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白痴多情,傻瓜领袖梦魂缭绕盼婚娶 红颜薄命,金刚都头紫玉成烟完终身 方子衡因为父亲病重,接到电报,赶回家去,留下仆人刘贵,住在兰芬院中, 除了三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之外,一天到晚什么事情也没有。他闲得无聊,就跟 院里那些打杂的瞎聊天儿。慢慢儿混得熟了,说起他主人要娶陆兰芬,双方已经说 定,如今把他留在这里,就是要等过了中秋,兰芬的债务都料理清楚以后,把她护 送回常州去的话头。那些打杂的听了,都嘿嘿冷笑。刘贵看着这样光景,不免有些 疑惑起来,再三向那些龟奴们追问,他们都是靠兰芬吃饭的,哪里肯说? 刘贵看看兰芬近日来的作为,不像要嫁人的样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却又打 听不出内情,心中不免着急起来。就打定了主意,要去亲口问问兰芬,讨个实信。 一天中午,候兰芬起身之后,刘贵走上楼去,踅进房内,见兰芬正在对镜梳头, 不敢贸然开口,垂手站在一旁。兰芬从镜子里面看见,故意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回 过头来问他:“你是哪儿来的?到我这儿来有什么事情?你有话,到账房里去说嘛, 怎么一直跑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刘贵听那话头不对,不由得呆了一呆,心知事情不妙,只好说:“我就是方大 人留在这里的家人,你怎么不认得我了?”兰芬这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噢, 你就是方大人的管家,我都几乎忘记了。” 梳头老妈儿接嘴说:“他就住在咱们这儿的呀!已经住了好几天了呢!” 兰芬微微点头,又问:“你们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我倒是真有点儿惦记着 他哩!” 刘贵听兰芬的话越来越不对路,更加慌了,只得说:“我们大人临走的时候, 把我留在这里,叫我过了中秋把先生送回家去。难道他没有跟你说清楚么?” 兰芬摇摇头说:“我哪有工夫到常州去?他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起过呀!怎 么可以这样马马虎虎地叫我跟你回去呢?”说到这里,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头 跟背后的梳头老妈儿说:“他这不是一厢情愿么?” 刘贵听兰芬的话越说越不对头,不由得真急了,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大人 回去之前,是你自己亲口答应要嫁他的,还要我们大人替你还债,所以才把我留在 上海,说定过了中秋送你回常州去。当时说得明明白白的,怎么现在忽然又变卦了?” 兰芬“嗤”地笑了起来:“我陆兰芬嫁给你们大人,难道就这么容易?老实跟 你说吧,堂子里的倌人接客,都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奇怪的。我们吃堂子饭的人, 要是碰见一个客人就要嫁他,那么多客人,也嫁不过来呀!你们大人哪,不是我在 这里说他,简直就是个傻子:说句笑话就当真!你想想,我们堂子里倌人说的应酬 客人的话,能作数么?我就是要嫁人,也没有这么容易呀!”说完,又哈哈大笑起 来。 刘贵听了这一番言语,真好比当头浇下一桶雪水来。到了这个时候,方才知道 自己的主人果然钻进她的圈套里了。无可奈何,只得据理力争:“你既然不肯,当 时为什么要满口答应,存心哄骗?为什么不早些回复了他?” 兰芬又冷笑一声说:“我做的是这一行生意,当然要应酬客人哪!他一团高兴 要娶我回去,我怎么好不答应,丢他的面子呀?老实说,即便我真要嫁人的话,像 你们大人那样的,也不见得靠得住。你想啊,你们大人通共才几十万银子的家当, 并不是什么大财主。再说功名,不过一个候补知府,更加挨不着他的边儿了。我的 客人,有多少比你们大人阔得多的,想娶我回去,我连眼角都没有瞟他们一下,更 不要说你们大人了。” 这几句话,把刘贵说得又气又急,半天说不出话来。想了一想,只好转一个弯 说:“我们当差的,奉主人差遣,给主人办事,本来没有我什么干系。可是你在我 们大人面前应承了的事情,如今这样变卦起来,叫我当下人的回去怎么销差呀?你 也要替我想想才是。” 兰芬“嘻”地笑了起来:“堂子里的事情,什么销差不销差,简直笑话了。你 回去跟他说: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跟我讲好了,不要为难你。我总不见得怕见他 就逃走了。你只管放心走吧。” 说完了这几句,又叫女佣到衣橱里搬出一只小拜匣来,兰芬取钥匙亲自打开, 拣出六张十圆的钞票来递给刘贵说:“这点儿小意思,请你吃顿点心,你回去就把 我刚才的话跟你们大人说好了。” 刘贵本想不接,却又明知道奈何她不得,只好伸手接了过来,急急地走下楼去。 心中打算:不能再住在这里了,只有及早动身赶回去禀明主人,让主人自己拿主意 才是。又想到主人平时最敬重的就是章秋谷,不妨先去跟他商议,或许他有什么办 法也不一定。 这么一想,就快步走到吉升客栈去找秋谷。不料他已经有两夜没有回客栈了。 刘贵也知道秋谷常常在陈文仙处过夜,就又急急地赶到兆贵里去寻找。 到了文仙院中,在楼下一问,秋谷果然在这里。刘贵缓步登楼,走进房间,见 秋谷坐在房中,正跟文仙说笑,就上前请了个安,又退后两步,垂手站在一边。 秋谷见了刘贵,似乎有些认识,却又模模糊糊地记不清楚到底是谁的仆人了, 就随口问了一声:“你可是在方大人那里当差的么?” 刘贵又走上一步,答应了一声:“是的。”秋谷问他有什么事情,刘贵就把方 子衡留他在上海的缘由以及兰芬忽然变卦的情形诉说了一遍,接着说:“主人把小 的留在这里,是要小的伴送陆兰芬回常州去;如今她忽然变了口气,小的回去,怎 么销差?可否请章老爷想个法儿?小人实在不得主意了。”说着,又请了一个安。 秋谷听了,大笑说:“我早就料到这件事儿必定有一番口舌。那时候,你们贵 上正迷恋着她,劝他也不会听,反而失了朋友间的和气。依我的看法,陆兰芬忽然 翻悔起来,还是你们贵上的运气。你想,她们堂子里出身的人,哪里受得了大户人 家的许多规矩?与其嫁了过去将来闹出什么笑话来,坏了你们贵上的名声,还不如 听她现在翻悔的好。你回去给贵上请安,就说我劝他不要痴心妄想地还想娶她,也 不必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上海的倌人,不是轻轻易易就可以娶回去的。即便娶了 回去,一旦闹出事儿来,后悔就来不及了。你留在上海,也没有什么事情,不如早 些回去,免得贵上等得心焦。” 刘贵听了,不敢多说,只好连声答应,退了出来。想想秋谷的话实在不错,就 到兰芬院中取了铺盖行李,急急地回常州给方子衡报信儿去了。 过了几天,,已经到了七月中旬,天气凉快了好些。秋谷正在房间里检点亲友 们寄来的书札,拣那要紧的先回了几封,正要叫人送到邮局去发,正好茶房又送进 一封信来,看封皮,知道是方子衡从常州寄来的。拆开一看,倒是子衡的亲笔,写 得歪歪扭扭的,错别字连篇,那文理又似通不通,十分费解。琢磨了半天,方才略 略懂得了他的大意。 原来子衡赶回家中,在病榻之前尽了一份儿人子的孝道,他父亲的病,居然渐 渐有了起色,但还并未痊愈。如今子衡只能勉强继续留在家里,但是心心念念,想 的都是陆兰芬,一时一刻也放她不下,觉得兰芬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眼前,简直就 跟害了相思病差不多,恨不得立刻飞到上海来,好跟心上人见面。无奈老父病体未 曾复康,不能脱身,直把个方子衡恨得咬牙切齿,咒骂不已。正在那里梦魂颠倒、 胡思乱想的时候,不料刘贵赶了回去,一五一十地把兰芬的话直言拜上。这一来, 把个方子衡气得几乎昏倒。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法儿,叹了几口气,只好罢了。却 又痴心不死,亲自写了这封信给秋谷,要请秋谷去问问兰芬,为什么要无故变卦。 秋谷看了子衡的信,觉得十分滑稽,不由得“哈哈哈”地笑出了声儿。正想就 手写封回信劝劝他,忽然修甫闯了进来,见房间里只有秋谷一个人,自己在门外却 分明听见他在大笑,不及寒暄,就问他说:“刚才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发笑?有 什么笑话,说出来我也乐一乐。” 秋谷并不回答,却笑着把子衡的来信递给他看。等修甫看完了,这才说:“天 下竟也有这样傻的傻子!上了陆兰芬的恶当,花费了许多银钱不算,还要把自己一 个家人留在上海,想把兰芬接到常州去。他哪里知道,在上海的堂子里,要娶一个 倌人回去,是那么容易的么?如今兰芬翻脸不认账,他那里还哀哀切切,惶惶不可 终日,想叫我去给他转圜打圆场!他怎么会知道,兰芬本来就是设下了圈套引诱他 去钻的呢!上海的红倌人,本来就不是轻易招惹得的,何况他方子衡又是个初度涉 足花丛的大怯勺,而兰芬却是个上海四大金刚队里坐第一把交椅的都头。真是枇杷 树下①,车马如云。那一班坠鞭公子、走马王孙,落进她的圈套、要想娶她回去的 人,也不知多多少少,哪儿把方子衡这样的怯勺客人放在心上?所以说,他们双方, 本来就不是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子衡自己头脑不清,怎么可以贸然出兵,仓促 出战呢?还不是出马之初,就注定他今天的败局么?你说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个像 他这样的傻瓜吗?” -------- ① 枇杷树下──指妓院。语出唐人胡曾赠薛涛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 花下闭门居。”薛涛(768 ?-834?),唐代女诗人、著名妓女,字洪度,本长安 人,幼年随父亲入川,谙音律,工诗词,父死后因家贫流落为妓,当时人称“女校 书”。住处门前有枇杷树,所以有上述诗句。 修甫也笑嘻嘻地说:“其实,也不是兰芬一个人这样,上海的倌人,对待客人 的手段,大概都差不多:不论接了什么客人,只要一有了交情,就满口的山盟海誓, 一定要嫁他。等到客人被她灌了迷汤,进了她的圈套,她却只要银钱一到手,就立 刻翻转脸皮,把以前那些被底风情、枕边盟誓全都一笔勾销了,就好像素不相识的 一般,也不管客人的死活。其实,倌人见了客人,起初也不是有意奉承,后来也不 是负心背约,总而言之,那都是堂子里倌人必须奉行的‘公事’,算不得忘恩负义。 你想,她做的是妓女,吃的就是这碗饭,不骗嫖客的钱,去骗哪个的钱?难道要她 们自己赔钱不成?所以堂子里的倌人做了客人,那倌人的说话行为,都是千篇一律、 异曲同工的,就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一样。照我看,倌人哄骗客人,正是她们的 ‘本行业务’,怪他们不得。为什么呢?你想啊,她们做着这行生意,当然要指着 生意上开销;要是对所有客人都说起实话来,哪里还有什么生意?这么说起来,这 哄骗客人,岂不正是她们的‘本份差使’么?所以我说,倌人里面最可恶的,不是 那种欺骗嫖客的人,而是那种嫁人之后又出来做生意的人。你想:倌人既然从良, 就是良家妇女,怎么可以下堂求去,重新做起生意来?照我看,只能说那是她们天 生的贱骨,自甘堕落风尘,无法救拔的了。” 秋谷听了,大笑起来说:“几天不见,你简直有如醍醐灌顶①,忽然大彻大悟 起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不过你对于嫖界的观感,只说了倌人一 半儿,还有一半儿……” -------- ① 醍醐灌顶──佛家语,比喻以智慧灌输于人,使人大彻大悟。醍醐,是酥 酪上凝聚的油。《本草纲目》中解释:“做酪时,上一重凝者为酥,酥上如油者为 醍醐,熬之即出,不可多得,极甘美。”佛教用来比喻上乘教义。“醍醐灌顶”, 就是“把上乘教义输入头脑中使之觉醒”的意思,有的辞典中解释为“把酥酪浇到 头上,使之清凉舒适”或“醍醐的渗透力极强,比喻深入人心”,都是望文生义或 牵强附会的错误解释。 正说到这里,忽然春树推门而入,惊奇地说:“原来修甫兄也在这里,我说秋 谷兄今天怎么今天有这么好的兴致,在这里开怀大笑又高谈阔论呢!你们这么高兴, 快给我说说,你们刚才谈论的都是什么吧!” 秋谷把子衡的信递了过去说:“也没有什么新鲜的议题,我们不过是就事论事, 从天下第一冤大头方子衡的受骗上当,说到陆兰芬的圈套算不算坑害客人。你先看 看子衡的信,再听听修甫兄的高论,然后再来发表你的高见,怎么样?” 春树把信接到手中,听见秋谷说到“陆兰芬”的名字,来不及看信,突然说: “你们还在说陆兰芬呢,你们可知道兰芬已经死了吗?” 两人听了,都大大出于意料之外,感到十分惊讶,秋谷有些不信地说:“哪有 这样的怪事儿?我看一定是有人被她敲了竹杠,上当受骗,恨她不死,故意制造的 谣言,外面就瞎传起来,大概不会是真的。要不,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春树说:“确而又确。还是昨天半夜里的事情。今天早上我听小宝院里打杂的 在那里说这件事情,方才知道,绝不是外面的谣传。我还听见打杂的在那里议论, 说兰芬的亏空竟然有两万多些,债主们得知兰芬死了,纷纷赶到,有的还去投报了 捕房。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秋谷听了,方才相信是真。他跟兰芬虽然没有落过 相好,平日间相待却也还算不错,突然间听说她死了,心中也有些酸酸的,就又问 春树说:“你知道她得的是什么病,怎么死得这么快?” 春树说:“我也不清楚,听他们说好像是发痧还没有好,夜间来了一个客人, 不知道怎么闹的,忽然又上吐下泻起来,请医生来看了,也确不定是什么病,不到 一天工夫,就断了气了。到如今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 秋谷就要修甫和春树作伴,一起到兰芬院内去看看。俩人应允,当时就穿上长 衫,一起出栈房往四马路走去。 仨人走到兰芬住的大洋房前面,见有一个印度巡捕站在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络 绎不绝。秋谷不去管他们,领着修甫和春树,径直就往楼上闯。往日间走上楼梯, 早有老妈子迎客,小大姐儿沏茶;如今走上楼来,往日的老妈子、小大姐儿一个不 见,鼻子里只闻见一股纸钱灰的味道扑鼻而来,哪里还有一点儿花丛柳阵的样子? 秋谷不禁一阵心酸。走进房内,大床上的帐子已经卸去,陆兰芬直挺挺地躺着,口 张目闭,形状怕人,身上只穿着一身半旧的竹布衫裤,生前那如花似玉的娇媚,宜 喜宜嗔的风情,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房间里的衣橱、箱子,全都贴上了封皮。客 堂内聚着一簇人,在哪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一个人坐在桌子边,桌上摊着一 本账簿,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想来他们都是兰芬的债主吧。 秋谷正在徘徊感慨,忽然人丛内挤出一个人来,一把拉住秋谷,大哭起来说: “二少,你看这叫我怎么办哪!” 秋谷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兰芬的生母。秋谷见她泪流满面,头发蓬乱, 不禁心中恻然,只好安慰她几句。兰芬的娘哭着说:“她死了才一会儿工夫,也不 知道消息怎么会传得那么快,许多债主和巡捕房的人就赶来了。所有的东西,全都 贴上了封皮,动也不许我动。说是要拿去拍卖了还债。这会儿我手里连买棺材的钱 也没有,借也没地方借,死尸停着无法入殓,叫我怎么办哪!”说完,又哭了起来。 秋谷心中十分酸楚,红着眼圈儿说:“兰芬生前,有许多亏空,如今只好拿她 的衣裳、首饰拍卖抵债。不过照例要留出一份儿来作为丧葬费用的。事情已经到了 这个地步,你也不要过份伤心。眼前的开销,我们一班和兰芬比较好的人,只要能 够帮忙,一定会尽力的。” 说着,从身边取出一卷儿钞票,点了一点,又问春树身上可带有钞票,春树连 声说“有”,也取出一卷儿来递给秋谷。秋谷接过来,数出几张,跟自己的凑足一 百之数,把余下的仍还给春树,然后把这一百块钱递给兰芬娘,叫她先拿去眼前应 急。兰芬娘接了,千恩万谢,又说:“我女儿在世的时候,客人们来来去去,门都 快要挤破了;如今死了,那些不要脸的客人,不要说来帮帮我的忙,就连欠的局账, 都想漂了不还。像你们这样的好人,如今哪里还有哇!” 秋谷听了,更其觉得心酸,一方面眼看着兰芬猝死,彩云易散,感年华之似水, 情海难填,痛紫玉之成烟①;一方面又想起自己的际遇,空有抱负,无用武之一席, 纵情酒色,学信陵之自戕②。腔抑郁,顿时提上心头,再也存身不住,就急急地和 修甫、春树逃下楼来。兰芬娘还想挽留,哪里拉他得住? -------- ① 紫玉成烟──《搜神记》中的神话故事:春秋时代吴王夫差有个小女儿名 叫紫玉,爱慕韩重,不得成婚,气结而死。韩重游学归来,到紫玉墓前哀吊。紫玉 现形,赠韩重一颗明珠,并且作歌一首。韩重上前拥抱,紫玉化作一缕青烟。后世 就把少女去世称为“紫玉成烟”。 ② 信陵自戕──信陵指战国时魏安厘王的异母弟魏无忌,封信陵君,有食客 三千,曾窃符救赵,被拜为上将军,率五国兵马大破秦军。因功高名盛,为魏王所 忌,于是称病不朝,借醇酒妇人以自戕,死于酒色。 出了兰芬家,春树要去迎春坊金小宝家,反正顺路,仨人就一起同行。 到了小宝房中,不免又说起兰芬的事情。春树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她们名妓 的下场,真是不堪回首!想那陆兰芬在世的时候,何等的风光,差不多的客人,反 倒要去仰承她的颜色。她的枇杷门巷,几乎就像个督抚衙门,车马如云,往来不绝。 可是她吃惯了堂子里的饭,不会做良家妇女,依仗自己的色艺,不肯嫁人。这样一 个有名的妓女,今天却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怕!” 修甫也伤感不已。金小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更其悲痛,陪了不少眼泪。秋 谷也颇为感叹地说:“兰芬要是略微有些自知之明,能够见好就收,趁着方子衡没 有回去的时候,不要乱敲竹杠,安安稳稳地嫁给了他,即便不久就死了,好歹也是 个如夫人的身份,有子衡替她体体面面地出丧,绝不至于弄到今天这样停尸在床无 法出殡的悲惨下场。”说到这里,又转身跟小宝说:“可见你们吃堂子饭的人,总 还是以嫁人为是。只要看看兰芬的收场,惊心动魄,也该觉悟回头了。……” 小宝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把话头截过去说:“你的话当然不错,不过各人也有 各人的打算,不能一概而论。照我想起来,只要自己拿得稳主意,倒不在乎嫁人不 嫁人。我们这种人,要嫁起人来,也实在困难。你想啊,好好儿的人家,谁肯娶个 倌人回去做大老婆?差劲儿点儿的人家,我们又不肯嫁。就算能够嫁到一家好好儿 的人家去,也不过做人家小老婆,总有许多不称心的地方,也是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修甫听了,觉得她的话倒也有些道理,就问她:“那么依着你的心思,不嫁人, 又怎么办呢?” 小宝说:“我从小就在堂子里吃这碗断命的饭,身子确实懒散惯了。再去做人 家的老婆,好像受不了他们那些多得不得了的家规。只有自己拿定主意,做生意么, 巴结点儿;做起客人来么,老实点儿,不要拿空心汤团给他们吃,从生意上多攒一 些钱下来,更不要拿去贴那些马夫、戏子。我手里有了钱,就是不做生意,下半辈 子也够吃够用了。二少,你说对吗?” 大家听了,不住地点头。秋谷说:“你的主意,倒也不错。看起来,你还真有 些阅历,跟那些只知道哄骗客人、从客人手里诈钱的倌人不一样。想不到你竟有这 般见识,也算是庸人中的佼佼者了。” 大家又谈论了一会儿,修甫要回公馆,秋谷要到兆贵里文仙处,俩人别了春树 和小宝,各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