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鼓舌如簧,拐逃内眷登门报信真大胆 慧眼似瞽,出买住房信赖交情假小心 第二天,一直到十一点钟,秋谷先醒,见窗缝内射进日光,知道起晚了,急忙 唤醒春树,程小姐也一同起来。后舱船家听见动静,提着一桶热汤进中舱来伺候梳 洗,看见多了一个少年女子,不禁呆了一呆,却又不敢多问,只是站在一旁,做出 许多怪相来。秋谷就把他叫到面前,告诉他这是程府的小姐,如今是春树的娘子。 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封洋钱来,大约有二十多块,全都赏了船家,嘱咐他三天之内不 许向任何人泄露。船家得了这么大的一注赏钱,乐得合不拢嘴,连连答应,接了洋 钱,又道谢几声,这才退了下去。 秋谷和春树梳洗过了,一同上岸。一个去置办妇女穿戴打扮动用的东西,一个 到程府去报信儿当说客。春树送秋谷到程府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他敲门进去,心里 怀着鬼胎,忐忑不安地上街去了。 秋谷走到程家门口,轻轻地敲了两下,“呀”地一声,大门开了一扇,里面有 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呀?”秋谷也不答应,一脚迈进门去,跟门里的人打了个照 面:那人五十多岁,拱肩缩颈,曲背弯腰,满脸皱纹,须发斑白,一脸怒容,还有 些气喘吁吁的,形状很是可笑。秋谷看那老头儿的神色,心知必是程小姐的父亲无 疑,就笑嘻嘻地动问:“这位老先生,可是程幼翁么?” 程幼勋早起不见了女儿,气得暴跳如雷,大骂不止。本想报官追查,又怕坏了 自家的名声,丢不起这个面子。闹嚷嚷地吵了一通,无法可想,正坐着生闷气,忽 然听见有人敲门,叫了几声小大姐儿,没人答应,赌气自己出来把门开了,见一个 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年轻人撞了进来,开口就问他的姓名,尽管心中有火,也不 能得罪了来客,忍着怒气,请秋谷到客堂坐下,方才问:“这位贵客尊姓?打听贱 名,请问有何贵干?” 秋谷站起来拱了拱手:“原来就是程老先生,在下不知,多多得罪!”说着, 通了自己的姓名,大家坐下,秋谷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地问:“昨夜府上可有 走失内眷么?” 这一句话,好像在程幼勋的当胸打了一拳,闷在那里,答不上话来,脸上一阵 红一阵白,局促了半天,这才硬着头皮说:“你这话问得好奇怪,我们是世代清白 人家,怎么会有内眷走失?你这个人,可是有些痰迷心窍,存心找事么?” 程幼勋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这个人来得蹊跷!我家中女儿昨夜 丢了,消息并未出门,怎么他开口就问这件事儿?莫非他知道下落么?” 秋谷见他否认,笑着说:“我是好心前来报信儿的,怎么你倒出口伤人起来? 既然你家没有丢失人口,那我可要走了。照我看,劝你也不必遮遮掩掩,跟我说了 真话,也许倒能得些消息呢!” 程幼勋又把秋谷仔细打量了一番,瞧他不像个骗子,就又支支吾吾地反问说: “就算我家中有人走失,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知道?究竟你听到了什么消息 呢?” 秋谷微笑说:“我不跟你说明白,你哪里得知?可是跟你讲清楚了,你却不许 生气。” 程幼勋听了这样的话风,更加疑惑,立逼着秋谷,要他说个明白。秋谷就把自 己坐的椅子往前挪了挪,附着他的耳朵,把当初贡春树怎样跟他女儿私通怀孕以及 昨夜自己如何帮助春树把他女儿救出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了个详细清楚,接着说: “这件事儿,还要怪你自己不好。事情已经闹出来了,人家请了媒人前来说合,你 却不许,眼睁睁地要把女儿的性命断送掉。尽管我是外人,却不能见死不救。所以 我只能想个权宜之计,先把她救出去再说。我事情已经办完,本来也用不着跑来跟 你打招呼,不过我章秋谷向来明人不做暗事,所以特地来跟你讲清楚,好让你知道 女儿的下落。” 秋谷一面说,一面看那老头儿的脸色。只见他开始低头不语,听到一半儿,气 得他面色通红,满头大汗,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地鼓了起来,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 听到最后,直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两眼冒火,浑身乱抖,一口气咽在嗓子眼儿里, 几乎透不过来。不等秋谷说完,再也按捺不住,跳起来将秋谷当胸一把揪住,破口 大骂:“你这个人,好生大胆!你拐了我的女儿,还敢前来送信儿!你好好儿地把 我女儿送回来,万事全休;要不然,我把你扭送当官,这拐逃的罪名,看你可吃得 起吃不起!” 秋谷见他这个样儿,呵呵地笑着说:“你不用发这样大的火儿,有话请慢慢儿 讲。你的女儿,如今好好儿地在我们船上,又没有逃出苏州!我好意来给你送个信 儿,要跟你商量一个两好的办法,免得坏了你们双方的名声,你不想想前后情理, 反倒跟我横跳一丈,竖跳八尺起来。你想:天下哪有这样大胆的棍徒,拐走了你的 女儿,还敢自己上门来送信儿,好等你送官法办。这不成了傻子了么?我劝你暂且 放手,我回头有话跟你商量。我要是怕你送官,也不自己跑到你家里来了。我既然 来了,难道还会跑掉么?” 老头子虽然发火儿,听了秋谷的一番话,觉得倒也在理。自己平时是个最循规 蹈矩的人,生了这样的女儿,不能管束,闹出这样丢丑的事情来,一旦张扬出去, 自己还有什么面目见人?不如听他的话,还好暂时遮掩。这么一想,那只抓住秋谷 的手,渐渐地缩了回来,长叹一声,重新坐下,却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张开大口, 气喘吁吁,对秋谷说:“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商,商量?快些说,说出来! 你把我的女,女儿,拐到哪,哪里去了?” 秋谷见那老头儿气急败坏的样子,强忍住笑,正色地跟他说:“你是个读书明 理的人,怎么一点儿不懂得事情的轻重?你的女儿既然已经失身于人,你不让她嫁 姓贡的,叫她去嫁哪个?难道还好再嫁别人么?我是个旁人,跟你又向来并不相识, 本来用不着来管你家的闲事儿。可是我替你仔细想想,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不 如将错就错,认了这个女婿,听凭姓贡的把你的女儿带回家去,只当没有这么回事 儿。等到明年开春,生下外孙以后,暗暗地把你的女儿送回来,那时候姓贡的再堂 堂皇皇地托媒人来说亲,一则掩盖了旁人的耳目,二则顾全了自己的名声。要是你 不肯通融,一定要送官究办,也只好由你。姓贡的和你女儿如今都在船上,等着你 去抓呢。我是旁人,本与我无关。不过姓贡的如果送到衙门里去,你女儿也不免当 场出丑,就是你老先生,也不免要俯伏公堂,听大老爷训斥你管教不严之过。姓贡 的罪名,不过是一个通奸,并不是什么叛逆谋反,如果堂上官员秉公断案,也只能 断合,绝没有断离,让你女儿再去嫁别人的道理。退一步说,即便把姓贡的办了一 个重重的罪名,你女儿也没了,面子也丢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事情张扬出去, 你老先生还怎么出去见人?这样看来,还是听我旁人的解劝,做个半截子好汉,落 一个两好的收场为是。请你自己斟酌一番,官了私了,听凭你的决定好了。” 程幼勋听了秋谷的话,开头还是咆哮不已,听到后来,越听越觉得有理,渐渐 地脸色也回了过来,沉吟了一会儿,叹口气说:“你的话固然不错,只是便宜了姓 贡的这个畜生,我心里这口气实在难咽。他引诱了我的女儿不算,还要把她拐走同 逃,难道就这样饶了他不成?” 秋谷笑着说:“你不要这样糊涂嘛,令爱既然嫁了姓贡的,他就是你的东床, 今后还是要来往的。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饶了他总比不饶他要好得多。你要是 一定要把他送官,照例惩办,不但伤了令爱的心,对你老先生的面上,又有什么好 看?何况这件事情,实在是万不得已,我们方才冒着危险,去做这违犯名教的事儿。 也可以说,这是姓贡的一片诚心,不肯负心。要是换了个无情无义的人,早把这事 情撇在一边了,哪里会来管你女儿的死活?那样办,叫你老先生怎么收场?这么看 来,这个姓贡的并不是什么坏人,只不过犯了些风流罪过,并没有天大的过错。俗 话说得好:毛厕越掏越臭。我看还是将就些儿,玉成他们的好。” 程幼勋听了,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一句反驳他的话,此外又别无良策,只得 长叹一声说:“罢了罢了,我就听了你的话,便宜了这个畜生吧!我就只当没有这 个女儿,也不用遮人耳目,让他们走得远远的算了,我眼不见心不烦,那以后的话 儿,再也不用提起。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尽可不必。” 秋谷说:“这你却又错了,我今天的来意,为的就是顾全府上的名声,你怎么 反倒说出这样的话来?”说到这里,又附耳跟程幼勋轻轻地说了几句话,接着说: “到了哪个时候,把令爱悄悄儿地送到苏州,一样地央媒说合,一样地迎娶过门, 不知底细的人,哪里看得出一些儿破绽?岂不是把先前的事儿一齐都掩盖过去了么?” 程幼勋还在沉吟,屏门背后突然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来,先向秋谷道了个 万福,不等秋谷回礼,回身就对老头子说:“刚才这位先生的话,我在后面都听明 白了。这样的主意,真是最好也没有。难得这位先生如此费心,顾全咱们的面子, 你不快些答应,还等什么?” 程幼勋被他老婆数落了一顿,再仔细想想,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勉强 应允了。秋谷见他已经答应,就站起来打算告辞,却被程夫人拦住了说:“这位先 生,不要性急,且请坐下,我还有话说呢!” 秋谷只好又坐下,程夫人就仔仔细细地盘问起贡春树的家世来,秋谷都一一如 实回答了。程夫人想了一想,忽然又问春树可曾娶过正妻。秋谷一想,这个倒不能 瞒她,就也如实说了。程夫人一听,呆了半晌,眼中流下泪来。秋谷明白她的意思, 接着又说:“他虽然娶过正妻,府上小姐过去,一定是姊妹称呼,绝不会亏待她的。 这个我可以给他当个保人。” 程夫人想了想,点头说:“如今事情已经闹到了这般地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只是将来他要是亏待了我女儿,我是一定不依的。” 秋谷说:“这个当然,但请放心就是。” 程夫人又说:“你们的船停在哪里?我还要到船上去看看我女儿,把她的衣箱、 镜奁和随身动用的东西给她送去。”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程幼勋瞪起了眼珠子,怒气冲冲地说:“这种不要脸的东 西,还去看她做什么?难道面子让她丢得还不够么?” 程夫人正要争执,秋谷把话接过来说:“程老先生的话倒是不错。这时候正要 遮人耳目,怎么可以明目张胆地送起妆奁来?这些东西,姓贡的自然会去给她置办 齐全,不用夫人费心。不过,母女连心,一旦分别,不让她们母女见上一见,说几 句梯己话儿,也不合情理;再说,这个姓贡的人品到底怎么样,你们单是听我这么 一说,也不放心,还是亲眼去看看的好。不过白天行动,难免露了形迹,不如今天 天黑以后,请夫人少带从人,到船上去跟令爱话别,顺便也见见那个姓贡的。我们 的船就泊在你们隔壁酱园店的码头边,你只要看船头上挂着一盏‘贡’字灯笼的, 呼唤一声‘贡春树’,他就会出来迎接了。” 老头子听秋谷说得在理,也不再阻拦。秋谷见事情样样妥当,急忙辞了程家老 夫妇,快步赶回船上来。 秋谷回到船上,春树也已经回来,买了许多衣衫花粉之类,程小姐正在那里挑 选试妆。经过打扮以后的程小姐,更是百般风流,千种妩媚,跟昨天夜里相比,简 直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俩人见秋谷回来,一齐站起,春树急忙问:“事情怎么样? 没有碰钉子么?我实在替你担心,世界上哪有拐了人家女儿,又上门去送信儿的道 理?单是这个胆量,我就真正地服了你了。” 秋谷笑着说:“你这个人色胆包天,遇到正事,却又胆小如鼠,不是个会办事 儿的衙役。我是看准了这件事情一定不会出乱子,方才有这么胆大。”接着就把刚 才在程家跟老夫妇的一通辩论复述了一遍,最后说:“这一本戏文,生旦净丑、文 武说唱,都是我一个人演,作成你做一个现成的东床快婿,你还不好好儿谢谢我么? 只是今天晚上的那场戏,我搀和在里面,反倒不合适了。你就准备准备,写几句好 听些儿的唱词,背熟了,到时候去讨好你的丈母娘吧!” 一番话,说得春树和程小姐都嘻嘻地笑了起来。当即吩咐船家准备上好的饭菜, 就在舱中浅斟慢酌,果真商讨起怎么讨好丈母娘来。 午饭以后,秋谷让他们小两口儿说说知心话儿,自己上岸到高桂宝家找方小松 去了。不料小松不在桂宝院中,就又走到王小宝家去打听陆仲文在何处。恰好仲文 昨夜因为闹得晚了,没有进城,就住在小宝那里,见秋谷来了,非常高兴,拉他坐 下,聊了一会儿天儿。仲文觉得枯坐无聊,一定要秋谷出去坐马车兜圈子。秋谷说: “兜风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再去请两个人来,咱们今天碰一场和,可好?” 仲文还没有回答,小宝听见了,连忙接口说:“章二少有心照应我们,那太好 了。快去请客人来吧!。” 原来苏州的堂子,跟上海堂子的规矩并不一样。上海堂子里,吃一席酒,碰一 场和,都是十二块钱;客人摆酒,房间里的下人并没有什么好处,只是给倌人绷绷 场面而已;只有客人碰和,房间里的人才有“头钱”好抽,算是下人们的好处。苏 州堂子里,以前只摆酒,不碰和。偶然有客人高兴,约几个朋友碰一场和,也是随 便开销,有给四块的,也有给六块的。后来有一班爱小便宜的,常到堂子里去碰和, 却不摆酒,反正碰和给钱不多,堂子里却一样要烟茶酒饭招待。这样一来,学样儿 的人越来越多,本家和倌人吃亏不起,这才学着上海堂子的样儿,定出了碰和的价 格,却比上海便宜些儿,每场只收八块钱,抽头在外。以前苏州堂子的倌人只喜欢 客人摆酒,不喜欢客人碰和,如今改了章程,当然也喜欢起碰和来,所以秋谷一提 碰和,小宝赶紧张罗。 仲文反正无可无不可的,当即点头,却在沉吟:“碰和也行,只是请谁好呢? 要是到城里去请,实在太远;这里附近,可又没有熟人……” 正在踌躇,楼下大茶壶忽然高喊一声:“客人上楼喽!”接着楼梯响过,门帘 一掀,进来一个人,正是方小松。原来他出城之后,先到桂宝院中,听说秋谷已经 来过,估计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一定是到王小宝家找陆仲文去了,所以急急地赶 来。仲文见了小松,高兴地说:“我们正要去请客人碰和,你来得正好。只要再请 一个客人,就可以入局了。” 说罢,想了一想,取过一张请帖来,写上到石路长安客栈去请宋子英。打杂的 去了不多久,宋子英果然来了。 彼此寒暄几句,当即入座扳庄。子英问仲文定多少底码,仲文说:“咱们弟兄, 不为赢钱,无非借此消遣罢了。不过底码太小了,也没有什么意思。我看打二十块 钱的底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你们众位以为如何?” 众人都说可以。扳过了庄,定了座位,就碰起和来。碰了一圈儿,秋谷的牌风 特好,一连和了几副大牌。等到碰完了四圈儿结账,小松保本,没有进出,仲文输 了二十块,子英输了四十多块,秋谷一人独赢。当即给了八块场子钱,两块头钱, 其余的都收下了。 这时候已经有七点多钟,女佣人搬上碰和的饭菜来,摆好了杯筷,小宝过来斟 了一巡酒,坐在旁边相陪。四个人边喝边聊,谈得很是投机。宋子英很善于应酬, 更喜欢说奉承话,聊起天来,谈笑风生,把秋谷、小松二人恭维得十分高兴。 吃过了饭,散坐接着闲谈,子英问仲文说:“前天我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昨 天我又接到一封来信,舍亲已经进京引见,只要正事一完,立刻就到苏州来。已经 派了他家里一个姓萧的账房先生先来给他办事,这几天恐怕就要到了。你那边的事 情,可有眉目了么?” 仲文皱皱眉头,回答说:“我已经替你问过几家,大多不怎么合适。我哪有这 么多工夫给你办这种事情?如果有机会,我帮你转托一下别人吧。”说着,就回过 头来,跟秋谷和小松说:“宋子翁有位亲戚,叫做邹介卿,是安徽有名的富户,捐 了个候补道,已经分发江苏,引见之后,就要出来到省。他想在苏州城里买一所大 些的住房,房价多少,绝不计较。子英几次托我,要我帮他寻找。你想想,我哪有 这样的工夫管这种闲事?你们可知道哪里有出售住房的么?” 秋谷听了,不禁接口说:“要说住房,春树就有好几所,也有大的,也有小的。 只是不知道他可肯出卖,等我回去问他一声看。” 子英听说,十分高兴,连忙站了起来,向秋谷深深一揖说:“贡春翁有房子, 那是最好也没有了。只是还要有劳秋翁,前去跟他商议,于心不安,先此道谢了。” 秋谷连称:“不敢当!这么点儿小事儿,不值一提,怎么也要如此多礼起来? 我回去顺便问他一声就是了。” 秋谷惦记着春树在船上跟程夫人见面后的结果,就别了三人,先走了。 秋谷赶回南濠酱园店码头自己包的船上,春树说程夫人已经来看过女儿,见了 春树,当面虽然没有夸奖,据程小姐说,娘儿俩说梯己话的时候,程夫人居然说了 春树许多好处,看起来,丈母娘倒还满意。回去以后,当然要给老头子说。估计以 后老头子见了春树,一定也会改变看法的。他们已经跟船家说好,就雇原船转舵开 往常州,明天启碇。又跟秋谷约定,过了八月半以后,俩人在苏州会齐,然后一同 去上海。 秋谷忽然想起子英托他的事情,就问春树在苏州的房屋哪一所最大,可肯出卖。 春树说:“我的房子,就数宫巷的那一所最大。只要有人肯出价钱,哪有不肯出卖 之理?” 秋谷就把宋子英代亲戚购买房屋的事情跟他讲了,又说:“你既然肯卖,明天 我找了子英来,你带他一起去看看吧。” 春树说:“我已经跟船家说定明天启碇,如今要去看房子,我多出一天船钱, 晚走一天,倒是不要紧的。只是如果谈妥了,买卖交易上的事情,可还要拜托你代 为办理,我可不能再在这里多耽搁了。” 秋谷点头答应。商量定了,当晚秋谷仍住在船上外舱。 第二天,秋谷和春树一起先到王小宝院中找到了陆仲文,再请仲文当即写条子 把宋子英叫来,跟他说了。子英大喜,就要立即去看,叫院内打杂的去雇来三顶轿 子,一直抬到宫巷潘玉峰家。 春树请秋谷和子英先在大厅少坐片刻,自己进去了一会儿,然后出来请宋子英 去看房子,秋谷陪同。春树在前面带路,宋-307- 子英前前后后各处都看过,一共是五开间五进,头门进去,就是五间大厅,第 三进是三间花厅,两旁各有两间书房,穿过花厅背后的一个大月亮门,是一个大大 的院落,有几处鱼池、山石、松荫、藤架,花木萧疏,布置得十分幽雅;后面的两 进,就是上房了。宋子英看了一遍,不住地赞好。回到大厅,那大厅前面的一进就 是头门,大门却开在左面。进了大门向右拐弯,还有三间轿厅。头门左首,才是门 房。宋子英也去看了一遍,觉得很是合适,就问春树价钱。春树说:“咱们都是好 朋友,我也不说虚价,老实跟子翁说:令亲如果确实要买,请他就出一万银子好了。 这还是陆仲翁的绍介,章秋翁的作成,要是换了别人,就是出得再多些,我也未必 肯卖。” 子英说:“一万银子,并不算贵。既然春翁答应了,我就斗胆代舍亲定了下来。 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跟春翁商酌:如今的规矩,置办什么产业,都要预付若干定洋。 这所房子既然说定了,理应先付一些定金才是。无奈兄弟出门日久,所带旅费有限, 一时凑不出大注银钱来。好在前天接到安徽来信,说舍亲已经进京,先派一个姓萧 的账房到这里来给他料理买房的事情,大约在这几天之内就可以到达。等他到了以 后,再付定银,不知春翁可信得过?” 春树说:“定银付不付,早付晚付,都不要紧。你我既然相识,何必这样拘泥? 何况我走了以后,还有章秋翁在这里代我料理一切。难道我还不放心么?” 子英说:“虽然如此,也要预先说明。多承春翁如此信赖,真是感激不尽。” 看过房子,仨人仍坐原轿出城。 看过房子,宋子英拉着秋谷和春树,一定要到王黛玉家小坐。黛玉见来了客人, 就要子英摆酒,子英起先并不愿意,没有痛痛快快地答应。黛玉见他不肯,就过来 跟他不依,面对面地骑坐在他的两腿上,一手揪着他的耳朵,一手在他脸上噼噼啪 啪不住地乱打,俩人滚作一团。听那声音,简直就像衙门里打犯人一般。秋谷和春 树坐在一边,看见这样怪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黛玉只当没有听见,又去拧子 英的大腿,拧得他躺倒在榻床上“吱哇”乱叫,苦苦地求饶,黛玉只是不理,直到 子英答应她摆一台酒,方才放他起来,嘴里还在咕哝:“你敢不答应吗?不答应嘛, 呆会儿还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子英刚刚坐起身子,听她这么说,舌头一伸,做了个怪相,打着苏白说:“耐 格生活,倪昨日仔夜里向已经吃着格哉。今朝再要办倪格生活,倪要吃勿消格[口 虐]!”① -------- ①这一句苏白的意思是:你的厉害,昨天夜里我已经领教过了。今天还要折磨 我,我可顶不住啦! 一句话,说得秋谷等人又笑了起来。黛玉急了,又要过来拧他的嘴。子英急忙 告饶,方才罢了。黛玉用一个手指头使劲儿在子英额头上点了一点说:“你这个人 哪,也不知道长的什么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叫可恨!” 子英正要搭茬儿,秋谷剪住他的话头说:“得了,你们不要斗嘴了,还是早些 摆起台面来,我们吃了,要早点儿回去,晚上还有些事情要料理。” 子英这才写了几张请帖,叫打杂的去请。除了陆仲文、方小松之外,还有两个 客人:一个叫顾云卿,一个叫李子刚,都是城内有名的富绅。不久,小松和仲文先 到,接着顾、李二人也来了。子英见客人已经到齐,发出局票,就请客人入席。 坐下不多一会儿,秋谷叫的局金媛媛第一个先到。随后各人叫的局也陆续来了, 大都是认识的。只有顾云卿叫的局是个小清倌人,名叫花二宝;李子刚叫的倌人名 叫金惠卿,秋谷还是第一次见。 子英的酒量不错,抢先摆了五十杯的庄,跟子刚“五魁”、“对手”地叫喊起 来。秋谷嫌乱,就和金媛媛两个咬耳朵小声地谈心。金媛媛说:“你一走就是这么 长时间不来,也该到我那里去摆一台酒请请客人了吧?” 秋谷笑了笑,正想解释一下这几天自己事情实在太多,金媛媛却送过一个媚眼 来,接着说:“并不是我一定要你摆酒,实在是我们姊妹里的人都在说:‘章二少 跟你这么好,怎么酒也不在你那里摆一台?’其实呢,客人好不好,倒不在乎摆酒 不摆酒。不过她们那些人总是这样说我,我也没有办法。什么时候,你能在我那里 摆一台酒,绷绷我的场面?” 秋谷听她这样讲,只好点头答应:“既然她们这样说你,我当然要绷绷你的场 面。等这里散席以后,立刻翻台面过去,好不好?” 金媛媛高兴极了,加倍奉承,俩人谈得更加起劲儿。席上子英摆的庄,跟众人 都交过手了,互有输赢,还没有打完,只有秋谷跟金媛媛在说话,没有交手,直到 子英找上了他,方才打断了他们的话头。俩人划拳,秋谷的心里还在想着金媛媛的 话,心思不集中,竟一连输了十几拳,连喝了十几杯急酒,不觉有些头晕眼花起来。 金媛媛见了,就把席上的两盘水果- 荸荠和甘蔗端了过来,一个一个地喂给秋谷吃。 秋谷吃了七八个,头脑方才清醒了些。因为一连输了十几拳,不肯服输,站了起来, 接着又和子英划了十拳。这一回秋谷不敢怠慢,全神贯注,十二分地用心,结果十 打九胜,总算把子英的庄打掉了。 接着小松又摆了三十杯的庄,秋谷划了十拳,输了四杯,就把四杯拳酒折在一 个大玻璃杯里,送到金媛媛面前,想叫她代喝,小松登时嚷了起来:“不许代酒, 代的要罚十大杯。” 秋谷赌气,把玻璃杯端回自己面前,却又被金媛媛从肩上伸过一只手来抢了过 去,一口气咕嘟嘟地喝干了。小松见金媛媛违例代酒,叫女佣端三只玻璃杯来,自 己提起酒壶,斟了满满的三大杯酒,笑着向金媛媛说:“你有心违令,一定要罚你 三杯。” 秋谷为金媛媛讨情:“她刚才见我多喝了几杯,有些醉意,怕我喝醉了,才给 我代酒,并不是有意违令。你不要顶真。” 小松不依,一定要罚她。金媛媛瞅了小松一眼说:“方大少,我倒要跟你评评 这个道理。我看你跟二少是好朋友,不比别人。二少酒喝多了,你方大少应该劝他 少喝两杯,不要喝坏了身体,那么才像个好朋友的样子。哪有朋友喝醉了,还要再 灌他两杯的?我给他代了,翻过来你又要罚我的酒。请你们想想看,哪有这样的道 理?” 金媛媛的这几句话,把小松说得理屈词穷,只好狡辩说:“知道你们两个是恩 相好,所以要在我们面前摆个样儿!” 秋谷知道小松已经无话可说,趁势再给媛媛讨情,小松也就依了。秋谷又约众 人翻台面到媛媛家去,大家全都应允。散席之后,一起到了金媛媛家。众人刚刚吃 饱喝足,这一席,不过是应个景儿,不到十点钟,大家就都散了。春树回到船上, 秋谷就在金媛媛院中住下。 第二天,因为春树要送程小姐到常州去,秋谷一早就和宋子英一起到船上送行, 并把自己的几件行李发上岸来,就送到石路宋子英寓的长安客栈内暂住。 秋谷叮嘱了春树一番,回到家里,一定要好言好语跟太夫人和正妻疏通,不要 把事情弄僵。俩人再次说定:秋谷办完了房屋买卖的事情,就回常熟,等过了中秋, 俩人再在苏州相会,然后一同到上海去。临别,秋谷又问他:“房子的事情,到底 怎样决定?可要等你回来?” 春树说:“既然已经托了你了,你就全权办理好了。凡是你决定的事情,我绝 不会不认账,也不会反悔的。如果那边有定洋交来,你就替我代收好了。咱们这样 的交情,难道还分什么彼此么?” 说着,春树又跟子英交代了一番,说明有关房屋买卖上的事情,一切都由秋谷 代理,定金也由秋谷代收。卖契也可以先写起来,只等过了中秋,他自己回来画押、 交房契、收银两,事情就算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