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玉堂学士,须发飘萧老来风流寻艳福 金雀倌人,风情旖旎少年老成骗傻瓜 明朝初年,由于各省辖区广阔,布政、按察两司难于直接掌管各府州县,就把 全省划为若干“监察区”,由布政司的佐官左右参政、参议分理各监察区的钱谷, 称为“分守道”;另由按察司的佐官副使、佥事分理各监察区的刑名,称为“分巡 道”。每一个“道”统辖三个或四个府不等。清乾隆年间,撤销参政、参议、副使、 佥事等名称,专设“分守道”和“分巡道”,直接掌管各府州县,成为省以下、府 以上的行政长官,官名“道员”,俗称“道台”,尊称“观察”。官衔虽然只有正 四品,并不比知府大多少,权力却大许多。“分守道”负有守土之责,如江苏省的 “苏松太道”,管辖苏州、松江、太仓两府一州的行政事务;“分巡道”只管某一 地区的某一项事务,如“兵备道”只管兵备;“盐道”只管盐课,“粮道”只管督 粮,“江海关道”只管口岸税收,等等。 在这许许多多“道”中,上海江海关道,是油水最肥的好缺。上海江海关里, 有一位翰林出身的高级幕宾,姓王号伯深,常熟人,跟章秋谷不但是同乡,还是他 的父执。这位王太史出身寒士,家中一无所有,一直考到五十多岁,方才点了个翰 林。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薪俸不多,又没有外款收入,当翰林的人,就跟那班外 省的候补官员一般,大都要从家乡汇钱到京中开支日常度用。京城里米珠薪桂,他 家乡又没有田地,哪里当得起这个京官?想来想去,终于让他想到了一条道路:托 了一位同乡,把他荐到上海江海关道去当幕宾。那时候维新的风气还未开,八股文 还没有废除,再加上这位观察公也是一位守旧家,跟王太史谈论起来,倒也意见相 合,水乳交融,宾主之间,很是相得,就拿王太史当高级顾问看待,每年的薪金, 竟有两千之多,比起当个穷翰林来,不知道阔气了多少。 王伯深手里有了银子,第一步是把家眷搬来,一起过日子;第二步,是对家里 的黄脸婆子越看越不满足,开始涉足妓院赌场,开始花天酒地起来。他们这一班只 知道读死书、只会做八股文章的书呆子,往往少年时代一则无钱挥霍,二则一心读 书中举,不能也不敢怎么荒唐;中年之后,中了进士,自以为功成名就了,老都老 了,反而去嫖去赌,荒唐起来。这班人,不嫖则已,一旦涉足花丛,定是那天字第 一号的大傻瓜;不赌则已,一走进赌场,准是专门输钱的冤大头。 这位王太史,少年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只知道死读书,读死书,从不敢有 任何非份之想;如今有了丰厚的收入,又住在上海这个花营柳阵之中,渐渐地也开 始不安本份起来,常常在四马路堂子里碰和吃酒,却又实在是个外行,闹出许多笑 话来,他自己还扬扬得意,不以为奇。 一天,有人请王太史吃酒,在席上看见一个公阳里的倌人金美玉,十分喜欢, 当夜席间就转了一个局,又翻过台面去吃了一台酒,连着还碰了一场和,从此几乎 天天要到她院中走动,竟尽心竭力地报效起来。 这个金美玉,在上海滩上也是个有名的人物。年纪虽然已经二十五六岁,却还 皓齿明眸,姿容秀丽,而且应酬圆通,谈吐不俗。可是有一样不好:爱做恩客,爱 姘戏子、马夫,正经花钱的客人,反而搁在一旁,正眼儿也不去看他一看。往往惹 得客人发起火来,从此不再登门。她却并不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丝毫不改。 也曾经嫁过几次人,都是富贵公子,殷实商家。可是嫁过去最多半年,就百般吵闹, 寻死觅活,闹得不可开交。人家被她闹得实在受不了了,赌气放她出来,她却又安 安稳稳地琵琶别抱,重落风尘。 这样的一个人,王太史却偏偏看中她了。只要金美玉说出来的话,他没有不依 的:金美玉说一声要上天,他就立刻去搬梯子;金美玉说一声要入地,他就立刻去 挖深坑。总而言之,王太史待敬金美玉的这一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思行动, 要是用在父母面前,就是个感动天地的孝子;要是用在君臣之间,就是那耿介不二 的忠臣。 王太史这样待承金美玉,只指望美玉也有些须情愫回报他。谁知美玉的心中却 大不以为然。她见王太史腰弯背驼,又留了一嘴的胡须,却还要勉强地学那风流解 数,嬉皮笑脸,动手动脚的,心里很是厌烦。任凭王太史十分巴结,小心讨好,却 从来没有一些儿笑脸对待过他,一向都是冷冰冰的脸孔,待搭不理的样子。王太史 哪里知道?还去东摘西借,拼命地在她身上花钱。依着美玉的意思,是不肯让她沾 身的,却被本家和房间里的老妈子苦苦相劝,为了生意起见,没奈何,才勉勉强强 地留了王太史两夜。 这一来,王太史自以为荣幸非常,不论看见何人,见一个告诉一个,说自己这 般年纪了,居然也还有跟他相好的倌人,,真是难得的奇缘,一生的知己。别人听 了,都在背地里笑他。王太史哪里知道?每天除了办几件公事之外,其余时间,都 消磨在金美玉那里。从三月间做起,到了四月底,不过一个多月工夫,已经花了一 千多两银子。王太史出身贫寒,看这一千两银子,真是比天还大,那是出了一身臭 汗,忍着满心痛楚,方才高高地捧出来的。可是在美玉的眼中,这一千两银子,却 是十分稀松平常,不值什么。 有一天晚上,王太史在美玉院中请客,美玉却冷冷的,酒也不斟,曲子也不唱, 只是懒洋洋地在王太史背后坐了一会儿,恰好别处有人叫局,美玉霍地站起身来, 换了衣服,也不招呼台面,竟然一言不发地就飘然而去了。台面上的人见美玉如此 慢客,都有些代抱不平,王太史却只当没有这回事儿,依然满面春风,非常高兴。 众客人见主人如此宽容大度,倒不好意思开口,只得罢了。等到美玉出局回来,仍 然在王太史背后默然坐下,也没有一句话儿。房间里的老妈子给客人装水烟,一个 个都装到了,竟单单空过了王太史这个主人。 座中有一位客人,叫做陆云峰,少年气盛,心直口快,见王太史一副傻样儿, 再也忍耐不住,就冷笑一声说:“王伯翁好耐性,真是十年养气,方才有这样的忍 耐功夫。要是换了我们这班少年,早就对她不起了。” 王太史听了,还不怎么明白他的意思,忙问他说的是哪一路话。陆云峰又冷笑 说:“咱们做客人的,花钱吃酒,既不飘她的账,又不借她的光,为什么要受她们 这样的闷气?” 王太史还没有开口,美玉斜眼瞅了瞅陆云峰,微微一笑说:“陆大少不要动气, 我是天生的老实脾气,没有那么多的瞎巴结、瞎应酬。恰巧碰上这个王大人,跟我 一样的脾气。所以大人到我这里来,我就拿他当自家人,随随便便,向来都是这个 样子。王大人也从来没有挑过我的理儿。不像那种时髦倌人,嘴上说得好听,其实 一肚子的枪花。那种样子,我是天生做不出来的。只好请你们各位大少包含点儿了。” 陆云峰听了美玉的这一番花言巧语,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来,只好冷笑一声, 也就算了。 王太史听美玉说把他当作自家人一般看待,直高兴得手舞足蹈,眉开眼笑,好 比甘露入心,甜不可言,竟对众人夸耀起自己来:“你们大家都说我是个傻子,哪 里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想,倌人做了客人,竟把客人当作自己家里的人一般看 待。俩人已经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要叫她怎么样呢?” 大家听了,虽然觉得好笑,却又不能当面反驳他,只好勉强附和几声。美玉坐 在王太史身后,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把嘴撇了撇,背过脸去“噗嗤”一笑。偏偏又 被陆云峰看见,实在气她不过,就又笑着对王太史说:“王伯翁的话实在不错。金 美玉跟你那个好哇,已经把你当作自己家人,这才显出你王大人的真正手段来了。 要是换了别人,哪有这样的资格?恭喜恭喜!不久你一定要发大财啦!” 这几句话说得刻薄,把王太史说得满面通红,又不好认真发作,只好半真半假 地说:“咱们一向客客气气的,开什么玩笑?真是岂有此理!” 众人听了陆云峰的话,已经觉得好笑;再看看王太史面红耳赤的样子,更加好 笑,不由得一齐放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王太史认真不是,不认真又不是,脸上越 来越红了。坐在席上,如坐针毡。有两个客人怕王太史恼羞成怒,连忙对众人摇手, 使一个眼色,止住了众人的笑声,又找了些别的话头跟王太史说,方才把这件事儿 岔开去了。 酒阑客散之后,王太史还坐着不走,心里想美玉留他。美玉却总是一副无精打 采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王太史不知道她的心思,还陪着笑脸问长问短, 美玉总不理他。 原来,美玉最近做了一个姓陈的小白脸客人,是现任通州知州的儿子,没有几 天俩人就落了相好。有道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有这样一个漂亮小伙儿在那 里放着,美玉怎么会喜欢年纪一大把、胡子都已经花白了的王太史?这一天,美玉 已经跟姓陈的约定,叫他十二点以后一定要来。偏偏王太史请客之后赖着不走,恨 得美玉心中暗暗咒骂,又不好赶他出去,只好由他坐着,不去理他。自己取出一副 牙牌,点了一支蜡烛,坐在窗前定定心地打起五关来。王太史觉得没趣儿,讪讪地 走到烟榻边和衣躺倒。美玉见王太史还不肯走,也没有办法,只好由他。 看看到了两点多钟,美玉心中非常着急,生怕姓陈的来了看见房间里有客人跟 她吃醋。想了一会儿,计上心来,就走到烟榻旁坐下。这时候王太史已经有些迷迷 糊糊地半睡半醒,美玉把烟盘推到一边儿,跟王太史并头躺下,用自己的粉脸贴到 他的老脸上去,王太史登时惊醒。美玉笑眯眯地轻声说:“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 吧。再不回去,你家里的太太要骂我了。” 王太史自从和美玉相好,花了无数的银钱,换来的只是一副冷面孔,哪里受过 这样的恩宠?这会儿见她如此做作,不觉心荡神摇、六神无主起来。听得叫他回去, 却又一呆,不由得央求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叫我回去么?咱们又不是没有 落过相好,就在你院中住一夜,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嘛!” 美玉无法推诿,勉强找个理由回答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多心哪!我倒是一 片好心,只为你的身体不好,怕搞坏了你的身子。你想,一连几天吃酒碰和,都要 到很晚很晚才睡,一个人,哪里有这么多精神?你自己觉得无所谓,我倒真替你不 放心。今天就别住在这里了,快点儿回家去,养一两天再来吧。我可不是那种倌人, 只知道自己高兴。” 美玉说到这里,有点儿不好意思,两颊通红,娇羞满面,就顿住了不说下去, 用小手绢儿掩着嘴唇,“吃吃”地笑。王太史见美玉这样关心他的身体,那心里的 高兴,简直难于用言语形容。可是见了美玉这样的绵绵情意,软语温存,又舍不得 离去,就讨价还价地说:“你的话实在不错,我就听了你的话儿。不过今天实在太 晚了,就让我在这里借一夜干铺,明天回去吧,好吗?” 美玉见王太史老着脸皮不肯走,心里又烦躁起来,脸上却不露声色,依旧笑眯 眯地说:“你这个人总是这样,我跟你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肯听。我在为你着急, 你呢,倒玩儿命地要糟蹋自己的身体。说起来,倒好像我不肯,真叫讨厌!你再要 不走,一会儿露水下来了,你回去受了风寒,生起病来,我可担待不起。” 王太史听美玉连连催促他回家,虽然不敢不走,却也不免起了疑心,还是支支 吾吾的,不肯就走。终于惹恼了美玉,似怒非怒地瞅着王太史说:“你这个人,简 直少见!我是顾惜你的身体呀!你既然不肯听我的话,那就随便你怎么好了。本来 就跟我没关系,我怎么好来管你?!” 说着,推开了王太史,坐起身来,就要走开。王太史见美玉翻脸,吓得不敢开 口,只得也讪讪地站了起来,没情没趣地走了。 过了不多几天,石榴花开,艾蒲盈门,端午节又到了。王太史免不得要在美玉 哪里报效几个双台。除了节前的照例开销之外,美玉又向他借了好几百块钱。 上海滩上的红倌人,过了端午节,照例是要歇夏的。美玉把公阳里的房子退了, 另外在观盛里租了两楼两底的一座小房子,搬了进去,暂且收场。忽然又起了一个 念头,明知道王太史是个头等的大傻瓜,乐得骗他一骗,让他来出这一节的开销用 度。于是立刻把王太史请来,跟他说:天气太热,想在观盛里休息一节。又说:这 种堂子生意,实在做怕了,最好拣一个合意的客人嫁给他,从此跳出风尘,脱离苦 海。只是一时间找不到这样的客人。一边说,一边痴痴地望着王太史。那一副娇羞 憨媚的神情,王太史一看就神迷目眩、魂飞魄散,当时就答应替她开销房饭钱,还 露出要娶她回去的意思。美玉既不答应,也不回绝,只说:“这是我一生一世的事 情,不能随随便便,让咱们慢慢儿再商量。反正这会儿除了你,我也没有别的人, 等于就是你的人一样。” 王太史听了这几句话,自以为已经得到了她的允许,更其感激涕零起来。从此 以后的一个多月,美玉在观盛里的房租和开销日用,都是王太史一人支付。美玉还 要拼命地敲他的竹杠,今天要做衣裳,明天要打首饰,还要天天出去坐马车、吃大 菜,简直就像是王太史包了她这一节似的。按理说,美玉不应该再去跟别的客人来 往才是;但她却只等王太史前脚走了,后脚就打发老妈子去找那个姓陈的客人来, 暗中双宿双飞,而且已经订了婚嫁之约,只瞒着王太史一个人。 王太史哪里知道这些内情?还是一片痴心,妄想娶她回去,正式地托出朋友来, 去跟美玉做媒。美玉不得不暂时答应,讲定身价四千,一切费用,统统在内;先付 一千算作定钱,过了中秋,再择吉迎娶。那做媒的朋友听了,觉得不怎么妥当,回 来和王太史商量。王太史却说不必怀疑,当即送过一千银子过去。美玉收了他一千 银子,也不写张收据,落得安安稳稳不心疼地用着王太史的银钱。 王太史为了谢媒,一天晚上,约了几个朋友,就在金美玉房内吃酒。美玉心里 老大不乐意,却没有法子回他。王太史向来跟辛修甫熟识,这一席酒,也把修甫请 在里面。修甫接到请帖,立刻就来。走进房间,恰恰跟美玉打了个照面,一眼就认 出她是公阳里的金美玉,心想:这可是上海平康队里有名辣手的人物,王太史哪里 是她的对手?王太史见修甫来了,连忙起立迎接。修甫进房,跟客人们打过招呼, 等客人到齐,随即入席。修甫一面应酬客人,一面留心看美玉的举动,见她一脸不 高兴的神色,好像在那里想什么心事。王太史跟她说话,也是待搭不理的样儿。修 甫见了,心里疑惑,却又不便于问。 坐了没多少时间,美玉忽然趴在王太史肩头上说:心里烦躁,想出去坐一会儿 夜马车。王太史哪儿敢违拗?只能点头答应。凑巧陆云峰的座位正好紧挨着王太史, 这几句话儿,被他听得明明白白。陆云峰的酒量并不大,今天多喝了两杯,已经有 了七八分的醉意,听美玉说要出去坐马车,明摆着是讨厌客人,要躲出去的意思。 不由得肚子里的酒直涌上来,按捺不住怒火,“啪”地一声,把手中的酒杯往桌子 上一放,冷笑说:“我们这样吃酒,有什么趣味?倒吃出一肚子气来了。你要出去 坐马车,哪一天不好坐?偏偏要拣今天?我们在你房中吃酒,你就要出去坐起马车 来,这不明明是讨厌我们这班人,故意想躲出去么?你要知道:这里的房子是王大 人租的,我们都是王大人请来的客人,跟你有什么相干?难道我们吵闹你了么?” 美玉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气,正想发作,巴不得有个人出来点炮仗捻子。听了 陆云峰的话,立刻面罩浓霜,双眉倒竖,还没有开口,倒被王太史抢先了:“陆云 翁不要动气,你不知道其中的细情。她近来身体不大好,一天到晚都是恹恹的,没 有舒服的时候,好像是苦暑。我怕她闷出病来,所以叫她出去坐坐马车散散心,并 不是她自己的意思。你不要错怪了她。再说,她现在正在歇夏,又不做什么生意。 她已经答应节后一定嫁我,就算是我的人了,不比先前挂着牌子,不能得罪客人。 请你们原谅她一些才好。” 陆云峰听王太史这样讲,倒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么说 起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美玉还要开口,被王太史拉了一把,就也乐得收篷下台,站起身来,开了衣橱, 换了一身衣服,扶着一个小大姐儿,竟连脸招呼也不打一个,头也不回,姗姗地去 了。 修甫在一旁看了,也有些不忿起来,就向王太史说:“王伯翁,我说句不怕你 见怪的话:照我看,你的这位贵相好,却不一定是个好人。你这样对待她,她却这 样对待你,那心地也就可想而知了。” 修甫的意思,本想把王太史劝醒,以免受骗,不料王太史大不以为然,登时露 出不悦的神色,冷冷地说:“你们劝我的话,虽然都是好心,可我已经是五十多岁 的人了,哪里就会上了人家的当?况且我再三再四地跟你们说,她是个有病的人, 总要体贴她一些。她现在又不做生意,你们怪她,无非说她目中无人,不肯应酬; 却没有想到她的不肯应酬,正是她的好处。你们见不到她的长处,总是说她的坏话, 这就错了。” 修甫听了王太史这一番糊涂话,又好气,又好笑。本打算再跟他争论几句,想 起俗话说得好:“劝赌不劝嫖,劝嫖两不交。”已经劝过他,他不听,也就算了, 何必非要跟他做这个冤家?于是就佯笑几声,不去跟他分辩。 大家又默默地喝了几杯闷酒,修甫忽然听见隔壁亭子间里隐隐有男女嬉笑的声 音,侧耳细听,分明是美玉在说话,心里已经明白,正要告诉王太史,恰巧陆云峰 也听见了。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听见这种声音,立刻站了起来,脚步歪斜,踉踉 跄跄地走出房去- 众人也没有理会,一直踅到亭子间门口,从门帘缝隙中往里一看, 只见一个少年男子面朝外坐着,生得长眉俊目,白面朱唇,美玉却坐在他的身上, 俩人搂作一团,脸偎着脸,唧唧哝哝地在哪里说着绵绵情话。陆云峰见了,气往上 冲,忍不住在房外大声嚷了起来:“哈哈,你坐马车,坐到亭子间里来了!”说完 这一句,转身仍旧回到席上。 这一声,把亭子间里的男女吓了一大跳,那男子急忙推开美玉,站起身来高声 问:“谁?什么人在这里偷听?” 这时候,陆云峰已经回到席上,把方才看到的情形跟大家描述了一番。王太史 还不怎么相信地,分辩说:“美玉可绝不是那种人,只怕是你看错了吧?” 陆云峰气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不说,只一把拉住了王太史的手,要他亲眼去 看。俩人刚刚走出房门,美玉迎面撞了过来,双手拦住王太史说:“出去干吗?别 瞎闯了,给我回去好好儿坐着!”边说边把他拉了回来,摁在交椅上坐下。 王太史开头并不相信陆云峰的话,却也多少有些疑心,所以陆云峰拉他去看, 他也想看看亭子间里坐的究竟是什么人。不料被美玉轻轻地一拉,不由自主乖乖儿 地竟跟着她走回房间里来,又软绵绵地在椅子上坐了下去。陆云峰看了这个样子, 简直要气破胸膛了,却又无法可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 王太史心中的疑团其实并没有打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问美玉:“亭 子间里的客人是谁呀?” 美玉脸上一红,心头乱跳,定了一定神,方才说:“亭子间里的客人,你也不 必去问他。王大人你是个明白人,又一向体凉我,难道还不知道我的难处?我做了 倌人,吃了这碗断命的堂子饭,总有许多说不出来的为难。像我现在,我能说我是 人家家里的人么?所以照我想,最好你马上帮我还清了债务,把我娶了回去,越快 越好,最好明天就跟你走,省得别人总说我的坏话,说我没有良心。”说着,好像 就要掉下眼泪来。 王太史听了这样的甜言蜜语,见了这样的可怜形景,禁不住魂魄齐飞,心神大 乱,早把方才的一点儿疑心撇到不知何处去了,反倒低声下气地安慰了她一番,还 对众人说:“怎么样?我早知道她绝不是这样的人,一定还有隐情在内的。你们哪 里知道这里面有许多难言的苦衷。” 众人虽然气愤,可是明明知道劝他不转了,也只好不再开口,草草终席,纷纷 散去。 又过了一个多月,王太史正在书房里给人家写寿联,陆云峰忽然闯了进来。因 为陆云峰几次找美玉的不是,王太史心里有点儿讨厌他;可是两家又是世谊,不能 为此断交,见他走进客堂,只得放下手中的笔,跟他招呼。陆云峰不等主人让座, 劈头就问:“这两天,你在美玉那里可听到什么新闻没有?” 王太史见他又提美玉,立刻不高兴起来,冷冷地说:“美玉那里出了什么新闻? 我可不知道。” 陆云峰笑着说:“看来你还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我倒是听到了一件新 闻,特地跑来告诉你:美玉和一个姓陈的恩客订了婚姻,今天就要动身走了。” 王太史听了,绝不相信,反而很不高兴地问:“你这个消息,是从哪里听来的? 真是虚无缥渺的事情。我昨天晚上还在美玉那里,她正发肝气,躺在床上,坐都坐 不起来,怎么可能今天跟人跑了?你这个谎话,编得也太不像了。你总是这样,见 风就是雨,却不管事情的真假。你想,美玉那边我是天天去的,要有这种事情,我 哪能不知道?她的事儿,连我都不知道,难道你倒能知道了?” 陆云峰听王太史说的尽是糊涂话,更加有气,跺着脚说:“事情到了这步田地, 你还这样相信她,怪不得要上她的当。如今也不必多讲了,是真是假,我和你一起 到观盛里去看看,究竟怎么样,不就全明白了么?我可是一片好意,特地赶来给你 报信儿的。你们的事情,跟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拆了你们的姻缘,对我有什么好 处不成?” 王太史还是不肯相信,固执地说:“不管怎么讲,总而言之,她的病还没有好, 怎么可能跟人跑了?这不是笑话么?” 这句话,把陆云峰气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衣裳,就要往外拖。王太史没有办法, 只得换了衣裳,勉勉强强地和他一起出门。陆云峰是坐着包车来的;王太史也就坐 了自己的包车,一先一后,如飞地直奔观盛里。 到了胡同口,停下包车,王太史和陆云峰一起下车步行。这时候,已经到了掌 灯时分,俩人走进大门,客堂里只点着一盏壁灯,保险灯也不见了,楼上的灯光更 是昏暗,也没有一点儿响动。王太史一见这情形,就知道事情不妙,叫了一声“啊 呀”,急忙奔上楼去。陆云峰跟在后面,一同走进房间,只见房内的木器家具,横 七竖八地放得满地都是;窗前的梳妆台上,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长颈灯台,结了一 个大大的灯花,光焰摇摇,闪烁不定;床上的被褥帐子和床后的四只衣箱,都不知 哪里去了;衣橱的门大开着,里面也是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王太史气得目瞪口呆,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陆云峰冷笑一声问:“怎么样?不是我瞎说吧?” 这时候,王太史的心中千回万转,也不知是苦是甜,是辣是酸,呆呆地站着, 也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陆云峰提醒他说:“美玉逃走了,房间里还点着灯,可见这 里还有人,如果知道她们是怎样逃走的,还有可能把她们追回来呢。” 王太史醒悟过来,喊叫了两声,听见楼下厨房里隐隐有人答应。不久,厨子上 来,王太史问她美玉到哪里去了,厨子惊讶地说:“她们不是搬到归仁里去了么? 怎么您倒不知道?” 王太史着急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再问你:她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 把你留在这里了?” 厨子说:“她们是下午四五点钟坐马车走的。说是先把随身的衣箱搬走,留下 这些粗重的家具,叫我在这里看着,明天再来搬取。” 王太史半晌开不了口。陆云峰说:“我估计她们一定是走通州这一路。她们四 五点钟坐马车走,坐的一定是夜班轮船。这时候轮船还没开,咱们赶紧追到轮船上, 一定能找到她。” 王太史憋了半天气,方才问:“你怎么知道她一定往通州去呢?难道她跟你说 过么?” 陆云峰说:“我已经打听过了,她要嫁的那个姓陈的客人,是通州知州的儿子, 年纪很轻,相貌很好;尽管你是个太史公,却已经是五旬开外的老人了,在倌人面 前,哪里比得上这个少年浪子?当初我们朋友也不是没有劝过你,你总不听,如今 懊悔,可就太迟了。” 王太史两眼发直,没有回答。陆云峰催他说:“你到底打算怎么样?要去追她, 就得快些,不能再耽搁了。” 王太史又想了一会儿,这才摇摇手说:“这件事儿,还是我自己认个晦气,不 要提它的好。美玉虽然答应过要嫁我,不过只是一句话儿,并没有凭据;付那一千 定银的时候,是我亲手交给她的,既没有收条,也没有人见证。咱们就是追到船上, 找到了她,她老羞成怒,跟我混赖,我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自己反倒丢了个老大的 面子。所以我的意思,也不要再去追她,算我瞎了双眼,把她当作好人,上了她这 样的大当。从今往后,只当没有这件事儿,还要托你在朋友面前替我遮掩遮掩,千 万不要逢人就说,弄得我没脸见人。” 陆云峰心里憋着一团怒火,只想帮王太史抓住了美玉,出出胸中的闷气。听王 太史这么一说,想想也实在不错。美玉虽然说过要嫁他,却没有婚书,自己也不是 媒人,空口说白话,作不得数。惹急了她,翻转脸皮,倒打一钯,反说王太史霸占 倌人,阻挡从良,就是告到当官,也是下风官司。这么一想,只得叹口气说:“罢 了,罢了,你的话也不无道理。只是不去追她,就这样把她放走了,实在太便宜了 这个坏良心的东西!都是当初你不肯听我们的劝,才会弄得现在这个样儿!” 王太史说:“事到如今,追悔不及。还是别再提起吧!” 王太史当即吩咐厨子明天把租来的家具都退回去,把房子也退了。又给了他两 个月工钱,叫他办完事情以后,自己另找新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