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樗蒲枭卢,梦想赢钱摇摊遇上翻天印 旧债新账,同时了结当场识破倒脱靴 章秋谷在石路长安客栈里住着,单等安徽邹介卿的账房先生来苏州办完预付定 金、草拟房契等事情,就回常熟去。两三天来,闲着没事儿,天天跟陆仲文、方小 松、宋子英等人在堂子里打混。一等等了三天,那个姓萧的账房还没到,等得秋谷 都焦躁起来了。 第四天,秋谷因为昨夜在妓院闹得太晚了,一直睡到午后方才起身,既没有胃 口,也觉得无聊,略吃了些点心,就走到子英房内,想催问他一下,顺便聊几句天 儿。刚走到他房门口,见他房内挤了一屋子人,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七嘴八舌, 不知道在那里说些什么。秋谷觉得不便,就缩住了脚,正打算转身,子英眼尖,已 经看见,急忙站起身迎了出来。秋谷摇摇手说:“你只管招呼朋友,不要跟我客气。 咱们一会儿在王黛玉那里见吧。” 子英见他不愿进房,自己房内又确实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也不勉强,只 是说:“呆会儿一定要到黛玉那里去呀,我在那里等着你。” 秋谷答应一声,信步走出栈房,想到王小宝那里问一声陆仲文可在那里。出门 没走多远,迎面来了两担行李,十分沉重,两个挑夫步子走得很快,挑得十分吃力, 满脑袋全身出的汗,就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挑子后面跟着一个人,身上的 衣服虽然华丽,却是宽袍大袖的,并不时新,一看就知道是个外地来的土鳖。那人 低着个脑袋只顾追赶挑子,不看路人,竟一头往秋谷怀中撞来。秋谷眼明腿快,忙 把身子往旁边一闪,躲了开去。那人来势猛,收不住脚,直到看见要撞人了,方才 急忙站住。却因为上身一个劲儿往前冲,脚底下又不知绊着了什么,一个狗吃屎, 往前直扑,跌了个脊背朝天,胸膛着地。两旁店铺里的伙计和路人们见了,都哈哈 大笑起来。秋谷也觉得好笑,又见他跌倒在地,挣扎了半天儿,还爬不起来,倒有 些过意不去,就轻轻地把他拉了起来。看他的面貌,却长得獐头鼠目,尖嘴缩腮, 不像个厚道人的样子。那人站起来,连声道谢,听他的口音,分明是个外地人。秋 谷说声“不要客气”,各一拱手,就分头走了。秋谷回头看他,见他跟着挑夫,一 直往长安客栈里去,才知道他也是个住店的,就不再去管他。 秋谷到王小宝家一问,仲文和小宝一起坐马车兜风去了,女佣请秋谷进房去坐。 秋谷不肯,走出王家大门,见有几辆马车停在路旁兜揽客人。还有几匹川马,锦辔 雕鞍,昂头刨蹄,倒还神骏。秋谷正要上前打量,马车上有两个马夫认得秋谷,知 道就是上半年馀香阁里点唱满堂红、甘棠桥边做马车胜会的章老爷,就过来招呼。 秋谷一看他们都穿着外国纱的号衣,精神焕发,车子上放着绣花的靠枕,闪光纱的 车垫,都相当精致,就叫他们把车放到石路口金媛媛家门口等候,自己选了一匹最 高大的马,飞身而上,加了一鞭,追上了前面的马车。 到了金媛媛门口,秋谷跳下马来,快步进去,不一会儿就和金媛媛一起出来, 叫她坐上马车,自己依旧骑马相随。到了马路中间,带紧缰丝,连加两鞭,那马放 开四蹄,往前飞奔而去,秋谷骑在马上,就如腾云驾雾一般,耳边只听得“呼呼” 风响,一会儿工夫,就追过了前面的十几辆马车。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马路两旁的住家倌人,一个个都坐在阳台上凭栏 眺望。见秋谷衣服华丽,面目秀美,骑在马上,往来奔驰,灵便非常,风吹衣袂, 简直飘飘欲仙。那些倌人见了,不约而同地齐声喝彩。秋谷听见了,更其得意。跑 了几个来回,方才勒转马头,追上了金媛媛的马车,在车后跟着慢慢儿地溜达。又 跑了几个来回,已经到了将近上灯时分,秋谷也觉得尽兴了,又怕宋子英在王黛玉 家久等,就交还马匹,开发了车钱,叫马夫把金媛媛送回家,自己往王黛玉家走去。 到了黛玉家一问,子英已经来过,又被什么人叫走了。临走的时候,给黛玉留 下了话:秋谷来了,无论如何一定要等他。秋谷只得进房坐下,跟王黛玉有一搭没 一搭地瞎聊天儿。 闲聊了一会儿,宋子英还不来,秋谷觉得乏味儿,站起来正要走,忽然门帘一 掀,走进一个人来。秋谷还以为是子英来了,正要招呼,却发现并不是子英,而是 刚才在栈房门口摔了一交的那个乡下土鳖。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后面还跟着一 个人,问也不问一声,直眉瞪眼地就往里走。黛玉看见这两个人,也不认识,还以 为是秋谷的客人。秋谷见黛玉并不招呼,知道也不认识,登时发起火来,红着脸皮 瞪着眼地数落他们:“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人也不认得,问也不问一声,就乱闯 有客人的房间?可懂得堂子里的规矩么?” 秋谷正说着,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大笑:“不要数落了,都是自己人!”接着 门帘掀起,进来的正是宋子英。 秋谷也知道自己性急了些,却又不肯认错,笑着强辩说:“我一时失口,得罪 了贵友,莫怪莫怪!不过也不能全赖我:这里是你做的地方,这两位既然是第一次 来,你怎么不在前面带路,反倒缩在后面?我又不认识他们,岂不把他们当成是闯 房间的客人了么?” 子英不等他说完,就笑着解释:“算了,算了!就算是我的错,总行了吧?你 不知道,我这位同乡,从来没有到过苏州、上海,更不懂得堂子里的规矩,是个地 地道道的土老帽。方才进门以后,我才说了一声‘请上楼’,他们不等我多说,迈 开长腿,就上楼进房了,我这短腿,怎么追赶得上?” 秋谷听了,也觉得好笑。回过头来,就问那两人姓名,彼此道了歉意,客气了 几句。 原来先进门的那位就是邹观察派来办事的账房先生萧静园;后随的叫汪慕苏, 也是宋子英的亲戚,是到苏州来玩儿的。秋谷打量这两个人,身上的衣服虽然崭新, 坐在那里,却一动也不敢动,连头也不敢抬,真是眼观鼻,鼻观心,就像老僧入定 一般,那副土头土脑的样子,十分可笑。特别是萧静园,他听见子英说他“土老帽”, 虽然不懂,却记住了,抓了个空就悄悄儿地问子英:“刚才你说的‘土老帽’,是 个什么东西?我的帽子,可是到了苏州以后才买的,样子时新,一点儿土也没有, 怎么说我的帽子又有土,又老式?” 子英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儿来,笑得拍手弯腰,前俯后仰,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秋谷也笑得蹲在地下,站立不直,透不过气儿来。王黛玉更是笑得“咯儿咯儿”的, 用一方小手绢儿掩住了嘴,伏在子英肩头,几乎整个人都滚进了他的怀中。房间里 的老妈子、小大姐儿,一个个也都笑不可仰。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方才止住笑声。 萧静园还不知道大家笑的是他,鼓着腮帮子,一本正经地问:“你们为什么这样好 笑?谁说了什么笑话,我怎么一句也没有听见呢?” 宋子英听了,又笑起来,拍着静园的肩膀说:“老兄,你算了吧!别再怄人了。 这里面的筋络,一时半会儿地你怎么能弄清楚了?我劝你下回还是少说些儿,省得 露怯让人笑话。” 萧静园听了,方才知道大家笑的正是他,直把他羞得满面通红,再也说不出话 儿来。就连汪慕苏的脸上,也红了起来。秋谷见了,怕他们脸上挂不住,再说出什 么不好听的话来,伤了和气,就用别的话岔了开去。 当夜宋子英在王黛玉家摆了一台酒,给萧、汪两人接风。席间说起买房子的事 情,子英方才对萧静园说:“大前天我已经看定了一处房子,五开间五进的大宅院, 还带一个园子,很是合适,不过还没有付定洋。不知道你带了多少银子出来?” 萧静园说:“银子我倒是带了一些出来,要付定金,只怕还不够。” 宋子英说:“定银不拘多少,无非表示说定了的意思,就是少些也无妨。明天 我先带你去看了房子,再付定银好了。”萧静园点头答应。子英又和秋谷说:明天 要他一同进城,秋谷也答应了。席终之后,各自散去。 第二天,宋子英和萧静园一起来邀秋谷进城。看了房子,静园也说很合适,一 万银子不算贵,又问秋谷要多少定金。秋谷说:“这个不拘多少,悉听尊便就是了。” 宋子英出面,说定了先付一千,后天交钱,由秋谷代收。静园也说可以。当即一同 出门,静园要到钱庄去照验汇票兑银子,出门以后自己去了,秋谷就和子英一同出 城来。 隔了一天,约定付定银的日子到了。中午时分,宋子英走进秋谷的房间里来, 颇不放心地说:“昨天,我就觉得那位萧公和汪公有点儿不对头,一整天都心神不 定,好像一会儿也坐不住的样子,总惦着往外走;昨天晚上又一整夜没有回来,不 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昨天萧静园临走的时候,我还问过他:今天付的定银怎么样 了?他说:已经跟钱庄说好,只要换一张即期庄票,今天就可以送过来。怎么今天 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回来,我倒真替他们担心:这两个土鳖,不要到处乱跑,闹出什 么乱子来,可不是玩儿的。” 秋谷说:“他们还是第一次来苏州,谅他们一定胆小,闹点儿笑话也许难免, 总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乱子来吧?” 正说着,萧静园垂头丧气,无精打采,慢吞吞地走进门来。宋子英当即埋怨他 说:“你怎么这样忙?昨天一天一夜没回栈房,今天又直到这时候才回来,你究竟 到哪里去了?可是在堂子里过的夜?这些事儿,如今我也不问你了,只问你前天说 好的一千定洋,究竟怎么样了?可曾把银票带来了?” 萧静园低着个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子英一连问了几声,不 见静园回答,奇怪起来,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走近他身边,再三追问。静园起初 还不肯讲,被子英逼住了,这才叹了一口气说:“不必问了,总是我自己不好,忽 然一时高兴,跟他们赌起钱来,一夜工夫输了一千九百多两银子,把带来的两张汇 票统统输掉。如今定钱是付不成的了,只好容我慢慢儿另想办法吧。” 子英还没有听他说完,就跳了起来跟他大嚷:“怎么说?你一夜工夫就输了一 千九百多两银子?你在这里又没有认识的朋友,怎么会有人跟你赌钱?又怎么会输 得这么多?你且把经过情形说出来给我听听。” 静园料想隐瞒不住,只好照实说:“我并不认识这一班人,都是汪慕苏的朋友, 还有几个是钱庄上的人。昨天他们雇了一只灯船,清汪慕苏去游虎丘,连我也一起 请了。玩儿了一天,他们高兴起来,坐下赌钱,邀我们入局。我和慕苏先在旁边看 了一会儿,见赌法非常简单,开头也押个三两五两的,倒是赢的时候居多。我们看 赢钱这样容易,就开始押起大注来。不料注押得越大,输的时候越多。押到后来, 竟然有输无赢,我们俩都火儿了,就一百两、二百两地押起大注来。不到半夜,我 就把两张银票全输掉了。你看这件事儿如何是好?如果这是自家的银钱,输掉了也 就罢了;偏偏这是东家的银子,是交我来苏州购买房子、家具的。如今输得两手空 空,叫我怎么办呢?”静园一边诉说,一边连连捶胸顿脚,急得满头大汗,脸色更 是十分难看。子英听了,冷笑几声说:“你怎么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自己想想, 可怎么对得起你东家?” 静园面红耳赤,低着个脑袋,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宋子英沉思了一会儿,问静 园说:“你们赌的是排九?还是摇摊?怎么会输这样多?别不是你傻里傻气地上了 人家的当吧?” 静园说:“我们赌的不是排九,也不是摇摊。他们说是叫做‘抓摊’:是用一 把棋子盖在茶碗里面,叫人押的。” 子英问:“是不是做庄的人随意抓一把棋子,用茶碗扣在桌子上面,茶碗上横 搁一支筷子,等你们大家押定,然后掀开茶碗,用筷子拨着数那棋子的数目,决定 胜负的么?” 静园说:“正是这样,一点儿也不错。” 子英一拍桌子:“这么说来,你果然上了人家的当,白白送掉了许多银钱!真 是冤枉到了极点了!” 静园听了,疑疑惑惑的,还不肯相信:“照我看来,这个抓摊,很难做什么手 脚。况且那一班人,都是慕苏的朋友,料想不至于会作弄他。要说是慕苏跟他们串 通了来骗我,我看他即便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他究竟是个有钱的人,还要面子, 绝不肯做这种事情。何况昨天夜里他输得比我还多,怎么可能是他合伙骗我一个? 我劝你不要瞎疑心,总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所以才会输掉这么多银子。” 子英连连冷笑:“你这个人,真是二十四分的糊涂!明明被别人骗了,还说没 有上当。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傻子?你以为汪慕苏的那班朋友都是好人么?他们遇见 了你们这样一对儿傻瓜,不骗你们的钱,还去骗哪个?他们做的,就叫做‘翻戏’, 他们专靠骗钱吃饭,要不骗钱,你叫他们去喝西北风不成?” 静园觉得子英说的也有道理,就半信半疑起来。还没有说话,子英又说:“提 起那汪慕苏来,当然不是有心骗你。不过他这个人,比你更加没用。他自己已经输 得一塌糊涂了,还有心思来照顾你么?你说抓摊里面做不得什么手脚,我来细细地 说给你听:庄家把棋子扣进茶碗里面以后,不是要拿一支筷子横搁在倒扣过来的茶 碗底托上么?他放这支筷子的时候,暗号也就出在这上面了:他用两个手指头拈那 一根筷子,做的就是幺门;用三个手指头捏,就是二门;四个指头,就是三门;五 个指头,当然就是四门了。他们的同伙,一看就都明白。你们外人,怎么知道?还 不输得一塌糊涂么?” 静园听子英说出抓摊的毛病来,再仔细想想昨夜的情况,方才恍然大悟,懊悔 万分。子英又说:“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追悔也是枉然,倒是你自己的事情要紧。 你一夜输了两千两银子,一时间哪里弥补得上?不过你无论如何也得想个法子,先 把买房子的定银付了,其余的我再替你慢慢儿弥缝。这事儿要是叫舍亲知道了,你 这个账房,还当得成么?” 静园说:“我正要请你帮我想个法儿。你在这里日子久了,认识的人多,总比 我有些办法。” 子英皱着眉头说:“在这里我虽然也认识几个人,不过都没有通融银钱的交情。 你何不到汪慕苏那里去暂借一千银子,先救了眼前的燃眉之急,以后再慢慢而商量 解决就是了。” 静园皱着眉头,连连摇手说:“你还提汪慕苏呢!你以为他是个慷慨的人物么? 本来,我也不会这么晚才来的,就因为在他那里磨咕了半天儿,想跟他商量暂借一 千银子,凑和着先把今天的定钱付了再说,以后慢慢地再设法还他。谁知他非但分 文不借,反而数落了我一顿:说我不该这样荒唐,刚到苏州就去赌博,更不该把不 是自己的银子拿去做赌本又输了个精光。他说他虽然还有几千两银子,因为昨天输 多了,要拿去做翻梢的本钱,没有多余的银钱可以出借。我被他气得发昏,一句话 也没回答他,就跑到这里来跟你商量来了。你还不知道汪慕苏的脾气呢,他这个人, 输起钱来,一千八百、三千五千的不足为奇,越是输得厉害,越是赌得厉害。要是 有人问他借钱,立刻就翻转脸皮,回答得斩钉截铁,绝不通融。真说不出他算是什 么古怪性格!” 子英沉思了一会儿,又问:“昨天晚上慕苏输了多少?拿的是银票还是现钱?” 静园说:“慕苏输得比我还多。一共输了三千一百多两银子。我见他拿出一张 三千两的庄票来,其余的都是现洋。” 子英惊讶地说:“你们进的又不是赌场,充其量只能算是书房赌,怎么会输这 样多?” 静园说:“我是输到后来,发了火性,下注越押越大,所以输了这么些。慕苏 自己倒是不押大注,偏偏最爱移别人的押注:把别人押的,不论多少,统统移到自 己的一门来。开出来,被庄家吃了,他却要照数赔给别人。所以庄家虽然赢钱,押 家却个个不输,单单输了我们两个。你说可气不可气?” 子英又“哼”地冷笑了一声:“明明是你们两个傻子糊里糊涂上了他们的圈套, 却还在这里说人家可气。如今钱已经输掉,就是哭,也哭不回来了。你这一笔亏空, 总得想个法儿填上才是啊。” 静园说:“你想,我初到苏州,除了你没有别的熟人。这件事儿总还要仰仗你 的大力,替我想个法儿料理开了,日后我自然有补报你的时候。望你千万不要推诿。” 说着,站起来给子英作了一个揖。 子英依旧摇头说:“我如今也在客边,跟你一样,短期之内,怎么借得出这许 多银子?二三百两,至多四五百两,也许还能帮你转转手,一千两银子,我可是一 点儿办法也没有。”静园听子英说无法帮忙,急得紧锁着双眉,附着子英的耳朵又 央恳了半天儿。秋谷觉得自己插不进话去,站起来想走,又被子英拦住,说还有事 情要商量。秋谷只好依旧坐下。只见子英听了静园的话,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秋谷看了,心里很不耐烦,却又不能就走出去。又过了有十多 分钟,静园的话说完了,子英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说:“办法倒是替你想好了一 个,不过有点儿缺德。本来我也犯不着为你去干这样的事情,如今为了救你一急, 也顾不得这许多,只好拿他来顶缸①了。” -------- ① 顶缸──比喻代人受过。本是明清时代江南人口语中常用的语词,后来进 入书面语,通行于南北方。例如《红楼梦》第六十一回中就有:“这样说,你竟是 个平白无辜的人了,拿你来顶缸的。”这个比喻的来源,传说是明代金陵的江岸时 常崩塌,有人说是猪婆龙(即鼍,也叫驮龙,是扬子鳄的俗称)作祟拱的。因为 “猪”和明代皇帝的姓“朱”同音,地方官上报,不敢写“猪婆龙”,只好改写为 “鼋”。批复下来,命地方捕鼋。有人钓得一个大鼋,拉不上来,就用一口大缸把 它罩住。于是民间有了“猪婆龙为殃,癞头鼋顶缸”的俗谚。这一说法,见明人张 存绅所著《雅俗稽言》第三十六《河伯使者》。但是在明代以前,就已经有了“顶 缸”一词,例如元人无名氏杂剧《陈州粜粱》第四折中就有:“州官云:‘好,打 这厮!你不识字,可怎么做外郎那?’外郎云:‘你不知道,我是雇将来的顶缸外 郎。’” 这几句话儿,不但秋谷听了摸不着头脑,急于要听他的下文,静园更是眼睁睁 地看着子英的脸发愣。子英笑着说:“这里面的文章,我不说清楚了,你们当然不 明白。我的主意,是要把你昨天夜里输掉的钱,都从汪慕苏身上拿回来。一则你输 掉的钱都是他的朋友赢了去,那些人你本来并不认识,可以说是他连累你的;二则 他眼见你输了两千银子,问他借一千,他不但一毛不拔,还数落了你一番,像他这 样吝啬刻薄,也不是什么好人。咱们就是算计了他,也不算伤天害理……” 子英的这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秋谷反正事不关己,倒还沉得住气儿,静园 急于要弥补亏空,心心念念只想把银子弄到手,听他这样牵枝带叶、成本大套地说 了半天儿,还没有说到关键地方,等不及了,就打断了他的话:“你一口气说了这 么多,我却连一点儿也听不懂。真好比戏文《翠屏山》中潘老丈说的:‘你不说我 还有点儿明白,给你这么一说,我可更糊涂了。’你能把事情说得简单明白点儿么?” 子英见他着急,觉得好笑:“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不要着急嘛!我先问你: 你不是说汪慕苏的赌品十分古怪么?” 静园说:“怎么不是?他那种赌法,我可从来没有见过。第一,他从来不跟着 别人押注,哪门没人押他押哪门;而且还最不喜欢别人跟他押:他押下了注,只要 有人跟着押,他就把自己的连同别人的注一起移到别门去了。第二,还特别喜欢移 注,比如你押在进门①上,他偏要移到出门②去;你押在顺门③上, 他偏要移到 倒门④去。别人押得越多,他移得越起劲儿。一会儿工夫,输掉一两千,他却并不 放在心上。你想,像他这样赌法,不是有心跟银钱作对么?” -------- ①②③④ 进门、出门、顺门、倒门─- 就是上文提到的幺门、三门、二门、 四门。以庄家为起点,逆时针方向数,分别为一二三四门。也就是庄家自身为“进 门”, 庄家的右手为“顺门”(也称“白虎”),对面为“出门” ,左手为 “倒门”(也称“青龙”)。 子英听了,高兴地说:“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你想,他是个爱赌 的人,只要有人约他赌钱,他一定会去的。咱们何不约几个人,凑些本钱,把他约 来跟他赌,咱们彼此定好暗号,齐心捉弄他,怕不赢他两三千两银子么?你输掉的 银子,就可以稳稳当当地从他身上翻回来了。按理说这种事情不是咱们应该做的, 如今是你急于用钱,事出无奈。反正他逢赌必输,与其让他输给别人,不如给你补 补亏空。好在他是个有钱的人,也不在乎这几千银子。你说,我的主意怎么样?” 静园连连点头:“你这个主意真聪明。除了这个办法,也没有更好的路子。慕 苏那边,也顾不得平日的交情了。” 子英说:“什么交情!他要是有交情,见你这样为难,就该跟你想个法儿才是。 难道他是拿不出银子来的人么?” 静园连连称是。子英又跟秋谷说:“刚才兄弟的话,想来秋翁已经听明白了。 不知可否屈尊些儿,到了约定的那一天,请秋翁也一起到场?人多一些,总觉得更 像那么一回事儿。请秋翁帮帮静园的忙吧!” 秋谷起初听子英想出这样的坏主意来要骗慕苏的钱,就有些不以为然。却因为 跟自己无关,不好去阻止他们。如今听子英约他一起去“帮场”,本想一口拒绝, 转念一想:“这种事情,不知道他们怎样做法,倒是从来没有见过,不妨去看看热 闹,也是好的。”于是就一口答应了。 静园又问:“这个地方,定在哪里好呢?” 子英沉吟说:“这个地方,却要想得稳当些儿。客栈里是不便的。堂子里耳目 众多,万一让人家看出了门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想了一想,忽然说:“有了 有了!你昨天输钱,是他们请你坐灯船逛虎丘;如今七月天气,正是游虎丘的最好 季节,咱们何不也雇一只灯船专请慕苏去游虎丘?干脆连陆仲文、方小松一齐都请 来,多几个人,也好壮壮咱们的声势。你看可好?” 静园又连连点头。大家商量妥当,就也散了。 秋谷回到自己房内,心中反反复复在想这件事情:“他们要骗姓汪的钱,又不 要我拿出钱来,本来跟我无干;但是既然一起干了,就是一起行骗,倒要小心防备, 不要上了他们的圈套。不过看看萧静园那副土头土脑的样子,完全是个乡下土鳖, 连话都不怎么会说,被别人所骗,是意料中事儿,并不稀奇,要说他也是骗子,倒 像是笑话了。如果他完全是假装的,是跟子英合伙儿骗人,那骗术就不算浅了。我 倒要看看他们究竟如何下手,怎样骗人,也算我倒苏州来增加了一次阅历,何况他 们骗的并不是我呢?”-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过了一夜,宋子英雇了小陈家的灯船,把章秋谷、陆仲文一起请到,只有方小 松因为有别的事情,来不了。秋谷到了船上,仲文不但已经先到,而且子英已经把 今天要合伙儿骗汪慕苏的事儿,也跟他说清楚了,要他帮帮萧静园的忙,赢了汪慕 苏的钱,彼此三七开拆账。仲文本是个爱赌的人,又许他进项,竟很乐意地就答应 了。 趁汪慕苏还没来,子英问秋谷:“你带了多少本钱来?一会儿入局之后,我来 做庄,只要看准了我手指头的暗号,大家动手,一齐押大注,慕苏一定会把你们押 的钱都移到别处,这样就只有他一个人输,包你们都赢钱。等慕苏输出火气来,你 们再加大注码,静园前天输掉的钱不怕不从他身上赢回来。” 仲文一口答应;秋谷却微笑着说:“我出门在外,身边只有些须盘费,哪有大 宗的银子?何况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今天只为萧静翁输得多了,又是你宋子 翁的美意,不能不勉强应酬,助助你们的兴。只是资本不多,不能像你们那样豪赌。 好在今天的赌局是必定赢的,只要三局下来,不就够了么?” 子英听说秋谷资金不多,不觉呆了一呆。仲文却抢着说:“你这个人真是多虑, 本钱不够怕什么?放着我们这些朋友在这里,难道还不给你通融不成?” 子英接着说:“陆仲翁的话,一点儿不错。咱们本来单是计算慕苏,要赢他的 钱去填补静园的亏空。至于咱们这几个人,暗中都是一伙儿的,当然可以互相通融。 只要赢下钱来,大家都有好处。我知道二位绝不在乎此,只算得个彩头罢了。” 秋谷微微一笑:“宋子翁的话固然不错,不过我章秋谷可从来不要这样的钱, 三七拆账的话,也就请不要再提。我不过看着二位的情面,今天帮你们装个幌子, 要是再提分拆的话,我就立刻告辞,不敢领教了。” 子英的脸色颇为尴尬,愣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向秋谷深深一揖说:“既然如此, 我们也不敢勉强。承秋翁这般关切,义气过人,我和静园只好放在心上,等以后再 补报了。” 静园站在一旁,也跟着子英打了一躬。秋谷连忙还礼,又谦逊了几句。仲文却 大不以为然地说:“你这个人的脾气实在古怪,放着白赢的钱,你却不要。天下哪 有这样的傻子?要知道如今的世界上,想凭着天理良心办事儿,是绝对行不通的。 只好请你把这个良心暂时收起来,将来或者还有用着的日子。” 秋谷听了,依旧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这时候,汪慕苏也到了,坐着一顶崭新的蓝呢中轿,跟着两个年轻俊俏的跟班。 轿子停在岸边,汪慕苏走出轿来,船家急忙搭好扶手,汪慕苏慢慢地走上船头,宋 子英和萧静园一齐迎到头舱。汪慕苏架子十足,只朝他们点了点头,就大摇大摆地 走进中舱。他那样子虽然看了叫人十分讨厌,秋谷和仲文仍不得不起立招呼。汪慕 苏对他们两人却非常客气。寒暄过后,子英就问慕苏要不要叫局。慕苏说:“大老 远的路去逛虎丘,不带个倌人,有什么意思?” 萧静园急忙问船家要了笔砚,写起局票来。先写了汪慕苏叫的如意堂陆韵仙, 又写了自己叫的翠凤堂金宝珠,子英仍叫王黛玉,仲文和秋谷不用说,当然是王小 宝和金媛媛了。 叫的局一时间来不了,大家有坐着闲聊的,有上岸闲走的。秋谷拉了仲文一把, 站起来就往岸上走去。仲文会意,随后也跟了出来。俩人装着闲逛闲聊的样子,在 堤岸上走动。秋谷说:“我看他们今天办的事情不大对头,其中恐怕有些蹊跷。你 千万不要去上他们的圈套,只看我的眼色行事,包你不会有错。等会儿开赌,你看 我押得多,你就多押些;你看我押得少,你就少押些。总之,一切都看着我的眼色 行事就是了。” 仲文哪里肯信?皱了皱眉头说:“你也太小心了。朋友之间,为什么要这样多 疑?我看子英的为人还不错,绝不会做坑害你我的事情。你不要这样瞎疑心。你要 是不相信,我给你打包票好了。” 秋谷正想跟他细说,静园在船头上叫他们到中舱去坐,就把话头打断了。大家 在内舱闲聊了一阵子,叫的局陆续来到,子英就吩咐开船。水手们抽去跳板,点了 一篙,那船就顺流而下。不多久,船到山塘左近,水平如镜,碧天无云,秋谷独自 坐在船窗边,看着两边岸上的景致,只见画阁凌云,垂柳拂面,绿窗映水,红袖凭 栏,果然风光如画,不由得心中暗想:“这一班俗不可耐的浊物,只知道赌钱喝酒, 料他们也不懂得欣赏如此优美的景色。”正想着,忽然背后飘来一阵香风,有人在 肩膀上拍了一下。秋谷一回头,原来是金媛媛站在背后,微笑着说:“你一个人在 看什么?让我也看看!” 秋谷就握着媛媛的手,一同趴在船窗上观赏沿途景色。 不久船到山塘,就在吉公祠前面的垂柳下停了,大家带着倌人上了岸,在吉公 祠内坐下喝了一碗茶,见也没什么好看的,何况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只 扑在赌上,就又上了船。 船家已经在中舱摆起台面,果盘、小吃,放得整整齐齐的。子英就请众人入席, 倌人们都坐在客人身后。小陈家的船菜,不但在苏州出名,就是在全省,也是最精 致的烹庖,比起上海堂子里的菜肴来,更不知要高明几倍。端上来的菜,个个精美 可口,众人极口称赞。秋谷不管好歹,先放开肚量大嚼了一顿。众人因为饭后就要 入局开赌,都不大喝酒,只是应个景儿而已。吃过了饭,船家递上手巾,收过台面, 沏上茶来,出舱去了。 众人随意喝了几口茶,就商量何时入局。汪慕苏最着急,一个劲儿地嚷:“快 些,快些!”子英就将一把围棋子、一只铜盘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又问船家借 了一只大号茶碗、一支象牙筷子,都放在铜盘内。准备好了,子英就请汪慕苏做庄。 慕苏说:“我是一向不做庄家的,你不必跟我客气。” 子英又虚让了让仲文和秋谷,两人一齐摇手。子英笑着说:“既然你们大家都 不肯出手,只好我来做庄了。” 说完,就坦然高坐,把棋子抓在手中,在袖子里数好了,往铜盘中一放,接着 迅速把茶碗盖了上去。秋谷附耳嘱咐仲文:“千万不要押大注。”这个时候,子英 用三个手指头拈着象牙筷子,横放在茶碗的底托上面。秋谷就取出一张十圆的钞票, 押在二门上。仲文也跟着押了十圆。汪静园则在三门上押了五圆。汪慕苏却一出手 就在青龙①上押了五十圆,还把静园押的五圆也移到青龙上去。 子英开出宝来一数,共是十颗棋子,是个白虎②。按照一赔三的规矩,应该赔 仲文和秋谷各三十圆,吃了青龙上的五十五圆。这一宝,庄家只输五块钱。真正大 输的是慕苏。接着子英又做了一宝,放筷子的时候,只用两个指头。这一回慕苏火 气上来,押得大了: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来,在青龙上押三百,又把仲文和秋谷 押在进门上的每人五十圆一齐移到青龙上去。开出宝来,九颗棋子,是个进门。气 得慕苏目瞪口呆,只得向仲文和秋谷说:“我应该赔给你们每人二百块钱,可是今 天我带的都是一千两的票子,能不能先记上,一会儿一起算?”秋谷并不开口,仲 文却连说:“不妨,不妨!这几百块钱的事情,难道还不相信你么?” -------- ①② 青龙、白虎─- 左青龙,右白虎,也就是四门和二门。 子英又做了一摊。这一回大家都加大了注码:汪慕苏还用那张银票仍在青龙上 押了四百,又对秋谷说:“你们两位为什么不多押一些?就是赢了,也好算些。” 秋谷见接连赢了两摊,胆子就放大了几分。看子英用两个手指头放筷子,就在 进门上押了二百圆,仲文跟着押了四百,静园也押了五十块钱。慕苏看他们都押定 了,伸出手来,把他们押在进门上的押注一注一注地全移到青龙上去。秋谷心中暗 暗好笑:“这个人真正是个赌痴!”等到开出宝来,子英用一支筷子一五一十地数 那棋子,整整二十颗,端端正正是个青龙!子英大惊失色,一脸懊恼的神情。仲文 见了,也觉得有些奇怪。秋谷见场上忽然变局,登时增加了怀疑,估计是子英弄的 玄虚,在做那倒脱靴①的勾当。心中正在委决不下,见子英皱着眉头,取出一张银 票来,赔给了慕苏。却回头向秋谷和仲文使了个眼色,打着哈哈说:“怪不得我要 输呢,原来我憋着一泡尿!让我去把‘输气②’放一放吧!”说着,就走出舱去。 -------- ① 倒脱靴──上海赌场上的行话,指几个人合伙儿串通做假去赢一个人的钱。 也叫“翻天印”或“抬轿子”。 ② 在上海方言中,“尿”和“输”同音。 秋谷假装没有看见,坐着不动。仲文说了声:“我也去撒泡尿!”就跟了出来。 到了船头,子英不等仲文开口,先自己解释说:“我大概是叫鬼摸了头了,不知怎 么糊里糊涂地少数了一颗棋子,把好好的一个进门变作青龙。简直连我自己都不敢 相信。如今也不必说了,总是我不好,带累你们输了钱。只好我注意点儿再做几摊, 你们重重地加倍押上几注,让他移了过去加倍输钱。反正他是个有钱的人,输个两 三千银子也不算什么。” 仲文正要回答,静园在舱内叫嚷起来:“怎么你撒泡尿要这么长时间?是不是 输了一摊,就吓破了胆了?” 子英进舱,跟慕苏斗嘴:“你说的什么话?太小瞧人了!你拢共才赢了一摊, 就这么得意起来;不要呆会儿连裤子都输掉了,讨起饶来!”边说边又做了一摊, 用四个指头捏筷子。仲文趁他们斗嘴的工夫,附着秋谷的耳朵把子英刚才的话讲了 一遍,叫他这一宝务必多押。秋谷微笑不答。汪慕苏这一回押得更大,收回自己的 银票,拿出子英赔的银票来仍在青龙上押了六百,又把一张赢的五百圆银票还了仲 文和秋谷。 这时候,秋谷已经完全明白过来,待要发作,又想:“且慢,就依照他的暗号 重押一下出门,且看汪慕苏怎么作为。”想着,就把刚才收进来的五百两银票押在 出门上。仲文跟着也押了一千。秋谷冷眼看着慕苏,只见他果然把出门上的押注统 统移到了青龙上去。 子英笑嘻嘻地正要伸手揭开茶碗,忽然秋谷站起身来,长眉倒竖,凤目圆睁, 一脸怒气地抢先把铜盘中间的茶碗按住,大喝一声:“且慢!” 这一声,有如晴天里起个霹雳,大家抬头一看,见秋谷一脸怒容,不知为何, 一个个都大惊失色。子英勉强问了一声:“章秋翁,你这是干什么?” 仲文还没有醒茬儿,也跟着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疯了么?” 秋谷“哼哼”冷笑,大声说:“我知道这摊宝一定是个青龙。大家不信,我可 以当场开宝。如果我说错了,台面上所有的押注,我一个人通赔!” 子英一听,就知道秋谷已经识破机关,真是迅雷不及掩耳,直急得目瞪口呆, 汗流体战,跟静园两个面面相觑,半晌,方才勉强开口说:“章秋翁怎么发这样大 的火?咱们彼此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得罪过你,有什么开罪的地方,请秋翁明讲。” 说着,又央告仲文,请他劝解。仲文糊里糊涂地不知底细,果然上来劝说: “咱们都是好兄弟,何必动火?他们并没有得罪你,何苦这样?快请坐下,有话好 说。” 仲文的话还没有说完,秋谷“呸”地一声说:“你这个糊涂虫,自己上了他们 的当,还来替他们说好话!我也没工夫跟你细说,只把这一摊亮给你看看,到底是 不是青龙,就知道我的话是对是错了。” 说罢,正要翻转茶碗叫他细看,子英已经急得焦急万分,却无计可施;汪慕苏 忽然收敛起他的土相,说起三青子话来:“咱们几个朋友在一起玩玩儿,本来不过 是个书房局,算不得赌钱,就是有些输赢,也是常事儿,章秋翁也犯不着做出这个 样儿来吧?” 一句话惹恼了秋谷,厉声说:“好一个无耻的恶棍,还敢倒打一钯!今天不教 训教训你,你也不知道姓章的是什么人!” 说着,只轻轻一推,就把个汪慕苏推得踉踉跄跄直跌出去,要不是船窗挡着, 早跌进河里去了。秋谷推开了慕苏,立即把茶碗翻了过来,也用筷子拨那棋子,叫 仲文在旁边仔细看着。数来数去,都是十六颗棋子,- 不是个青龙,是个什么? 仲文直到这时候方才明白过来。秋谷把桌面上的押注收回,哈哈大笑地问: “这一下,你该明白了吧?” 仲文连连点头。汪慕苏爬了起来,还在愣充好汉,大叫:“反了,反了!你怎 么敢这样穷凶极恶?难道如今世上没有王法了么?” 秋谷恨恨地说:“你们这一班赌棍儿,专做这种翻天印、倒脱靴的勾当,也不 知被你们害了多少好人!今天在我面前,还要装糊涂掩饰!你们动手之前,也该打 听打听,我章秋谷可是个受骗的人!你想上海的那一班赌棍儿,神通何等广大?尚 且不敢在我的面前弄什么手脚,何况是你们这些没用的蠢才!” 一番话,说得子英和静园低下了头去,十分惭愧;汪慕苏却还在那里强辩: “你这话就不对了,难道我押着了两摊青龙,就算我们是赌棍儿么?你说我们做翻 天印、倒脱靴,也得拿出真凭实据来,才能叫人心服。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情,难道 可以乱说的么?” 秋谷“嘿嘿”冷笑:“你以为我没有抓住你们的证据么?我要是认真追究起来, 只怕你们翻戏的罪名还在其次,那私刻钱庄图记、伪造庄票的罪名,你们哪里承担 得起!我劝你们不如听我的劝,当场认错,赔个礼儿,也就算了。好在我们并没有 输钱,我也没那工夫来跟你们作对,就算便宜你们了。如果还是一口咬定,不肯服 输,要我拿出证据来,那可莫怪我章秋谷不客气。”说着,拿出一张银票来亮了一 亮说:“伪造银票的证据就在这里,你们还敢狡赖么?” 原来,秋谷已经看出他们的银票都是假的,只有汪慕苏赔给秋谷和仲文的那张 五百圆银票才是真的。所以他刚才收回自己的押注,顺手就把汪慕苏押的那一张银 票也抓在手中了。 子英见证据落在了秋谷手中,更加着急起来,可又没有办法收回。正想说好话 求饶,秋谷又朗声说:“你们做了这样的圈套害人,按理说本该把你们送官究治。 如今看在你们都是穷苦出身的份儿上,算你们出于无奈,我也不来跟你们做这个冤 家。不过我替你们想想,年纪轻轻的,手脚齐全,人也聪明,哪一样事情不好做, 偏偏要做这种翻天印、倒脱靴的勾当?要知道,凡是骗人,一百回中即便得手九十 九回,总也有一回失手的时候。所以说,你们行骗,将来总有一天要被人家看破, 犯了案子,送进监狱里去,从此没了出头之日。仔细想想,到了儿还是自己吃亏。 难道你们除了干这行生意,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么?” 秋谷说到这里,口气倒又平和下来了。而且口口声声,都是为他们着想。子英 等人听了,不由得也有些良心发现起来。 秋谷接着又说:“现在我也不来难为你们,只要你们把自己的来龙去脉以及受 谁指使等情一一说明白,从此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绝不再做这行生意,我就把你 们当场释放,免了你们这天字第一号的官司。要是还要强词夺理,死不改悔,我只 好把你们送到衙门里去法办。到了公堂上,那可真是‘人心似铁非是铁,官法如炉 真似炉’。到了那个时候,依然还要招认,还要坐班房。到底怎样便宜,你们自己 琢磨琢磨吧。” 子英听秋谷说话虽然强硬,道理却实在不错。本想如实说出,面子上又实在下 不来。回头看看萧、汪二位,也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局 面,明摆着赖是赖不掉的。左思右想,跑既跑不了,打又打他不过,只有从实招认 一条路。支吾了半天儿,脸都憋红了,舌头也不听使唤起来,只说了“这件事儿, 跟我们在座的三个人都没有关系……”半句话,又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了。 秋谷瞧他那期期艾艾的样子,焦躁起来,对仲文说:“他们既然不肯说明,咱 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在船上守着他们,你赶紧上岸,到阊门去拜总巡,请他派 几个人来,把这批赌棍儿先带去看押,再送县衙门问案。好在这种案子是一面官司, 就是没人举报,也是他们巡察的责任,没个不准的。” 仲文起初不知底细,还把子英当作好人,这时候被秋谷当场说破机关,方才明 白过来,也恨得咬牙切齿。听秋谷叫他去报案,答应一声,果真就要上岸。子英急 得一把抓住仲文,也顾不得脸面了,“扑通”跪下,哀求说:“陆老爷,千万别去 报案,我把什么都说出来……” 秋谷见他服输了,就叫他站起来慢慢儿说。当秋谷出拳教训汪慕苏的时候,金 媛媛等一众倌人都吓得躲到了后舱去,后来听说宋子英一伙儿原来是流氓骗子,一 个个又都溜了出来,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连规矩一向不准过问客人任何事 情的船家,听说抓了一伙儿骗子,也都放下手中的橹桨舵把,把船停住,挨挨挤挤 地到中舱来看热闹,听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