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登堂入室,一箭双雕两位太史戴绿帽 进监坐牢,三推六问一个优伶受鞭笞 过了中秋,章秋谷料理完了家中的杂事,按照预先约定,来到苏州,仍在长安 客栈住下,以便会合贡春树一起去上海。到账房一问,春树已经托人带信来,说是 有些俗务缠身,还要过几天才能到达,秋谷到后,请务必耐心再等数日,他一定尽 快赶到云云。秋谷也无可奈何,只得暂且住下,宽心等待。 安顿好住处,先到高桂宝家去找方小松,正好小松就在高家。两人见面,说起 宋子英的骗局,不由得又大笑了一场。问起王、宋、萧、汪这一班人的近况,小松 说:自从他们在小陈家游船上当众出丑以后,船家、倌人纷纷当故事四处传扬,特 别是陆仲文,心中怀恨,几乎见人就讲,苏州城里城外,简直人人都知道他们是拆 白党了,如何还有面目住得下去?如何还有生意可以做得?于是这几家人家,连同 他们的主要党羽,先后都搬迁到外地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 秋谷也感叹了一番,但愿他们到了外地,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千万可别 到了一个生疏的地方,以为没人知道他们的底细,又不求上进起来,只想不花力气 挣大钱,结果又去重操旧业,继续干那坑蒙拐骗的勾当,这一辈子就算交代了。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小松说:“你走了不久,丽华戏院就来了一个武小生霍春 荣,戏做得不错,你想去看看吗?” 秋谷说:“原来他到苏州来了。我以前在上海看过他的戏,这个人的相貌不错, 武功也有两下子。不知道今天他唱的是什么戏?咱们先去看一场戏,回来再碰两杯, 好不好?” 小松说:“先去看戏也好。只是不知道今天他上什么戏。要是戏目不好,略坐 一会儿,早些回来也就是了。” 桂宝见他们打算去看戏,也要一起去,小松叫她快点儿打扮。等她重施脂粉, 换上衣裳,就一同坐了马车到丽华戏院。 下车进去,拣一张正桌坐下,案目送上戏单,见霍春荣今天演的是《花蝴蝶》。 小松不禁打趣地随口吟唱:“这可真是‘多情蝴蝶花蝴蝶;烦恼鸳鸯野鸳鸯’了!” 秋谷不解,笑问这是什么意思。小松说:“你只在上海看过他的戏,不知道他 新近发迹了,当上了中堂的门婿了呢!” 秋谷十分惊奇地问:“真的么?我却不信。他要是中堂的女婿,为什么不去做 官?只要拿着他老丈人的一封八行①,哪一省不能给他署个缺,却要在苏州唱戏?” -------- ① 八行──“八行书”的简略,指信札。旧式信笺一般都是每页竖格八行, 故称。 小松嘻嘻一笑:“你这个人,给你个棒槌你就认针(真),怎么这样老实?哪 有真正的中堂女婿会来唱戏么?” 秋谷仍笑着问:“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小松说:“这件事儿,说起来话长,真是江苏省内独一无二的新闻。”说着, 用手悄悄儿指指右边的一间包厢:“你看,那里面坐着的,是货真价实的中堂小姐、 翰苑②夫人。这条大新闻,就出在她府上。” -------- ② 翰苑──本指翰林院,这里指翰林。 秋谷转过眼光,随着小松手指的包厢看去,只见里面坐着一个服饰华丽的中年 妇人,旁边还坐着一个少妇。那中年妇人实际上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面色红嫩, 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灵活闪亮,顾盼之间,明显出一副妖娆娇贵的神态,看上去还 只像三十多岁的样子。倒退十几二十年,可以想见一定是个非凡的尤物。她旁边的 那个少妇,更是冰雪为肌,芙蓉作面,一颦一笑,媚态横生;又见她珠翠满头,罗 纱被体,那头上的钗环映着保险灯的强光,更显得珠光宝气,晔晔照人。母女背后 还有许多俊俏的丫鬟,成群围列。丫鬟的后面,才是男仆,一个个都垂手侍立,肃 然无声。 秋谷看了,轻声地对小松说:“看她们的打扮、排场,一定是富家豪门的内眷。 不过神情上略略有些轻佻;眉目中隐隐含着荡意。你说她们府中出了新闻,不用说 一定是这母女两人之一有了风流孽债,甚或两人都有也不一定。到底如何,你快快 讲来,给我解解闷儿,也是好的。” 小松微微一笑,反正台上正演筱荣祥的《文昭关》,《花蝴蝶》还没有上场, 就附着秋谷耳朵把这桩新闻细细地演说起来。 原来,包厢里那个中年妇女的娘家姓余,父亲名叫颂南,翰苑出身,在朝内做 了几任京官,熬炼得资格老了,辈份儿高了,后来居然升任刑部尚书,并在军机处 赞画枢务。这位余中堂生平只有一个女儿,虽然长得丰姿妖娆,却因为自小父母过 份儿溺爱,宠惯得脾气十分乖戾任性。长大以后嫁给苏州人贝太史为妻。偏偏这位 贝太史特别惧内,尽管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一进了自己房门,看见了床头的这尊 菩萨,不由得就会魂飞魄散,毛骨悚然。 贝太史自从点了庶常①,也曾经放过一任浙江主考。但是声名狼藉,都说他出 卖举人。消息传进京城,被一个御史①参了一本。京城里的那班都老爷②,大都是 一个样儿:对那些势焰熏天、威权炙手的达官贵人,不管他怎样卖官纳贿、枉法徇 私,这些乌鸦③们在一旁看着听着, 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对那些权势已经失去或 者后台不硬的官员,如果有一个御史动本参奏,也还要窥测一下天颜的喜怒,要是 皇上看了御史的参本,龙颜大怒起来,当然不免要传旨严办。都老爷们得了消息, 一个个就都发起狠来,你来参一本,我也来参一本,大家都来打那死老虎。这位贝 太史就吃到了这种苦头,被都老爷们横参一本,竖参一本,什么“似此败坏科场, 贿通关节,若不从严查办,何以正士气而肃官方”之类的话头,都出来了。有道是: “众口铄黄金”,皇上看了这许多参本,自然震怒起来,就将原折发交浙江巡抚去 认真查办。 -------- ① 庶常──“庶吉士”的代称。清代在翰林院中设“庶常馆”,选新科进士 中优于文学、书法者入馆学习,称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考试,成绩优良的分别 授予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其余的分发各部任主事等官职,或以知县优先委用,称 为“散馆”。 ① 御史──清代的御史是都察院的属官,专管官员的监察、弹劾事务。都察 院是清政府的最高监察、弹劾、建议机关。 ② 都老爷──御史的俗称,略有贬义。 ③ 乌鸦──对御史的蔑称。 幸亏余中堂知道了这件事情,尽管心里埋怨女婿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削他 的颜面,却又看在女儿的面上,不得不替他奔走弥缝。科场舞弊在《大清律例》中 是最重的罪行之一,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品大员被押到菜市口去砍脑袋的案例也 不是没有过,就是从轻发落,也要问一个充军边远烟瘴地区。余中堂无可奈何,只 得替女婿上下嘱托,先安顿了那几个动本参奏的御史,自己又亲笔写了一封恳恳切 切的信托浙江抚台婉转辩护。浙江抚台果然上了一个折子,无非是“事出有因,查 无实据,仰恳天恩,免其议处”这些话头。这个折子到了军机处,有余中堂在里面 斡旋照应,总算从轻发落,得了一个“削职回籍”的处分,方才把这桩天字第一号 的大风波平息了。 贝太史回到苏州,刚刚进门, 就被夫人指着鼻子痛骂了一顿:“你这个不要 脸的东西,怎么竟敢这样大胆,连举人都卖起来?要不亏我父亲在京城里替你竭力 打点,这个时候,只怕你的狗头早就已经滚下来了。像你这种不争气的人,受了王 法,让我做个寡妇,倒也干净点儿,省得你这种东西活在世上现眼。” 贝太史被骂得满面羞惭,诚惶诚恐,低着头屏息而立,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到 了晚间房内无人之际,贝太史少不得还要奴颜婢膝地陪着十二分小心,说尽了好话, 方才哄得夫人消了怒气。从此以后,贝太史见了夫人,就像耗子见了猫一般,越发 怕得厉害了。更兼贝太史出身寒士,当一个穷翰林,根本挣不起家产,刚刚巴到放 了一任试差,又被那班乌鸦参得几乎连脑袋都丢了。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回老家来, 依旧是两袖清风、一肩行李。一个没有收入的人,你叫他怎么支撑一个号称“太史” 的门户?幸亏他的夫人嫁过来的时候,妆奁丰厚,足足的有二三十万,她又善于居 积,几年之内,竟又生了无数利钱出来。她见丈夫银钱枯竭,囊空如洗,把他大骂 了一顿之后,就不要他管家了,倒是自己拿出钱来,供给贝太史的日常用度。 贝太史的身家性命、日用花费,都是从老婆身上得来的,于是曲意承颜之外, 又不得不加二十四分的恭顺。天长日久,贝夫人的脾气一天大似一天,贝太史的惧 内就一日甚于一日。阴盛阳衰的结果,贝夫人自然要趾高气扬、飞扬跋扈起来。 贝夫人将近中年,只生了一个女儿,却长得如花似玉,千娇百媚。贝夫人溺爱 这个女儿,更是一言难尽。总而言之,是“家学渊源,一脉相承”,也就跟余中堂 溺爱贝夫人差不多。贝小姐十九岁的时候,嫁了一个姓彭的常熟才子, 也是一位 太史公,但是其貌不扬,家道也十分贫寒,性格更是放荡不羁,目空一切,狂态逼 人。贝太史听了媒人的话,贝夫人又听了贝太史的话,轻轻易易地就把一个心爱的 女儿许给了这位彭才子。说定是招赘进门,择了吉期,把彭太史赘了进来。 贝夫人只以为彭太史少年翰苑,一定是个风流佳婿,不料新郎官进了门,贝夫 人见他五短身材,面黑眼小,几乎气死,勉强地拜过了天地,当夜就使性子,硬把 贝小姐叫进来和自己一床睡觉,不许她出去和新郎同房。一连三天,都是如此,把 个倒插门的女婿气得目瞪口呆。想去跟她讲理,却又不好开口,只得隐忍不发。 贝夫人的意思,仗着自己是中堂之女,翰苑之妻,门第高贵,家私巨万,女儿 又生得千娇百媚,一定要选一个风流倜傥的如意郎君为婿,方才不辜负了女儿的青 春美貌。她见了彭太史的一副尊容,大失所望,竟想出一个极糊涂的主见来:要给 女儿的闺房于正门之外再开一个便门,专拣那相貌佼好的美男子充任面首。此外, 贝夫人自己已经将近中年,却仍然学那年轻姑娘的打扮,而且言语轻佻,行为放荡, 是否也有面首,不得而知,至少绝不像一个富贵人家的命妇模样。 这些事情,贝太史即便并不完全清楚,却也略有耳闻,而且心中也不以为然, 可怜的是竟不敢过问一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带着小姐到处烧香随喜,看戏游 园。渐渐地外面议论纷纷,风声不雅起来,贝太史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 聋作痴。苏州城内,贝夫人、贝小姐的名声,几乎人人皆知。 有一天晚上,贝夫人带了女儿,到城外丽华戏院包了一个包厢看戏。那时候霍 春荣刚从上海来苏州,当天演的戏是《白水滩》。他的相貌本来就不错,打扮出来, 更加漂亮,上台之后,衣帽鲜明,声情激越,唱做身段,丰仪出众。刚一出场亮相, 就赢得一片轰然震耳的喝彩之声。贝夫人仔细一看,只见他蜂腰猿背,俊俏英武, 滴溜溜乱转的浓眉大眼,却又只有七分英气而有三分媚气。演到打翻青面虎一场, 霍春荣武功纯熟,一路棍法,如风车般上下盘旋,令人眼花缭乱,惊心动魄。贝夫 人两眼瞪直,看得出神,贝小姐也是媚眼横波,只注在他一人身上。霍春荣本是个 吊膀子的能手,见了标致些的女人,就要千方百计地勾搭上手。见贝夫人母女衣饰 华贵,婢仆如云,必是大家内眷无疑,吊上了她们的膀子,好处一定不比寻常。何 况今夜是送上门来的买卖,料想更其容易得手。于是越发在台上抖擞精神,卖弄风 情,眼光不离贝家母女的包厢,一连飞了她们好几个眼风。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 睽睽之下,居然就吊起膀子来。直逗得贝家母女二人心旌摇摇,六神无主。 贝夫人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眼看《白水滩》就要下场,忽然想出一个主意, 传话叫案目过来,指名点了霍春荣的一出《义旗令》。霍春荣见指名点了自己的戏, 知道她们已经入彀,十分高兴,就进去换了衣帽,扮了黄天霸重新上场。这一出戏, 唱得更加认真,两眼时刻不离她们母女左右。贝夫人高兴起来,就叫家人放了一封 赏洋。只听得“锵啷啷”一声,那雪白的洋钱就如雨点一般撒向舞台,四处乱滚。 霍春荣见了,十分得意,更加卖力,演到吃紧之处,贝夫人放开娇滴滴、脆生生的 嗓子高叫一声:“好哇!” 这一声喝彩,惊动了满院看戏的人,一个个都回过头来张望。贝夫人母女坐在 包厢里,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直看得眉飞色舞,根本没有注意到台下几百双眼睛 都在看她们。看客中有知道她们是谁的,也有不认识的,见了这个样儿,一个个全 都觉得好笑。 贝夫人坐在包厢里,只顾跟霍春荣眉来眼去,全不管旁人注目议论。等到《义 旗令》演完,霍春荣换了一身簇新的罗纱衣裳,到包厢来向贝夫人请安谢赏。贝夫 人眉开眼笑,一面叫他不要多礼,一面就搭讪着跟他问答起来。贝小姐装得羞怯怯 地低着个头,红着个脸,却不时偷偷儿地飞一两个眼风,偷看霍春荣的相貌。一汪 秋水,脉脉含情。一班婢仆侍立在旁,虽然明明看见,只是素来畏惧这位夫人,也 都假作不知。- 连贝太史尚且如此怕她,不敢去管她的事情,何况这班下人,谁敢 多嘴?当下贝夫人竟和霍春荣说起缠绵情话来,直到戏院散场,方才分手。 从这一天后,贝夫人每夜都带着小姐出来看戏。散场之后,还时常把霍春荣叫 进公馆里。每每半夜里十二点钟进去,要到第二天午后方才出来,也不知道他在里 面干的什么事情、演的是哪一出戏。但是霍春荣确实拿出一个十分精致的扇袋荷包 来给别人看过,还亲口告诉人家说,这是贝夫人母女亲手绣了做好送给他的。由此 看来,他在贝府很有可能是一箭双雕,恩情美满,也未可知。苦只苦了两位太史公, 担了惧内的名气,还要受人这般议论糟蹋。 秋谷听了,气愤地说:“不信天下竟有这样奇怪的事情!这个贝太史,难道没 有血性么?怎能任凭老婆这样胡闹?” 小松大笑起来:“他要是有血性,也不至于怕老婆怕到这个份儿上吧?咱们都 是旁人,乐得台上台下一起看好戏,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说话间,台上筱荣祥的《文昭关》已经演完,下面就该霍春荣的《花蝴蝶》上 场了。秋谷定睛凝视,见霍春荣上场来,穿一件织金云缎黑色夹衣,内衬绣花短袄, 绣花叉裤,浑身钉着水钻,一举一动,光华夺目,映着台上保险灯的光亮,份外晶 莹;相貌果然不错,丰姿不减当年;更兼口齿清楚,身段灵活,的确是个好武生。 再抬头看看楼上包厢,只见贝夫人母女两双眼睛,都目不转睛地盯在霍春华身上, 只顾呆呆地看,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简直就好像戏园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一般,根 本就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在看她们。 台上演到开打一场,霍春荣使的一把单刀旋转如飞,满身围绕,寒光闪烁,扑 朔迷离,浑身上下,丝毫不漏。赢得了满堂的彩声,连秋谷也高声喝彩。再演到 “水战鸳鸯桥”一场,霍春荣翻的那几个筋斗,更是十分轻松快捷,干净利落,又 一次赢得了看客们热烈的彩声。 秋谷心中暗想:“霍春荣的相貌确实不错,又有这一身本领,也算是梨园行中 一个出色的人才了。怪不得这班风骚的女人见了他,都会把持不住自己。” 霍春荣下场以后,换了一身鲜艳的衣服,竟走到贝夫人坐的包厢中,就坐在贝 夫人的背后,跟贝夫人说说笑笑,非常亲热。秋谷见了,气愤之极,对小松说: “如今世上,怎么竟有这样不要脸的女人!” 小松笑了起来说:“你真是少见多怪,可知道如今欧风东渐,风气大开,男女 交际,不比从前了,还有这些讲究么?” 秋谷不觉叹息一声,又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总看不惯霍春荣和贝夫人那种 令人肉麻的样子,叫人恶心的怪相,戏也不想再看了,就拉着小松走了出来,高桂 宝急忙也站起跟出。 仨人回到桂宝院中,小松摆酒为秋谷接风。因为是临走之前吩咐下去的,所以 台面都已经摆好,他们一到,立即起手巾入席,可是实在太晚了,不便再去请客, 只把金媛媛叫了来。一主一客,加上两个倌人,也不讲究堂子里的规矩,干脆四个 人各霸一方,随意吃喝。这一顿酒饭,本来有宵夜性质,菜肴不多,量也不大,但 都非常精致可口。金媛媛跟秋谷小别重逢,情意绵绵,格外巴结。席中从贝夫人的 勾搭戏子,说到贡春树的风流韵事,谴责几句,又赞叹一番,吃吃喝喝,谈谈讲讲, 虽然人少客稀,又不摆庄划拳,倒比一大帮人嘈杂混闹有趣得多。这一席,一直吃 到三点多钟方散。秋谷回到长安客栈去歇息。小松就在桂宝家住下。 就在这一夜,丽华戏院散戏以后,又出了一件大新闻。 贝太史有个十分要好的朋友,姓郭,本地人,是个广东的候补道,为人正派爽 直,最爱打抱不平,只是性格过于刚强,办事有些急躁。他跟贝太史经常诗酒往来, 互相敬爱。在苏州,贝太史也是个诗酒名家,风流才子,要是单看他外表,谁知道 他是个惧内的都头,怕老婆的领袖?这位郭观察虽然跟他来往多年,却并非通家之 好,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家事,只以为贝夫人既然是个名门闺秀,必然是贝太史的贤 德内助。有一天,郭观察在亲戚家中听到了贝夫人姘戏子的传闻,当时还不肯相信, 反责怪那亲戚不该污蔑闺门。他那亲戚笑着分辩:“这件事儿,并不是我一个人知 道,苏州城内,几乎人人皆知。你不用细加察访,只要随便找几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我跟贝府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捏造这些话来侮辱她呢?” 郭道台觉得他亲戚的话也有道理,然而还有些半信半疑,不敢当真。从亲戚家 出来以后,顺便向一些人问起,果然众口一词,都把贝夫人姘戏子的事儿说得天花 乱坠。 郭道台打听清楚了,直气得他双眉倒竖,心想:“贝太史这样一个风流才子, 也算有些名气了,怎么竟娶了这样一个女人?看来,多半儿贝太史并不知道这些事 情。”越想越气,再也忍耐不住,就瞪着眼睛走到贝府,要跟贝太史当面说明。不 巧门上回说贝太史有事儿到上海去了,没有见着。郭观察回到家里,恨得捶胸顿足, 独自一人生了半天儿闷气,忽然转念一想:“天下的事情,眼见是实,耳闻为虚。 虽然众口一词,我却终究没有看见。万一要是仇家捏造谣言,流传开来,我却去给 贝太史报信儿,闹出笑话来还是小事儿,要是闹出人命来,岂不是我的罪过?好在 这事儿人家说得有根有据,我只要到丽华戏院去看几天戏,如果贝夫人果然常常去 戏院,总会碰见她的。那时候再仔细观察一下她的神情,就一切都了然了。” 主意打定,郭道台果然一连几夜都到丽华戏院去看戏,几乎每夜都看见贝夫人 带着女儿坐在包厢里,跟那个霍春荣眉来眼去的,样子十分恶心。霍春荣卸了装以 后,还都要到贝夫人身边坐着说话儿,那种亲密的样儿,就是新婚的少年夫妻在房 帷之中,也不过如此。郭道台一连看了几夜,心中已经十分明白,十二分愤恨,只 是贝太史还在上海没有回来,尽管心中着急,可是无计可施。 郭道台跟江苏臬台朱竹君是结拜兄弟,俩人交情极深。一天,郭道台见了朱臬 台,偶然提起这件事情,还气得咬牙切齿的,又问朱臬台可有什么法儿治一治这个 痞子。朱臬台也惊讶不已地说:“天下竟也有这样大胆的淫棍儿!难道贝太史就一 点儿也不知道?知道的话,怎么会不约束约束自己的夫人?” 郭道台又把最近听来的、有关贝太史如何惧内的种种情形和盘托出。朱臬台想 了一想说:“这种人,要找个罪名办他还不容易?只要说他是外来的流氓恶棍儿, 抓起他来,就可以把贝府的这些事情统统遮掩住了。贝夫人尽管不依,在他男人面 前尽可以撒泼发威,在官府衙门里,谅她也无可奈何。你看这个主意怎么样?” 郭道台听了,大喜说:“这样办,太好了。像霍春荣这样的淫棍儿,留在苏州, 实在是个害人不浅的东西,办掉了他,也是你朱臬台的一项德政。”说着,又站起 身来打了一躬。 朱臬台打趣地说:“究竟这个霍春荣跟你有什么冤仇,要你这样着急?” 一句话,说得俩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朱臬台到抚院去,把这件事情细细地回禀了抚台。抚台听了,勃然大 怒,就叫立刻发文下去,饬县提人,从严究办。朱臬台答应下来,想了一想,恐怕 行文到县,过目的人太多,不免会走漏消息。万一被霍春荣知道了,连夜逃走,甚 或就躲进贝府里面,又不好派人去抓,就白白便宜了这个棍徒了。当下不露半点儿 风声,亲自悄悄儿写了一封密札,派专人急送马路工程局委员李兰生。札内还附了 一个访牌,话头说得十分厉害,要他立即会同捕房连夜抓人。- 原来当时苏州马路 只有一个捕房,没有会审公堂,凡是马路讼案以及华洋交涉这些事情,都是工程局 委员兼管,所以工程局的权力很大。李兰生接到了这角公文,不敢怠慢,立刻叫来 四个能干的差役,吩咐了一番,又去知会捕房, 派了四个巡捕协同前往捉拿霍春 荣。 这班差捕到了戏院,霍春荣正在台上演《花蝴蝶》,不便上台抓人。等他下台 卸装,正要去抓,又让他溜到贝夫人的包厢里去了,俩人在那里又说又笑的,顾忌 到贝夫人的面子,更不便去抓。这时候丽华戏院的老板已经知道,再三央告公差、 巡捕不要在戏院里面抓人,差人们一定不肯,老板只好破费一些银钱,方才答应了。 当时将人分为两拨,一拨盯着霍春荣,一拨守在戏院门口,只等他出来,就下手擒 拿。 戏院将要散场,贝夫人提前出来,上了轿子,为的是人少好走。霍春荣慢吞吞 地走出戏院,打算跟在轿子后面,一起进城。刚刚一脚跨出门口,不提防一个公差 走上前来当胸一把抓住。霍春荣还以为是仇家寻隙打架,自恃有些武功,也不着急, 左手把那公差的手推开,身子一闪,右手一拳击出,重重地击中了那公差的颔下。 那公差不曾防备他会动手,仰面一交,直跌出有四五步远。两旁的差捕见了大怒, 一拥上前,高声叫喊:“我们是臬台朱大人派来捉拿你的,你这个混帐东西,好生 大胆,竟敢动手殴打公差!还不好好儿跟我们走,难道要自讨苦吃么?” 霍春荣听说是臬台抓他,这一惊也非同小可,哪里还敢还手?几个差捕一拥上 前,有的揪辫子,有的扭胳膊,有的取出铁链儿来,“哗啷”一声,将他锁上。 正拖着要走,贝夫人刚坐进轿子,听见后面喧嚷,不知道什么事情,打发一个 家人回来打听。那家人见霍春荣被一班差捕锁了起来,忙到贝夫人轿前说了。贝夫 人大惊失色,急忙打发另两个有体面、会说话的家人去问公差:霍春荣犯的是什么 案情,可否暂时交保,还说到了过堂的时候,不妨到贝府提人,又许诺重金酬谢。 公门中人,见了银子就像苍蝇见了血一般,哪肯轻易放过?无奈霍春荣的案子是臬 台大人亲自交代下来的,怎敢买放?一个公差冷笑一声说:“我们奉上峰差遣,事 不由己。这个霍春荣是臬台朱大人立等提审的犯人,要是让他走了,我们兄弟几个, 还要命么?还是请你们太太回去,求贝大人写封说情的信给朱大人,想来朱大人没 有不答应的。这时候跟我们说话,却是没用。”一面说着,一面推推搡搡地把霍春 荣押走了。 贝夫人在轿子里看得分明,听得清楚,眼见霍春荣铁索锒铛地被一群公差拉着, 脚不点地地走了过去,止不住一阵心酸,不由得流下泪来。又不知道霍春荣犯的是 什么案子,为什么臬台要立刻提人。想来想去,只有叫贝太史写信去保一个办法, 偏偏他到上海还没有回来,恨得她连连跺脚:“平日间用你不着的时候,你偏偏赖 在家里,这个当儿用得着你了,你却偏偏又出门去了。” 贝夫人回到家中,母女二人十分烦恼,担心霍春荣受苦,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早,就叫一个家人到电报局去给贝太史发急电,叫他立刻回来。又叫两个 精细的家人,到臬台衙门去打听霍春荣的消息。哪知这件事情办得非常机密,竟连 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得到。母女二人急得茶饭无心,坐立不安。 贝太史在上海接到了急电,不知道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大吃一惊,果然连夜上 了轮船,天色刚亮,就回到了苏州。 贝夫人见丈夫连夜赶回家来,又是正要用他的时候,不觉也露出了笑脸,要他 立刻写信给朱臬台,把霍春荣保出来。贝太史听了,呆了一呆,半晌开口不得。原 来贝夫人跟霍春荣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可又无可奈何,不能把霍春荣怎么样, 所以来一个“眼不见,心不烦”,借故躲到上海去了。现在听说朱臬台访拿了这个 恶棍儿,心里正在高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位夫人竟堂而皇之地要他写信去取保, 真叫啼笑皆非,怎么答应?夫人见他不开口,一丝儿装出来的笑意登时消失,刷地 放下脸来,直逼到他面前问:“怎么着?干吗不说话了?难道说,我烦你这么点儿 事儿,你都不答应么?” 贝太史当时一呆,原是打算教训老婆几句的,一见夫人快要发火了,又吓得手 足无措起来,哪里还敢驳回?呆了半晌,方才挣扎出一句话来:“我不知道他犯的 是什么案子,怎么好冒冒失失地写信?要是案情重大,不准取保,岂不是……” 贝夫人不等他说完,就发起火来:“我不管他犯的是什么案子,反正是冤枉的 就是了。你究竟写还是不写?”说着,瞪大了眼睛,立刻要发作。 如果贝太史还有一点儿丈夫气,正言厉色地责备老婆几句,坚决不写这信,贝 夫人就是再凶悍些儿,也不能把丈夫怎么样。无奈贝太史的惧内,已经到了闻风落 胆、望影惊心的地步,一见他夫人竖起眉毛来,就吓得诺诺连声地说:“我也没有 说不写呀,不过我也得问问他的案情嘛。要不然,我这封信可怎么写?所以我先跟 你商量,不是不肯听你的话。你先不要动气。” 贝夫人听了,方才收起怒容,却又冷笑一声说:“他犯的什么案子,我知道么? 你一个男子汉,连这么点儿事儿也打听不出来,还好意思来问我?真是笑话了!” 贝太史又碰了一个钉子,但也只好低头忍受,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你一定要 我去保他,我这就写信还不行么?” 贝夫人见他答应写信了,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对丈夫说:“我不过叫你写一封 信儿,你就装腔作势地不肯答应,一定要怄上我的气来你才肯写。我真不懂你这是 什么脾气!”说着,“嗤”地一笑,又问:“你一早进城来,可曾吃过点心?” 贝太史说:“我接了你的电报,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连夜上船,急得我 一夜没有合眼。轮船一到码头,又急着往家里赶,哪里有工夫吃什么点心?” 贝夫人听了,一片声喊:“快取点心来!”好在这是家里随时准备的,婢女听 见了,立刻送来。贝夫人亲手送到他面前,笑着说:“你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快 些吃点心吧。吃饱了,好写信。” 贝太史这会儿的快活,真是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直乐得他抓耳挠腮,不 知怎样是好。吃了点心,就急急忙忙地跑进书房去,按照夫人的意思写了一封信, 又拿进去读给夫人听了,然后加盖一个印章,叫进一个能干家人来,当面吩咐了几 句,打发他急送臬台衙门,面见朱臬台,还要讨一封回信。家人领命去了。 不料家人去了一会儿,竟空手回来。贝太史急问:“怎么没有回信?可是没有 见着朱大人么?” 家人说:“见是见着的。朱大人正在签押房看公事,小的把老爷的信呈上,并 说:‘求大人赏一封回信,小的回去好销差。’朱大人拆开信看了,冷笑一声,问 我:‘这个霍春荣的案情,难道你家大人竟不知道么?’小的回说:‘家爷刚从上 海回来,确实不知备细。总求大人开恩,准他取保,小的主人就感激不尽了。’朱 大人听了,不但不肯答应,反而又冷笑两声说:‘你回去上复贵上,这个霍春荣是 抚台发下来的访牌,不干我的事儿。况且他犯的案子十分暧昧,你们贵上就不管这 件事情也罢。’小的无法,只好回来听老爷的示下。” 贝太史听了,还在沉吟,贝夫人已经急得变了脸色,忙对贝太史说:“朱臬台 既然有这样的话头,你最好去拜会他一趟,打听打听,究竟是怎样一个道理。或者 再写封信给那个抚台,料想讨这样一个情,总还讨得下来。不然,像咱们这样的人 家,连一个戏子都保不下来,以后还想办事么?” 贝太史听了夫人一厢情愿的话头,虽然心中很不愿意,又不敢推辞,只得说: “这个抚台,我跟他没有来往,写信去也是枉然。还是朱臬台跟我的交情好些,不 如到他那里问个明白,或者跟他商议一个法儿。只要朱臬台答应了,准我取保,料 想抚台也不会不肯。你说好吗?” 贝夫人听见丈夫肯去,又高兴起来,立刻替他取出衣冠,亲手给他穿戴。这又 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真是破题儿第一遭。贝太史受了这般恩宠,不禁感激涕零起 来,自然尽心竭力地决心替夫人办事。 轿子到了臬台衙门,投进帖子,隔了半天儿也不叫请。贝太史呆呆地坐在轿子 里,等得好不心焦。又等了好一会儿,一个家人才拿着名帖慢吞吞地踱了出来,走 到轿子前面,说了一声“挡驾”,请了一个安。贝太史十分疑惑,忙把那家人叫住, 问他为什么臬台今天不见客。那家人看了贝太史一眼,“嘻”地笑了一声,方才回 答:“大人有公事,不能见客。”说完了这一句,竟管自回头进衙门去了。 贝太史见是这般光景,只得回来,跟夫人说了,贝夫人也无计可施,跟小姐两 个无情无绪地在暗中流泪。贝太史明明看见,也不敢问。 过了一夜,贝夫人忽然想起:外省的督抚一个个都巴结军机处的人员,连一个 军机章京①都不敢得罪,何况父亲做了十年相国,现在军机,名声显赫,哪有办不 到的事情?只要打个电报给父亲,再请父亲打个电报给江苏巡抚,给霍春荣讲情, 料想江苏巡抚这个面子是一定会给的。想定了主意,就逼着贝太史给她拟了一个极 长的电稿,大约有二百多字,说了无数的谎话,叫家人到电报局花了一百四五十块 钱按三等商业电报立即发出。 -------- ① 军机章京──“章京”是满语译音,指办理文书事务的官员。军机处的章 京,是堂官的重要助手,被称为“小军机”。 贝夫人自从这个电报发出之后,眼巴巴地只望霍春荣立刻就会放出。过了一天, 余中堂的回电到来,贝夫人以为一定是好消息,急忙拆开看了,好在那电码已经译 出,但却只有八个字: 事涉优伶毋庸过问 贝夫人看了,气得大骂父亲,把一张电报撕得粉碎,扔在地上。从此之后,只 好死心塌地了。 霍春荣被差捕抓走以后,在巡捕房关了一夜。第二天,工程局委员问过一堂, 霍春荣昏天黑地的,自己也说不清犯的什么案子。工程局委员说:“你的案子,本 是上宪发牌提人,我也不来多问,只把你解到臬台那里,让他自己去办吧。” 当即就备了文书,将他申解臬台衙门。朱臬台看了文书,也不提审, 却把霍 春荣发到元和县①去。元和县大老爷接到了臬台公事,不敢怠慢,立刻升堂,把霍 春荣带上堂来。霍春荣到了堂上跪下,不等县太爷开口,先高声发问:“小的究竟 犯了什么罪名,要朱大人这样费心搜捕?” -------- ① 元和县──清雍正二年(1724年)分长洲县置,与吴县、长洲县同治苏州 府城内,辖府治东南偏。辛亥革命后,于1912年并入吴县。 县太爷是看过文书的,知道他的案由,见他这样强硬,不由得动起火来,一拍 惊堂木,竟把不该说的底儿也透给他了:“你这个该死的棍徒!你勾引贝大人的妻 女,夜入人家,还说没有罪么?你还是好好儿招认吧,免得受刑法!” 霍春荣心中有了底,胆子倒大了,定一定神,又高声说:“小人唱戏为生,向 来安份,不敢做这种事情,求大老爷明鉴!” 县太爷又把惊堂木一拍,也高声说:“现有真赃实据,你还想抵赖么?” 霍春荣听大老爷这样问法,话已经挤到了这一步,硬着头皮,只得再顶撞一句: “大老爷既然有真赃实据,请问大老爷,是什么赃据呢?” 县太爷怒喝一声:“你常常拿着一个扇袋荷包给人看,说是贝夫人母女亲手所 做,送给你的。难道这还不是真赃实据么?”霍春荣听了,竟哈哈大笑起来。这一 笑,连满堂差役,都相顾失色,急忙乱哄哄地喊起堂威来。县太爷又羞又怒,高声 喝问:“你笑什么?难道本县问错了么?” 霍春荣依旧“呵呵”连声,笑了一会儿,方才回说:“单凭这么一个荷包扇袋, 就能算是勾引的证据么?不瞒你大老爷说,小人在京城里唱戏,那些王爷、中堂的 太太、小姐们说小人的戏唱得好,叫小人进府去说两句话解闷儿,是常有的事儿; 赶上太太、小姐们高兴,赏一两件她们亲手做的针线活儿,也不算稀奇。大老爷说 这就是小人勾引贝大人家的妻女,小人唱戏为生,哪有这般大胆?不过贝大人的太 太常到戏院看戏,贝大人又是苏州第一等的乡绅,贝太太点了小人的戏,小人不能 不唱;贝太太放了赏钱,小人不能不去谢赏;谢赏的时候,贝太太问小人几句话, 小人不能不应。贝太太一团好意跟小人说句话儿,小人难道可以跑掉么?至于大老 爷说小人夜入人家,你想,小人是个唱戏的,哪敢往人家里乱走?每次去贝府,都 是贝太太打发人来叫,小人才敢进府去。你想,贝府是何等样的人家,什么样的规 矩,那样的门墙,就凭小戏子这样的人儿,里边没有招呼,就能进去么?这样的事 情,大老爷要定小人的罪名,小人死也不服。大老爷要是不信,只管派人到贝府去 问。小人若有一字虚言,听凭大老爷怎样惩办。” 霍春荣侃侃而谈,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在贝夫人身上,自己却卸得干干净净的。 县太爷却被他顶得目瞪口呆,不敢再问下去,生怕他再说出别家闺阃的事情来,得 罪了苏州城内的乡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愣了半晌,忽然一拍惊堂木,怒喝一声: “胡说!按你刚才所讲,难道贝大人的太太倒跟你有什么瓜葛不成?” 霍春荣又冷笑一声说:“刚才是大老爷说小人勾引贝大人的妻女,小人才敢从 实招供。难道大老爷自己都忘记了么?” 这几句话,说得两旁的差役都好笑起来。虽然不敢大声,却一个个都成了掩口 葫芦。县太爷不禁大怒起来:“你这个大胆的棍徒,连本县都敢顶撞起来,实在可 恶!左右,给我狠狠地掌嘴!” 两旁的差人齐崭崭地答应,喊了一声堂威,正要上前,霍春荣两手一拦:“且 慢!小人要是说错了什么话,或者真犯了什么罪,才好领大老爷的刑法。小人到底 在大老爷案下犯了什么法,请大老爷明讲!” 县太爷被霍春荣这么一顶,竟无言可答。呆了好一会儿,方才咬牙大怒:“你 仗着一张利口,顶撞本县,本县今天偏要打你一遭!” 说着,又喝令差役们赶紧动手。差役见本官发火儿,不敢怠慢,不由分说地上 来几个差人,把霍春荣按住,一五一十地打了四十个嘴巴。打完了,放他起来,县 太爷冷冷地说:“既然你不肯招认,本县公事很多,也没那么多工夫陪你。你是臬 宪发下来的人犯,本县这就去回禀了朱大人,再来问你。来人,把他带下去!” 差人们一拥而上,霍春荣却仰着脸“嘿嘿”冷笑:“我连犯了什么罪都不知道, 倒挨了四十个嘴巴,岂不可笑?!”一面说着,一面挺着胸脯大踏步地走下堂去。 县太爷退了堂,立即到臬台衙门禀见。朱臬台慢慢地踱了出来,说了几句闲话, 就问霍春荣的案子审得怎么样了。元和县从袖中取出一纸供单,鞠躬献上。朱臬台 看了,冷笑一声:“你怎么这样糊涂?你想,这种关涉到人家内眷的案子,怎么好 明说?惹得他罗罗嗦嗦地说了这么一大篇儿!你是听他的好呢,还是不听他的好呢? 将来传扬出去,得罪了绅士,还在其次,何苦去坏人闺阃的名声?” 一席话,说得元和县面红耳赤,局促不安,连忙站起来请了一个安说:“大人 明鉴,这都是卑职糊涂,没有想到这层道理。卑职下去,立刻再问。” 朱臬台又冷笑说:“不敢劳动老兄,还是把霍春荣解上来,我自己审吧。” 元和县听了,知道自己办事不力,臬台不悦,满面羞惭,只得诺诺连声地退了 下来,立即把霍春荣解到臬台衙门。 朱臬台听得霍春荣解到,吩咐立刻升堂。臬台升坐大堂,不比州县,两旁伺候 的书吏和站班的衙役,黑鸦鸦地挤满了一堂,很是威武。朱臬台踱出大堂,端然正 坐,满面霜威。霍春荣刚刚提到堂上,两旁的吏役齐崭崭地喊了一声堂威,不由人 不胆战心惊。霍春荣还当是跟昨天在元和县堂上一样,不等臬台开口,就跪上一步, 高声问:“蒙大人赏提,不知小人犯了什么罪,求大人明示!” 朱臬台微微冷笑:“你这个利口刁徒,到了本司这里,还敢巧言狡辩?本司只 问你:你既然唱戏为生,就应该安安份份,为什么拆梢打架,横生事端,学那流氓 行径?本司早就已经访闻到你是一个不安本份的棍徒,你还不知道自己的罪名么? 你也应该知道,本司的大堂上,不比那元和县堂上,不准你开口多言。”说完,一 拍惊堂木,叫一声:“与我加力打这厮!” 霍春荣正要分辩,无奈臬台衙门的差役十分凶狠,而且又是臬台大人事先吩咐 过的,听得一声喊打,立刻就拥上七八个人来,任凭霍春荣高声叫冤,众人根本不 理,鹰拿燕雀一般,把他掀翻在地,剥去背上的衣服,露出脊梁,两个行刑的皂隶 手执一对藤鞭,一起一落地在他背上抽打。霍春荣大叫大喊:“话还没有说清楚, 怎么就这样乱打起来?” 朱臬台只当没听见,只是拍着公案喝令:“给我重重地打这个狗头!” 原来刑仗中间,就数藤鞭最为厉害。京津一带惩治青皮,都用藤鞭。当下打了 二百多鞭,霍春荣的背上已经条条见血;打到五百,已经血肉模糊。好一个霍春荣, 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哼,痛到了极处,反而高声大叫:“我到底犯了什么重罪,要受 这样的刑罚?不说一个明白,就是把我打死,也是不服。” 朱臬台冷笑说:“要问你的罪名,本司就是办你的外来流棍儿……。” 霍春荣不等臬台说完,就抢着喊:“就是办外来的流棍儿,也没有这样打法的。” 朱臬台跟旁边的书吏说:“你们看他这个样儿,真是目无官长。他在本司这里 尚且这样咆哮公堂,平日之间,可想而知一定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了。”说着,又 喝叫:“结实再打!” 打到后来,一鞭下去,那背上的血四面乱溅,打得霍春荣浑身上下,就跟一个 血人儿似的,只剩下一丝儿游气,朱臬台方才喝令住手,让四个差人把他抬了下去。 这时候霍春荣已经两眼倒插,跟死人也差不多了。 朱臬台见把霍春荣打成这个样子,心上十分畅快。当即让书吏叠成案卷,定罪 申详,把霍春荣当作著名流棍儿,定了他五年监禁的罪名。- 这也是他一生贪欢的 风流孽报。 从此霍春荣就被收在县监里,背上鞭伤,十分沉重。幸亏贝夫人打听到了他关 押的地方,花了许多使费,暗暗地叫人进监探视,又按月接济他的用度,所以进了 监狱以后,倒还没有吃到大苦。苦的倒是贝夫人母女二人,真是哑巴吃黄连,无从 诉说。最恨的还是萧郎咫尺,门外天涯,只能对月伤心, 背灯弹泪。这无尽的相 思病,也不知道要害到什么时候才能了结。贝夫人为此大病了一场,春蚕半死,犹 留尺寸之丝;蜡炬成灰,尚有点滴之泪;医了多时,吃了许多药,方才痊愈。 有道是“没有不透风的篱笆”,霍春荣的案子,尽管办得秘密,还是纷纷扬扬, 传说得满城风雨,几乎尽人皆知。贝夫人顾忌到脸面,倒是收敛了许多,再也不敢 肆无忌惮地坐在包厢里,旁若无人地公开吊膀子了。 章秋谷在苏州等了几天,贡春树终于来了。秋谷因他迟到,不免埋怨了他一番。 当即收拾行李,发上开往上海的轮船。陆仲文和方小松一直送到船上,直到将要开 船,小火轮的汽笛叫了两遍以后,方才拱手离去。 在船上,秋谷把春树离去以后苏州发生的两件公案细细地讲给春树听。先说了 宋子英假设赌局倒脱靴的经过,春树抚掌称快,又说:“我正奇怪怎么不见了宋子 英呢,只为你急于催我上船,来不及问你。原来我走了不久,就出了这样一件事情。 那个王云生,吃了你两次亏,冤家结得更深了,以后倒要防备他一些才是。” 秋谷自信地说:“这种酒囊饭袋,难道我章秋谷还怕他不成?” 春树说:“你在明处,他在暗处,哪里防得这许多?还是小心一些为是。” 秋谷点头。接着又说了贝夫人和霍春荣的这一段风流姻缘,春树笑着说:“这 就是法律的不公,社会的不平了。” 秋谷不懂他的意思,春树“嘻嘻”一笑,解释说:“霍春荣的风流案子,其实 明明是贝夫人在勾搭他。他一个年轻貌美的戏子,伺候一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 你说他心里真那么愿意么?贪图的,还不是几两银子?所以说,这种人,跟面首也 差不多。官府里要追究,也应该追究贝夫人才是,怎么倒追究起被勾搭的面首来? 这不是法律的不公么?再说,贝夫人母女因为不满自己的丈夫,所以才会去找面首。 这个道理,跟咱们男人到堂子里去找倌人其实是一样的。咱们男人找几个倌人玩玩 儿,不但没有人议论,还有人羡慕,说这是风流韵事;她们女人找一个面首,就会 受到舆论的谴责,说她们有辱闺门,同样是风流事儿,却说成是风流孽债。这不是 社会的不平么?”秋谷哈哈大笑说:“所以你老弟就为女人鸣不平起来。一个月不 见,就成了‘革命派’了。” 春树也笑了起来:“我倒不是只为女人鸣不平。你想,老天爷生下男女两种人 来,本来是一样的,应该平等对待,并非天生的就是女人应该伺候男人,男人应该 玩弄女人。要不然,怎么有唐朝的武则天君临天下,国朝的老佛爷垂帘听政,那班 文武大臣都那么俯首帖耳、唯唯诺诺?从这个道理出发,我倒是主张公开设立男妓 院,让那些贝夫人之类的女人也好正大光明地去嫖。我的这种主张,老兄以为如何?” 秋谷也“嘻”地一笑:“你的这种革命主张,兄弟决不敢苟同。我只问你一件 事儿:尊夫人或者尊宠如果对你老弟也不满足起来,公开地去嫖男妓,你老弟肯答 应么?” 春树想了一想,支支吾吾地说:“这个么,我的意思,设立男妓,是专门给贝 夫人那种不安于室的女人准备的,像你我的内眷,当然不在其内,也不会在其内……” 秋谷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也是假革命呀!” 俩人不由得相顾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