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抱恨色鬼,寻寻觅觅一心一意再纳宠 断线风筝,飘飘荡荡无影无踪又骗人 王伯深太史自从金美玉逃走之后,心中虽然懊恼,那花柳场中的兴趣,却是一 点儿也没有减少,总想再找一个比金美玉好一些的人。过不多久,果然又被他找到 了一个,是东尚仁里的花彩云。她也是一个上海平康队中出名厉害的脚色,王太史 偏偏又看中了她。做了不多几天,吃过两三台酒,碰过三四场和,花彩云见他呆头 呆脑的,知道他是个好欺骗的怯勺,就想放出手段来,弄他一注银钱。所以轻轻易 易地就跟他落了相好。才住过一夜,就撒娇撒痴地要嫁他。王太史见花彩云待他非 常好,不像美玉那样老是阴沉着脸,心里非常高兴,就认定彩云是个好人,要请辛 修甫出面替他做媒。修甫明知道彩云也不是个肯嫁他的人,估计又是一场骗局,也 曾恳恳切切地劝了他好几次。可是王太史绝不相信,还说:“花彩云可不是金美玉 那样的人,你不要胡说。要是你不肯帮我做媒,我也不勉强,只好去请别人了。” 修甫拨不开情面,只好帮他去说,跟彩云说定了:五千身价,先付两千。这一 回,王太史比上回老到了许多,付定洋的时候,请辛修甫从中经手,还要花彩云写 了一张收条,画了花押;又请吴鉴光写了婚书,选了一个迎娶的吉日。王太史自以 为这一次是万无一失的了。 不料到了吉日的前一天,又闹出一场风波来。原来彩云接了王太史的两千定银, 就在想主意要逃走,只是事机不密,走漏了风声,被修甫打听到了,不禁勃然大怒。 好在这次是写有婚书、立有字据的,不怕她飞上天去。当即去报了捕房,派了一个 巡捕来,守住了彩云的大门,然后修甫亲自赶到彩云院中,当面质问她不该这样混 帐。花彩云不慌不忙,不但一口咬定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情,赖得个干干净净,还 叫修甫拿出她要逃走的证据来;如果是听别人说的,也要把这个人指出。这一来, 反倒弄得修甫无话可答,尴尬之极。彩云占理不让人,发话说:“我们堂子里的倌 人,嫁人不嫁人,全凭信用,这名气是很要紧的。你这种话,我们怎么担当得起?” 修甫冷笑说:“有道是‘无风不起浪’,今天既然我来找你,就不会一点儿根 据也没有。照我看,你还是实话实说,不要兜圈子了。从良不从良,这是你一生的 大事,不要勉强。与其嫁了人将来闹笑话,不如现在就讲明白,一刀两断的好。你 要是不愿意嫁过去,就把王大人付的定银还给他,我去跟他说明白,从此两不相干, 免得你心里别别扭扭的。我们手里有你的婚书和收据,要是闹出事情来,到了公堂 上,你可就罪责难逃了。你仔细想想吧。” 彩云红着脸,低下了头,过了半天儿,方才说:“我们倌人嫁人,可不是闹着 玩儿的。如今我要嫁王大人,外面大家都知道了。一些老客人听说我要嫁人,来也 不来了,生意也没有了。辛老,拜托你去跟王大人说一声,我是打定主意要嫁他的; 如果他反悔不要我,只要他良心上过得去,说一声就是了。” 修甫说:“你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思。这件事儿,王大人还不知道。这是我的主 意,你决定以后,我还要去跟他商量的。” 彩云说:“尽管我做了倌人,也不见得就会贱到自己送上门去。老实说,要娶 我的客人并不止王大人一个。他不要我,我也不稀罕他。不过请你自己想想,说来 说去,弄到了这会儿,还是一场没结果,可对得起我么?辛老,我这里的生意瞒不 过你,你看我这里还有生意么?你要我还那两千块洋钱,叫我到哪里去变出来?” 修甫知道彩云的意思是想赖掉这两千银子,就吓唬她说:“你要是想耍赖,巡 捕就在门口,我叫他进来,先送你到巡捕房,再说别的事情。” 彩云怕进巡捕房,只好勉强答应归还那两千银子。 修甫出了东尚仁里,直到酱园弄王太史家,把花彩云打算暗中逃走,自己叫来 巡捕看住了她大门,又把她的说话、自己的主意,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修甫的意 思,彩云既然想逃走,就是勉强把她娶回家去,肯定以后仍要闹笑话,不如追回定 洋,从此一刀两断,方才不会吃亏。修甫对待王太史,可以说是尽心竭力的了。王 太史呢,这几天正在准备画眉之笔,一心只打算做新郎,那个高兴,可想而知。没 有想到修甫忽然跑来报告了这个消息,真好比晴天霹雳,平地波涛,气得他面青唇 白,半晌无言。修甫又劝他说:“这个花彩云,是上海滩上有名厉害的倌人,你就 是把她娶回来,也是养她不住的。还不如听了我的话,把定银收了回来,算是你的 运气。” 王太史寻思了一会儿,心里总有些舍不得,似信不信地说:“咱们俩一起到彩 云那里去一趟,看看她究竟怎么打算,再商量吧。” 修甫知道王太史有些呆气,舍不得她;可是又不能过于勉强他,只好和他一同 又折回东尚仁里。 花彩云见了王太史,登时做作起来,把眼睛揉得红红的,哭哭啼啼地倒在他怀 中,一手抓住他的胡须,一手揪着他的耳朵,哽哽咽咽地把刚才跟修甫说过的话头 又哭诉了一遍,抱怨个不了,把个王太史弄得肢体全酥,神魂皆散,头脑昏沉,眼 睛里只看见一个彩云,真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两个人扭作一团,王太史年纪高 大,禁不起她这样搓揉,被她弄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有话只管好 好儿说,别这样动手动脚的,我们读书人,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彩云作弄得够了,就放开手,一面继续唠叨:“人家都说我要逃走,我好好儿 的一个人,干吗要逃走?这种话,不知道那个该死的造出来,我也搞不清楚。我要 嫁人,是我自己愿意的,也没有哪个强迫我。想不到就有那么一些人,专门喜欢说 我的坏话,如今干脆又说我要逃走了。你想啊,我要是打算逃走,拿到你的银子, 早就跑了,还等得到如今么?这种话,讲得实在也太没道理了。还有你这个饭桶, 更加叫人生气,听了人家一句闲话就当真。已经说得明明白白的事情,这会儿你又 翻过来说不要了。别的事情还可以闹着玩儿,嫁人这种事情,可不能闹着玩儿的。 一会儿说要,一会儿说不要,都是你一个人的花样,只怕也没有这样容易吧?尽管 我是个倌人,名气倒是要紧的。你不要我,不见得我就嫁不出去了。你自己想想, 那时候你跟我是怎么说的,这会儿为了一句没有对证的话,弄成了这个样子!我也 不来说你,你问问自己良心好了。” 彩云的这一番话,说得有开有合,面面周到,王太史心里想想,也觉得对不起 她,只认定这是修甫在挑拨离间,造谣生事,无缘无故地要破坏他的美满的姻缘。 当着修甫的面,却又不能直言怪他,只好对彩云极力辩白,说这件事情不是他自己 的意思,是别人告诉他的。又说了许多温存劝慰的话,彩云方才罢了。修甫在一旁 看着,直气得满面通红,既不能辩解,也不能发作,只好怪自己多管闲事。 过了几天,王太史果然安排下花烛彩轿,吹吹打打地把彩云娶进家来。彩云更 是随心贴意,千依百顺,把个王太史哄得死心塌地,满意之极。这个时候,就是叫 他把性命交给彩云,大概也没什么不肯。 过了半个月,彩云忽然对王太史说:“现在我嫁给了你,总算是个好人家家里 的人了。我嫁了过来,承你的情,待我总算不错。你也知道,我家里还有个娘,我 想回家去看看母亲,让她也高兴高兴。说起来,总算是我嫁了个富贵人家,你让我 回去绷绷场面,不知道你肯不肯?” 这时候,王太史已经被彩云迷得神志昏迷,梦魂颠倒,恨不得一天到晚把她含 在口中,擎在手上,把她看得像神圣父母一般,她的话,哪里还敢违背半句?当然 是连连点头,一口应允。彩云更是高兴非常,滚在他怀里撒娇道谢。 第二天,彩云收拾好一个包袱,又带了些送街坊亲友的人情礼品,坐上了马车, 临走的时候,还笑眯眯地对王太史说:“我今天晚上就回来,你不要出去。”王太 史诺诺连声,一直送出大门。 彩云以前跟王太史说过,她的娘家,住在新北门内。所以这次回娘家,先坐马 车到新北门城门口,再换轿子进城。王太史还不放心,叫一个男仆跟去伺候。过不 多久,那个仆人先回来了。王太史问他怎么回事儿,那仆人回说:“新奶奶吩咐的, 怕家里有事情,叫小的先回来,到了晚上十点钟,再放马车去接”王太史听了,并 不疑心。 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王太史才慢吞吞地叫马夫套上马车,派仆人到新北门去接 姨太太,自己坐在家中等待。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一直等到半夜两点多钟, 还是不见人影儿,连仆人也不回来。这个时候,王太史方才感觉到有些不妙,只以 为出了什么意外,还没有想到彩云会一去不回头。看看将近天明,王太史十分着急, 只好自己坐着包车,到新北门外去探望。到了城外河边,停下车子,四处一找,只 见那个去接的仆人正和马夫在那里吵架,马夫不肯再等了,嚷着说:“讲定十二点 钟卸套的,现在天都快亮了,等不着人,不回去干什么?” 王太史听了,才觉得有些不大妥当,急得心头火发,七窍生烟。看看彩云,已 经是断线风筝,出笼黄雀,泥牛入海无消息,一直等到天色大明,哪里看得见她的 影子?王太史也没有办法,只好吩咐仆人,让马夫把车子放了回去。 到了家里,王太史打开彩云的箱笼一看,一只只大都是空的,就有几件衣裳, 也都是旧的,不值几个钱。- 原来彩云早就有心婚后逃走,趁王太史去江海关办公 事的时候,暗暗把首饰和好点儿的衣服都转移出去了。王太史哪里想得到她这一着? 花了五千银子不算,还惹了一肚子的气。当初他要是能听听修甫的话,也不至于会 吃这个大亏,可是他偏偏执迷不悟,拼命地要跟银钱作对,一定要钻进她的圈套里 去,多送几千银子方才罢休。王太史一个幕僚,虽然每年有两千银子的薪俸,可是 家里开销大,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怎禁得在堂子里如流水般花费?先头为了一个 金美玉,就已经开始借债了,这次为了娶彩云,不免又借了几千银子。王太史为了 两个倌人,欠了一屁股的债,惹了满肚子的气,只落得泡影一个,真正可叹。 王太史丢了姨太太,没处出气,把一肚子火全发在仆人身上,大骂他不该先回 来,以至闹出这样大的笑话。仆人不敢回嘴,只好唯唯诺诺,连说“小人该死”。 王太史骂了他一顿,还不解气,立刻把他撵了出去,方才完事。 王太史闹了这两番笑话,按说也应该有所醒悟,可以收敛收敛了。谁知他还不 死心,在一次酒席上,又看中了陈文仙。从此一连叫了她十几个局,还在她院内摆 过两三台酒。陈文仙虽然不像金美玉、花彩云那样坏良心,总也有些红倌人的习气, 她见王太史已经一大把年纪,须发都白了,还在风月场中学那少年风流,心里也有 些瞧不起他,只是为了做生意,不能不略略应酬应酬。王太史见文仙这样的相貌身 段,比美玉、彩云又不知强多少倍,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常常在文仙房中一 直坐到深夜,又露出仰慕的口风,想要文仙留他住夜。文仙怎肯睬他?只得装糊涂, 假不懂,一天天地挨了过来。 王太史初做文仙的时候,章秋谷正在苏州,所以并不知道这些事情。秋谷回来 之后,借着局账,试出了文仙的真心,又增加了几分情爱,十天之内,就有七八天 夜里住在文仙这里。 有一个星期日,秋谷知道堂子里每逢星期生意总比平时好些,如果去得早了, 有些碰和、吃酒、打茶围的客人还没散,一则文仙分不开身,二则一个人呆呆地坐 在那里也实在没有意思,所以存心直到十二点钟以后才到兆贵里去。谁知到了那里, 几乎每间房间里都挤满了客人:大房间里正在摆着双台;另外两三间房间里都在碰 和,秋谷去了,已经没有房间,只好在大房间后面的一间小小后房内暂且坐下。秋 谷见是这般光景,转身要走,被文仙一把拉住,死也不放。俩人说了没几句话,楼 下大茶壶又高声喊叫:“客人上楼喽!”文仙只好走出房门去迎客。秋谷坐在房间 里,听见文仙对那客人说:“王大人,对不起,今天没有空房间,能不能等会儿?” 回头又叫:“宝珠姐,你到楼下花丽卿那里看看,可有空房间?” 宝珠姐答应着下楼去了。那客人却说:“既然房间不空,不必去借房间,我出 去一会儿再来好了。” 秋谷坐在房间里,听外面那客人说的是常熟口音,并且十分相熟,可是一时之 间,又听不出他是谁,就走到房门口,巴着门帘儿往外张望,这才看清原来就是著 名的蜡烛、第一号冤大头王伯深太史。 论起世谊来,王太史还是秋谷的父辈。平日秋谷见了王太史,总是按着后辈的 礼数,循规蹈矩,恭恭敬敬的。王太史却总是倚老卖老,每逢见面,满口说的都是 孔孟之道,赶上他不高兴,还要教训几句。秋谷虽然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可他究竟 是父执一辈儿的,不好得罪他。碰了他几次钉子,心里有些不痛快,也只能躲着他 尽量少见面。 秋谷一见是他,心想:“这个老头子,平日间满嘴里仁义道德,装得好像是个 正派人儿,今天难得在妓院里跟他相遇,不如把他让进房来,大家坐在一起当嫖客, 从此塞住了他的嘴,省得以后一见面就说他那些假道学,唠叨个没完。 这时候,王太史正转身要走,秋谷连忙掀起门帘儿,笑容满面地对他说:“哟! 怪不得说话声音这么熟呢,原来果然是老世伯。久违了!今天她们这里没有空房间, 老世伯何不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王太史无意之间在这个地方突然遇见了章秋谷,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不能 转身就走,只好讪讪地进来坐下,却又满身都觉得难受,还不能不红着脸跟秋谷搭 讪着应酬几句。 过了一会儿,文仙进来,跟秋谷肩并肩手挽手地坐在榻床上,又趴在秋谷肩头 小声地跟他咬着耳朵说话,边说边还斜着眼睛看看王太史“嘻嘻”地匿笑,好像在 那里笑他。俩人一个风度翩翩,一个窈窕婀娜,真个是一对儿璧人,两株玉树。特 别是那副亲热劲儿,王太史这一辈子哪里经历过?恰恰那榻床的后面镶着一面相当 大的玻璃镜,正映着王太史那张核桃皮似的老脸。相比之下,不是自惭形秽,却是 一股酸气,从脚底下冒了上来,直涌到心头,再也按捺不住,不由得冷笑一声说: “老侄,我有一句话儿劝你,你可不要见怪。你们年纪轻轻的人,比不得我们老头 子,年纪大了,到堂子里走走,借此找点儿乐子。老实说,我虽然老朽无能,却也 挣得了一名进士,还点过一个翰林。读书这一层,总算交代过去了。你现在年纪刚 过二十,又没有成就功名,这个当儿,正是寒窗苦读的时候,将来博得一个科名, 方不枉了你是个世代书香的宦家子弟。何苦尽在堂子里寻花问柳,虚掷了这许多大 好光阴?我倒替你有些可惜。并不是我仗着是个父辈,说这些倚老卖老的话儿。你 可知去日苦多,书囊无底。我看你呀,还是敛迹些儿的好!” 秋谷本来就不佩服王太史的学问,说他除了会做两篇不通的八股文之外,别的 什么也不懂。现在听他居然又教训起人来,不觉心头火发,也顾不得他是父执了, 当即推开了文仙,站起身来,从鼻管里笑了一声,回答他说:“世伯的话,果然不 错,小侄今天倒多多承教了。只是还有一句话不明白,要请世百指教!” 王太史听了,还以为他真有什么不懂的事情要向自己请教一二,竟老气横秋一 本正经地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就是。” 秋谷又冷笑一声:“据世伯这样说,像我们这般年纪的人,是不该在堂子里玩 耍的。倒要请教世伯,我们年轻的时候不该玩耍,难道要等到了年纪老了,腰弯背 驼、鸡皮鹤发的时候,才可以到堂子里玩耍么?照小侄看来,如今的这班大人先生, 年轻的时候读了几句死书,人情世故却一点儿也不懂,至于这嫖界中的学问,那就 更其一窍不通。等到上了年纪,自以为功成名就,可以倒过头来,到堂子里玩耍玩 耍的了。却又因为事事外行,不免要闹出许多笑话,招来无数的烦恼,还把自己辛 辛苦苦挣来的银钱以及出卖老脸借来的银钱,大把儿大把儿地扔进水里,却又讨不 出倌人一个‘好’字来。一个两鬓斑白的老翁,居然还要涎着脸儿勉勉强强地去讨 倌人的喜欢,空费了时光精力,仍然得不到梦境中的风情,不但乏味,也真正应了 ‘一树梨花厌海棠’这句俗话了,你说这叫何苦?如此看来,人到老年,何必还要 卖弄风流,自寻烦恼,到头来只落得一场没趣!还不如趁着少年时节,及时行乐, 倒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儿。要知道来日无多,青春易逝,要是到了老世伯这般大的 年纪,方才去及时行乐起来,可就来不及了!” 秋谷正在火头上,一肚子牢骚,滔滔不绝,话还没有说完,文仙听他说得好笑, 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王太史听秋谷的话,句句说的都是他,气得他双眉倒竖,两眼圆睁,嘴上几根 稀稀朗朗的胡子,一根根都直立起来。秋谷也不管他,继续朗声地说:“至于学问 一层,小侄虽然年轻,自问还不弱于人。只是时运不济,没有取得科名罢了。一个 人的文章经济,都是从少年时候得来。要是到了二十开外,还要用什么功,读什么 书,读到五六十岁,才中个进士,这个人,即便不算一文不值,至少也为时已晚了 吧?” 王太史自从出世以来,还没有受到过这样刻薄的讽刺,只见他脸上一会儿红, 一会儿白,一会儿又青黄不定,好像开了一个颜料铺子一般,直把他气得怒火烧心, 金星直冒,眼睁睁地看着秋谷,好半晌方才说出一句话来:“好,好,我好心好意 劝你,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活了五十多岁年纪,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糟蹋。你 这个人,真正不知好歹。你在外面荒唐,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不过看在令尊大人和 我多年交情的份儿上,所以才这样苦口婆心地相劝,无非想要保全你的名誉。想不 到你竟敢这样顶撞我,眼睛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世伯。就算你是个天下第一的高才, 我总算是你的父执,难道可以把我这样糟蹋的么?” 说着,气得呼哧呼哧的,手里拿一把象牙油纸扇子不住地乱扇,脑门儿上的汗 珠子,竟有黄豆般大小,又一连说了好几声“岂有此理”! 秋谷见他气成了这个模样,既觉得好笑,心里却也有点儿过意不去,就又含笑 圆场说:“老世伯言重了。小侄怎敢这样大胆糟蹋起你老世伯来?只是小侄生性亢 直,心里留不住一句话儿,所谓‘骨鲠在喉,吐之为快’。还求老世伯的大量海涵, 不要跟小侄一般见识才是!你老世伯是十年读书,十年养气,比不得我们这种少年 性急的人。”说着,站起身来,深深地打了一躬。 王太史听了秋谷的话,尽管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扬着脖子,噘着胡 子,沉默不语,一个人坐着干生闷气。这时候,文仙到前房应酬客人去了,王太史 心中余怒未消,跟秋谷又没有话可以再说,这样面对面地枯坐着,也实在没有意思, 就站起来要走。秋谷也不挽留,站起来虚送了一送,就让他自己一人走了。 文仙听见王太史说要走,过来相送。走到楼梯口,王太史似笑不笑地说:“恭 喜你,有这样漂亮的客人在你院中来往。怪不得你要做他的恩客,果然生得不差。 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儿,你面子上虽然也一样应酬,我知道你心里究竟是勉强的。” 文仙听了,不由得也变了脸色,正要奉还他几句,不料王太史也知道自己一定 说她不过,竟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下了楼梯,头也不回,快步走了。 文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回到后房,笑着对秋谷说:“你听听他说的那话,像 个年高有德的长辈么?” 秋谷也笑了起来,叫文仙不要放在心里。估计他老先生今天受了这一场窝心气, 至少文仙这里是再也不会来的了,倒不用担心今后见面不好说话。