到底去不去给我拿呀?”一连问了几声,秋谷并不开口,佩 兰更加着急,推推搡搡地问:“你说话呀,怎么一声不吭啦?” 秋谷这才“嘻”地一声笑了起来说:“你也不要去拿什么金水烟筒了,还是我 去拿一把斧头回来,送给你用用吧!” 佩兰听了,跳起来大叫大嚷:“你们听听,他说的这话,气人不气人?”回头 又说秋谷:“你自己答应了的又赖账,倒说我砍你斧头,你这个人还有良心吗?” 秋谷依然笑嘻嘻地说:“有了良心,还会敲客人竹杠么?”佩兰听秋谷的话一 句紧似一句,更其生气,冷笑一声,噘着嘴一言不发。秋谷也不理她,管自下床来, 漱了口,洗了脸,回身又在床沿上坐下,笑着对佩兰说:“为什么不开口了?可是 没有给你去拿水烟筒,生气了?” 佩兰冷冷地答:“我哪里敢生气呀?只要你二少爷不生气,就好了。”顿了一 顿,又说:“我要你一只水烟筒,也不算敲你的竹杠吧?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好好 儿说,我也不会拿它当一回事儿。没想到当时你倒是答应的,骗得我高兴极了;到 了这会儿,才知道你给我吃的是个空心汤团,还要说我敲你的竹杠!你这个人,倒 也真好意思!”说到这里,眼圈儿一红,好像就要流下眼泪来。“如今我房间里的 那些女佣人,都知道你在给我打金水烟筒,就连楼下的本家,也知道了。呆会儿她 们要是问起我来,你当然是无所谓的,我可怎么说得出来?”说到这里,她顿了一 顿,秋谷已经有了几分怒意。佩兰接着说:“这会儿你就是去把水烟筒给我拿来, 一共也不过几百块钱的事儿,你二少爷这样的场面,也不在乎。老实说,差劲儿点 儿的客人,送我两副金钏儿,我连理都不理他们,更不要说落什么相好了。你呢, 还要说我敲竹杠!” 秋谷“嗤”地一笑:“这么说来,倒是我占了便宜了?”佩兰脸一红,皱着眉 头白了秋谷一眼,又说:“你是个有名气的客人,今天为了一只水烟筒,拿我开涮, 我呢,不过丢了点儿面子;你呢,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儿,却卖了自己的牌子,你想 想,犯得着吗?” 秋谷听佩兰说得十分尖刻,不觉勃然大怒,脸都红了,勉强按捺住火气,冷笑 说:“我不过跟你说句玩笑话儿罢了,难道真会赖账么?现在我就和你一起到银楼 去,好不好?” 佩兰听了,顿时眉开眼笑,喜滋滋地说:“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骗人的小滑头, 差劲儿点儿的客人,我还不肯做哩!” 秋谷也不多言,随即一面让打杂的去叫马车,一面叫佩兰重匀粉面,稍事打扮, 马车一到,佩兰打发跟来的女佣先回去,俩人就出门登车。恰巧那天阴云密布,日 色无光,虽然并未下雨,却不闷热,坐在马车上兜风,更加凉爽。佩兰这时候心满 意足,嘻开一张小嘴,一路上咯儿咯儿地直笑。 秋谷跟庆和银楼的老板杨宝宝早就相识,素有来往,就让车夫把车赶到庆和银 楼门口停下。俩人下车,进去跟管账的先生说:要打一只金水烟筒,大约十四五两 重,明天就要。管账先生说:明天是来不及了,至少要两三天。秋谷就央求他请师 傅连夜赶做,酒钱从丰。管账先生难却情面,只好点头。秋谷说了几句道谢的话, 略坐一会儿,拱手告别。 佩兰不放秋谷回客栈,叫马夫把车子赶到兆贵里,欢天喜地地拽着秋谷,恨不 得把个身子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那种亲密巴结的样子,比往常又增加了几倍。 吃过了饭,佩兰要到张园去,秋谷当然同行。到了张园,沏了一碗茶,坐不多 久,跟陈文仙同院的倌人金湘娥款步走了过来,在秋谷面前停住,微微含笑说: “二少,你可知道文仙病了?” 秋谷吃了一惊,说:“我好几天没去她那儿了,还不知道呢。她是怎么病的?” 湘娥说:“就为了你好几天没去,以为你生气了,心里一不痛快,就吃不下饭, 人也就不舒服起来。这两天的局,都是我替她代的。你今天能去看看她吗?” 秋谷说:“我晚间一定去。托你回去先跟她说一声。” 湘娥答应一声,也不坐下,姗姗地走了。佩兰虽然就坐在秋谷对面,却眼睛看 着别处,并不留心听他们说些什么,还以为湘娥也是秋谷做过的老相好,等她走远 了,方才笑着打趣说:“你的相好倒真多呀!” 秋谷也不分辩,心里惦记着文仙,本想一出张园,就去看她,无奈佩兰死命拉 住,不肯放松,撒娇撒痴地一定要秋谷送她回去。秋谷摆脱不了,只好先送她回院 里。进了她房间,佩兰更加不肯放他走了,打起全副精神,放出浑身手段,应酬秋 谷。怎奈秋谷心中惦记着文仙,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佩兰猜不着他的心事,只是 绊住了他,死活不放他走。 看看到了十二点钟,秋谷站起身来,一定要走。佩兰挡他不住,急得大声叫喊: “你们快来呀,二少爷要走啦!” 这一声喊,房里房外四五个女佣人一齐拥了上来,齐崭崭地打了一个栲栳圈儿, 把秋谷团团围住,好像那杨国忠的肉屏风①,石季伦的锦步障①,几乎水泄不通, 七嘴八舌地挽留,七手八脚地乱拉。秋谷见是这般光景,暗暗好笑,料想也走不脱, 只得勉强住下。 -------- ① 杨国忠的肉屏风──杨国忠(?-756),唐蒲州永乐(今山西省永济县) 人,杨贵妃的堂兄。天宝初年因贵妃被唐玄宗李隆基所宠,身兼十五使职,权倾内 外。据《天宝开元遗事》记载:杨国忠生活豪奢荒淫,冬天选择身体肥胖的婢妾环 列前后左右以遮风,称为“肉屏风”。 ① 石季伦的锦步障──石季伦,即石崇(249-300 ),我国古代著名富翁之 一。西晋渤海南皮(今河北省南皮县东北)人。初为修武县县令,后升任侍中。永 熙元年,出任荆州刺使,劫掠客商,成为巨富。曾和贵戚王恺等人斗富:用蜡代替 柴薪,设锦步障五十里。王恺虽然得到晋武帝司马炎的支持,仍败在他的手中。步 障,是设在路旁用来遮蔽风尘或者视线的一种屏幕,比人略高,一般用布制成。 《晋书·石崇传》记载:“崇与贵戚王恺、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恺作紫丝布步 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 这一夜,佩兰拿出全身解数来笼络秋谷,要是换了别人,早被她迷得丧心失志, 一切听凭她的摆布了,可是秋谷在歌场酒阵阅历多年,什么事情没有见过?近年来 更是看清了世情,颇有杜司勋梦觉扬州②之叹。如今仍涉足花柳,无非借着酒色, 青楼薄幸名。消遣牢骚而已,所以任凭佩兰如何做作,都是淡淡地对待,并不动心。 看着佩兰的一片虚情假意,反而觉得厌烦,越发显出文仙的许多好处来。一夜间虽 然和佩兰同床,心心念念,想的却是文仙。 -------- ② 杜司勋梦觉扬州──杜司勋,指杜牧(803-约852 ),唐代文学家,字牧 之,京兆万年(今陕西长安)人,曾任司勋员外郎,故称杜司勋,有纵酒狎妓的诗 句多篇流传。“梦觉扬州”,指他的名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九点钟,秋谷就起身下床。佩兰被惊醒了,揉一揉眼睛, 见秋谷已经起身,也就不肯再睡,跨下床来。秋谷暗暗好笑,披上长衫匆匆要走, 佩兰张开两手拦住说:“这么早,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就是要去看你的相好嘛,晚 点儿倒正好。看看你那条辫子,毛得像什么了?还是我来给你打一打,再吃了点心, 慢慢儿去吧。” 秋谷本来想到文仙院中去探望她的病,看看钟,才九点多,估计文仙还没有起 来,也觉得似乎太早些儿,就点点头,在窗口的藤椅上坐下。 佩兰取了牙梳发篦过来,站在秋谷身后,把他的辫子拆开,慢慢儿地先梳通了 头发,又用篦子篦了一会儿,然后编起辫子来。编好以后,用刨花水刷了又刷,一 直刷到不见一根乱丝,漆黑如镜,方才完事。又问他吃什么点心,秋谷说:“还是 吃碗面吧。”佩兰已经知道秋谷最爱吃九华楼的鸡丝面,就叫打杂的到九华楼去叫 了一碗一钱六分银子的生汆鸡丝面来。 面还没有来,佩兰就坐在秋谷身边对镜梳妆,却把半个身子斜靠在秋谷身上, 低声笑问:“我给你打的辫子怎么样?不是我自己夸自己,你想想,别人肯对你这 样吗?” 秋谷心中一动,暗想:佩兰有这样的姿色,又如此善于笼络人,在蛾眉队中, 也算得是一个出色的尤物。可惜她对待客人没有良心,一味地只知道敲竹杠,将来 一定没有好结果。当时也就随口奉承她几句,夸她的辫子打得好,待人尽心周到。 女佣人送上面来,秋谷吃过,站起来就要走。佩兰知道再留不住,又咬着耳朵 叮嘱了一番,叫他晚间一定要把金水烟筒带来,秋谷微笑答应。 到了陈文仙家,楼下龟奴高叫一声,秋谷上楼,文仙的老妈子宝珠姐蓬着头迎 了出来,见了秋谷,满面堆笑地说:“哟,二少爷,好几天没来,我们先生惦记你, 都生病了。快请房间里坐!”边说边推着秋谷的肩膀,进房坐下。 文仙本来躺在床上,听见秋谷到来,心里高兴,就坐了起来。秋谷见文仙坐起, 走到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正要问她身体怎样,文仙先说:“二少爷,你一直不 来,好意思吗?”刚说了这一句,就顿住说不下去了。 秋谷见她云鬓蓬乱,脂粉不施,消瘦了好些,心中好生怜惜,要想说几句话安 慰她,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相对默然。 过了一会儿,文仙又说:“我可一向没有错待了你。你在别的地方做了相好, 我这里不来,只要你良心上过得去,我都没话说。我做客人,总不过是这个样子, 没有什么别的花样。不像别人,有许多迷人的功架。”说着,又低下头去,不胜凄 凉痛楚。 秋谷觉得很是过意不去,只得温存抚慰了一番,文仙方才有了一些笑容。秋谷 问她究竟怎么不舒服,文仙说:“我身体倒也没什么,就是心里总觉得闷得慌,不 知道是什么道理。”一面说着,一面就下床来。秋谷等她梳洗完了,才把王佩兰敲 竹杠的事情细细地说给她听。文仙听了,心里更不痛快,冷冷地说:“你们两个好 成了这样,就是给她打一只金水烟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 秋谷知道她也有了醋意,就抱着她坐在膝头上,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文仙 面有喜色,却故意说:“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不要过了两天,又说我敲你的竹杠。” 秋谷连连摇手:“你尽管放心,我难道会说这样的话么?”文仙这才高兴了。 有秋谷在身边作陪,心情畅快,精神也登时好了起来。 到了天晚,秋谷到庆和银楼去取昨天定打的那只金水烟筒,用了十四两金子, 连工钱、酒钱在内,共合七百三十块钱。秋谷取了水烟筒,先回吉升客栈,把烟筒 交给自己的仆人高福,又教给他几句话,这才到兆贵里去。 王佩兰见秋谷仍是一双空手,登时变了脸色,忙问:“金水烟筒怎么不给我拿 来呀?” 秋谷说:“我刚才去了一趟,还没有完工,要过一会儿才能打得。我叫当差的 在那里坐等,完工了就送到这里来。今天我一定叫你见到金水烟筒,你放心就是了。” 佩兰这才转过脸色来,笑逐颜开,满面春风,为了要哄这一只金水烟筒到手, 恨不得把秋谷心坎温存,眼皮供养,百般体贴,万种柔情,一齐施展出来。 秋谷坐了一会儿,对佩兰说:“我今天本来要请几个客人,就这会儿摆一台吧。” 佩兰更加高兴,急忙吩咐下去。秋谷一面写请帖,一面叫摆起台面来。不多久, 客人陆续到了,于是大家入席,写了局票,交给打杂的去叫局。秋谷却又添写了一 个陈文仙。佩兰看见,当着众人把局票抢过去撕得粉碎,还直咕哝:“你说陈文仙 那里不去了,干吗又要去叫她的局?” 秋谷笑着解释:“你不用这样着急嘛,我看着今天的客人少,叫的局又不多, 所以多叫一个,台面上好热闹点儿,并不是还要去做她。” 佩兰还在娇嗔着不依:“你这个人总是这样,我不干嘛!”秋谷暗暗好笑,附 着佩兰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几句,她才依了。秋谷重又写了一张局票,交代下去。 过不多一会儿,文仙已经来了。走进房内,叫了一声“二少”,就默默坐下, 一言不发。秋谷只顾应酬客人,并不怎么理她。佩兰见是这般光景,心中暗暗高兴, 倒跟文仙兜搭了几句。秋谷摆了二十杯的庄,划输了拳,要人代酒,这才回过头去 把两杯酒递给文仙,文仙一口气干了。佩兰也抢着代了几杯。 这一席酒,不觉已经喝到十点多钟,将近散席。佩兰等来等去,还不见当差的 到来,就伏在秋谷肩头悄悄儿问他,秋谷故意说:“这个奴才,真正混帐,为什么 不赶紧送来?这会儿都十点多了,总该完工了吧?” 佩兰无奈,只好耐心等着。吃过了干稀饭,大家起身散坐。这时候叫来的局大 都已经散尽,只有陈文仙,都已经来催过几次转局了,却还坐着不走。佩兰奇怪起 来,又去趴在秋谷肩头悄悄儿地问是怎么一回事儿。文仙见佩兰这般模样,站起来 就要走,被秋谷一把拉住说:“慢点儿,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文仙嗔着说:“台面都散了,单单留下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呀!” 秋谷说:“你干吗这样着急呀?难道连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么?” 文仙站住了问:“你有什么话,快点儿说吧。” 秋谷还没有开口,突然门帘一掀,秋谷的仆人高福走了进来,手中举着一只黄 澄澄的全新金水烟筒,灿烂夺目。佩兰见了,脸上喜滋滋地现出两朵红云,眼中火 辣辣地射出两股强光,扭动着腰肢,走上前去,正要伸手去接,高福把身子往后一 退,转过身来,却把水烟筒交到了秋谷手中。佩兰的一双眼睛,就跟着这只金水烟 筒滴溜溜乱转,一颗心也“突突”地狂跳起来。定了一定神,方才看清这只水烟筒 打造得十分工细,雕镂精巧,光彩照人。修甫等人也过来观看,嘴上都说打得不错, 心里却都觉得秋谷此举有些傻气。只有贡春树心中暗想:秋谷平日常说送东西给倌 人的客人是冤大头,怎么今天他自己也做起冤大头来了?可见一个“色”字,最为 迷人,连秋谷这样的花阵老手,尚且落进圈套,其余的人,就可想而知了。大家正 在疑惑,秋谷把水烟筒举到佩兰面前,笑嘻嘻地问她:“你看这只水烟筒怎么样? 还过得去么?” 佩兰这时候得意极了,呵呵地笑着,连连点头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秋谷又转身问文仙,文仙却只是淡淡地说:“打工倒不错。东西么,也没有什 么稀罕的。” 佩兰听了,嘴一撇,斜了文仙一眼,大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不提防秋谷把金水 烟筒递到了文仙手中,对她说:“你不稀罕,我偏要把它送给你。我做了你将近两 年了,你还从来没有问我要过一样东西。如今我送你一只金水烟筒,也好叫那一班 专爱银钱、死敲竹杠的倌人看个样儿,知道我姓章的并不是不肯出钱的刻啬客人。” 文仙把金水烟筒接到手中,笑眯眯地说:“那么谢谢了。一会儿请过来。”说 完,跟在场众人一一道别,风吹杨柳似的,袅袅婷婷地走了。 王佩兰万万没有想到秋谷会使出这一局棋来。这一气,确实非同小可,真有如 冷水浇头、闷雷击顶一般,直气得脸泛秋霜,眼流珠泪,面青唇白,半晌无言。到 了这个时候,方才懊悔自己打错了主意,不该这样敲竹杠,如今遇见了这个花阵的 行家,柳阵的名手,竹杠没有敲成还在其次,偏偏秋谷又把这个金水烟筒给了陈文 仙,捎带着还把佩兰骂了几句,叫她在一旁看着听着,不但心里难受,当着大家, 面子也丢尽了。 修甫等人看了秋谷今天的作为,一个个全都心服口服。众人的视线,一时间全 都逼到了佩兰身上,看得她愈加惭愧,满面飞红,待要跟秋谷不依,却又无法发作, 那一副神情,实在尴尬。秋谷的本意,原想等文仙走了以后,当着众人,尽情地把 佩兰羞辱一番,好好儿教训教训她;如今见她这般模样,又觉得不忍起来。想着那 定情之夜,山盟海誓,何等恩爱缠绵!就也不再多说,招呼众人,一起离去。只在 临走之前,似笑非笑地挖苦佩兰说:“但愿你以后多做几个阔客,不要再做像我这 样的滑头客人。你自己留心就是了。” 佩兰气得发昏,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秋谷和一班朋友出了佩兰家,一直走到文仙院内。文仙高高兴兴地接进房间里 去。春树说:“秋谷,这件事情,你办得未免太过份儿些。他们当倌人的,本来就 是以卖笑为生,从客人手里争缠头,就是她们的衣食来源。你终究和她有过交情, 凡事应该将就些,不该这样反面无情,更不该这样刻薄。” 秋谷听了,也有些自悔孟浪,不该图那一时的快意,办事过份。众人谈论了一 番,各自散去,单留秋谷在文仙处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